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骏马仍在奔驰,沈星河倒坐在马背上,背对着前方,余光的建筑成了一片虚影,他牢牢攥着对方的腰身,昂脸望着带着铸铁面具的黑衣人。
他到现在都拿不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的谢清遥。
数九隆冬,一身乌黑色的单衣勾勒出他强悍而有力的臂弯。
清朗而又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昔日我曾说的烈马,便是这匹。”
开局就是这么炸裂的开场白。
意思是他当日会错意了。
沈星河两只脚尖立刻尴尬紧绷。
越来越多的大漠人闻声朝着这边杀来。
谢清遥镫子一磕马腹,朗声啸道:“抱紧我!”
“驾!”他打马迎敌。
身体里凝固了太久的血,在这一刻才真正的燃烧。
鲜红色的枪缨在风中飞扬,枪尖绽放出刺目的光芒。
敌人的鲜血在飞溅。
谢清洲仍挂着小石头追在绝尘而去的轻骑后狂奔:
“二哥!二哥!我二哥回来啦!哈哈哈哈哈!你看到没有!我二哥从前就是这样的!这是我二哥!二哥!二哥!等等我!!!”
小石头挂在谢老三的胸前,被颠得欲哭无泪:
“你二哥带你二嫂走了!
不如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呜呜呜,我求求你别喊了,你这样会把敌人吸引来的!”
一群大漠人果然朝着谢老三这边举着钢刀大喝杀来。
小石头惊恐的望着敌人的方向,挂在谢老三胸前荡来荡去:“敌人!跑啊!别嚷了!别二哥了!!!跑啊!跑啊!!!呜呜呜,这次被你害死了!!!”
数枚带着火光的长箭“嗖嗖嗖”地发来,箭羽落在大漠人的咽喉,额头,眼睛上。
小石头瞥见斜前方的一个大漠人被生生贯脑穿颅了!
他回头看向射箭的方向:是不是布泰耐舅舅来了!布泰耐舅舅快来救救我吧!!!
火光之中冲出一行人来。
谢虎一马当先,奔驰于谢清洲面前,立马大喝:“三爷!练了这么久的骑术,是时候玩玩真格的了!”
话音未落将马背后拴着的一匹空马断其绳索。
谢清洲大笑着挂着小石头翻身上马,一把扯下马鞍上的长弓和箭壶。
辛老手执关公刀,打马而上,身后坐着一个胖墩,此人是方文道。
辛老:“我先护送府尹入城!依计行事!”
谢虎:“好!”
谢清洲坐在马背上,胸前绑着小石头,弓弦拉满,张弓引箭,蓦地松了弓弦。
骤然回弹的弦绷了小石头的左耳。
挂在谢老三胸前的小石头泪下来了:哥哥,快救救我吧,这个人比撒尔诸还可怕。
大哥哥这边两手两脚紧抱着谢清遥的身躯。
也挂在沈老二的胸前。
他在奔驰的烈马之上,耳畔风声呼啸,狂风里,混杂了枪杆的破风之声,混杂了敌人的哀嚎声,他们的速度太快,根本没有人能近得了他们的身。
敌人的鲜血染红了烈马的鬃毛,染红了沈星河的红裙。
沈星河在尖叫着:“谢清遥,你腿好了是不是!谢清遥!你腿还疼吗!啊!!!
哈哈哈哈哈哈!你腿好啦!
我爹真厉害!
哈哈哈哈哈!你也很厉害!
呜呼~
哟呼~
杀死他们!
啊!右边右边,右边有人过来啦!”
他尖声狂叫着。
沈星河:“对啦对啦!去救漂亮姐姐!他在金楼的方向!宋嫖客也在!”
谢清遥一枪结果了两个敌人:“宋嫖客?”
“总之先去金楼!”
“驾!”
金楼的暗巷。
远方传来大漠人狂叫的声音,不知出现了什么动乱。
巷子尽头的姑娘小伙们紧紧攥着手里的长矛。
在他们的身后,是宋伯怀带出去的壮汉们,他们受了很重的伤势。
在男人们的身后,是被救回的百姓,一群惊魂未定的孩子、孕妇、老人。
青楼的姑娘小伙们手持长矛守在最外层,脸上凝着刚毅的,坚定的,沉着的神情。
他们今夜是最勇敢的战士。
血花凝在姑娘们的脸上,比胭脂更艳丽夺目。
一个青楼姑娘快步跑来,神情镇定的望向叶霓裳:“外面的大漠人突然往东边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去看看!”宋伯怀拨开人群要出去。
叶霓裳拽着他:“你别去!你受伤了!”
他不理会,捂着肩膀的伤口迎面朝着外面走,叶霓裳拾起地上的竹筐反手扣在他的脑袋上了,“压着他!别让他找死!”他示意几个青楼的姑娘。
姑娘们一拥而上,生生给宋伯怀摁下去了。
“放开我!”他倒扣筐中。
一个大漠人慌不择路,朝着巷子里跑进来,一抬眼见得姑娘们凌厉的目光,手中竖起锋利的长矛,大漠人吓得登时掉头要跑回去。
才跑两步,人已停驻,背后露出一寸枪尖,大漠人被凭地挑起,甩向壁上。
露出站在他身后的颀长身影,宋伯怀隔着竹筐的缝隙定定的望着那个脸上遮着青面獠牙面具的男人。
大漠人摔在地上,在一片弥漫的尘埃中,竹筐之中的宋伯怀恍惚的喃喃自语:“谢大哥”
谢清遥并没有听见,只对身畔沈星河道:“我先把敌人引开,让他们从米铺方向去暗室!”话说完了,他玄身离开。
“沈大哥你去哪!”宋伯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暴喝一声,将压着他的姑娘们顶走了,“沈大哥!等等我!”
他失控了:“沈大哥!你去哪里!”
沈星河沉声道:“那那是我丈夫。”
直至听得这话,宋伯怀这才神魂归位,他骤然静下,无声的将头上的竹筐摘了。
沈星河连忙对叶霓裳道:“快!谢清遥替咱们开路,咱们从那条街去暗室!”
黑夜下的城门紧闭。
朱红色的大门漆木破损严重,被冲车撞得坑坑洼洼。
辛老的关公刀染着猩红的鲜血。
方文道夹着官帽自马背上下来,回头望着辛老,深施一礼:“多谢多谢,半炷香之后,会把火油运出去的!放心放心!”
辛老拎着关公刀,面无表情打马离开。
方文道将官帽戴于头上,往上提了提腰带,一甩衣摆,竖起两指,慷慨大叫:
“福满城府尹在此!速开城门!!!”
“嗡——”地一声,城门打开。
方文道目放奇光:“速调城内所有官兵前来集合!按我说的布阵,可杀得敌军”
他说到最后,甚至端起了一副戏腔,唱上了:“片甲不留哇呀呀呀。”
那小兵像望着一个病人似的望着方文道:
“大人!您不是在说笑吧?
还有心情唱戏吗?!
李总兵都跑了!咱们没戏唱了!
咱们也跑了吧!大漠人今天攻城时您是没看到啊!乌泱泱的一群人兵临城下,咱们没有胜算了!”
方文道一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着谢清遥教他说的话。
他借着月色眯眼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答案。
方文道移目看向那小兵,给了他一巴掌先。
“我在这!便有了胜算!”他掷地有声的说。
小兵被打蒙了。
方文道:“速去调兵!半炷香之内,你倘若调不来兵马,我杀了你!”
小兵转头跑走。
大漠营帐。
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跌跌撞撞的冲进帐内,失魂落魄地尖叫:“谢家枪是谢家枪谢家的人回来了!”
布泰耶骤然起身:“什么?!”他行至那士兵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有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那人使的是谢家的枪法!是谢家的人!”士兵脸上惊恐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催魂的阎罗。
布泰耶:“这不可能!谢家的人不是死了吗?!”
坐在一旁的黑衣使者沉默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鹰钩鼻,以唯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
“他果然还活着。”
“你们中原的皇帝不是将谢家满门抄斩了吗!”布泰耶瞪着黑衣使者。
黑衣使者略一沉吟,起身:“我得回城去看看!”
布泰耶冲过去拽住了黑衣使者,“你想走?弄成这样的局面,你想走?”
黑衣使者垂着脸,静了一阵,抬手摸了摸鹰钩鼻,笑了:“好好好,我不走!你别急,他们八十几人,你三千兵马,何须怕他们?立刻出兵,今夜攻城!”
他顿住,沉声道:“若见谢家后人,尽量留活口!他们必与朝廷有血海深仇!可为我们所用!”
福满城下。
一车又一车的火油有条不紊的运出城外。
两个士兵手里捧着铠甲,银白色的铠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方文道亲手替谢清遥佩戴甲胄。
沈星河站在谢清遥的身畔,目光深陷在谢清遥的脸上难以移开。
直至现在亲眼看到了这样英俊威武,锋芒毕露驰骋于马背上的他,他才真正的理解他被困在轮椅上的时候有多绝望。
方文道为谢清遥佩戴铠甲,与谢清遥唠叨着局势。
沈星河立在谢清遥的身畔,两只眼睛时不时瞥瞥他的双腿。
不知道他的双腿还痛不痛,可此刻大战在前,若问这个被别的士兵听见可能会影响士气。
“宝贝。”他倏尔唤他。
第一百零二章
方文道也闭嘴了,看向沈星河。
谢清遥倏尔抬手揉了揉沈星河的头,“我不疼的,你别担心我。”
他收敛了锋芒与桀骜,此刻眼中像是盛满星光,温吞无害。
仿佛适才在长街拿大漠人当糖葫芦一枪贯起一串人的,不是他谢清遥。
方文道担心谢清遥掉以轻心,忙插嘴:
“您受累看我一眼,我话还没说完了!
现在是这么个情况,我适才清点了一下,只有五十六个人了!
也就是说现在最多只能拿出二十个人跟着您冲过二里桥。
斥候来报,敌人分陆路和水路而来,这水路约是一千五百敌人,您还得把这一千五百个敌人逼到卧虎坡下,能行吗?”
谢清遥稀疏平常的接过青面獠牙的铸铁面罩:
“待我们过了桥,你将木桥拆毁,断了我方的退路。”
方文道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沈星河瞪他:“你别发疯!”
“怎么?”谢清遥移目望他,星眸半垂,语气变得暧昧了起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于他耳畔轻声道:“不是说过,你的小将军擅长这个么。”
沈星河脸颊骤然红了。
红得不合时宜。
那一夜,他和他说的话,他原原本本还回来了!
谢清遥这个小疯子!!!
谢清遥垂眼一笑,戴上了面罩,方文道替他将盔缨戴好。
谢清遥垂脸系着腕子上的束带。
谢虎和谢清洲也赶来了。
谢清洲胸前的小石头看见沈星河十分激动:“大哥哥!大哥哥!”
谢清遥手里的动作一顿,移目看过去。
小石头蓦地不出声了,愣愣的望着那一身甲胄的男人。
沈星河抿了抿唇:“老三,先把小孩放下来,我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就让他看着。”谢清遥冷眼望向小石头。
小石头对视上那道锋利的目光,心中压上浓烈的压迫感,他甚至连一贯擅长的讨好的,蒙骗对方的话都不敢说。
那双狭长的眼,似乎具有洞悉一切的力量。
谢清遥与小石头冷冷的对视:“你给我仔细看着,看看大漠是否有神鹰庇佑。”
众人疑惑看着那小孩,只有沈星河和小石头十分紧张。
第一次会面,小石头的马甲就掉了。
沈星河担忧的望着小石头,抬眼看了一眼谢老三,目光更担忧了。
沈星河望着小石头,嘱咐他看着点谢老三:“那你看着点他!别让他闯祸!”
小石头点头表示明白了。
谢老三还以为沈星河跟自己说话:“行,你放心。”
远方,狼烟升起。
敌人要进攻了。
真正的进攻。
谢清遥伸手一揽沈星河的腰肢,在沈星河耳畔轻声道:“待我回来,再唯你是问为何清瘦了这么多!”
话音未落,他翻身上马,接过长枪,打马离开。
方文道满脸堆欢的望着沈星河:“来来来,您请随我回城内,您渴不渴?饿了吗?想吃点什么吗?我这备了燕窝,极品哒!”
方文道表情虔诚的像是和亲爹说话。
二里桥。
背后的桥梁已断,江水拍岸,浊浪滔滔。
谢清遥胯下的战马也批了一身银白甲胄,他手持长枪,身后二十个战士骑在马背上一字排开。
死一样的寂静。
依稀可以听见战士们急促的喘息声,他们心弦紧绷,嘴唇紧紧地抿着。
大地在颤抖,荒草簌簌摇曳。
远方,最先瞥见绣着神鹰图腾的旌旗在风中招展。
战士们的神情愈发的紧张。
死战,没有退路!
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
旌旗之下,浩浩汤汤的队伍朝着这边压来,大漠的将军行于最前方,望着远处的二十一人,仰头大笑:“哈哈哈!你们这是在找死!”
“以为拆了桥能阻碍我们大漠的铁骑?我们拥有最好的浮囊逆流而上!苍穹的大漠神鹰在为我们指路!”
“你们只这么点人镇守!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震耳欲聋的笑声,轻蔑的,鄙夷的,压住了江面的滔滔水声。
铸铁獠牙面具里喷出一声笑声,指骨分明的手掀开了面具,森寒的月光下,一张俊逸的脸,凝着睥睨的神情。
大漠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月光照着那张令大漠人无比熟悉的面孔。
这张脸,远比青面獠牙的铸铁面具更令大漠人胆寒。
将军下意识紧攥缰绳欲调转马头。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肌肉记忆。
“杀!!!”谢清遥的啸声划破黑夜。
像是笼中的猛虎一朝出笼时发出的长啸,携着撼天动地的气魄。
他策马掠来,快若惊鸿,两匹马凶悍的撞在一起,大漠将军挥出手中的钢刀,身体的失重感袭来,使得他本能地向右边倒,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谢清遥腕子一震,长枪犹如毒蛇一般划过。
浮光掠影般的速度。
将军的头颅滚落在地,身躯还坐在马背之上前行。
大漠人骤然失去了将军,瞬息之间的巨变,令人猝不及防。
他们楞在原地。
在片刻的死寂之中,二十个士兵顿时士气大震:“杀呀!!!”
大漠士兵阵脚大乱,第一排的骑兵调转马头欲往后退,最后排的步兵不明所以,乌泱泱的还在往前冲。
他们乱做一团,骑兵的马蹄将自己的战士踩在地上,手持盾牌的士兵没有用盾牌格挡敌人,而是保护自己的脑袋不被马蹄碾到。
盾牌夹住了骑兵的马蹄,将骑兵摔向地上。
后面的士兵掉头就跑:“谢清遥!是谢清遥啊!!!谢家军来了!快跑啊!!!”
他们用大漠话惊恐的尖叫着。
一群手执长戟的大漠人将谢清遥围上。
枪矛碰撞,发出尖锐的响声。
谢清遥手挺长枪格挡,他爆发一声雷霆般的吼声,将身一晃,手中银枪划出锋利的吟声,枪尖所及之处,削断敌矛。
一杆长枪上下翻飞,没有人能预判到这长枪下一刻是要往哪里刺来。
长枪在谢清遥的手中剧烈的旋转,枪尖打着旋风,再锋利的兵器一旦进入这个旋风之中瞬间被崩飞。
烈马的铁蹄无情碾压着地上大漠人的面门,血水,飞溅到他冰凉的铁靴。
谢清洲和身前挂着小石头,骑马立在高高的山岗上。
谢清洲和胸前的小石头默契般的剧烈喘息着。
小石头看着那个马背上强悍的男人,长枪在他的手中似腾龙一般呼啸,生生将大漠人杀得犹如丧家之犬节节败退。
那猎猎飞扬的红缨染了敌人的血,愈发的猩红。
谢清洲问小石头:“你知不知道那枪上的红缨是做什么的?”
小石头摇头。
谢清洲:“二哥曾经告诉我,枪上的红缨,是为了防止战场上扎人太多,枪杆淌血,影响抓持。”
小石头遥望着远方的杀戮。
他脑海里回荡着大漠商人和他说过的话:
“孩子,只要你相信神鹰的存在,无论你走到这世上的哪一个角落,大漠神鹰都将以他雄壮的羽翼庇佑你。”
可今夜,神鹰没有降临。
滚滚沙场之中,那个马背上的男人,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他身后的二十个士兵,紧随他的快马,跟着他越杀越勇。
他才是战场上的神明。
小石头忽而瞥见大漠人已朝着这边跑来,他抽回神来,连忙将身往右摆:“漏网之鱼!!!快!放箭!”
“哪了?”谢清洲手摸箭壶。
大漠士兵丢盔卸甲,他们慌不择路,被打得做鸟兽般乱窜。
右侧杀出一队人来,为首的辛老一马当先,手挺关公刀,刀锋直指迎面跑来的敌人:“杀!!!”
话音未落,横刀杀去。
大漠人只能朝着卧虎坡逃亡而去。
卧虎坡,风声正劲。
谢虎站在山岗,身后带着五个男人,身前是一块又一块的巨大山石,山石被麻绳捆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谢虎静候良久,当敌人嘈杂的声音愈发的近时,他目光一凛,抽刀断了大石绳索,滚滚大石顺着料峭悬崖轰然坠下,兜头朝着敌人砸去。
莽莽尘土,地动山摇,卧虎坡下,一片哀嚎。
谢虎遥遥望向远方,见辛老已打马赶来。
谢虎大笑:“行啊辛老,宝刀未老啊!”
“廉颇老矣!”辛老胯下战马奔驰,纵身一跃,越过一块拦路山石,横刀对崖上的谢虎朗声道:“待我回来,请你吃酒!”
谢虎脚踏大石大笑:“要好酒!”
辛老打马朝着敌营杀去。
布泰耶的营帐外杀声鼎沸。
营帐内却死一般的寂静。
布泰耶的身前挡着十几个身形彪悍的男人,手中握着钢刀,死死盯着对面的谢清遥。
谢清遥向前踏一步,对面的人便往后退一步。
布泰耶躲在士兵的身后,沉声道:“谢清遥!你们的皇帝如此待你,何不来我大漠效力!
只要你肯来大漠,你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鹰将军!
只要你肯来,我举全国之力,兴兵讨伐中原的昏君!还谢家清白!为谢家报仇!
你的仇人,将是我大漠全族人的仇人,我们大漠人与你一起同仇敌忾!”
谢清遥静下了,手中的长枪震在地上,深渊一样的眸子,望着布泰耶。
布泰耶见他似有动摇,连忙道:
“他日咱们一起逐鹿中原,得了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鹰王!我们大漠人从不像中原人那样鸟尽弓藏!
今日我布泰耶所立下的誓言,将永守诺言,苍穹的神鹰可做鉴,帐内的亲兵可为证。
第一百零三章
只要你肯来,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呵。”谢清遥鼻腔喷出一丝笑意:“若与大漠人为伍,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我父兄?”
话音未落,谢清遥目光一凛,右脚踢向枪杆,长枪纷飞于空中,他一把接住,迎面掠去:“借你人头一用!”
帐内烛火簌簌抖动,最终被鲜血扑灭。
自帐内走出一人来,脸遮青面獠牙的面具,手中提着一颗张大嘴巴的人头。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大漠人手持锋利的武器,一步步往后退。
没有人再敢近他的身。
他就那么从容的走到黑马前,翻身上马,拎着血淋淋的人头,消失在雾霭之中。
营地内,被辛老带来的人马杀得所剩无几的大漠人见得王子已死,一把扔了手里的武器,纷纷朝着远方撒腿就跑。
后半夜起了浓雾。
大漠的陆路队伍路途遥远,此刻正快马加鞭朝着城门方向赶去。
远方传来大漠斥候士兵惊恐连连的尖叫声:“不好了!王子!不好了!是王子!布泰耶王子!”
