争吵声从三楼某个房间传来。
可惜隔着一段距离,即便以苏暮的感知,听起来也不甚清楚。
只能大概知道,其中一人中气十足,步步进逼,另外一人似乎是在据理力争,却总是被压了一头,没有那种酣畅淋漓的气势。
“三楼不待客,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拦住去路的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他的同伴微微错开一步,已经伸手按住了腰侧刀柄。
体内热流刚刚开始涌动,却又无声无息收敛消失。
苏暮向后退下几级台阶,避开两人蓄势待发的锋芒。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三楼包厢不待客的规矩。”
停顿一下,他面露疑惑表情,“难道是我听错了朋友请客的地址,白白跑了老远的冤枉路?”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请客订的酒楼,又是附近的哪一家?”
一开始说话的黑衣男子连声发问,目光阴冷犹如毒蛇,在苏暮周身上下来回巡梭。
与此同时,他的双腿缓缓下沉,背脊也随之微微拱起。
就像是一张拉开的弓弦,随时准备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苏暮微微眯起眼睛,刚刚沉寂下去的热流再次开始涌动。
途径右手掌心窍穴,顿时向外释放出冰冷混乱气息。
与引气入体形成的热流剧烈冲突。
除此之外,他再看两个黑衣刀客,却发现视线出现明显重影。
见到他们既站在楼梯拐角,又身处于一堵焦黑石墙前方,周围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隐隐还有密密麻麻的黑色锁链,在炽热火海之中攀爬蔓延。
“这也要问,难道你们两个如此口馋,就算是不认识,也准备去赴我那位朋友攒的席面?”
苏暮缓缓开口,声音飘忽不定,仿佛身处于另外一个时空之中。
黑衣刀客微微皱眉,莫名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不太对劲。
尤其是对方的眼睛,内里竟然变得一片灰暗,就像是大雾氤氲充斥其中,活像是個天生失明的瞎子。
再加上其手上拄着的那根棍子,整体被一块黑布包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盲杖的模样。
所以说,这个家伙竟然是个瞎子?
黑衣刀客想到此处,再开口时声音愈发冰冷,“不知死活的瞎子,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要么就让你尝尝利刃入肉到底是什么滋味。”
“两位倒是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取人性命。”
“行,我那位朋友姓许,双名青衣,原本是搭台唱戏的一个旦角儿,两位如果真想见她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过去。”
苏暮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前方涌动不休的火海,免得自己的心情变得愈发烦躁难安。
如果不是还未解决混乱气息带来的问题,导致出手一次需要承受不小压力,眼前这两个连内练凝真境界都不是,却敢于威胁他生命安全的东西,怕是早已经变成了两具软烂如泥的尸体。
“许青衣?”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人长得怎么样,能否入得了我们兄弟的眼睛。”
黑衣刀客笑了起来,只是眸子深处却殊无笑意,有的只是惊疑不定的凝重神情。
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经验,让他本能察觉到了危险。
下面那个疑似盲人的家伙,就像是被冰冷黑暗笼罩的妖魔,或许下一刻就会露出致命的恐怖獠牙。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轻响。
从酒楼三层某个房间忽然传来。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席诸沙哑虚弱的声音,“曲闳,老夫身体不适,你送一下刘香主。”
“是,长老。”
一行人沿着走廊行来,很快到了楼梯拐角。
居中的是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壮汉,应该就是席诸刚刚提到的刘香主。
他在最高一层木梯站定,微微低头向下俯瞰。
目光落在苏暮身上,却并未多做停留,而是披上大氅径直向下走来。
苏暮朝着一侧移出半步,目送黑衣刀客跟在壮汉身后离开,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表情。
片刻后。
酒楼三层最深处的房间。
苏暮和席长老相对而坐。
面前餐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
全部都是各种加料血食,几乎见不到一片青菜叶子。
还有一坛开了封的药酒,散发出浓郁的苦涩味道。
席长老面色惨淡,裹着厚厚棉衣,呼吸间就像是在拉动风箱,看上去虚弱到了极点。
他给两人各斟一碗药酒,“刚才听曲闳说,苏兄弟被刘香主的两个属下拦住,他们没难为你吧。”
苏暮摩挲着冰冷光滑的瓷碗,大致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人在弱势时,该退就退,能忍则忍,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更何况席长老在三山门内位高权重,面对区区一个香主逼宫骂娘都能隐忍不发,我受到这点儿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席诸倒是拿得起放得下,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倒是让苏兄弟见笑了,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结果老朽现在只是受了伤,就已经有些压制不住门内的涌动暗流。”
苏暮摇了摇头,意有所指说道,“人走茶凉这句话大体上是正确的,但其实也并不绝对。
比如说我就认识这样一位,人死了挺久之后酒还是温的,他的名字叫做华雄。”
“人死了很久,酒还是温的?”