将军心中一沉,翻身下马,迎面过去:“你说什么?”
斥候两腿发软栽倒在地,惊恐连连毫无逻辑的尖叫着:“王子人头死了,王子死了!”
将军根本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他带着队伍朝着前方策马奔去。
雾霭之中,一杆长枪立在蜿蜒的山路中央。
长枪之上,插着布泰耶的人头。
将军踉跄两步,下意识跪下:“王子!!!”
身后的士兵也跟着屈膝跪下。
忽而有如柱液体朝着士兵兜头浇下,将军以为下了瓢泼大雨,直至刺鼻的气味冲入鼻腔,他才大喝:“火油!是火油!避!”
“避”字尚未说完,淬着火光的箭羽兜头射下。
“轰”地一声,大漠的士兵瞬息间被火海吞没。
谢清洲站在高处,挽弓引箭,射得好不痛快。
小石头怕弓弦再次绷了耳朵,整个身体往右边斜。
小石头目不转睛的望着立在崖边,负手而立的谢清遥。
谢清遥似乎觉察到了小石头的观察,他偏头看向小石头。
“姑父好。”小石头咧嘴,朝着谢清遥讨好的笑了笑:“谢大哥哥,你可真厉害呀。”
谢大哥哥冷漠玄身离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见了吗小石头!他们成火人啦!哈哈哈哈哈!真痛快!”谢清洲在小石头的耳边大叫。
小石头匪夷所思的抬头看着谢老三。
这真的是亲兄弟么?怎么差距这么大啊
小石头:“好了好了!可以走了!”
黎明时,雾霭已散尽。
一队大漠士兵奔跑在山路。
这是仅存的一队逃出生天的大漠士兵。
他们不到五十来人,身上的盔甲早已脱下,一身单衣,跑得浑身是汗。
他们此刻只想回家。
他们几乎筋疲力尽。
陆续有人瘫倒在山路上,虚脱的喘息着。
稍稍歇歇,又撑起继续踉跄前行。
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回去报信给大漠王,告诉他,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被谢清遥亲手割下了头颅。
是的,是谢清遥!
他们要告诉大漠人,乃至放出消息给中原人,沈家没有死尽。
他们坚信,不单单是大漠王,就连中原的王,也不会放过谢清遥。
到那时,才是他谢清遥腹背受敌之日。
他们凭着这个信念,坚持着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山下奔去。
依稀望见一个茶棚立在路畔。
大漠人此刻正是口干舌燥时,他们本能的朝着茶棚前的水缸跑去,争先恐后的将头浸入水缸之中,然后,便是肝肠寸断的腹痛。
“啊——”这群大漠人翻滚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痛苦。
“吱呀”一声,小木屋的门板推开。
一只脚踏出门外,另一条残腿在后面拖着。
老马缓缓走出。
他的脚下是一群捂着肚子滚来滚去的大漠士兵,他仰望苍穹,张开双臂,望着东方虚空即将升起的旭日,眯眼,发出“咯咯咯”地奸笑声响。
老马笑着垂眼,温声问众人:
“好不好喝?我这毒药,不用见血,也能封喉。
此乃马万里独门秘制穿肠毒药,你们能亲口饮下,是你们的福气。”
由于过于兴奋,老马迈动着颇有韵律的步伐,翩翩起舞:“去吧,去吧,回到你们大漠神鸟的怀抱。”
“是神鹰呀!”花嬷嬷出来,一拍大腿:“老马!别舞了!快与我把他们弄进屋后去,一会儿备不住还有大漠人来!”
老马立刻恢复正常,眼见花嬷嬷要弯腰把人往屋后拖,连忙阻止:
“晚晚!不行!你弄不了这个!我来!这可不是女人干的活!”
老马抢过来,拖着一个尚未咽气的大漠人,见他还喘着粗气,一歪头:“哟嗬,小子,你挺强壮,大强壮呀你是。”
他拿着药瓶往“大强壮”张大的嘴里倒了半瓶粉末。
大强壮惊恐睁大眼,最终不动弹了。
老马一瘸一拐的给大强壮弄到屋后去。
晚晚连忙回屋提壶去水缸前蓄水:“老马,给我毒药,我给这缸里再撒些。”
老马一边拖人去屋后,一边道:“毒药你也别碰!那粉末子沾了手,你手可就糙了!”
他补充:“你就在屋子里坐会儿就行啦,外面冷,别吹了风!”
花嬷嬷笑着,嘴上却嗔他:“哪有那么娇气!”
老马借机谄媚:“晚晚娇贵,我得好好疼着才是!”
花嬷嬷脸上的笑容就没褪下过,扭身,挥手:“又说这种酸倒牙的话!多大岁数了!”
老马昂头大吼:“到八十我也得说!”
晌午,知府衙内。
方文道正坐在堂内补觉。
“文道兄!”外面传来总兵李大信的声音。
方文道一激灵,睁开稀疏的睡眼。
李总兵气喘吁吁地进来:“我听说文道兄竟然把大漠人打了个片甲不留?”
方文道点头:“是的是的,我方无人伤亡,包括大漠世子布泰耶在内的所有敌军,全军覆没。此刻我已命人正在清点缴获的战车,兵器与粮草。”
方文道眯眼,道:“这里头居然还有粮草,李兄,你说这事邪不邪门?大漠人打仗,一般是到一个地方抢一个地方,抢完就跑,他们很少带粮草的呀!”
“你管他那个呢!总之现在太平了!粮草多吗?多的话就转手一卖,咱们又挣一笔!”李大信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喘吁吁的坐在了椅子上:
“哎呀,文道兄!我人都跑出去了好几十里地了,好家伙,有亲兵过来追我,给我报信,说你赢了?
我还不信呢!
我可真没想到你这么内秀啊!文道兄,此战,你可封神了呀!才上任知府半年吧?又要高升了!且这一战足够保你此生荣华富贵的了,高升之后可别忘了想着兄弟啊!”
方文道笑着道:“小事小事,我这半年没少得李兄关照!到了上面焉能忘了李兄!咱们哥俩继续一起海捞!”
方文道愣了一下,忽而想起来什么,说了声,“对了,李兄,等等啊。”
方文道从袖中掏出了纸来,在密密麻麻的一行字里寻找。
两指并拢,方文道找得很认真。
终于找到了李大信三个字,两指往下一走,上面清晰的写着:
临阵脱逃,就地正法。
方文道抬眼,望着李大信笑了笑:“你看这事弄的啧啧哎。”
方文道嘬牙花子,连连叹气,也很无奈:
“李兄啊,平日,你待我不薄,咱兄弟俩也真没少捞民脂民膏,但你看一下”
方文道说着话,将纸翻过去指给李大信看了一眼:“你真得死了,我也是真没辙。”
他看向外面的官兵,朗声道:“来呀!福满城总兵李大信,临阵脱逃,就地正法!”
李大信翘着二郎腿,还以为方文道在说笑,摆摆手:
“文道兄,你还是那么幽默啊!
对啦,令尊腿疾可痊愈
哎?干什么?诶?放开我!放开我呀!别拽我!撒开我!方文道!你这什么意思!放开我!!!”
李大信被拖出去杀了。
方文道打了个哈欠,继续补觉。
沈星河这边正牵着小石头的手站在半山腰的小屋前。
小石头目不转睛的望着院子里正在浣衣的男人。
他昂头斜眼,看向沈星河,挤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
“大哥哥,你是不是逗我呢?这就是我的太奶吗?不是,这就是我的舅舅吗?”
“怎么?很失望吗?”裴景弛抬眼望着篱笆外的小石头。
小石头心思被猜中了却不承认:“不是我我就是好奇,舅舅怎么昨夜不去杀敌?”
裴景弛问他:“杀敌?你我同身为大漠人,我好端端为何要去帮谢清遥残杀族人?
再者,他又没说需我帮手,我主动去找他,问他需不需要我残害同族?我闲着没事,我犯什么贱?”
小石头一时语结,沈星河松开了小石头的手,但小石头并没有往前走。
小石头沉声道:“可是大漠人在中原为非作歹,他们杀人,还放火。”
裴景弛一笑:“哪有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与坏人?昔日大漠被中原打得几乎灭国时,也是这般景象。”
第一百零四章
“那是他们活该。”沈星河冷声道:“当权者对民众用什么神鹰洗脑,为了实现他自己侵略他国的贪婪目的。说穿了吧,不过是馋我们地大物博,被打的几乎灭国已是幸运。真正的灭国才是应有此报!”
小石头点头:“大哥哥说的对!”
裴景弛无奈一笑,望着小石头:“过来,让我瞧瞧你。”他凝目打量着小石头,道:“倒真有几分乌金珠的样貌。”
小石头走过去,轻声问:“你见过我娘?”
裴景弛:“见过,你娘性子很烈呢,小时候傲得很的,他乳名叫金珠子”他们兄妹两个,惯瞧不起裴景弛的,当初乌金珠没少伙同布泰耶与裴景弛作对。
但那也是儿时的记忆了,岁月似乎具有抹平恩怨的力量。
裴景弛望着小石头,幽幽的想,谁会想到那么骄傲的金珠子,灿烂如大漠明珠一样的少女,最后竟会被送去和亲,生下一个与裴景弛一样,混杂着中原血统的孩子呢。
小石头轻声问:“舅舅,能给我讲讲我娘吗?我没见过他。”
裴景弛抽回回忆,笑了笑:“你想听什么?”
“我娘爱吃什么呀?”
“羔羊肉。”
“我娘会骑马吗?”
“会,他骑术很好呢。”裴景弛忽而想起什么,告诉沈星河:“你相公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在铺子里等你。”
沈星河转身下山了,他迫不及待的要去见他的小疯子去。
街面上人不少,大家正在清扫铺子,打扫着大漠人昨夜留下的狼藉。
马车停在了木匠铺前。
沈星河没下马车,坐在马车里整理仪容仪表,抬手理了理头发。
昨夜在方文道那倒是洗了个澡,可衣裳没来及换。
沈星河垂眼,看着衣角的污垢,不知道怎的,想起了昨夜那个骄傲的天之骄子,年少有为的少将军。
方文道昨夜和他聊了几句,说是此番大捷,上面必定会发来调令,大概他们下一个地方会去重要关塞击退大漠人。
期间,方文道还贴心跟他建议:“您那铺子,要不就关了吧?又挣不了几个钱,您何必操劳呢?”
由于方文道态度太诚恳,语气太谦卑,俨然一副好大儿劝老爹不要操劳的语气,他连张口回怼方文道的机会都没有。
谢清遥在一步步的朝着顶峰上走呢。
他呢,开着一个挣不了几个钱的木匠铺子,和一间小小的医馆。
沈星河的拇指搓了搓衣角上的污垢,他并不太清楚,未来,他还会被他需要着吗。
等他真正的投身军营离开了这,那他呢?
是不是下一步就该在寒窑附近挖野菜去了?
沈星河从马车上下去,正午的暖阳照得他有些刺眼。
老莫见他来了,连忙出来相迎:“沈老弟,您快看看吧,这好几家的百姓给您送来了不少东西,说是感谢您收留地道。之恩呢。”
沈星河跟着老莫进了铺子,见铺子里堆放着不少的米面粮食绸缎好几篮子鸡蛋。
沈星河看看后院关着的木门板,谢清遥大概就在院子里。
可他没出来。
老莫还在跟他唠叨这都是谁家送来的。
沈星河站着发了一会儿楞,又来了几个附近的商户,手里拿着铺子里的东西,塞给沈星河,非让他收下。
沈星河跟他们寒暄了两句,回头,木门板还是关着的。
良久之后,直至商户们走了,沈星河这才推开门板去后院。
望向院子,他愣住了。
谢清遥正在院中编轮椅。
编轮椅?
小将军在他木匠铺子里编轮椅?
谢清遥一身素衣,斯文安静的坐在小木凳上,手里的动作顿住,抬眼望着他。
四目相接,几乎是一种本能的,沈星河想起了那一天,他在上面的那一天,骑烈马的那一天。
心里像是被什么猝不及防的电了一下。
沈星河心虚的移开了目光,将门关上,问他:“你怎么没睡觉呢?在这编这个干什么?”
谢清遥抬眼望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我还不困。”
他坐在凳子上,直直的望着他。
沈星河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
两个人都没说话,沈星河抬手挠挠头,动作大了些,本就已经有些松散的发髻落了一缕发。
谢清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埋头编轮椅。
“老马呢?”他问。
谢清遥:“我派人去接了,他们路远,暂且回不来。”
“哦。”沈星河应了一声。
他轻声问他:“你腿真的好了吗?”
“嗯,好了。”他说。
沉默,诡异的沉默。
院子里的气氛感觉很怪。
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欢喜和激动,只有诡异的沉默。
沈星河抿了抿唇,道:“那什么”
谢清遥停驻了手里的动作,安静的看着他。
沈星河继续说:“我我想回家看看,你回吗?还是,你一会要去方文道那边?还是在这编轮椅?”
谢清遥挪开目光,垂脸继续编轮椅:“我编轮椅。”
“”沈星河站起身,想撤离这片尴尬地带,他走到门板前,手才落在门环,背后蓦地想起谢清遥的声音:
“你不喜欢我那样,是么?”
沈星河诧然回头看向他。
谢清遥将脸垂得很低,没有看他,他的侧颜被阳光照着,勾勒一层隐隐的光。
他极白,像是一个精美易碎的瓷器。半垂的星眸里藏着一抹黯淡的目光。
“什么意思?”沈星河回身,望着他。
谢清遥摩挲着手中的竹藤,低垂着脸:“黎明时,我赶去城里,方文道说你回家了,我回了家,没找到你,又来了铺子,老莫说,你又回家了”
他垂着眼,沉声道:“我怕错过你,索性就在这等你。我听见你在外面和老莫聊天,和人寒暄,你见到了我,反应淡淡的,适才碎发落了,也没让我替你束发。”
沈星河诧异的看着谢清遥。
他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怎么这么想呢?”
谢清遥看向沈星河,他缓缓站起身来,沈星河的目光渐渐往上。
谢清遥:“有人就是会讨厌丘八。”
“丘八?”沈星河难以置信的问他:“丘八是什么意思?”
“臭丘八,你没听过吗?”他表情凝着一抹极度的不自信,他似乎真的试图和沈星河解释清楚:“就是那种,粗鲁蛮横,杀人不眨眼的兵,蔑称。”
沈星河难以置信的看着谢清遥。
谢清遥垂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我昨夜我是有些激动,杀敌时乱吼乱叫,大概因为我憋了太久,平时我不那样。”
他声音变得轻轻的:“你别嫌我。”
他仍像是从前那样,那么怕失去他的宝贝。
“呜呜呜!谢清遥!快别胡说八道了!”沈星河朝着他扑过去,谢清遥一愣,扬眉稳稳地将他接在怀里。
他将他向上抱了抱,认真的问:“真没嫌我么?”
沈星河摇头:“我还怕你不喜欢我了呢。”
谢清遥愣住了,极少的透露一抹匪夷所思的神情。
他似乎很难理解沈星河的话。
这一刹那,千言万语的解释也是苍白的,他多日的相思苦,化为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
他环抱着他的脖子,他紧紧地拥着他,两个人动情的拥吻。
温暖的阳光洒满院落,他们站在光影里,像是藤蔓一般缠绕着。
良久之后,他们稍稍的移开,有光芒顺着两个人的唇间缝隙交错。
他星眸半垂,轻声问他:“你想我么?”
沈星河连连点头:“想你!很想你!”
谢清遥心满意足的展颜笑了,他垂脸,笔挺的鼻在沈星河尖翘的鼻尖蹭了蹭。
“我也好想你啊,我的宝宝。”他温声说。
老莫把门打开了:“沈老弟,叶公子找你”
老莫猝不及防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场景,眼睛瞪圆了,愣了一下,“嘭”地一声,把木门关上了。
沈星河从谢清遥的怀抱里跳下来,对谢清遥道:“你先去地道里补觉吧,我出去看看。”
谢清遥连忙道:“你快些回来,我等着你。”
沈星河对视上谢清遥的目光。
从他含着缱绻笑意的眸子里,他微妙的捕捉到了一抹弦外之音。
但由于有了上一次烈马的会错意,这次沈星河长了教训,他没有莽撞的挑明。
而是谨慎之中又带了一抹含糊:“那什么你先睡吧。”
沈星河打开门出去了。
路过佯装忙碌的老莫,突然心虚的看了他一下。
也不知道老莫都看到了些什么,看了多久。
沈星河想到这些,加快步伐走朝着大门口走。因为分了心,被门槛绊的踉跄。
老莫闻声抬头,沈星河险些摔在铺子门前。
见得一辆车子就在眼前,叶霓裳扒开车窗的帘子,朝着沈星河招手:“兄弟,快上来!有事找你!”
沈星河直起身加快步伐,登上马车,挑起车帷,一瞧,宋伯怀也在。
马车朝着前方行驶。
第一百零五章
宋伯怀身上还穿着昨夜染着血污的衣裳。他连衣裳都未及更换,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垂眼望着,脸色有些苍白。
叶霓裳的手肘戳了戳沈星河,朝着他递眼神儿,然后公然捂着嘴跟沈星河咬耳朵:
“他非来,我跟他说,人家小夫夫久别胜新婚,你别非这时候打扰人家,拦不住,艾玛,风风火火不知道是啥事儿。”
沈星河“咳咳咳”两声,示意叶霓裳不要这么嚣张,公然当着对方的面说他坏话。
叶霓裳朝他挤眉摇头,示意不碍事。
又栖到他耳边继续说:“他身上的伤才包好,神神秘秘的,害不让我听,既不让我听,他喊我来嘎哈呀?”
沈星河开口之前先瞄了一眼宋伯怀,见他垂着眼望着腿上的锦盒愣神不知在想什么。
沈星河这才趴在叶霓裳肩膀上跟他咬耳朵:
“他来见你的兄弟,肯定是要与你同行啊,这是尊重你,更是怕你误会。
冲这个,我觉得宋嫖客就不错。
我估计他跟我说的事,是跟我家老头儿有关系。
你也知道,我家老头逃犯,而且我老公爹就是他那个挚友!
不过这个我一会儿再给你解释,放心姐妹,等他走了我就告诉你他跟我说了什么。”
叶霓裳冲着沈星河一笑,两个人移目看向宋伯怀。
见他仍在颓丧的愣神。
马车停下了,沈星河挑开车窗的帘子,发现马车停在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叶霓裳下了马车。
路过车窗的时候,叶霓裳和沈星河挤眉弄眼的示意。
沈星河点点头,回头看向宋伯怀,见他还在发愣,便轻声问:“宋大人?”
宋伯怀恍然抽回神来,将放在双腿上的锦盒双手递给沈星河,开门见山:
“劳你将此物交与谢清遥手中。”
沈星河意外的看着宋伯怀,看了眼盒子,他没接,而是问他:
“你都知道了?”
宋伯怀点头:“那夜我认出了谢家枪,一时糊涂,还以为是谢大哥哦,就是谢长卿。
后来,我又以为是风起。直至来了清星兽医馆,见那清字,我这才方知,原是谢清遥。”
“风起?”
宋伯怀:“谢风起,是谢大哥的长子。”
哎,未曾谋面的大哥原来叫沈风起,听这名字就霸气,估计也不是个正常人,若是活着多好,可以大家一起来发疯。
沈星河叹声气。
他忽而又想起什么,八卦心切,轻声问宋伯怀:“那日,你错认了二郎是谢大哥,是不是当初你和我公爹相识的时候,也是这般场景?”
“是啊。”宋伯怀垂眼笑了笑,手抚摸着腿上的锦盒:
“那是我和谢大哥第一次见面。那年我进京赶考,沿途遇到了大漠人烧杀抢掠,是谢大哥救了我们。”
“你们?”沈星河抬眼看着宋伯怀。
宋伯怀一怔,不自然的笑了笑:“是我与百姓们。”他清了清喉咙,才道:
“那是我与谢大哥第一次见面,后来他说他要投军,保家卫国,还鼓励我让我好好赶考。”
宋伯怀说起了这些,眼中泛着泪光:“他说我是个好人,他日定会做个好官,后来,他甚至把投军的第一笔军饷给了我当路费。
那时,我们正是意气风发的岁数,还互相约定,他日朝堂相见,他负责起师拓疆。我负责安国治内,那时候我说,愿天下,
风清云霁日月明,
时和岁丰天下平。
谢大哥很喜欢这句话,遂与我相约,将来他以‘风清云霁日月心疼’为孩子取名,我以‘时和岁丰天下平’为孩子取名。”
“不对。”沈星河听话很会找重点:“你是做了什么事啊?他才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对吧?”
宋伯怀一愣。
沈星河挠挠脸:“你看啊,我分析一下,是我老公爹救了你,然后应该是你觉得我老公爹是个好人,这才合理吧?”
宋伯怀愕然,这乡野地方,不该是民风淳朴吗,怎么这人这么机灵?
大意了。
沈星河:“宋大人,恕我直言啊,你要讲故事,最好讲明白吧,这么掐头去尾,这让人好奇的睡不着觉啊。”
沈星河捏着下巴,目放精光,兀自叨叨:“不对不对,肯定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宋伯怀把话往回拉,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想劳烦你代我把这锦盒转交给”
“这个先不提,我想知道,你干了什么,让我老公爹认为你是个好人?然后我老公爹还愿意跟你交朋友?
因为我与我老公爹虽未曾谋面,但我对我家谢老二,以及谢老三我是很了解的。
这俩人,多少是有点桀骜不驯在身上,我想,这应该是随了我老公爹。
这也合情合理,老公爹桀骜不驯起来,敢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连皇帝老子他都不放在眼里。
老公爹如果是个桀骜的人,那你一定是得干了什么,让他觉得你是个好人,他才愿意跟你做朋友的,对吧?
而且你在这左右回避的不说,那很显然,这事要么就是跟谢家有关系,要么”
他愣住了,深吸一口气,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沈星河猛然醒悟,扒开车窗的帘子看向站在远处,被特意支开,此刻正在望天的叶霓裳。
叶霓裳也朝着这边看过来:“咋了姐妹儿?”
“诶诶诶!诶诶诶诶!别别别,有话好说,你先别看他”宋伯怀见沈星河马上要破案了,他慌了,连忙阻止:“你别看他!坐回来!!!”
沈星河放下了车窗的帘子,愕然望向宋伯怀:“你跟漂亮哥哥从前见过是吗?”
沈星河回忆了一下原文,一无所获,因为他略过太多裴景弛和辛苑的故事,也导致了他忽略了一些关于别人的故事。
不过没关系,沈星河此刻正高速旋转智慧的小脑筋。
“真行啊,你俩居然见过!”他破案了,啧啧称奇:“可以啊,宋大人,你们这是似是故人来了?”
宋伯怀很慌张:“这个事先不提,这涉及到了我私人一些事,不便透露,我此番前来,是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个交给清遥。”
沈星河还是没接这锦盒:“你自己怎么不给他?”
宋伯怀挤出一抹苦笑来:“我多有不便,你也知道,我身边有企图暗算我的人。”
“不对,不对,不对。”沈星河摇头继续分析:“你这更不对了,你人都来了这了,也不差进去说两句话,让我想想”
他眼眸一亮,探头问道:
“你搞得这样无颜见他似的,必定当初谢家出事的时候,你袖手旁观,或者为求自保,你做了什么?”
宋伯怀眼角一跳。
沈星河:“宋大人,你的为人我知道。
咱们疯归疯,大是大非还是没问题的。
譬如昨夜,你冲出去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是亲眼所见。
你肯定不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那么这事情肯定跟你儿子有关系。
我老公爹起兵,你安国。他以起字为孩子起名,你肯定会以安字为孩子起名。
风清云霁日月洲,
时和岁丰天下平。
但毕竟那个孩子,是我老公爹和大漠女人生的。
所以说,你是按照霁这个字给他取名了?对吧?宋霁安?没错吧?”
宋伯怀瞠目结舌的望着沈星河。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他怎么知道这些?!
宋伯怀被扒了个底掉儿。
没有隐私可言。
他此刻无助的捧着腿上的锦盒,除了沉默的僵持着,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谢虎这边正把老马和花嬷嬷送回铺子,大咧咧的推门去木匠铺子后院想找水喝,却见谢清遥正坐在院中编轮椅。
谢虎一愣:“爷,您怎么还没睡?”
“还不困。”谢清遥不自然的清了清喉咙。
谢虎一看就明白了,沉声道:“爷,您是不是等瘦猴回来给您宽心呢?”
他哀痛的看着谢清遥:“昨夜忙碌一夜,身体才复原,您也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吧!!!”
谢清遥就那么冷眼盯着谢虎。
谢虎沉声道:“惹您不悦,我也得说!当初多难才挺过来的,生生把肉割开接骨,为了利于恢复都没饮麻沸散止痛!
两条腿每天就那么悬在梁下吊着一个多月,不能下床不能动。
肉才长好,就得练走路!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
您昨夜动了武,觉都不睡,这就坐在这等着瘦猴给您宽心?这怎么能行呢?”
谢清遥:“你脑袋里除了宽心没别的事情了是么?”
谢虎一梗脖子:“那您干什么不睡觉?”
谢清遥:“我等老马来给我看腿。”
谢虎一怔。
谢清遥:“他不是前日说过么,事成之后,要确认我的腿有无复肿。”
谢虎一拍脑门,嘿嘿傻乐两嗓子:“嗐,爷,您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就把他叫来。”
谢虎扭身要出去。
谢清遥顺便告诉他:“你回家去,我不想看见你。”
“嘿嘿!行!”谢虎笑呵呵的出去了。
半晌,老马一瘸一拐的进来了:“我儿干什么去啦?我找一大圈没见人影呐他?”
谢清遥将裤腿挽上去:“他被叶霓裳叫走了。”
老马把椅子挪过来,抱怨:“小没良心的臭小子,几个月没见了,也不说在这等着他老子!”
谢清遥:“他来了便问我,你怎么还没回。
估计是叶霓裳有要事找他,这才走的。”
“是吗?”老马咧嘴一笑,这下心里舒坦了。
他探头捏了捏谢清遥的双膝:“比我预料的强多了,你这练武的底子就是比一般人强,没事了。”
第一百零六章
宋伯怀绝望的望着沈星河:“我的意思是请你把这个锦盒交给清起。别的,你能别多问了吗?”
他说到最后,甚至带着一抹哀求的语气。
沈星河:“那你自己给他好了。”
宋伯怀:“你”
沈星河:“我不知道你跟谢家从前有什么误会,我当然得问清楚了。
你既认识二郎,更该认识谢虎吧?你若见谢虎,都不用带着漂亮哥哥,可你都不找谢虎,可见你自己心里清楚,谢虎必然也不肯要你的东西。
所以,你才找的我吧?
我不闻不问的把这个盒子给二郎了,若二郎本不想要呢?”
他一乐,龇牙笑了笑,丝毫不顾及宋伯怀匪夷所思的目光。
他小脸蛋红扑扑的,缩了缩脖子:
“我家二郎是爱我护我的,他定舍不得苛责我,更不会凶我把盒子再原原本本给你送回来。
我想,你也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毕竟你听过二郎和我的故事。
可他若是不想要这东西,这么稀里糊涂的,这就到他手里了,岂不成了让二郎心里不舒坦了?”
宋伯怀眯眼看着沈星河洁白的门牙。
他的盘算被沈星河再次看了个低调儿。
最终,他无可奈何叹了声气,只能如实交代:
“昔日谢家落难时,我身为吏部尚书,袖手旁观,谢虎和辛川洛曾先后私下找过我”
“朱川洛?”沈星河好奇的问:“诶?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但我只认识谢虎啊,朱川落?他死了吗?”
宋伯怀愕然:“死了?我昨夜还见他提着关公刀去冲锋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么突然?牺牲了?”
沈星河眼睛往上翻翻,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辛老。
他好像记得辛老当时谢他对辛苑手下留情时,对他说过他的真名。
“哦哦,你继续说,我们都叫他辛老,他改名换姓了。”
宋伯怀点点头:“他改名换姓也是因我。谢虎来时,逗留不久,他见我避而不见,只站在我府门前,破口大骂几句扭头走了。
那日辛川洛来时,是深夜,跪在我府门前,生生跪了一夜,见我始终避而不见,直至清晨,他才离开。他走之后,我亲手写奏折,给他上报皇上了。”
沈星河:“你府里有探子?”
“有。当日府内府外,皆是探子。”
沈星河:“那这事儿是他辛川洛不对。”
宋伯怀意外的望着沈星河:“你是这么想的?”
沈星河:“对啊,这就比方打团战,你朋友那边打团被团灭了,这已是定局。
你就一个人,去了也是送人头儿。
你还不如在草丛苟一苟,刷刷野怪,打打经济什么的,看看后面能不能找个机会逆风翻盘,偷个对方家什么的。”
宋伯怀眯眼看着沈星河:“说实话,我没太懂你在说什么。”
沈星河摆手:“不重要,反正我理解你。
辛川洛跪了一夜,必定被探子发现了,即便你不上报,探子也会如实上报,你没有别的选择。
再说,你还给我公爹养着他的儿子呢,你稍有不慎,我老公爹这个孩子也保不住了。你必定是想保护他的这一点香火吧。”
“当时确实是这样想。”宋伯怀垂着脸,沉声道:“此事,关乎霁安,他并不知晓不是我亲生骨肉。
在谢大哥家人尚未昭雪之前,我也不希望霁安知道此事。
为了以防万一,你最好不要告诉清起。”
沈星河沉默了。
“那二郎只能认为你是个小人了。”
宋伯怀:“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锦盒转交给他。”
沈星河探头,轻声道:“这个事情我会回去想想办法,现在,咱们说一说,另一件事情是怎么回事。”
宋伯怀疑惑的望着沈星河:“还有什么事?”
“你和漂亮哥哥的事啊!”
沈星河提起这个事来精神了:“你们是见过,是吗?”
宋伯怀:“这个事,与你无关,与谢家也无关,这是宋某的私事。”
沈星河:“可这关乎我最好的兄弟的事啊!既你们曾见过,他怎么没与我说过?啊?他失忆了还是怎么的?啊?那年他多大?啊?怎么见的面?啊?你说一说,啊?”
一声声“啊”地问出来,宋伯怀一言不发。
他不动如山,决意死挺到底。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沈星河一挥手:
“嗨!我多余问你,我问漂亮哥哥去不就得了吗?”沈星河贱嗖嗖的站起来了,挑起车帷就要往外走。
“诶诶诶!你这是作甚!”宋伯怀气得瞪圆了眼,眼见着沈星河要下马车,他连忙道:“行行行行行行!!!!”
他气得跺脚:
“我说便是了!”
沈星河坐下来了。
宋伯怀沉声道:
“那年他才三岁,大漠人冲进村子闹事,我见他孤身一人趴在石狮子上哭喊着兄嫂,眼见一把钢刀朝着他兜头挥去,我将他救下了。
我抱着他去暗巷避难,谢大哥又将我们救下了。
之后谢大哥去救他人,我带着他找到了一处暂且安全之地避了一避。
直至大漠人撤离,我帮他找到了失散的兄嫂。
他兄嫂当日并未感到多么的喜悦,只不阴不阳的与我道了声谢,我急于进京赶考,也未及多想。
直至后来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垂髫之龄的小娃娃,是怎么爬上那高大的石狮子的?
那夜,我甚至怀疑是他兄嫂故意给他丢上去的也未可知。
于是,我又回去了。
避险之时,他和我说过,他叫王小虎,我便出去打听着他的下落,结果又碰见了谢大哥。
谢大哥古道热肠,一番了解之下,也答应帮我找王小虎的下落。
后来,我们终于打听到,他哥嫂将他卖了青楼去,换了路费去逃难了。
可那时候时局动荡,青楼的人也都走了。
事后我万般后悔,感觉是我把这孩子终身都害了。
每每想起此事,常常心怀愧疚,后我考取了功名,也常去青楼打听王小虎的下落。
再次相见,已是十年之后了。”
沈星河震惊的看着宋伯怀。
原来宋嫖客的声名狼藉因此而来!
他追问:“那你没有和王小虎相认?”
宋伯怀摇摇头,“他没认出我来,只当我是个来买醉消遣的普通官员,我只是问他,愿不愿与我离开青楼,听他说他不愿意,我便也没有再强求。
起初只是处于心有愧意,怕有人再轻薄了他,所以尽量对他多家照拂”
后来日子长久,他对叶霓裳的感情,愈发的不同了。
沈星河:“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宋伯怀:“为何要告诉他呢?又况且,我根本算不得救了他。”
宋伯怀沉声道:“那年我阅历太浅,不知人性丑恶世态炎凉,若是换做你这般通透的人,或能提前察觉他兄嫂绝非善类,若带他离开,那才是真正救他于水火。”
沈星河探头问他:“那你喜欢他吗?”
宋伯怀感觉有被冒犯到,再三强调:“这是宋某的私事!!!”
沈星河置若罔闻:“你喜欢他,对吧?我都能看得出来。你对他挺好的,有点爹系男友那意思。”
宋伯怀眯眼望着沈星河:“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个盒子”
沈星河:“你跟王小虎说过你姓宋吗?他为什么偏偏姓呀?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宋伯怀一怔。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姓叶?】
心口像是骤然被什么紧紧抓住。
恍然间,他想起了那日将王小虎交到了哥嫂手中时。
矮矮小小的孩子,睁着水润明亮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问他:
“大哥哥,姓什么?”
“叶子。”他只看到一片叶子落在王小虎的头顶,却没有听清小娃娃的说的什么。
“叶子?”
宋伯怀尚不及开口,被王小不耐烦的哥哥打断了:“哎呀,好了好了,人家还有事忙呢,快走吧!”
王小虎被哥哥牵着手一路往前走,一路就那么回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宋伯怀。
沈星河见得宋伯怀脸色变了,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们相遇的地方,在何处?”
“常城。”宋伯怀喃喃。
他心弦猛地一颤,刹那之间,他如梦初醒般的意识到了什么:“叶!霓裳!!!”
沈星河也激动了:“天呐!所以他艺名叫叶霓裳!但是那年他太小了,对家乡的记忆不多,这足够证明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地位二字,犹如平地一声春雷,在宋伯怀的心口轰然炸开。
宋伯怀胸膛起起伏伏,他的心跳剧烈的加快,他的两只手在颤抖:“地位?我在他心里是有地位的?他他竟然没有怪我”
他激动着,整个人忽而雀跃的笑,他两只眼眶微红,一遍遍的重复:“他是姓叶的他竟是姓叶”
他玄身,一把将车窗的帘子拨开,探出半个身子,激动的望向叶霓裳的方向。
叶霓裳立在光下,阳光照着他白若霜雪的肌肤,他美的几乎令人目眩,玉手理了理乌黑的云鬓,他偏头,望向宋伯怀这边,微微怔了一怔,眉黛轻扬:
“你瞅啥?”
宋伯怀对视上叶霓裳那双略有些冷淡的眸子。
他陡然静下了,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他无声的坐回了车厢里,像是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静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那又如何呢?纵使相逢应不识,再过几年,我也该尘满面鬓如霜了。”
他落寞极了,两手嵌入了发丝之中,沉声道:“又况且,他已心有他人了。”他抬眼,目眦尽裂:“是你家的长工!!!”
他从大悲陡然大喜,忽又大悲。
第一百零七章
这种感觉祥子很熟悉,“你别太激动啊,当心晕过去,晕过去你就得三天下不了炕。”
沈星河试图给宋伯怀讲道理:“大哥,人家三岁时见你一面,你不能指望人家此后余生都深爱着一个三岁遇到的,且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吧?
再者,你们第一次见面时,谁让你当时不说的?
谁让你不直接告诉人家,你不是去嫖的,你是特地去找他的。
不过我告诉你,这件事,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宋伯怀蓦地打断他:“你别告诉他。”
沈星河意外:“啥???”
“总之你别告诉他!”宋伯怀攥着拳头,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沈星河水灵灵的眼睛一转,咧嘴看着宋伯怀笑:“哦,我明白了,宋大人,你倒是个君子,施恩莫望报,你肯定是不愿他对你的感情掺杂了任何报恩的心态对不对?
但是我跟你讲,你这么想是不对的”
“你有完没完!”宋伯怀突如其来的亢奋,强压着愤怒,两只眼睛瞪得几乎射出火来:
“你该打听够了吧!这些事和你有什么干系!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
你在多管闲事!你若讲出去,休怪宋某翻脸不认人!”
他恼羞成怒了。
歇斯底里,由于害怕外面的叶霓裳听见,他把声音还压得很低,这使得他的音色听上去更有些诡异的恐怖。
沈星河感到很冤枉:“天地良心,若非涉及漂亮哥哥的终身大事,谁听你这个呀,我家小疯子很想我,还在铺子等着我呢,我好心在这帮你分析,你还这样?”
不分好赖么这不,活该你单身。
宋伯怀将锦盒捧起,强忍怒意,咬着后槽牙问沈星河:“所以,这盒子,你接是不接!”
沈星河感觉宋伯怀似乎濒临发疯边缘,如果此刻他说不接,他感觉这会是压垮疯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委婉的说:“那什么你容我想一想”
“你这腿还真好了啊?咋治的啊,老马害真有一手。”
外面传来了叶霓裳的声音。
“他呢?”
是谢清遥的声音。
沈星河和宋伯怀瞬间愣住了。
叶霓裳:“里头唠嗑捏。”
宋伯怀先前的气势全无,刹那六神无主,眼睛四处乱转,微欠起身,好像试图往软座底下钻。
这干嘛呢这是?
搞得像被捉奸似的。
车帷倏尔挑开,谢清遥立在马车外,他率先看了一眼宋大人,似乎并没有太意外,眼中更无愠怒,他反而看似温和的朝着宋伯怀一笑。
宋伯怀如蒙大赦,也朝着谢清遥乐了。
谢清遥:“宋大人,可又高升了?”