席诸听了不由得皱起眉头,原本就惨淡的脸色,瞬间多出几分冰冷与凝重。
他喝了一碗药酒,苍白的面色多出少许红润,“苏兄弟或许还不知道,本门门主前段时间出城,不久后却又重伤而回,甚至来不及安排门内事务,便隐入秘密藏身之处闭关疗伤。
自此之后,整个三山门表面上虽然还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已然风起云涌、乱象纷呈,副门主和其他三位长老明争暗斗,如果不是顾忌藏身暗处的门主,怕是一早就要大打出手。”
停顿一下,席诸嘴角微微抽搐,满脸积郁愤懑表情。
“本来老夫手握黑羽、白翎两个堂口,麾下又掌控着多处产业,在整个门内都有着比较超然的地位,任谁对我都是拉拢示好的态度。
但谁知道黑羽堂随门主外出探寻秘宝踪迹,竟落得个全员失踪的下场,仅存的白翎堂也在城外遭遇匪帮,一番交锋后损失惨重,片刻间便折了老夫视为左膀右臂的两大依靠。
再加上昨天卷入黑空巷,身受重伤才侥幸脱身而出,也不知道被哪个叛徒泄密,直接将消息传递了出去,甚至还暴露了老夫的藏身之地,顿时就落入到极其艰难的境地之中。”
席诸说到此处,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刚刚来的刘香主,乃是副门主麾下最强战将,而且此人修行的是最难练成的硬功,据老夫推测他很有可能已经打通身柱督窍,臻至了刀枪不入,御气也难破的实力层次。
即便我未受伤时,也不太愿意面对这种对手……”
苏暮对三山门的内斗毫无兴趣,趁着席诸说话间隙开门见山问道,“席长老的重影幻听问题,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席诸叹了口气,“老夫尝试以本门内练功法疗伤,虽然在身体恢复上面效果不佳,没想到却对重影幻听问题有少许克制作用。
虽然远远达不到将之消除的程度,但至少勉强抑制住了发展,没有让其继续恶化下去。”
“哦?”
苏暮听到此处,眼睛顿时就是一亮,“席长老所修持的,又是什么功法,竟然能有这样的作用。
除此之外,还有席长老四肢着地奔行的身法,晚辈琢磨良久后也颇有兴趣。”
席诸犹豫一下,还是决定不作隐瞒实话实说。
“不瞒苏兄弟,老朽年少时得遇恩师,传授了一门名为戮阴寒冰掌的功夫,出手时可以爆发出阴寒之气,若能臻至最高的四窍境界,甚至能够直接将一段溪水冰封冻结。
至于四肢奔行的身法,不过是和引气运气有关的发力技巧,说穿了倒是有些不值一提,苏兄弟感兴趣的话老朽双手奉上就是。”
苏暮微微颌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而且速度极快,刹那间便已经到了门前。
紧接着,嘭的一声闷响。
闭锁的房门被重重推开。
不久前才离开的刘香主去而复返。
像一头直立而起的人熊,几乎塞满了整个门框。
刘香主低头俯瞰,两只三角眼一翻,凶戾目光落在苏暮身上。
“你说的是不是这个奸细?”
黑衣刀客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回香主的话,就是这小子很不正常。”
“刚才倒是一时不察看走了眼。”
刘香主一声狞笑,“席长老最好先让到一边,让我把这个图谋不轨的奸细捉拿回去严加审讯,然后再回来继续商议之前未完的话题……”
席诸紧握双拳,眉宇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自是明白刘香主在胡说八道,目的只是想要借口发挥罢了。
但如今自己重伤未愈,毕生所学十成里去了九成,若是对上专修硬功的刘香主,就算是硬着头皮出手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关键是旁边坐着的这位,在黑空巷内受的伤不比他轻,甚至有可能更加严重许多。
如此即便苏疯子实力更强,在被邪祟气息侵蚀入体后,那也……
席长老心思杂乱,下意识便要站起身来。
但还未等他开口说话,便听到一声断喝,震得自己眼皮都在霍霍乱跳。
“不知死活,你才是蠢货!”
轰!!!
陡然灼热腥风爆发。
其中还夹杂着冰冷乱流。
尽数汇聚于那只急速跳动膨胀,犹如妖魔利爪的猩红大手,朝着立于门口的刘香主猛然砸落。
轰!
刘香主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眼前却毫无征兆瞬间变暗。
包厢内的桌椅席面,甚至连带着窗外阳光,竟然在这一刻全部变得虚幻。
与之相对应的,前方却是出现了一堵焦黑墙壁,表面还燃烧着熊熊烈焰,从无到有骤然显现出来。
他还听到了混在一起的凄惨哀嚎,充满了对生的眷恋,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望。
“这种阴森诡异的感觉……”
“难道说姓席的老东西,竟然请来了玄门中人作为后援!?”
“甚至不是那些不入流的家伙,而是真正有神通本领在身的人物!”
“但是我身上带有祖传灵符,应该能稍作抵挡而不落败,更何况我和他只有数步距离,在近身生死缠斗的情况下,也并非没有战而胜之的可能!”
刘香主心念电转,伸手按在腰间,脑海中闪过数种应对玄门中人的手段。
结果还未等他下定决断,便感觉到身前虚空似乎在嗡嗡震颤。
轰!!!
腥风四溢,灼热气浪排空而至。
刘香主猛地眯起眼睛,收缩到极点的眸子里,映照出一只赤红如血的大手,犹如一柄烧得通红的铁爪,呼啸着当头盖压下来。
咚!!!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还听到了犹如擂鼓的闷响,从大手掌心中央猛然荡开。
“不是玄门中人,而是开了手窍的武者!?”
刹那间,刘香主心中犹如火药炸开。
前面判断失误,非但导致先机已失,甚至所有计划都要推倒重来。
而这一切的前提,则是必须把这一掌硬接下来。
至于接不下来又会怎样……
刘香主仰头嘶吼,不退反进一步踏出,心中根本就没有这个选项。
刺啦!
陡然一声脆响。
衣衫撕裂成无数碎片。
刘香主深吸口气,整个上半身急速膨胀变大。
筋肉虬结暴涨,犹如老树盘根,却又散发出金属色泽的光芒。
面对着轰然砸落的一掌,他不闪不避,不退不让,甚至不做任何抵挡,而是挺起胸膛正面迎上。
噹!!!
黄钟大吕般的一声巨响,炸得桌上杯盘碗碟都在剧烈震荡。
苏暮一记推磨式被弹开,第二记割草式已然急速落下。
再次重重斩在刘香主胸前,又是一声金铁交鸣般的爆响。
电光火石间,两人一攻一防,从包厢打到走廊,将地板都踩得稀烂。
刘香主步步后退,心中却是渐渐安定下来。
“这又是什么掌力,灼热中还带着腥风毒气,竟然连我的铁锁拦江都差点儿拦不下来。”
“好在此人似乎受了伤,不然怕是更难应对,甚至会有落败身死的可能。”
轰隆!!!
又是一声沉闷巨响。
两道身影对撞过后,苏暮第一次踉跄向后退开。
刘香主眼睛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大步迎上。
不远处,席长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接下来的场景。
刘香主稳住身形,看到那个给予他很大压力的家伙,似乎是脱力了一般,竟然没有继续狂暴出手,而是抽出了腰后别着的那根竹竿。
“装完了玄门中人,又暴露自己武者身份,难道你还能再是个剑客不成?”