这话问的够损,导致宋伯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看向沈星河:“走吧,咱回家。”
沈星河站起身,挑起车帷出去,偷瞥了一眼宋伯怀,见他垂头丧气的抱着锦盒坐在软座之上。
谢清遥站在马车旁边朝他递手,沈星河将手放在谢清遥的手上,倏尔被他轻轻一揽,沈星河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他的怀里去,谢清遥顺势将沈星河横身抱起。
车帷牢牢的遮着车厢,像是宋伯怀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从缝隙里,竖出了锦盒一角,锦盒轻轻晃了晃,宋伯怀大概是在示意沈星河把锦盒拿走。
沈星河环抱着谢清遥的脖子,见谢清遥也看见了。
谢清遥面无表情的玄身抱着沈星河走了,路过叶霓裳的时候,他甚至还罕见的和叶霓裳打了个招呼:
“那我便先带他告辞了,改日再聚。”
叶霓裳:“嗯呐。”
小疯子这个行为似乎很刻意的在和马车里的宋伯怀宣告:
对没错,我就是在故意冷落你。
谢清遥抱着沈星河一路朝着铺子回去,沈星河环抱着谢清遥的脖子,他想下去,挣脱了一下,谢清遥便将他抱得更紧:“你别想跑。”
老莫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还以为是来客了,扭头看过去,见得谢清遥抱着沈星河进屋了,老莫没眼看,伸手去抓鸡毛掸子继续佯装忙碌。
谢清遥带着沈星河去了后院,沈星河摆动两只脚丫,闹着要下去,嗔他:“让我下去,容我跟老莫大哥说两句话。”
谢清遥还是不松开他。
他紧了紧谢清遥的脖子,凑到他的耳畔轻声道:“我不跑,真的。”
谢清遥这才肯将他放下来。
沈星河去了铺子前面,和老莫交代了几句,让他关门板回家了。老莫在这里这么多时日,也该让人家跟媳妇回家去看看了。
沈星河说完了话回了后院,见暗门都已被打开了,他探头看向里面,见谢清遥站在里面的甬道里也正看着他。
“过来。”
他再次催促。
看那个猴急的样子,沈星河眯眼看着谢清遥。
关于暂无生子的打算这个问题,重新又钻入了他脑袋里。
“你怎么没睡觉呢?”他探头试探的问他。
“等你。”谢清遥站在甬道里,说话还带着回音。
“你等我干什么呢?”沈星河再次试探。
“休息啊。”他满眼无害的望着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你昨夜也没怎么休息,我担心姓宋的找你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
“哦对了,宋大人找我”
“来,你先进来说。”谢清遥朝他招招手,他含含糊糊的说:“我听不太真切,你先进来说。”
沈星河说着话毫无防备的拎着裙子进去了:“宋大人找我是想给你个东西呢,我没看是什么,其实他也跟我说了一下原委,当时他府中尽是探子”
谢清遥带着沈星河往前走,进了暗室,他走到一处暗门前,敲了敲门,打开,确认里面有没有人。
沈星河仍在替宋伯怀说话:“宋大人其实也挺内疚的,而且当日他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谢清遥又敲了敲一处暗门,打开,确认无人。
沈星河闭嘴了,提防的看着谢清遥:“你在干什么?”
“嗯?”谢清遥回过神来,心虚的看了一眼沈星河。
沈星河:“为什么在这确认有没有外人?”
谢清遥扬眉无辜的望着沈星河:“不是,我找找可有耗子。”
“耗子?”沈星河难以置信的看着谢清遥:“你别逗了,这地方怎么可能有耗子?”
谢清遥:“我帮你确认一下。”他清了清喉咙,看向沈星河:“你继续说。”
沈星河:“我适才说到哪了?”
这个问题使谢清遥沉默,因为他适才一个字也没在听。
他走到一处房门前,打开了门,见得撒尔诸正被捆绑在地上。
撒尔诸虚弱的抬眼,对视上谢清遥的面孔,先是一怔,咸即怒吼:“你还活着!你竟还活着!!!”
他大概自知再无生还可能,豁出去的架势,穷尽恶毒之词唾骂谢清遥。
“啧。”谢清遥似觉得有些扫兴的将房门关上了,里面的声音仍然洪亮。
“不如回家补觉?”
谢清遥问他。
“啊?”沈星河抬眼望着他:“怎么了?”
谢清遥:“他很吵。”
沈星河:“去里面的房间,听不见太真的。”
谢清遥摇头:“不要,我觉轻。”
他握起沈星河的手,带着他往外面走:“走吧,回家。”
他们出来,去了马厩,那匹乌黑色的烈马正在吃草,草还在嘴里嚼,缰绳被勒了一把,烈马愤怒而聒噪的打了响鼻,四蹄摆动,似要尥蹶子,猛抬头,见到谢清遥,烈马嚣张的气焰消失了。
烈马眼中的愤怒荡然无存,骤然变得温顺。
它乖乖的被谢清遥牵出来了。
沈星河无语的望着这匹马。
此马可赐名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那个俊杰。
身子腾空,他再次被谢清遥抱起来,抱到了马鞍上。
谢清遥牵马出院,翻身上马,策马回山。
马速度极快,很快二人到了家附近。
但谢清遥没再往前走,勒了缰绳,远远望着。
准确的说,是看着远处院子里的小人儿。
那是辛老家的两个小崩豆,哥哥辛子明站在屋子主屋的炕上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根柳条和站在外面窗下的妹妹辛子静拔河。
辛子明促狭一笑,手突然松开了,辛子静猝不及防摔了个屁股蹲,“哇”地一声哭了。
辛宋氏听见了辛子静的哭声,拎着棍子就出来了,直奔主屋:“小王八蛋你又发坏欺负你妹妹!皮又痒了是不是!”
辛子明怪笑着从窗户跳出去往前跑,猝不及防的撞在了新苑的腿上,辛苑气得跺脚:“你把我的鞋子踩脏了!连声道歉都不会说吗?真越发的没教养。”
宋氏又拎着棍子冲着辛来了:“你有教养?你有教养你勾引人家的相公?你想给谢二爷当妾,人家两口子都看不上你!我呸!”
“你你你这个泼妇!”辛苑气得浑身发颤。
老马听见了辛苑的叫声,从夏氏的屋子里出来了,丝毫不顾夏氏在后面的拉扯,手里拿着水碗,开始劝毒:
“辛公子!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来,你尝一口这个!这水特别甜!真的,不骗你!”
第一百零八章
谢清遥眯眼看着远方鸡飞狗跳的家,迟迟不往前走。
目光最终落在主屋那道随时可以被任何人拍开的窗子之上陷入了沉思。
最终,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带着沈星河策马火速离开。
福满城,方府。
一水儿的青衣小帽仆人正手忙脚乱的跑来跑去。
方文道眼疾手快抓了一个小仆:“成衣送来了吗!”
小仆捂着脑袋上的帽子,点头哈腰:“小的这就去催促!”
方文道扭头对管事继续叮嘱:“还有!你务必记住,让厨子将燕窝鱼翅一律用最好的食材,尤其是燕窝,这个绝对不能有疏忽!”
管事连连点头,手里拿着个册子,奋笔疾书的记录着。
方文道擦了擦额头的汗:“适才他们用午饭时,我瞧着我娘,不是,我瞧着沈公子的衣裳脏了,遣了人出去买新的成衣鞋子先将就一下,可迟迟没送来!你赶紧再催一下这个事!
还有,你记着把府里的裁缝叫过来,一会儿给他量尺裁衣,还有,让裁缝把李总兵昔日送来的那些云锦的缎子拿着,让沈公子挑。”
管事连连点头,记录。
方文道:“我谢爹那边医腿的药,老马说过,最好是不要停,你记着夜里的时候给我谢爹不是,给我贤侄送过去。”
管事点头奋笔疾书,眼皮也来不及抬,语速极快:“老爷,您爹那边裁缝也给他做衣裳吗?”
方文道丝毫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做的做的,也是用云锦的料,颜色花样让他们自己选。”
“午饭他们吃得晚,所以晚饭也备得晚一些,他们不跟我一起用,你一定记住,晚上送菜之前用盖子扣上,免得凉了影响口感,知道吗?!”
管事顾不上回答,洋洋洒洒做记录,毛笔眼见要干,连忙用嘴抿了抿笔尖,嘴唇上染了一口的油墨,继续记录。
方文道一拍脑门,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茶点佐食一定不要出现枣泥馅!我谢爹特地嘱咐过!这个一定不能出岔子!”
管事猛点头,继续记录。
方文道兀自叨叨:“我先看看他们的院落收拾得如何了,是用的最好的香料熏的屋是吧?”
一扭头,正好看见了“爹”往这边走过来。
方文道快步迎过去了:“贤侄,怎么啦?”
谢清遥看了一眼满脸殷勤的方文道,又看了看周围手忙脚乱的仆人:“我只来府上借住些时日,你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贤侄哪里话?你肯赏脸借住舍下,这使我舍下蓬荜生辉呀!
必须兴师动众!这还没没劳民伤财呢!
之所以没有劳民伤财,也是因为贤侄嘱咐过要低调,否则你瞧着的,我还有花样儿。”
“他呢?”谢清遥问。
方文道:“在浴汤沐浴。”
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跑过来,手中捧着木托盘,木托盘上放着衣裳:“来了来了!按老爷说的,买的是最好的料!”
方文道十分上道儿,连忙接过来,捧到了谢清遥的面前:“贤侄,劳您自己给沈公子送去吧。”
谢清遥接了托盘。
方文道给周围人递了个眼神儿,带着人退下了。
沈星河这边厢正浸泡在温暖的热汤之中。
这是一间偌大的汤池,为了保证温度怡人,室内没有窗户,一盏又一盏昂首挺胸的仙鹤地灯分布室内。
池中的水飘荡着花瓣,荡漾的水波映在壁上光洁的石板之上。
壁上嵌着九只象牙雕刻的神兽蚣蝮,自蚣蝮口中徐徐淌出清澈流水。
沈星河身着黑色里衣,浸在汤池之中,他闭着眼眸,舒适的枕在池壁。
旁边坐着两个手执花篮的侍女,正往池中徐徐撒着花瓣。
沈星河舒适的发出“嘶嘶”声响。
他怀着批判的心情感叹道:“怪不得方文道那老小子沉迷于搞腐败啊,就这般奢靡的生活,搁谁谁不迷糊!”
两个侍女掩唇轻笑,曼妙的笑声在室内轻轻荡开。
沈星河闭着眼,手摸到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品尝。
“真舒服呀!啧啧,你们真的不来一起吗?我真的无所谓!”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流水声响。
沈星河睁开眼,壁上坐着的两个侍女不知去了何处,他忽而回身,却见谢清遥坐在他的身后。
他席地而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单衣,单蜷起一条腿,手自然的搭在膝上。
隔着朦胧的水雾,他踮起脚尖,朝着谢清遥甜甜的笑:“这太舒服了呀!冬天泡这个太解乏了!”
他随着他一起笑了,笑着笑着,忽又笑不出来了,他有些心疼的望着他:“从前咱们家里的汤池比这个大得多呢,水都是从山涧运过去的,山泉水最养人。”
他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垂眼望着他:“若那时你来就好了,能让你泡个够的。”
他忽而一怔,摇头:“不,不好。”
他黑灿灿的眼眸定定的看着他:“这时候才是最好的。”
他想到了谢家遭遇的巨变,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从那场噩梦一样的经历之中感觉到有什么庆幸的,在这一刹那,他感觉到了庆幸。
庆幸,他的宝宝没有遭遇到那种苦难。
他抬手,将他脸蛋上的水珠擦拭,拇指轻轻的摩挲着他光洁的脸颊。
他垂着眼,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澄澈的眼眸,这双眼睛望向他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望着望着,他的唇角也不自觉的跟着弯了弯。
他那双明亮的眼底忽而藏着一抹促狭,不知心里涌上了什么坏主意,他蓦地抬手,掀起一片水花朝着他泼过来。
他甜美的笑声在汤池之中荡漾开来。
他侧过脸,水滴自他笔挺的鼻梁坠下,他看向他那边,他在水雾之中欢笑,真的犹如九天之外,瑶池之中的仙女一般美好。
他鬼使神差的下了水。
沈星河朝着他泼水嬉戏,欢笑着。
在纷飞的水雾里,他目不转睛的,朝着他一步步走过去。
水将他的衣裳浸得半透。
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身形。
他只觉得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藏着这世上最干净纯粹的光,这光,驱使他走向他。
朦胧的雾气,缭绕在他们彼此之间。
他走近他,他仍处于嬉戏之中,直至谢清遥将他的手一把握住,他猝不及防的抬眼望着谢清遥那眸子。
他蓦地也静下,歪着头,困惑的望着他的眼。
那双狭长的眸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生气了?我不泼了不就得了。”他抬眼望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身后已是壁上。
水波在他们之间浮动。
他的胸膛起起伏伏,棱角分明的脸上有水珠滚落,那双眼里,似藏着不容小觑的威严,沉淀在他心底许久的一个质问,终于,在这一刹那,他问出了口:
“你是怎么敢的。”
如果那一天,沈星河对视上这样一双犀利而强悍的目光,他觉得他应该确实不敢在上面。
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他单手揽住他的腰,朝着他吻来。
铺天盖地般的吻,汹涌澎湃,几乎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吻了好久,在让他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才舍得移开。
他垂着眼望着他,胸膛起起伏,他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并没有被情欲主导,他明确的知道,此刻的谢清遥是极为理智的。
那双漆黑的眼,凝着沉重的情绪。
谢清遥倏尔抬手,温柔的摩挲着沈星河的脸颊,目光却只落在他的眸子上,纤长的睫毛,轻轻的抖动,他试图穿越这张好看的皮囊去窥见他的灵魂。
对,就是灵魂。
他真的很想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灵魂,敢在他最不堪的时候,坚定不移的爱着他,甚至敢把自己的往后余生交到他的手里。
没有人喜欢死气沉沉坐在轮椅上的谢清遥。
谢虎看他的时候,永远带着痛心。
他的弟弟,永远回避着他坐在轮椅上的目光。
连他自己也讨厌坐在轮椅上的谢清遥。
只有沈星河,坚定不移的爱着坐在轮椅上的谢清遥。
他孤注一掷般的,将他最宝贵的礼物,馈赠给了那个满脸病容,一无所有的谢清遥。
“宝宝”
直至他开口说话,他才发现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他喉咙滚动着,眼中流转过一抹稍纵即逝的脆弱:
“别离开我,你永远别离开我。”
似哀求,更似命令。
朦胧的烛光勾勒着他们。
他扬着眉,促狭一笑:“只要你一直对我好,我就不离开你。”
他谈起了条件。
他对视上他那双眼,魅惑的,狡黠的眼眸,只有他能窥见,他像狡猾的小狐狸的一面。
小狐狸的食指缠绕着他鬓边的一抹发丝:“将来你登高望远,视野开阔,免不了见到更多的莺莺燕燕,到那时候,你可别被乱花渐欲迷了眼。”
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世间草木莺燕万万千千,可头顶上的月亮只有一个。”
他无比认真的望着他,黑漆漆的眼,带着沉甸甸的情绪:“我的星星,也只有一个。”
他心满意足的笑了。
他也随之展颜笑了,倏尔将他高高的托起,他的手环抱住他的脖颈,他们再一次的忘情拥吻。
他的手游走在他的脊背,带着强悍的力量,仿佛要将他摁到他的心口里去。
池水的温度在上升,他们的脸颊,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铺着一层花瓣的池水掀起了阵阵波浪,墨色的衣裳在水中浮浮沉沉。
他再一次的被他托起,再一次的占上风。
两只手撑在他的双肩,抬抬手,替他拭去额头的汗水。
水中的触感真真切切,他的手臂在轻轻的颤抖。
他昂头,抱着他,眼中似盛着万丈的光芒,他笑着,带着一抹促狭:“你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沈星河气得去咬他的肩膀,可他使不上力气了。
第一百零九章
爱情一定具有某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就比如昨夜打了一夜战役的谢清遥,一夜未眠,适才于汤池中又战几番战役之后,他仍不觉困倦。
天已经黑了。
谢清遥此刻和正和沈星河在水榭凭栏,冰面被仆人凿开了一层很大的洞,一条条五光十色的锦鲤浮动在水面。
沈星河手持一碗鱼食正在喂鱼。
宽大的灰色狐裘裹着他们两个人。
谢清遥这辈子几乎是第一次仔细去观看这些五颜六色的锦鲤,偶尔有一条赤金色的锦鲤游过来,他甚至还会指指:“快瞧那条金色的,那条大,喂它!”
话说完了,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出自他口中有些新奇。
谢清遥垂眼,看着怀中小人儿的头顶,将下巴轻轻的放在沈星河的肩上。
他唇角溢着浅浅的笑,轻声问他:
“不如咱们也买个这样的宅子,也养鱼,你随时想喂都能喂。”
“买?”沈星河手里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眼,举目环视这座绿树环绕的廊亭水榭,又放眼眺望远方飞檐斗拱的建筑:
“弄个这种规格的,得不少钱了吧?”
“不会很多。”
沈星河:“大概多少?”
谢清遥淡淡扫了一眼:“五六千两。”
“啥玩意?”沈星河回头,愕然看着他:“这么贵?”
谢清遥没想到沈星河反应这么大,就这还是他往少了说的。
他谨慎的把话往回拉:“买地确实用不了多少,挑费大的都在盖房屋,装饰园林,乔木假山,他家假山奇石比较多,所以贵些,如果咱们住,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
“那是多少钱?”
谢清遥:“一两千两也够了。”
沈星河摇头:“算了吧,还是白嫖香。”
谢清遥抬眼,想了想那个鸡飞狗跳的家。
他继续游说:“也不能一直住在山上吧?咱们买个大一点的宅子,各家有自己的院落,离得远一些。”
“离谁远一点?”沈星河好奇地问:“你具体指谁?”
所有人。
这是谢清遥唯一想说的话。
从前所有人里不包括花嬷嬷,因为只有花嬷嬷是行事举止最令他感到妥帖的,自从和老马在一起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嗓门都比从前拔高了不少。
从前花嬷嬷认为宋氏是个品格不端的恶继母,嫌少与宋氏打交道,如今却不同,两个人已有发展成老姐妹之势,时常站在院子里扯大闲拉家常,二人发出的嘎嘎的笑声此起彼伏。
“也没谁,你考虑一下,其实可以让方文道白送给咱们,反正他不日就要调任了,一路上任,免不了各地方官员接待,这一路,他又能捞了。”
说起了这个,沈星河蓦地静下了,他轻声问:“你们下个地方是去哪?”
谢清遥:“应是会去边塞,那边时局比这边紧张。”
沈星河:“要去多久啊?”
谢清遥:“打仗没人能预测需要多久。”
沈星河揉动着手里的鱼食:“你什么时候走?”
“调任一到就得上路。”谢清遥右手自他背后环抱着他:“方文道会先上路,他车马慢。我想和你过完年,待得过完年我再上路,快马追他。”
沈星河沉默了,他有点舍不得他。
谢清遥想了想,虽已经猜到答案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的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沈星河摇摇头:“漂亮哥哥和宋大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有,铺子也不能扔着不管了吧,一群小弟还指着这个走向正途呢,我半途而废了,他们到时候又重操旧业。”
谢清遥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嗯,知道了。那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沈星河:“你别哄我了吧,那边打仗,你还能回来看我?你给方文道自己放军营那种险象环生的地方,他不得吓死。”
他在他鬓边轻声道:“我偷偷回来,不让他知道。”他垂眼浅笑:“他也得锻炼锻炼了,老指着我怎么行。”
沈星河“噗”地笑了:“你真拿他当儿子了?还锻炼锻炼?你可笑死我了。”
谢清遥:“咱们不可能有他这么蠢的儿子。”
说起了方文道的蠢,他情不自禁的蹙眉:“我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教不明白,非得写在纸上,这才记得住,他真神了,沾怎么贪污,他轻车熟路,涉及一点正文他一脑袋的浆糊。”
沈星河莫名静下了。
他想起了原文之中的谢清遥。
他看着他扶在栏杆之上的手,手背的脉络很清晰,指如修竹,骨节分明,坚韧有力。
有时候,仅仅通过一双手也能看到一个人的品性。
这样桀骜的人,这样桀骜的一双手,曾经为了复仇,被一个高官万般折辱。
那个高官为了以测他的忠诚,万般折辱于他。
他曾捧着双手,去接那高官口中吐出的枣核。
在高管不悦时,他明明可以用这手挡住那扫过来的一巴掌。
沈星河骤然抓住了他的手,语气格外沉重:
“方文道很好!他是我们的好大儿!不要嫌弃他!要爱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去爱他!