“就算是剑客,手中拿着一根破旧竹杖,也想刺破我千锤百炼的硬功!?”
他面露狰狞笑容,双臂张开向前合拢。
哧!
黑色光芒一闪。
刘香主不管不顾,依旧抬手向前抓去。
只是当他看到苏暮冰冷的眼神,心中却是莫名有些不安,甚至感觉到死亡阴影已然笼罩下来。
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倾尽全力继续出手,争取做到一击必杀将对方拿下。
哧!!!
陡然鲜血飙射,四散飞溅。
“伱……”
刘香主目光呆滞,双手只差数寸就要落在对方肩膀,这一记擒拿却无论如何都难以落到实处。
他死死盯着那根其貌不扬的竹竿,看着它刺入自己的咽喉,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就在下一刻,扑面而来的灼热风压,顿时将刘香主拉回现实。
轰!!!
推磨式再次砸下。
左掌在下,猛地顶住节肢另一端。
将其狠狠拍了进去,从刚刚入肉三分,到直接从后颈透体而出。
右手在上,按在刘香主满是横肉的面颊。
覆盖住他充满惊恐绝望的表情,御气于外旋转拧动。
咔嚓!!!
横练硬功被破,刘香主的头被直接拧了下来。
无头尸体噗通跪在地面,脖颈处的鲜血犹如喷泉。
“我不愿出手,却并不是完全无法出手。”
“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非要再回头。”
苏暮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丢掉手上抓着的头颅,返回屋内拎起一坛药酒倒入口中。
席长老直到此时才蓦地回过神来。
他转身看向被吓呆的黑衣刀客,就要暴起出手将人击杀。
“等一下。”
苏暮便在此时开口,将席诸拦了下来。
他拉过一张木椅坐下,满是鲜血的脸上尽可能地露出温和笑容,“看你和刘香主的关系,莫非是他悉心栽培的心腹?”
只是在黑衣刀客眼中,却是一头血狱妖魔对着自己露出了獠牙,或许下一刻便要张口咬下。
巨大心理压力,以及死亡威胁下,他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回大人的话,小的只是刘香主的普通属下,刚才也是在刘香主的威胁下,不得不再次带他返回……”
苏暮不等他说完,便直接开口打断,“不是心腹,那就是个无用的废物,席长老还是杀了他好了。”
“不不不,小人确实是刘香主的心腹,也知晓他很多秘密,大人想要知道什么,小的绝对知无不言,不敢有丝毫隐瞒。”
咔嚓!
黑衣刀客被揪住衣领,不得不抬头仰望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现在带我们去刘香主的住处,我要他修行的那部横练功法。”
苏暮盯着他的眼睛,“能找到功法,你不仅可以活,还能得到大笔奖赏,如果找不到的话……”
“我希望你能找到,你也一定希望自己能找到。”
“能找到,绝对能找到!”
黑衣刀客几乎快要瘫软过去,“小人现在就领大人过去,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席诸在一旁露出忧虑表情,“本来是老夫的事情,却又将苏兄弟牵连了进来,实在是让我心中难安。”
“我若是加入三山门,就谈不上牵连不牵连。”
苏暮站起身来,“而且以我的身手,在席长老麾下做个香主,应该是问题不大。”
“以苏兄弟的实力,别说是香主,就算是长老也绰绰有余。”
席诸思忖着缓缓道,“不过若想成为香主,却是需要门主、副门主和几位长老议定通过之后……”
“都到了这个时候,别人已经把刀架在脖子上,席长老却还在遵守门规,顾念他人不屑一顾的兄弟情分。”
苏暮一摆手,毫不在意说道,“拿到功法之后,我们先藏起来稳一手,之后只要杀了其他长老,那你就是整个三山门硕果仅存的长老。”
停顿一下,他语气幽沉接着说道,“或者直接一步到位,杀了副门主,你就坐上了副门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