有一首讲这个的歌,我唱给你听,爱孩儿,爱孩儿,爱孩呀呀呀呀呀……”
他猝不及防的唱起来了,浓浓的二人转腔。
谢清遥抬眼,看了一眼漆黑的天色。
天黑了,他的时辰又到了,又开始古里古怪的了。
说儿子,儿子到了,方文道一路小跑着赶来:“嘿嘿,唱戏呢是吗?嚯!唱得还真好,真好。
对了,贤侄,用饭去吧?太晚用饭可对胃不太好,一定要注意身体啊,贤侄。”
方文道提着灯笼亲自为沈星河和谢清遥引路。
他走在前面,出了水榭又穿游廊,小胖手举着灯笼,时不时还会回头看着谢清遥:“您留神脚下。”
方文道带着他们来在一间精致而宽阔的庭院,请他们进去之后便很有眼力界的出去了。
小径青砖,草木生辉,两畔翠竹相抱,青砖的两畔铺着纯白色鹅卵石,花坛的腊梅在寒风之中开得正盛。
步入房间,扑鼻缭绕着清雅的檀香,室内的温度正好,谢清遥将狐裘随手挂在了衣桁之上。
小厅里摆着满桌菜肴,菜肴冒着热气。
谢清遥坐在了饭桌前,见沈星河正站在小厅里环视着房间里的装潢。
壁上挂着一副泼墨山水画。画中若隐若现的远山,浩渺的江水,在画的极远处,有一小舟泛舟江上。
一朵青铜莲花熏炉摆在山水画之下,袅袅升起一道青烟,仿佛跟画作融为一体。
屋内浅胡桃色的家具,侧面的博古架上点缀着单色釉瓷瓶。
案上的青烟色的瓶中折了一支腊梅。
室内大到山水字画,小到案上的一盏琉璃盏,无处不体现着屋主人文雅精细的品味。
来个不知情的走进来,真的会以为这是个什么空谷幽兰的世外高人的家。
沈星河是真没想到,致力于搞腐败的方文道,居然能有这种出尘超脱的格调。
他环视房间的装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谢清遥催了他两次过来用饭,他仍然好奇的在房间里四处转悠。
看看这里,又摸摸哪里,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
谢清遥便也不再催他过来吃饭,只无声的望着沈星河。
他看了他一阵,收回了目光。
沈星河半晌才过来用饭,谢清遥给他递上了擦手的帕子,漫不经心的说:“你若喜欢这,不如明日直接搬过来。”
沈星河一愣:“那方文道家眷呢?”
谢清遥满脸冷漠:“你管他怎么安排他的家眷。”
他给他夹菜:“方文道只会贪赃,我用不了他多久,就得另找新人了。”
沈星河瞪圆了眼:“什么?你为什么找新人?”
谢清遥:“他往后节节高升,见到的官员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那些官员阅人无数,两句话下来,便知他是个只知贪赃的蠢货。到那时候,咱们就得引火烧身被他连累。”
“那旧人方文道怎么办?”
谢清遥用着最稀疏平常的语气说着最冷漠无情的话:“灭口。”
沈星河愕然。
谢清遥大概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强调了一下他一贯处事的方针:
“做事做绝,不留后患。”
老方针了。
邪恶小疯子真的是个最差合伙人。
把他捧到天上,喊他爹,也不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可方文道挺好的啊,别的不说,就说孝心这一项,无人能敌。
沈星河试图替好大儿讲讲请:“我倒认为,没有能力也有没能力的好处。有能力的人,有自己的想法,用起来必定不会像方文道这么听话。”
谢清遥斜斜看着沈星河:“嗯,你这个想法和皇上倒是一样的。弄一群听话的蠢货,给他们足够的钱,随便他们贪赃枉法,能力不够也没关系,不会危害他的皇位才是主要的。
问题是方文道这个蠢货,会危害咱们的家。
远的不提,只说他这一路去见各路地方官员,如有人问他军策之事,他如何答对?”
谢清遥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来了个自问自答:
“他会公然和对方说,你等我一下,然后掏出我给他准备好的纸来答对,可我给他提前能想到的问题总归是有限的。”
沈星河:“那提高他的能力不就好了吗?让他提前背熟了,或是教教他军策相关的东西。”
谢清遥气笑了:“我让他背孙子兵法,单是开篇《计篇》四百来字,他背了半个月,一个字没背下来。”
谢清遥的杀心,大概是那一刻成熟的。
谢清遥大概是怕沈星河不信,他起身出去了,半晌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方文道。
谢清遥坐在桌前,方文道站在门口,满脸殷勤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谢清遥懒散的抬眼看了他一眼:“孙子曰,兵者”
他顿住了,等着方文道往下接。
“孙子?什么孙子?我孙子过来吵您二位了是不是?”他脸色变了,左右看看:“小文!出来!”
他进屋了,弯腰开始寻找房间的每一处角落,甚至开始撩起桌帷寻找孙子。
“小文!在哪了!忘了我嘱咐你的话了吗!这不是胡闹的时候!出来!”
谢清遥就那么冷眼看着胖胖的方文道在屋子里寻找小文。
满眼淬着杀意。
沈星河觉得再不说点什么,方文道可能连活到明天都是奢侈了。
第一百一十章
沈星河尴尬的笑了笑:“陆大人,小文没在这。二郎是想考问你《孙子兵法》的事情。
你这一路去见各路地方官员,难免有人问你军策之事,倘若让人问住了你,一瞧你是个外行怎么行?
此战你镇守一方有功,往后,你走的必定是条武官的路,你总不能对你的相关专业一窍不通吧。”
方文道脸色大变,小胖手焦虑的搓了搓。
沈星河:“今夜,你把第一篇《计篇》背了,明日我会考问你,此篇不过四百来字,你错一个字,我罚你一百两。”
方文道抽了口冷气,愕然看着沈星河。
他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虽然脸上写满了抗拒,可还是恭顺的点点头,声音不大:“那我回去就背。”
他真的很像个孝心很重的好大儿。
甚至还不忘嘱咐他们:“夜里冷,记得把被子盖好。”话说完了,他倒退着往后走,将门板关上了。
谢清遥:“也好,明日,你一准到手四万两,用这银子买个宅子也不错。”
两个人用过饭菜,饭席撤了,沈星河正立在半透着的山水屏风后面换寝衣。
朦胧的山水字画透出他清瘦的身材。
沈星河仍在致力于说服谢清遥方文道是个好大儿的问题:
“你瞧他多周到,适才还请了裁缝给我做衣裳呢,说是让裁缝连夜赶制,明日就能做得。不就是专业技能方面差点吗,慢慢教就是了。”
谢清遥一身白色寝衣,歪在床里,慵懒的蜷着一条腿,另一只胳膊落在膝上,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鎏金花鸟熏球,目不转睛的望着屏风透出的身影。
沈星河换完衣衫,自屏风后走出,说得口干舌燥了,去了案前饮水,喝完水继续游说:
“我看方文道就挺好的,你别老想着宰了他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都有个磨合阶段,我相信你跟谢虎从一开始,你应该也不是这样和他有默契的吧”
“你站的远,我听不真切,你过来说话。”他说。
沈星河再次毫无防备的走过去。
他爬去了床里,将鞋子脱下,完全没注意到谢清遥愈发不同寻常的目光。
他打开衾被,还在提方文道的事:“你得讲究方式方法,就把他当孩子,忘了吗,我给你唱过的歌,我再给你唱一遍,爱孩儿”
谢清遥拽住了他的腕子,沉声道:“你现在若敢唱这个,我这就去宰了方文道。”
话说完了,他慵懒一笑,另一只手一勾纱帐,浅红色的纱帐飘然垂落。
纱帐落下,隔绝了尘世的喧嚣。朦胧的烛灯,半透进来,这小小的空间里,映出神秘的粉红色。
天地间仿佛只有了他们两个人。
他欺身而上,沈星河稍稍一愣。
昨晚两个人很晚才睡。
外面冷风在吹,两人窝在暖洋洋的被子里,任凭外面寒风凛冽,他们彼此在这一方天地之间,相拥取暖。
沈星河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睁开眼发现谢清遥自他背后环抱着他。
以往都是他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之后谢清遥早就起身了,他大概是真的累了,这次反而是他先醒转。
他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问他:“好像不早了。”
“嗯?”谢清遥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他鲜少流露这样自然松弛的一面,睁开眼帘,望见沈星河,唇角不自觉的弯了弯。
他似乎还没醒盹儿,又闭上了眼睛,抬手揉他的脑袋:“再睡会。”
说着话,他翻了个身,直接滚到了床下去。
“嘭”地一声。
纱帐也被他带下去了,这下他彻底醒盹了。
沈星河震惊的支起身,这才发现谢清遥这边躺着的身量被他挤得只有窄窄的一条。
他连忙嘘寒问暖:“哎哟哟,摔着了吧,膝盖没磕着吧?疼不疼。”
谢清遥脑袋上还缠着红色纱帐,坐起身,无语的看着假么三道的沈星河。
两两相望,沈星河缩了缩脖子:“真是抱歉,我睡觉挤人是吧,我以后尽量注意。”
“没事。”谢清遥扯下了脑袋上的红色纱帐:“没事,挤挤暖和。”
他说完了话,浅浅笑了笑,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蛋:“这个不用注意。”
两个人起身太晚,午饭即为早饭。
用过饭后,两个人坐在堂内的左右八仙椅子上。
对面站着方文道。
方文道脸色蜡黄,眼底乌黑,手里捧着一本孙子兵法埋头苦读,仍在临阵磨枪。
沈星河腿上摆着一把算盘,坐在右边的八仙椅子上。
谢清遥懒散的歪在左边的椅子上,指骨分明的手支着下巴,冷眼盯着方文道:“拿来。”
方文道厚嘴唇不知在叨叨什么,一边把书送过去,一边还在叨叨,直至将书放在了桌上,最后再恋恋不舍的瞅了一眼。
沈星河把书拿来了,另一只手摸了摸腿上的算盘,抬眼望着方文道奸笑:
“可以开始了,陆大人。”
“计篇!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方文道声音洪亮。
谢清遥蓦地打断他:“粮草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方文道一愣:“啊?”
谢清遥:“我问你粮草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最差合伙人开始给方文道挖坑了,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稍后冷不丁的再抽查他背书。
方文道丝毫没有意识到:“正在查,怎么了?”
谢清遥懒散的开口:“大漠人的粮草必为内奸行驶私权从粮仓放出,你先将粮草找个地方卖了。”
他顿住,指向方文道,特意提醒他:
“卖出去的钱,你一文钱都别动。
年关将至,村民地里粮食的损失,各商户被大漠人洗劫的损失,从这里面出钱。
若有同僚问你哪来的钱,堂而皇之的告诉他们”
“等我记一下,我找根笔记一下。”方文道说着话,扭头出去了。
谢清遥就那么盯着方文道。
他的食指甚至还停留在半空,而指尖所指的人已出去找笔了。
方文道很快回来,将纸笔墨盒撂在了圆桌上,扯了把圆凳,坐下来,连忙记录:“您说您说。”
谢清遥冷眼盯着方文道:“我适才说到哪了。”
方文道眼睛往上翻翻,似乎在绞尽脑汁的回忆。
沈星河沉声道:“找奸细,卖粮草,用钱补贴村民的损失,同僚问你钱从何处而来,你告诉他们”
“哦哦哦,对对。”方文道连忙记录。
沈星河瞪他一眼。
方文道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将至,抬眼望着谢清遥的目光虔诚而恭顺:“告诉他们什么?”
谢清遥换了个姿势,撩衣摆,翘起了二郎腿:“你觉得你该告诉他们什么呢?”
方文道目光空洞。
室内,诡异的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浮动着隐隐的杀气。
静了长久的一阵,沈星河瞟了一眼谢清遥。
见谢清遥也在看向他这边,像是在无声告诉他:
方文道,非死不可。
沈星河把算盘率先放在了案上,对谢清遥沉声道:“爱孩儿,忘了吗?要拿出耐心来教呀。”
他朝着谢清遥挑挑眉毛,示意他,你看我的吧:
“陆大人,你就是有点没绕过来弯儿,你看我给你捋一下你就明白了。”
他走过去了,温和而耐心的指了指纸上的字:
“查大漠人的粮草,是为了找奸细。
卖粮草换钱,发给百姓,是为了把动静闹大,引出奸细。
因为这个奸细呢,他能调动粮草,肯定是你们官员内部的人。
现在问题来了,别的不知情的同僚问你,哪里来的钱,你该怎么说才能对这个奸细不利呢?”
方文道满眼空洞的望着沈星河:“怎么说?”
沈星河最先瞟一眼对面的谢清遥那边。
他支着下颌,表情玩味的望着他。
哈哈,以为他会生气是吧?
错了,他根本不气,他看向谢清遥,示意他这真的只是小问题。
他指了指纸:“你看啊,我反着推,你就明白了。
现在是这么个事。
如果你是奸细,你偷偷摸摸的开仓倒腾一批粮草,然后你偷偷摸摸的把这一批粮草送给大漠人,然后你再偷偷摸摸的潜伏在官员内部当中,突然之间,有人大张旗鼓的把大漠人有粮草的消息放出去了,这会对谁不利?”
在漫长的一阵寂静之后,方文道给出了答案:“对大漠人不利。”
“什么?”沈星河一愣:“大漠人?这里面怎么还有大漠人的事?”
方文道声音不大:“因为从大漠人那弄来的粮草,他们打输了。”他抬眼看向沈星河,不自信的笑了笑:“是这意思吗?”
沈星河语速渐快:“不对不对,现在没有大漠人的事了,你看这个上面写的”他不经意瞥见方文道两只清澈愚蠢的眼睛盯着他的脸。
沈星河陡然大叫:“看我干甚吗?我脸上又没字!看纸!!!看纸上!!!”
毫无预兆的一嗓子,吓得方文道浑身一抖。
沈星河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清了清喉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向方文道:
“哈哈哈,声音有点大了是吧,吓着了你了吧,陆大人,不怕不怕啊,没事,来,咱们继续分析。”
他抬眼看了一眼谢清遥:“小问题,这个真的只是个小问题。”
“再来!咱们从头再捋一遍!”他一拍桌子,桌上的纸都跟着一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沈星河早上没梳头,只是随便束发。
稍稍激动之后,头发就松散了。
方文道看着蓬头的沈星河,越发无助且紧张,死攥着笔杆,坐在圆凳上。
沈星河语速飞快,呱啦呱啦地给方文道正反两个方向再推理了两遍,之后看向方文道:“所以这会对谁不利?”
僵持了长久的一阵,方文道就那么眼巴巴的望着沈星河。
沈星河两只眼宛若射出猩红的光:“看纸!!!看纸啊!!!”
“这俩字念什么,啊?念什么!!!”他越发的失控了。
“奸细。”方文道垂着头说。
“对嘛!答对了!”
他先看谢清遥,目光阴森:“听见了么!我们答对了!”
他冷哼,瞪了谢清遥一眼。
他再看方文道,目光恐怖:“所以说,咱们该怎么说,对奸细不利?”
方文道昨夜为了背书一宿没合眼,此刻被沈星河一吼,脑袋彻底空了。
他眯眼仔细看着他指着的奸细两个字。
咽了口唾沫,沉声道:“说说说不知情?还是还是说说说”
方文道感觉桌子在颤抖,他口中一遍遍的重复着“说”字,目不转睛盯着纸上的那只小手。
白皙的手,手背青筋毕现。
“说他妈的老鬼!!!”沈星河勃然大怒,一把扯了纸来,疯狂地撕碎:
“别说了!!!
啥都别说!
到时候直接死!
一起死!咱都死!
死!死!死!”
在纷飞的纸屑之中,方文道捂着脑袋:“哎呀我困了,有点想睡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星河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神情癫狂的看向谢清遥:“听见了吗?!啊?他说他想睡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还想睡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出门去。
猛地回身,站在庭院的阴翳里,望向厅内的谢清遥,陡然收敛笑容,以手为刃,在自己的脖子上横刀一抹。
他示意谢清遥,方文道可以做了。
谢清遥反而是平静的那个,看向手足无措的方文道:
“若有人问你,你堂而皇之的将大漠人有粮草的事情说出去,并且告诉同僚,怀疑这批粮草正是来源于粮仓。
到那时候,消息散出去,闹大了,奸细自然坐不住。
他会来找你,会告诉你,是因他的疏忽导致了粮草丢失,正彻查此事,托你别往外宣扬此事。
一旦这个人来找你了,你让他来见我。”
“为什么见你啊?”方文道疑惑的看着谢清遥。
谢清遥的目光阴鸷:因为要代替你啊。
沈星河也听出了谢清遥的意思。
甘当大漠人的奸细,必于仕途之上有野心。
那夜若无谢清遥力挽狂澜,布泰耶会打一场漂亮的战役。在城中村内,大家都在准备过年的时候,大漠人冲进来烧杀抢掠,甚至屠城,布泰耶会带着丰厚的金银返回大漠。
聪明的奸细只算错了一点,谢清遥病愈了。
奸细肯与大漠人为伍,必然和皇帝对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但用一个有野心的聪明人,也不省心。
就好比现在,他们能安心的在方文道的府里住着,丝毫不担心方文道会有脏心眼派人来听听墙根儿什么的。
但若是那个奸细呢?
思及至此,他平静了下来,迈步走进室内,拿着《孙子兵法》对方文道温和的开口:“来,你再背一下这个。”
这是他对方文道的最后一丝善意。
方文道沉默了。
他忘了,忘了个精光。
沈星河提醒他:“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然后呢?”
方文道继续沉默。
沈星河点点头:“没事的,陆大人,睡觉的事不着急,你回去多吃点东西。”
吃不了几天的人间饭了,之后就剩下长眠坑中了。
方文道如蒙大赦,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忽而想起什么,一愣,看向沈星河:“劳您随我出来一趟。”
沈星河跟着方文道出去了。
二人出了月洞门,方文道从袖中拿出了一摞银票:“四百多字,确实忘了,一个字一百两,这是五万两,您拿着,多出来那一万两,是我的小小心意。”
沈星河刹那就消气了,真的。
他接了银票,心里的天平在奸细与方文道之间,骤然将方文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下去。
方文道抬手擦了擦脑门儿的汗水:“我多个嘴,若是我说得不对了,您可别生气啊?”
沈星河把银子塞进怀里:“说,没关系,你别有负担,畅所欲言。”
他给了五万两,直接骂他一顿都无所谓,真的。
方文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让府里的人备了不少珠花首饰,一会儿就给您送过来,也有不少胭脂水粉。
我虽知道贤侄一向重视您,但我本身是个过来人,还是不能不提醒一下,还是要注重一下穿着打扮,言行举止的。”
方文道抬眼看了看沈星河蓬乱的头发:“老话讲的好,只听新人笑,哪听旧人哭。”
天呐,他还在委婉的提醒沈星河要提防新人,殊不知他马上就要变成旧人了。
小疯子给了沈星河最大的安全感,所以他丝毫不担心他的变心。
可方文道不知道,甚至还温馨的提醒他,注重一下仪容仪表,不要在谢清遥的面前撒泼耍疯。
方文道回头瞄了一眼,轻声道:“还有,往后你们置办了新宅子,若是请下人,家里的丫鬟婆子,最好找丑的挑,丑的,你用着省心。”
沈星河难以置信:“陆大人,咱俩其实不熟吧,你怎么这么向着我?”
方文道:“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贤侄家里一派和气,这也不影响我们在外办事,你说对吧?”
多实在的好大儿啊,他真舍不得嘎他。
他不单没有用送女人使用美人计讨好谢清遥,甚至还希望谢清遥家和万事兴,选择站在沈星河这边为他考虑。
心里的天平没有了,只剩下了方文道这个大儿。
这大儿他必须保!!!
沈星河沉声道:
“我也跟你说几句交心的话,我真挺好奇的,人都说,商场如战场,你从前商海沉浮,既能攒了身家捐个官坐,你必定是聪明人啊,这怎么一沾了点正文你就歇菜了呢。”
“为官之道,可比商场复杂得太多了。”
方文道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且今儿个也确实是我困了,昨夜一宿没睡,就为了背书。
背书也实不是我强项啊,我家一直经商,小时候跟着我爹扒拉算盘珠子,读书就是为了能识字,识字是为了能记账,确实没接触过什么兵法什么的。”
沈星河沉声道:“孙子兵法一定要记牢,二郎既让你背这个,必定有其中道理。
你把这本书吃透了,多半会对你做人做事为官之道都有助益。”
方文道一听这个,觉得有点道理,点点头:“行,我记住了。”
沈星河:“还有,往后别总想着用笔记一下,用你脑袋记。人家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吧,您这没有好记性,光剩了烂笔头了您老人家。
您用笔记久了,就彻底有了依赖了,明白吗?”
方文道:“我今年都四十了,记性差也情有可原啊。
再者,人家谢二郎出身高门,府中往来无白丁,又自小跟着军营里捶打,我哪能跟人家比。
所以,你说我要是脑袋若是记不住呢?”
“那就死,咱一起死!”
沈星河平静的看着他:
“我没开玩笑,到时候你也跑不了,你以为一旦二郎被揭发了身份,你还能跑?
跑不了,陆大人,一切跟他有牵扯的。
所有人,everyone。
不问对错,都将问斩。
这布局优雅的宅子,抄了。
家里的字画古董,没了。
你孙子小文,咔嚓了。”
方文道脸色变了。
他似乎到现在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我我我我我回去我就背,我背,我背,我我我肯定用功!”
“要用功啊!在我看来,四十岁的人,正值壮年啊!”沈星河殷切的望着他。
“放心!我一定用功!”方文道指天指地的发誓。
有青衣小帽的小厮捧着簪花收拾送进了院里,谢清遥在房间里唤他:“月月,梳头了。”
沈星河坐在镜台前,呼吸仍然急促,脸颊红扑扑的。
谢清遥坐在他身后,他如今不用坐轮椅了,两个人坐在同样相同高度的凳子上,谢清遥高出他不少。
他慢条斯理的替他梳头:
“我若按你这脾气跟他相处,早被气死了。”
沈星河恢复了理智:“胡说,我哪里生气了,方文道还是很好的。”
谢清遥手里的木梳一顿,挑眼看向镜中的沈星河:“他给你多少钱?”
沈星河:“五万两。”
谢清遥敛眸一笑:“你倒是好哄。”
沈星河:“反正我觉得方文道挺好,他能完全听你的,信服你,甚至知道他自己不如你。
单有自知之明这一点,他这就已经强过不少人了。
这世上有多少人仗着自己有点本事不把别人放在眼中的?
更莫说能完全听你的话,按照你的指令去行事了。
他能力差点,但是真会做人,这五万两银子一给我,我怎么看他怎么顺眼。
要么他能跟一群贪官儿同流合污呢,这家伙确实招人待见。”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谢清遥:“迟早有一天,我被他活气死,你就不这么说了。”
“你别老胡说八道。”他蓦地转过身来,转得太快,谢清遥这边尚来不及松手,轻轻扯了他头发一下。
沈星河:“嘶。”
谢清遥反应很大,连忙揉他脑袋:“疼了?”他轻轻给他吹了吹:“梳头的时候别乱动。”
指尖轻轻的摩挲着他的头,他垂眼,对视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他的眼中噙着担忧:“别总是乱说话好不好?”
这话悠然荡进他的心里,揉得他心都软了。
他的指尖顺着他的发丝向下游走,抚了抚他的鬓边,他挑起一抹笑意:“怎么,怕我死啊?”
“你还乱说!”他气得跺脚:“你以后带兵打仗的,刀口舔血,大吉大利,拜托你讲话注意一点!”
他轻轻的笑了一声,目光缱绻而宠溺:“放心,我且舍不得死。”
他的指尖温柔的摩挲着他的眉梢:“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好好的活。”
他说着话,将他拥在怀里,还没有离别,他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他了。
“你要是能变小就好了,把你放在我的怀里,带着你到天涯海角,不由你不与我走。”
他的鼻息扑在他的耳廓,他的耳朵痒痒的。
他的脸颊凝出一抹潮红。
谢清遥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要不要歇歇?我好像有点困了呢。”
沈星河提防的抬眼,眯起眼:“确定是困了么?”
谢清遥:“对,就是困了。”
沈星河沉声道:“可你刚醒,怎么会困!”
谢清遥笑了笑:“昨夜你像是小奶狗似的枕在我的胸膛上,我很晚才睡。”
沈星河扬眉:“怎么,我挤得你睡不着了吗?”
他收敛了眼中的笑意,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
“我怕这是一场梦。
我怕梦醒以后,我还在那张炕上躺着,到处死寂,漏风的窗纸,发霉的墙壁,屋子昏昏暗暗的,每天不知日升日落。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似乎过了四年。可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直至你来了,我才体会到什么是活着。”
他弯唇,唇角凝着一抹笑意:“你都不知道,你当时递给我的热包子,有多香。”
沈星河昂起头,望着他深渊一样的眸。
他定定的想,他最喜欢谢清遥的哪一点呢。
最喜欢他需要他,依赖他的这一点。
他以往从没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过这种强烈的被需要感。
在谢清遥的身上,他体会到了。
这种浓烈的执念很深的被需要感。
他语气坚定的对他讲:“再不会回去了,你和我,我们俩,都不会再回到从前那些日子了。”
话说完了,他紧紧地抱住谢清遥。
沉醉的去吻他的唇。
他们拥吻着,任凭谢清遥将他抱起,带着他,朝着床榻的方向走过去。
爱一个人,就是身体的本能,就是最原始的欲望。
也是暮暮朝朝的牵挂,心心念念的思念,轰轰烈烈的爱意所凝聚而成的一股无形的绳。
这股绳,将他们两个人牢牢的捆绑住。
沈星河明确的知道,他的小将军即便有一天展翅凌于万物之上,翱翔云端,这根绳子的另一端,还在他的手里抓着。
他永远不会让他沦为旧人。
因为爱或许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失去新鲜感,而需要,依赖,则会像陈年佳酿,愈久弥香。
陆府,假山前。
谢清遥移目看向谢老三,瞄了一眼他肩膀上的扁担,又瞄了一眼他胸前的大粽子:“家里怎么了?”
谢清洲:“太吵了,那两个小崩豆太吵了!我实受不了了,我想来这住。”
谢清遥:“是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的。”
谢老三很意外:“这用人告诉么?你不在铺子,不在家,不在暗室,自然就是住在方文道这里了。”
谢清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蠢货方文道共事了太久,突然之间竟然发现谢老三聪明了。
谢清遥犹豫了一下,看向谢清洲:“老三,你想跟我去战场吗?”
谢清洲双眼登时冒光:“什么意思?二哥,你要带我去战场吗?什么时候走?啊?”
谢清遥:“你若能说服你嫂子买宅子,我就带你上战场。”
谢清洲一愣,沉声问:“怎么你现在连买宅子的事,都做不了主吗?”
“倒也不是做不了主。”谢清遥罕见的有些局促,不自信的扫了扫鼻尖,吸吸鼻子,看了看远处,清了清喉咙,抬手掸了掸狐裘。
过了漫长的一阵,他余光瞥见谢老三还在直勾勾的望着他。
谢清遥负手眺望远方,不语。
谢老三追问:“啊?你是做不了主吗?”
谢清遥板着脸:“你嫂子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咱们身份也不明朗,挑选地方确实需要仔细想想,还有持家有道精打细算总没错的,山上的屋子是新盖的,住了没几日”
“嘁。”谢清洲直接乐了,毫不留情的打断二哥:
“你这还不济大哥了,大哥当初买房置地的,大嫂何曾插的上一句话?爹还老说呢,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
谢清遥看向谢老三:“你到底哪头的。”
谢老三:“谁有理我是哪头的,你挣的钱,凭什么你不能随便支配?”
谢清遥:“我挣钱就是为了给他随便支配的。”
“那就住那山沟子里面吧。”谢清洲混不吝的一笑:“我替你鸣不平,你还噎我,这若换我嫂子,我若替他鸣不平了,他绝不可能这么噎我。”
谢清遥:“好,很好。谢清洲,听好,你去战场的事,没有了。”
谢清遥迈步走了,走两步忽而顿住,回头看向他:“还有,你别想住这。”
“嘁。”谢清洲挺不服气的:“我找我姐,反正你说了不算,什么都做不了主。”
从前谢清洲一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二哥心里就难受,所以他不跟他二哥犯浑,如今不同了,他二哥病愈了,他公平公正的,也开始跟他二哥犯浑了。
谢清洲挑着地上的扁担找他姐去了。
沈星河正凭栏坐在水榭,手里握着一碗鱼食儿,冷眼盯着谢老三胸前的大粽子。
他沉声道:“你住这没问题,但你别挂这粽子,我看你这粽子我眼晕。”
“行。”谢清洲从怀里摸出了银子:“我虽只送了两天货,赶上过年,找我送货的人还挺多,两天挣了一两。”
他递给沈星河。
沈星河伸手就接过来了,塞进荷包里:“今儿个歇一天吧,一会儿你去找裁缝,让裁缝给你做衣裳,快过年了,咱穿新衣裳。”
“不用歇,这两天送货的多,我趁机多赚点,早点还完钱我心里踏实。
我晚上来这补觉就行,在家根本睡不好。”
谢清洲放下扁担,倚着栏杆坐下歇脚,垂眼看了看冰窟窿里的鱼,神情不屑:
“从前这种品相的鱼,放咱们府里,喂猫都不吃。”
“你也说是从前了。”沈星河往里面继续丢鱼食儿:“老三,你好好干,若是干得好,嫂子给你开镖局,咱往大了干。”
沈星河摸摸自己腰上的荷包,朝着谢老三挑眉毛:“嫂子有钱。”
“我想跟我哥上战场。”
沈星河:“上炕去吧你,还上战场了?
那多危险。
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地方?你大哥,你二哥还没马背高时就被抓去战场了,就你没有自小被送去,你知道娘是怎么想的吗?那是往最坏的打算,如果大哥二哥都没了,至少还有你呀小老三。
你别老闹着上战场,那不是儿戏,知道吗。”
谢老三看向沈星河:“我知道。”
沈星河一怔。
谢老三:“娘亲也和我这么说过,连语气都很像。”
他忽然有些感伤的望着沈星河。
谢老三抽回神来,又问:“那我这辈子都上不了战场了是吗?”
沈星河:“那倒也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一个方文道就够你哥喝一壶,你就先别添乱了,不然他这仗都不用打,直接从你俩这给他内部瓦解了。”
“我怎么添乱了?”谢老三挺不服气:“我哥适才还问我去不去战场。”
他顿住了,沉声道:“后来我噎了他几句,他又说不带我去了。”
沈星河摇摇头望着谢清洲:“他说要带你去,必定是看到你的长进了,后又不带你去,必定是因为,他发现你有长进是错觉。”
谢清洲恍然。
沈星河:“你服从性太差,自由散漫,不服管教,精力特别旺盛,还搞破坏,整个一个二哈么。
谁打仗敢弄只二哈放自己军队里?”
谢老三:“什么是二哈?”
沈星河:“神兽,夸你的话。”
他看向谢清洲:“老三,你别小看送货,越是底层的工作,越能锤炼人。你山野阿牛哥,听见的话,看到的人都是真实的反应。
你去了军营,方文道难免对你多加照拂,别人见风使舵,你放个屁都有人跟你说哇塞,好香。
你在一片吹捧之中,那时候你可就彻底废了。
等你把脾气磨炼好了,你哥但凡能看到你长进一丢丢,他都会主动再跟你说去战场的事情的,毕竟你哥很疼你的。”
“他疼我个屁,他满心满眼都是你。”
沈星河:“说这话就没良心了。”
113
沈星河左右看看,轻声道:“知道么,你哥以前还不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唯一一次见到他情绪失控,就是因为你,好家伙,那天睡着觉呢,“噌”地坐起来了,抱着我嗷嗷哭,说想你了,吓死我了当时。”
那个哀恸的夜晚,当时光的大风吹过,再度回忆,已变得云淡风轻,甚至可以作为笑谈轻松的讲起。
谢清洲捂着嘴偷笑:“嘿嘿,没想到我哥还有这一面。”
“他感性着了。就是不太会跟你表达,要面子。”
谢清洲支在栏杆上的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疤。
但也有些事,任凭时光再久,终究无法云淡风轻。
谢清洲摸着额头的伤疤,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褪去了,声音不大:“其实我知道他疼我。”
指尖落在他的伤疤上,轻轻的摩挲着:“有时候他跟我发脾气,眼里冒火似的盯着我,我感觉他下一刻就要像小时候那样动手揍我了。可他的目光只要往上移,看到我额头的疤,我感觉他眼中的怒意就下去了好多。”
沈星河:“你们都有一块痕迹相同的伤疤,你的在额头,他的在心里。”
一时无声,静谧良久。
谢清洲大概觉得气氛太凝重了,他扯了旁的话:
“对了,叶霓裳去找过你,没什么事,说是想找你聊大闲。”
沈星河想了一阵,问道:“对了,你认识宋伯怀吗?”
“宋世伯?”谢清洲疑惑的看着沈星河:“是那个挺白的,眼睛挺大的,个子挺高的,很儒雅的那个吗?”
“对对对,就是他,他人品怎么样?”
“他不总去咱府里,爹从前有规矩,谢绝官员往来私交,所以昔日咱们将军府根本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清静得很,我就见过他几面,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他弹我小弟”
他一愣,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连忙停住,第二个弟字没有说出口。
没有一个小叔子会和嫂子分享这种事情。
这是不妥当的,这是不正经的。
但有那么一瞬间,谢清洲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拿沈星河当亲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和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真的融成了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你知道你有小弟弟?”沈星河愕然看着谢清洲。
谢清洲也愕然的看着沈星河:“你问的这是什么话?我一直都知道啊!”
“什么?你一直都知道!”沈星河震惊。
他完全会错了意,他认为谢清洲说的是宋霁安:“你怎么知道的?”
谢清洲让沈星河问的脸红脖子粗,他站起来了,沉声道:“你故意捉弄人是不是?早知道不跟你说这个了。这谁不知道啊?我二哥也知道啊!”
“什么?你二哥也知道?”
“他肯定知道啊!你也知道啊!”谢清洲觉得沈星河不可理喻,一挥手:“行了行了,我送货去了,你让下人给我安排个地方住,这扁担你让下人给我放我房间去。”
沈星河眯眼,严肃的望着谢清洲的背影。
一个官员捂着脑袋上的乌纱帽在游廊狂奔:
“崔大人崔大人大事不好了。”
官员跑得肚子上的肥肉乱颤,终于穿过游廊,跑进院内,见崔淮正坐在石桌前饮茶,连忙撩衣下跪:“崔大人,大事不好,方文道那小子在外面派粮,还大肆声张他那粮食是从我粮仓丢出去的呀!”
崔淮眼眸一颤,抬手摸了摸鹰钩鼻,笑了:“莫慌,莫慌。”
瑟瑟发抖的官员没办法莫慌,因为粮仓正是属于他管辖的,数目对不上,还可以作假。可风声走漏了,一旦被人追查,他可便有通敌之嫌。
是崔淮让他开的仓,明明是说好的给百姓赈灾,也说好从中获取利益。
可到头来,竟然进了大漠人的军中。
这黑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背:“大人,万幸我知道的早啊!特地嘱咐方文道不要胡说,我说我先去上面问问。”
他微妙的停顿住,擦了擦汗,强调道:“但方文道没问我去问谁,我也自然没有说出去。”
这便是暗示崔淮,我跟方文道说了,我也是听上面的安排,你小子别想让我背黑锅。
他接下来,便很自然的替崔淮找起了理由:“大人当初是想开仓以济百姓,这大漠人一定是打劫了咱们的粮食呀。
可咱们也不能由着方文道这么胡说八道下去吧?您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崔淮笑了笑:“你办的不错,不急,方文道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先将我的护卫杨如找来。”
“是是是。”
待得那官员跑出去,崔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站起身,朝着屋内走去。
崔淮立在案前,冷眼望着案上的一炉香。
他伸伸手,摸了摸鹰钩鼻,面色愈发凝重。
经久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
崔淮的护卫杨如走进来,将门关上,一转身,崔淮猛地回身给了杨如一巴掌。
杨如脸色大变,登时跪下。
崔淮勃然大怒:“无用的东西!让你弄死宋伯怀,多少时日,你竟还没有得手?”
杨如沉声道:“大人,姓宋的一直在青楼里躲着,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属下无能,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崔淮一脚踹了杨如的肩膀:“废物!”
他于室内踱步,满脸焦虑,猛地止住脚步,看向杨如:“谢清遥可找到下落!”
杨如沉声道:“属下无能,暂无消息。”
崔淮蓦然静下,神情鄙夷的望着杨如:“杨如,你跟了我不少年了啊,这些年,你可是亲眼看着我如何从一个小小的县令爬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就算是一条狗跟着我这么多年,也该学着聪明些了吧?”
杨如匍匐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室内静极,杨如自知该做什么,他爬向崔淮,抬手,用袖子替崔淮拭去皂靴上的尘灰:
“大人,小的无用,您息怒。”
杨如昂起头,讨好的望着崔淮笑了笑:“小的就是一条没用的脏狗,您大人大量,别跟小的这条脏狗一般见识。”杨如话说完了,“汪汪”叫了两嗓子。
崔淮冷冷一笑,垂眼淬了一口,抬手摸了摸鹰钩鼻,行至案前坐下。
杨如自知崔淮气消了,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起来吧。”崔淮闭着眼。
杨如毕恭毕敬的站起身,躬身行至崔淮的身畔,抬手替崔淮捏肩膀。
杨如轻声道:“大人,属下一直不明,明明咱们在京城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动手,却为什么要在这路上杀了宋伯怀呢?毕竟此番出行,左右侍郎,门下郎中一路相随,又加之他的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实在不便动手。”
崔淮一笑:“你真是一只蠢狗啊。”
杨如笑了笑:“大人说得对,小的确实蠢钝。”
崔淮闭着眼,慢声道:“杨如啊,我出身寒门,没有显赫的家世倚仗,但你知道我凭什么爬的这么高么?”
杨如讨好的笑了笑:“自是大人机敏过人,能力出众。”
“呵。”崔淮冷笑:“错,非我机敏,更非我能力出众。而是我能揣测上级的用意。
我把我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替他扫去他觉得障碍的麻烦。他自会提拔于我。”
崔淮眯眼:“能力有时候有用,却也无用,好比宋伯怀,他满腹经纶,能力出众,可他跟沈家一案有所牵扯,一旦涉及了这点,皇上也照样想杀他。
可皇上却无证据,又无理由。
皇上也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游移。
这人不能明着杀。
此番,咱们下访视察筑工城墙,便是皇上给我们几个随行官员的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我若把握住了,他日,我一定会是皇上倚重的人。
我若失败了,这一生,我也就是止步于侍郎这个位置上了。”
杨如:“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会为大人铲除宋伯怀。”
崔淮摇头:“可我这两条路,都不想走了。”
杨如一怔。
崔淮冷眼望着杨如:“成为皇上最倚重的人又有何用呢?伴君如伴虎,今日皇上倚重于我,明日一朝怀疑于我,我便是下一个沈长卿。”
“大人的意思是”杨如不理解的望着崔淮。
崔淮:“我的意思是,由我架空皇权。
可这说来容易,做起来太难,朝中我虽有可用之人,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的文官。
武将,我没有可用之人。
若想架空皇帝,必须军中有人。
如今的兵部尚书能力虽然不如沈长卿,但他听话,忠心。他绝不可能背叛皇帝。
但用兵如神的谢清遥出现了。
这便是个机会。”
杨如:“可您怎么笃定一定会是谢清遥?”
崔淮得意一笑:“那年,听说谢清遥被活活拷打而死,双膝都断了。可是验尸的仵作,医官,以及一个牢头,这三个人,在此之后陆续称病辞官。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没过多久,那个医馆最先辞官,说是身患绝症。我当时就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不过那时候我人微言轻,又况且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我何必多嘴。
可宋伯怀曾经给皇上上奏,说沈长卿的校尉朱川洛曾试图找他。
宋伯怀为求自保,这么做无可厚非,但谢清遥,自然不会这么想。
我必须要找到谢清遥。
谢清遥必定会为我所用。”
114
杨如沉声道:“可是谢家的人出了名的硬骨头,当初是怎么拷打他们的,谢家满门,竟无一人肯屈打成招。他甘心听命于您?”
崔淮笑了笑,眯眼:“谢家的人确实是硬骨头啊,我还记得,当初拷打谢清遥的时候,是首辅李荣亲自提审。
我疏通各路,换了个在后院给李荣稍稍歇息时斟茶的机会。
李荣满脸怒色的回来,我一瞧,方知李荣没有拷打出个结果。
我借着给他斟茶的机会,给李荣出主意,何不将他弟弟弄过来,以敲断他双膝为胁,让他弟弟在他眼前学学狗叫。
就这,他谢清遥愣是不招。”
崔淮攥拳:“若他肯招,今日吏部尚书之位,该是我的!”
杨如见崔淮神情变了,收了手,轻声道:“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找谢清遥。”
崔淮扬手:“不必找了,这小子拿住了我的把柄,想以此来将我一军,这是想给我来个下马威,等着我自己找他去。”
崔淮清楚的意识到,如此一来,谢清遥即便肯与他为伍,想必也不会甘当一条好狗。
崔淮眯着眼,冷笑:“他肯替方文道做事,灭了大漠人,顶着逃犯的名,还敢以身犯险,一定是为钱所困,这小子应是成家了,有家人得养活。”
杨如不阴不阳的笑了笑:“若是成家了,那岂不是正好可以他家人为胁。若这小子肯为您所用便罢了,若不肯为您所用,咱们也有他的软肋了。”
崔淮笑了笑:“好狗啊!好狗,你终于学聪明了些。”他抬抬手,真的像是摸一只狗一样去抚了抚杨如的脑袋。
杨如讨好的笑:“都是主子教的好。”
崔淮:“查查他可有妻儿,若有,将他妻儿先弄过来,我要先打断他的傲骨,甘心给我做事。”
杨如:“大人想怎么做?”
崔淮摸了摸鹰钩鼻:“让他妻儿跪在地上,先学学狗叫,给他来个见面礼,这便是他谢清遥给我下马威的代价。
他的家应在牛家沟,因为只有牛家沟的伤亡是最小的。”
方府。
沈星河正坐在案前若有所思,谢清遥推门进来,问道:“谢老三呢?别让他住这。”
他不经意的望见沈星河神情严肃,扬眉:“怎么了?”
沈星河朝着他招招手:“你过来坐下。”
他罕见的一本正经。
谢清遥坐在对面,短短的一阵寂静,谢清遥心虚的把这三天和沈星河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头到尾的翻了一遍。
没找到什么惹他生气的地方。
思及至此,他才问他:“什么事,这么正经。”
沈星河浅浅的先问他一下:“你是知道你弟弟那个事了吗?”
你弟弟?
谢清遥眸光流转。
沈星河每逢提起谢老三,从不用“你弟弟”这个称呼。
唯一似乎只有一次,便是那夜假意与他和离,灌他麻沸散的那夜。
他是把谢老三一直当成他的弟弟的。
所以他口中的这个人,绝不可能是谢老三。
但他想知道沈星河想说什么,显然,他对他有所隐瞒,还在试探他。
于是,他佯装一怔,故意的板起了脸,严肃的望着沈星河,反问道:“对,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我以为你不会知道。”
沈星河:“我是听漂亮哥哥说的。”
那便是牵扯宋伯怀的事情了,谢清遥继续套话:“宋伯怀告诉他的?”
沈星河点头:“对,但是,你是怎么知道你小弟弟这件事的?你是听爹说的吗?”
宋伯怀,小弟弟,爹?这三者有什么联系?
宋霁安。
他眸光一震,看向沈星河:“你别告诉我,宋霁安是我爹的骨血。”
他愕然:“宋霁安,是我爹跟别的女人生的,是么?”
沈星河对视上谢清遥愕然的目光,他也震惊了:
“你不知道这事吗?啊?你不是知道吗?啊?谢老三也知道啊!啊?”
谢清遥:“我都不知道的事,他谢老三怎么可能知道?倘若宋霁安是爹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谢老三得看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因为他一向最护着娘。”
他顿住,沉声道:“还有,宋霁安比谢老三年岁长,若我没记错是长了一岁。云字当初母亲生我之后说以后一定要再生个丫头,叫小云。”
沈星河沉声道:“那老三以后要变成沈老四了?啊?这以后万一再蹦跶出俩来,妈呀,他真成老六了。”
谢清遥刹那便清楚了宋伯怀当年为何会对谢家袖手旁观。
谢清遥仍有些难以置信:“爹跟外面的女人有孩子?”
这对他来说几乎太震撼了。
震撼到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谢清遥沉声道:“爹昔日曾告诫过我们多次,谢家从无纳妾的规矩,爹娘一向感情甚笃,举案齐眉的。”
沈星河:“他被暗算了,被人酒中下了东西!查出来之后,那女人都怀有身孕了。那女人是大漠人的奸细。”
谢清遥:“怀有身孕又如何?生下来又怎么样?为何不一起杀了?做事做绝,何必留个后患。”
沈星河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呀?我听说,爹大概是认为,孩子终究无辜。宋伯怀这才替爹养了这孩子。”
“孩子终究无辜?呵?孩子无辜?”谢清遥宛若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最先讥讽的一笑,咸即才反应过来,敛了笑意,面色凝重:
“这倒还真像爹说的话。”
谢清遥沉声道:“不该留他的。”
沈星河:“反正我一直还犹豫这个事该怎么跟你说呢,你知道了也好,本来我也想告诉你的。”
谢清遥移目看向沈星河:“你怎么会认为云起知道这个事呢?”
沈星河:“他说府里很少去人,只有宋伯怀去过几次,说弹他小弟什么的,他话说一半,突然神情紧张,不往下说了,我瞧着就不对劲,问他,他还急了,这里头显然不对劲。”
谢清遥低头看了一眼。
他刹那站起身来,两眼仿佛淬出火来:“狗老三,王八蛋!他跟你说这种事做什么?”
他说着话要朝着外面冲出去。
沈星河把他拽回来了:“不是,你确定他不知道吗?”
谢清遥气得几乎眼冒金星,强忍着怒意,咬着后槽牙应了一声:“嗯。”
忍不下去,他几乎喘息都费力,伸手将衣襟往下拽了拽。
还是好气。
他两只眼睛猩红的可怕,迈步出去:“王八蛋,我饶不了他。”
沈星河拽他:“不是,说清楚!怎么回事啊到底,他知道不知道?啊?是我理解错了吗?啊?”
二人正在拉扯之际,谢虎跑进来了。
“谢虎!快!拉着二郎!他要揍老三诶?谢虎?你怎么来了?”沈星河一愣。
谢虎喘吁吁的:“出事了!!!”
谢虎脸色极白,谢清遥看他一眼,便知有要事。
谢清遥陡然静下:“说。”
谢虎:“花嬷嬷杀人了。”
沈星河和谢清遥震惊。
二人异口同声的问:“谁?”
谢虎:“不认识!”
谢虎脸都白了:“二爷!快快回家吧!家里乱套了,马车马车在外面。”
谢清遥抓起了衣桁上的狐裘,裹在沈星河的身上,带着他出去了。
登上马车,谢虎一甩鞭子,马车朝着山中奔驰。
后山。
沈星河和谢清遥站在远方,望着家里的方向。
一只硕大的粉猪上驮着小石头在院中奔跑。
裴景弛正追着小石头质问:“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撒谎?说话!说话呀!”
小石头骑猪围着院子狂奔:“我没撒谎!我就是没撒谎!”
裴景弛气得脸红脖子粗:“你现在还是在撒谎!停下来!停下来!”
“是猪不停下来!”
“你还是撒谎!是你在驾猪!你满嘴谎言!”裴景弛追着骑猪的小石头。
刀疤和跟老马站在院中激情争吵。
刀疤:“我他妈肯定那是个好人!”
老马嗓子拔得老高:“你他妈就不是个好东西!”
刀疤:“诶?这你不对啊,你骂我!”
老马说:“我骂你!?你他妈再废话我药死你!你信吗!”
宋氏,三九天,两条袖子卷到了肩膀上,露出两条白花花的胳膊来,手里拎着条鞭子,满身热汗,从屋子里走出来,去水缸舀水,仰脖灌了一口,一抹嘴儿,回头指着辛苑的房间恶狠狠地大骂:
“今儿个老娘我让你知道知道锅是铁打的!”
夏氏坐在小板凳上,一遍遍的拍打大腿,跟辛老解释:“哎哟,你说,我怎么回事啊我,我这可怎么办啊这可。”
辛老:“行了,事已至此,就先这样吧,等二爷来再商量吧。”
他不经意一瞥,见到了远方站着的二爷。
“二爷来了!诶?怎么又走了?”辛老疑惑的看着谢清遥和沈星河两个人离开了。
沈星河和谢清遥朝着山下走。
他们都不想进入那个家里。
谢清遥看向沈星河:“你确定不买宅子么?”
沈星河沉声道:“我会考虑一下。”
谢清遥得了他这句话,这才有勇气转身往回走。
小石头正骑猪狂奔,龇牙咧嘴的狞笑,一抬眼,见得远处的谢清遥,他心里打了个激灵。
裴景弛趁着小石头分神,一把将他从猪上捞下来了,他将小石头撂在地上,面红耳赤的质问:“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骗我?”
裴景弛的声音很大,站在小石头的对面咆哮,可小石头瞧都没瞧他,只是紧紧地盯着谢清遥。
随着谢清遥走近,小石头眼中的畏惧愈发凝重,他抓着裤子,昂头,讨好的望着谢清遥笑了笑:“谢大哥!你来了呀!谢大哥,几天不见,你好像又英俊威武了。”
谢清遥冷眼望他:“看来这里有你的事,你先别走。”
冷冰冰的一句话,淬着冰碴儿似的灌进小石头的耳朵里,激得他一哆嗦。
他太害怕了,朝着沈星河跑过去:“大哥哥!我想你了!”
沈星河揉揉他脑袋,低声安抚:“没事,别害怕,谢大哥不是坏人。”
此地有好人吗?
115
小石头昂脸,莫名想问沈星河这么句话。
裴景弛抬眼,看了沈星河一眼,他下山去继续疗情伤去了。
院子很安静,所有人看向谢清遥。
谢虎和辛老抬过来一具尸首,上面盖着白布。
花嬷嬷最先走过来,走了半路被老马截住了,老马昂头挺胸望着谢清遥:“这是我干的!怎么了!我染指杀戮了!”
他表情挺横。
花嬷嬷连忙制止:“不是,是我干的,二爷!是我!是我干的!老马怕你怪我,这才说要拦下来的。”
老马:“晚晚你别说话!我不用你替我隐瞒!就是我干的!”
沈星河看着他俩:“你们紧张什么呢?谁还没杀过人啊,谁干的不重要啊,重要的是,为啥杀了他?是意外还是怎么的?”
老马一听这话,乐了,回头看向花嬷嬷:“我就跟你说没事没事了,这有我闺女呢,怕啥呢你。”
花嬷嬷破涕而笑:“我没怕,我就是一不小心弄死条人命,我心里感觉七上八下的,我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感觉。”
沈星河点头:“我明白这种感觉,真的。”
谢清遥表情淡淡的:“母亲,不必惊慌,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
裴景弛给小石头找了个私塾。
正是叶霓裳盖的那座,每天一早裴景弛给小石头收拾好了书袋,把他送到私塾去。
但小石头扭脸就往外跑。
今日,小石头像往常那样在街面晃荡无所事事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张画,与人打听。
小石头凑过去瞧,看见画的是谢大哥。
小石头不知道这个人打听谢大哥是想做什么,他没说话,远远地跟着那男人。
眼瞧着男人朝着东街方向走,沈大哥哥谢大哥的铺子在东街。
小石头想了想,这人若是这么问下去,很有可能就会被问出来了。
他拿不准,转身想往家走,想去找舅舅裴景弛商量这个事,才走了几步,这个男人立在他的面前。
男人垂眼看着他:“你跟着我,是不是认识这画上的人?怎么,你是他儿子?”
小石头倒是想当他儿子。
他不知道此人是谢大哥的朋友,还是敌人,于是他走过去了,昂头望着男人:“这个人欺负过我。”
小石头想,若是谢大哥的朋友,必会向着谢大哥说话。若是谢大哥的敌人,必会向着小石头说话。
男人蹲下来,望着小石头笑了笑:“他在哪?叔叔帮你找他,替你出出气,好不好?”
哦,是敌人。
这就明白了。
小石头:“我带你去他常去的地方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两个事。”
男人点头:“你说吧。”
小石头:“你不能说出来是我给你带的路,这男人凶巴巴的,我害怕他找我麻烦。”
小石头眼睛里闪烁着稚童的天真目光。
男人对视上小石头这样的目光,笑了笑:“好啊,放心吧,叔叔肯定不说的。第二个事是什么呢?”
小石头:“你给我买点糖吃行吗?”
男人眼中的防备彻底消失了,笑着答应了。
小石头带着他去了糖铺子,选了麦芽糖,麻糖,酥糖,糖瓜,又另外黑了这男人六串冰糖葫芦。
小石头心满意足,带着男人在东街转悠,糖葫芦吃到第三串的时候,男人垂眼看着他:“你不会是带着我兜圈子吧?”
小石头昂头望着他:“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这画相上的人,到底在哪!”他冷声问。
小石头:“我现在就带你去着呢,他家住的可远呢,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不敢出来。”
男人一听这话,眼中疑虑尽数消失:
“好孩子,你快带着叔叔去吧。”
小石头带着男人来在河边,河边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小石头前方带路,和男人一前一后的踩着厚冰过河。
但这河道中央有一个冰窟窿,这冰窟窿是之前有人打鱼凿开过的,之后水面又结了冰,小石头身量小,从上面过轻而易举,可身后的男人就不同了。
小石头看着前面的冰窟窿,冷冷一笑,回头看上时,脸上已尽是孩童般清澈的笑容:
“叔叔,快跟上,那男人家就在前面住,我指给你看,你看那边,我告诉你呀,那男人最可恨了,总是吓唬我!你可一会儿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他呀!”
男人顺着小石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遥遥见得一户人家,大喜过望:“哈哈哈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他!还有他的家人”
“噗通”地一声。
男人脚下的冰骤然裂开,他落水了,惊慌之间,他死命抓住冰沿,但冰面之下,河水湍急,他试图往上爬,可冰面太光滑了,稍稍使力,边缘又裂开了许多。
小石头佯装惊恐,“天呐,你怎么掉水里去啦?哎哟哟,这可怎么办喏?啧啧啧。”
小石头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糖葫芦。
顺便,欣赏着男人死死抓着光滑的冰面,在水中浮浮沉沉的模样。
男人灌了几口水,惊恐朝着小石头递手:“救嗷救我嗷”
小石头说:“不行呀不行呀,我救你,我也得被拽下去,等我啊,我去叫大人来!”
他说着话,边吃糖葫芦,扭头走了。
小石头吃着糖葫芦准备往私塾走,因为就快到私塾晌午放学的时辰了,裴景弛会像往常那样去私塾接他。
冷不丁,碰见了刀疤和几个铜锤帮的小弟。
刀疤看见小石头,一愣:“诶?你怎么在这晃荡?你逃学了?”
小石头心里咯噔一下。
“我没逃学。”小石头虚张声势的说。
刀疤过来人了,一瞧这就是逃学了,故意逗他:
“嘿,你还说瞎话,瞧着,等你沈大哥哥回来,我就告诉他。”
小石头一听这可不行,连忙转移话题:“那有个人落水了,找沈大哥哥谢大哥的。”
“什么?!”刀疤大惊,顺着远处看去,还真看见个人扒着冰面在水中浮浮沉沉。
他连忙一挥手,铜锤帮的小弟过去了。
刀疤沉声问:“找他们干什么?”
小石头:“我瞧着不是什么好来的。他神神秘秘的拿着谢大哥的画像,我骗他说谢大哥欺负过我,他还说要替我出气,这一准是坏蛋。”
这刀疤就明白了。
人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呼吸了,小弟摁着他胸口,男人痛苦的呕出两口水来,半晌,这才有了呼吸。
微弱的呼吸。
刀疤一挥手:“走!去暗室跟他练练!他娘的,敢对我铜锤帮的老九起意,这就是不想混了!”
刀疤看向小石头:“小子!走,小八叔今儿个带你开开眼!”
小石头一听这个也激动了:“行行,我跟你去,但是你一会儿得帮我跟我舅舅说一下,就说我放学堂之后找你去了。”
“这都小事!上学有个屁用啊!”刀疤带着小石头走了。
暗室。
男人吃力的睁开眼帘,在黑暗的地方,对面立着一群獐头鼠目的铜锤帮会的小弟。
小弟们手持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槊棍棒,拐子流星。
男人第一反应以为自己下了阎罗殿。
他吓得动了一动,这才反应过来身上被绳子缚着。
对面坐着刀疤,冷眼盯着他:“你,扫听我们老九的男人,是几个意思?”
男人连忙大叫:“误会了!误会了!我是想找到谢清遥!我曾受过谢二爷的恩惠!听闻他在此,我一路这才赶来!”
身后小弟一棍子照着男人的后背砸:“放你娘的屁!小石头明明说你是找他们报仇的!”
男人连忙否认:“不是!真的不是!昔日谢二爷曾有恩于我!”
“还不说实话!”身后男人又是一棍子。
棍子落下来,一下又一下。
“啊!”男人痛苦的大叫一声,呕出口血来。
抬眼一瞟,见手持拐子流星锤的两个小弟过来了。
他仓皇的叫嚷:
“昔日我时任顺天府府尹捕快,谢清遥曾有恩于我!
我特此前来,是为了要见谢二爷,要告诉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我要告诉谢二爷一件大事啊!有人要暗算他!我要让二爷提防此事!
此事非同小可!我怎能对一稚童泄露?”
刀疤一愣,问道:“什么事?”
男人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说!除非见到谢二爷!”
刀疤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谢二爷在这?”
男人沉声道:“我本以为谢家被满门抄斩了!却又听闻福满城未损一卒将大漠人杀得片甲不留!我便知,那定是二爷!”
二爷?
刀疤忽而想起了,那姓谢的傻大个,也唤老九的男人叫二爷。
看来是自己人。
刀疤摸摸下巴,让小弟缚着男人,带着他从地道去了老马医馆。
花嬷嬷正熬粥呢,老两口这会儿正准备吃晌午饭,老马出去打酒了。
花嬷嬷被刀疤叫到了院子里,听得刀疤讲述一阵,仔细看看,也不认识这个人。
他问:“小伙子,你怎么称呼呀?”
男人望着满脸慈祥的花嬷嬷,摇头:“我不能说,除非见到谢二爷!”
花嬷嬷眸光流转,轻声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小伙子,你焉能确定,那夜大捷之战,是谢二爷,而非大爷沈风起呢?”
男人稍一沉吟。
花嬷嬷心中了然,望着对方笑了笑,体贴而周到的替他找了个借口:“哦,我明白了,因得我们大爷是被问斩。而二爷,是被严刑拷打致死,中有蹊跷,是吧?”
“对对对,是这样!”男人沉声道:“而且后来,医官和仵作以及牢头都相继辞官了!我确实是觉得中有蹊跷。”
116
花嬷嬷又问:“既如此,你便是查过卷宗了。那么,那个逃跑的牢头,姓什么,叫什么,你可记得?”
牢头是花嬷嬷的老头儿。
前任。
他等了一阵,男人支支吾吾的,他更加确定了这个不是好人。
花嬷嬷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上,望着男人慈祥的笑了笑:“你这孩子呀,我看你一定是累坏了,先不急,你先喝点粥啊。”
花嬷嬷回了屋,从老马的药箱里翻出了迷药。
他抖着手给对方下了不少。
小石头过来了,愕然看着粥上盖了一厚层的药:“奶奶,你在干什么?”
花嬷嬷目放戾色:“这一准是个坏人!奶奶先给他撂倒!绝不能让他声张!小石头,你快快回家,把谢虎叫过来!”
“行!”小石头转身跑走了。男人落了水,又挨了数次闷棍,他脸色苍白,寒风轻轻一吹,他瑟瑟发抖。
花嬷嬷端着一碗热粥过来了,这正是男人最需要的东西。
或许加之因为花嬷嬷看上去太过于慈祥了,又看似信了男人的话,男人接过热乎乎的粥,如饥似渴的饮下。
一碗热粥下毒。
男人“哇”地一声呕出大片大片的黑血。
黑血摊了一地,满地血腥。
众人都傻了,包括铜锤帮的小弟们。
刀疤:“这这大娘,你这是干啥啊?这要杀人也不能在这吧?这光天化日的!赶紧赶紧把院门关上啊!”
花嬷嬷踉跄两步,震惊:“这这这这这怎么回事啊?这是迷药啊?坏了!我下错药了!坏了!坏了!老马!哎哟老马!老马,怎么办呐!”
花嬷嬷脸色苍白的捏着空碗跑出去找老马了。
故事讲完了。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
谢虎弄了个尸体回来,事情闹大了,众人只能阐述实情,裴景弛便也知道了小石头逃学。
所以裴景弛追着小石头满院子跑,质问他为什么撒谎逃学。
刀疤认为这个尸体是个好人,老马袒护花花,坚称是坏人。
所以二人站在院中激情争吵。
老马因担心心爱的花花药死了谢清遥的朋友。
所以老马挺身而出告诉谢清遥,是老马自己染指杀戮。
辛苑看到了花嬷嬷杀了人,必定说了难听的话,所以这才导致宋氏暴打辛苑。
那么,问题来了。
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谢清遥似乎也对此感到很好奇,他问道:“我有恩于他?”
这倒新鲜事。
他还真不记得自己从前干过什么施恩莫忘报的好事,导致他又问了刀疤一遍确认:“你确定他说的是谢清遥,而非谢风起?”
“对,就是你,他说的是二爷么,沈二爷,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刀疤道。
谢清遥蹲下,将尸体脸上的白布掀开。
众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就剩下谢虎和辛老站在原地了,谢虎回头看着众人,疑惑的问:“好家伙,敢情你们还知道害怕呢,是吗?”
谢清遥垂眼仔细看,似乎在回忆这个人是谁,他眯眼,道:“杨如?”
谢虎:“羊入虎口那个羊入吗?
呵呵,还真他娘的是羊入虎口了。
数他死的最惨!
先是掉冰窟窿里头,刚捞上来,又被暴ceì一顿,又灌了满肠毒粥,真他娘的倒了大血霉。
这孙子出门准没看黄历!
大凶之日啊!”
沈星河趁机宽慰花嬷嬷:“娘,听见了吗,这人叫杨入,他就这命,这事不怨你,怨他爹娘,给他名字起的晦气了!”
谢虎看沈星河一眼:“对,瘦猴,你就这么教夫人吧,这都是跟你学的。适才夫人还问我下一个流程是不是该挖坑了。”
沈星河:“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之前都是误杀,只有四血是我杀的,那也不是谋杀,那是激情杀人,你懂吗。
我连谋杀都谋不下去,所以你别说得我好像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似的。”
他看向众人:“咱们都是好人啊!”
众人响应:“没错!”
花嬷嬷沉声道:“可我也没拿准他是不是个好人,我真怕他是真的来报恩的。”
“花花!别乱说!”老马一扬手:“我瞧他就不是好东西!花花!你别嘀咕!我告诉你,你干的没毛病!
这只羊它就不是一只好羊!他是狼!是披着羊皮的狼!!!”
“不错。”谢清遥将手里的白布撂下,掸了掸手:“这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而已。我记得他,身手还不错,本想带他去军营。
与他聊了几句,觉得此人一心攀附权贵,毫无忠诚可言,便打消了带他去军营的想法。”
刀疤:“可他说有要事要找你。”
谢清遥:“他必是奸细所派来的人,死生之间,临阵倒戈,想投靠与我。
那奸细是瞧着我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派了杨如过来,是想擒我家人,反将我一军了。”
沈星河心想,这奸细可真敢想啊,这一家子反派还整天憋着不知道擒谁去了。
众反派得知是小人,觉得终于干了一件好事,反派们大喜过望。
谢虎看向沈星河:“瘦猴!走了!干活!”
沈星河扭头去拿铲子。
轻车熟路。
花嬷嬷连忙道:“我来我来”
沈星河:“没事娘,你受惊了,去歇歇,这活我熟。”
谢清遥站起身来,叫住谢虎,“你先随我过来。”
谢虎跟着谢清遥出了篱笆院外。
谢清遥带着谢虎一路走了很远,这才停住,道:“你先去让方文道打听杨如在谁手下效力。
一旦得知此事,立即去找宋伯怀,让宋伯怀以勘察地势为由,马上带着那个奸细上山来见我。
宋伯怀似想赠我一个礼物,那么,我便还宋伯怀一个礼物好了。”
谢虎脖子一梗:“我不愿意去找姓宋的。”
谢清遥拍了拍谢虎的肩膀:“去吧,宋伯怀也有苦衷,我日后自会与你解释。”
二爷的话总是没错的,谢虎迈步要走。
谢清遥轻轻喉咙,“咳,那什么你等一下。”
谢虎一愣,回头看着谢清遥。
谢清遥不太自然的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将声音压低:
“你以往洒在房前屋后专门驱蛇虫鼠蚁的药,别洒了。”
谢虎:“寒冬腊月的,没有蛇虫了,只洒了耗子药。”
谢清遥:“耗子药也别洒了。”
谢虎:“闹耗子怎么办?那是弄只猫来养还是”
谢清遥:“不用,我想换宅子,沈星河怕耗子。”
谢虎:“好端端换宅子做什么?”
谢清遥抬眼望着谢虎。
谢虎一下子就又明白了:“二爷?您还让我怎么说啊!
您这三天没回来,是不是就是去宽心了?
您身体还要不要了?这若换了宅子,瘦猴能把您掏空!
二爷身子空了,以后怎么打仗?!”
二爷笑了:“谢虎,不换宅子了,药你也别洒,有耗子,你拿就是了。”
谢虎嘿嘿一笑,说了声“好嘞!”扭头就下山去了。
人到半山腰才纳过闷来,二爷好像是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沈星河支着铲子半晌看不见谢虎。
院子里躺着盖着白布的尸体,众人嫌晦气,纷纷躲去房间里了。
就剩沈星河支着铲子怵在原地等谢虎。
等了半晌,没人回来。他索性扔了铲子去花嬷嬷屋子里聊大闲去了。
大闲聊了大半晌,直至快做晚饭了,仍旧不见谢虎回来。
他推门再次出去,站在院子里往外张望。
不见谢虎与谢清遥。
沈星河去篱笆院外走出去,走了不远,见得谢清遥坐在山岗上。
他一身乌黑的单衣,瑟瑟山风吹动着他的衣摆。
不过遥遥一个背影,沈星河便知他情绪低落。
他加快脚步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他来在谢清遥的身畔,想问问他怎么谢虎还没回来:“怎”
才问了一个字,却见谢清遥的对面放着一个锦盒。
正是当日宋伯怀要让沈星河给谢清遥的东西。
锦盒上屹立着一杆枪尖,枪头光滑锋利,透着淡淡的寒光。
半臂长的枪尖,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显锋芒。
谢清遥垂着眼,声音有些沙哑:“这是咱爹用过的枪。”
谢清遥:“这么多年,未曾锈,定是宋伯怀带在身边,悉心护理。”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枪头,凝视长久。
他睹物思人了。
刹那间,那个高大的像山一样的男人仿佛伫立在谢清遥的面前。
铁骨铮铮的男人,手持一杆长枪,永远正义凛然。
他对国,忠心不二,他对敌,杀气腾腾。到头来,他的国和他的敌都想置他死地。
谢清遥在心里无声的问:
【若知是这个结果,你悔不悔。】
但这个问题,似乎需要他自己去寻找到答案。
沈星河坐在了谢清遥的身畔。
谢清遥一言不发,他默默地回忆着,在死牢时的那一夜。
死牢为防犯人串供,同案犯人不会关押到一起。
所以他始终没机会见到家人,他被人带着去刑室。
一入室内,满室血腥的气味,他看着地上被拖出来的长长的一道血痕,看着还在滴血的凳子,看着烙铁上粘连下来的一块人皮。
他在想,那是爹的,还是大哥的。
他唯一见到的人,就是谢清洲。
以那种惨烈的方式。
117
他看着谢清洲跪在满是血腥的地上,极力的压下眼里的惊恐和畏惧,嘴巴是往上扬的,吐出舌头来,穷尽一切的去讨好着众人,他一遍一遍的学着狗叫。
后来,当谢清遥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莫家村。
谢虎告诉他,二爷,您得救了。
他疯了一样去问谢虎,我爹娘呢,我大哥大嫂呢,我弟弟呢!
谢虎跪在地上哭了,辛老一家也哭了。
他反而是最镇静的那个。
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
谢清遥一直觉得他是最不该活着的。
如果三个孩子里,选一个的话,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
大哥为人宽厚良善,礼贤下士。老三才那么小,十二岁的孩子。
可偏偏他活着了。
谢清遥满眼郁色的望着眼前的枪头。
沈星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问谢清遥怎么了,他只是遥遥望着远方。
很远的地方,走过来两个男人,在两个男人的身后,有几个护卫相随。
一个是宋伯怀,但沈星河没有看宋伯怀,他只是鬼使神差的,望着走在他旁边的男人。
那个男人似与宋伯怀谈笑风生。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眺望远方时,指指点点,像是勘察地势。
但那个男人时不时的会摸摸自己的鹰钩鼻。
沈星河给他数着了。
这老梆子摸了五六次鼻头。
这人是崔淮!
只有崔淮才有这样的小动作!
原文之中,因得辛苑反复惹事,最终被崔淮打探到了谢清遥的消息,崔淮前来请谢清遥出山。
那时的谢清遥一无所有,心灰意冷,为了报仇,他答应了。
可是这崔淮是个变态!
他靠着阿谀谄媚,讨好上级,一步步的往上爬。
曾经有个官员让崔淮学过狗叫取乐,这大概成了崔淮的心理创伤,所以他非常喜欢让别人跪在地上学狗叫。
老梆子自己淋过雨,他给别人下冰雹。
甚至!连谢清洲跪在地上给狱卒学狗叫,都是这个崔淮给李荣出的主意!
可原文之中的谢清遥并不知道,甚至,还答应了崔淮与他合作。
后来,崔淮同样的,也用这种方式折辱过谢清遥。
曾经,沈星河只以为谢清遥是为了报仇忍辱负重。
可如今,当他真正了解了谢清遥之后,他便不这么想了。
谢清遥是学着沈老三的样子,在惩罚他自己。
他的弟弟,曾经也被如此折辱过,他多少次午夜梦回那个冰冷的牢狱。
可故事里的谢清遥,几回从梦中惊醒,却没有人在漫漫长夜里拥抱着他,他只能独自沉浸在无边的苦楚之中撕心裂肺。
他用相同的方式,折辱了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谢虎绕着远方的路走过来,轻声道:“二爷,他们来了。现在动手么?”
谢清遥遥遥望着远方,眯眼望着远方:“那是谁?瞧着眼生。”
谢虎:“宋伯怀说是叫崔淮,工部小小侍郎而已。”
沈星河看向谢清遥:“我借用一下这个。”
他说着话窜起来了,抄走了立在对面的沉甸甸的枪头,双手握住枪头与枪杆的衔接处,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箭似的冲过去了。
崔淮正和宋伯怀站在山崖边俯瞰地势,议论着修道之事。
沈星河提着枪头冲过去抵在了崔淮的背上。
“老梆子你别动弹!”
沈星河两只眼闪烁着火红的光。
由于宋伯怀已经提前交代过护卫不需要保护崔淮的周全,所以沈星河就那么长驱直入的将枪头抵在了崔淮的背上。
枪头太过锋利,直接划破了崔淮的衣裳,冰冷的枪尖抵在他的后背。
崔淮站在崖边,稍稍一动,崖边的尘土簌簌滚落。
他回头,身穿黑衣的男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宋伯怀的护卫反应得快,两步掠过去,攥住了崔淮的左右手。
谢虎大惊:“啊!瘦猴这是什么意思!?”
谢清遥也不清楚。
宋伯怀也懵了:“不是,你你你这为何是你?难道这便是令夫的计谋,派你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出来行刺是吗?
你这般清瘦,令夫不怕你被他反刺吗?
胡闹呀!”
“你少他妈废话!”沈星河急了,勃然大怒般的朝着宋伯怀嚷嚷:“你流之辈我没见你厉害多少!一路了,你都发现不了这个奸细吗!”
崔淮目光一震。
他看向护卫:“把他缚了!”
由于过于激动,手里的枪头往前一顶。
“啊!”锋利的枪尖划破了崔淮的背,他痛叫:“宋伯怀!你想做什么!”
宋伯怀:“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看向沈星河:
“你问他,我现在也在问他想做什么!”
宋伯怀纳闷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沈星河对着崔淮大叫:“跪下!跪下唱征服!”
“什么?”崔淮根本听不清楚,他被护卫反绑住了,面对着万丈悬崖,他紧绷着脸:“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他妈让你跪下唱征服!”
他大叫。
回音回荡在山峦。
“唱征服!我让你跪着唱征服!”他双眼猩红:“唱啊!唱!”
崔淮跪下了,面对悬崖:“我不会唱!!!”
“那你学狗叫!你学狗叫!叫啊!”他大吼。
谢清遥的眼眸骤然一颤。
崔淮:“你到底什么人!宋伯怀!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想谋害我吗?你以为我死了,你能活?啊————”
“噗嗤。”锋利的枪尖戳了他屁股一下。
崔淮血流如注。
沈星河气势汹汹的大叫:“现在他妈的是我跟你对话!你他妈要么给我跪着唱征服!要么给我学狗叫!”
在跪着唱征服和跪着学狗叫之间,崔淮选择了后者。
“汪汪。”他叫了两嗓子。
“我听不到!你大点声!叫啊!你不是很会叫的吗?啊?当初你就是这么叫着才讨好的那府尹啊你!你很会叫啊你!大声叫啊!”
护卫甚至觉得沈星河在开黄腔。
有人实在憋不住了,噗嗤笑了。
宋伯怀无奈负手仰头:“这太荒唐了!这简直太荒唐了!”
他看向沈星河:“你稍安勿躁!我有话要问他!可否容我问他一问”
“你问我!问我就行!这老梆子的事我门儿清!”沈星河脚丫子踩在了崔淮的脑袋瓜。
崔淮顺势倒在了地上,伤口钻心般的疼,交织着恐惧与羞辱,他大叫着:“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宋伯怀,我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宋伯怀甚至没有在听崔淮说什么,眼前的沈星河,似乎比崔淮更危险。
宋伯怀担心沈星河下一刻不知要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于是很配合的问沈星河:
“他为何甘当大漠人的奸细?”
“老梆子想架空皇帝!所以他跟大漠人勾结!天下乱了,他的机会就多了!”
崔淮双目一震,急忙辩驳:“没有!我没有!你别听他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沈星河看向崔淮,目眦尽裂:“老梆子你敢想不敢认?怂蛋呀你?
这么怂蛋也敢想架空皇帝?
凭什么架空皇帝?凭你的鹰钩鼻子吗?”
他弯身,又给了崔淮两撇子:“你怎么不想征服宇宙去啊?那么爱征服,你不会唱征服啊你?唱啊!唱!给爷跪着唱征服!”
“先容我再插句话。”宋伯怀探头问崔淮:“崔淮,你想架空皇帝?是这样吗?真的吗?”
崔淮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在这样的情景下,拥有一个这样宏大的理想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以及可笑。
连宋伯怀的护卫都忍不住的嘻嘻笑着,有个护卫轻声“嚯”了一声,探头看着他:
“真有志气,瞧瞧人家,好家伙,小小的侍郎,大大的理想。”
周围人笑声更大了。
崔淮刚要张嘴,被沈星河一脚踩了后脑勺,崔淮的下巴撞在地上,磕了舌头,痛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问他没戏,他是个怂蛋!他敢认吗他!”沈星河激动得看着宋伯怀:“你直接问我!我对这老梆子门清!”
那要是这么个事,宋伯怀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崔淮想杀宋伯怀,自是为了讨好上意,这他倒是知道。
他眼眸流转,又问:“首辅李荣,可曾暗中授意于你,暗算于我?”
他想知道,李荣,有没有对他下杀心。
“李荣那老杂毛也活不了!但先解决这个老梆子的事情,那老杂毛还真看不上这老梆子!
所以老杂毛不可能授意于这老梆子。
这老梆子前前后后无数次谄媚那老杂毛,斟茶倒水那就不必说了。
还有一回,老杂毛的儿子娶亲,给这老梆子忙够呛!
他见了老杂毛的儿子,是又送礼又送钱,还跪下把头磕,人家儿子都不拿正眼掸他!给他气够呛!
老梆子在外头受了窝囊气,回去拿下人出气!
一个小丫鬟给他洗澡,老梆子坐在木桶里故意找茬,把小丫鬟薅过来,活活浸水里溺死了!
你说他是不是个变态!!!
tui,tui,tui!”
宋伯怀嫌弃的看着崔淮:“噫,宵小鼠辈,无羞恶之心,枉为人也。”
“你甭跟他之乎者也的!他听不懂!没文化!他,就靠舔,就靠谄媚上级,一步步舔上位的!
这老梆子跟你在一起,一准是装个清官模样吧?
他看透你啦!宋大人,他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这老梆子跟你在这装清官呢他,实际上他一肚子坏水儿!
他心里阴暗,自己舔上来的,又想报复别人,以折辱别人为乐!他变态呀他!”
崔淮整个人都慌了,这种事情,甚至关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清楚的事情,这个黑衣男人是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
118
“老梆子就是个变态,老变态!”沈星河墨色的羊皮靴子踩在了老变态的后脖上,说着话,弯身又戳了老变态肩胛骨一下。
老变态浑身痉挛的惨叫。
沈星河:“学狗叫!学狗叫我就放了你!学狗叫啊!”
崔淮整个人吓得浑身发抖,听得沈星河说能放了他,下意识又出声:
“汪汪!”
这次崔淮的叫声变大了不少,一连叫了数声:“汪汪汪汪汪汪。”
但沈星河没有放过崔淮,他又用枪头戳了崔淮的腰眼,这一下,刺得不轻:
“啊————”
崔淮惨叫着抽搐,他惊慌的大叫:“宋伯怀!我若死了,朝中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你放我一马,我”
“他没人儿!”沈星河声调盖过了崔淮的声响,两只眼睛血丝根根分明,目光凌厉而凶狠。
看得宋伯怀心里一哆嗦:“你你别激动,放下武器…….”
沈星河语速极快:“跟他结党的人都是一群墙头草,知道为什么吗?”
他眼神透着阴森的光,不待宋伯怀回答,他自问自答了。
沈星河:“因为这老梆子逮谁折辱谁!比他低的他就折辱,比他高的,他就当舔狗!
他对上唯唯诺诺,对下重拳出击。
谁给他卖命?
就说他勘察水利遇到意外坠山!或说他里通外敌畏罪自杀!总之他必须死!”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头爆发出诡异的笑容,一脚踩在了崔淮的背上,手里拎着锋利的枪头:“没人给他报仇!你相信我,我无所不知!”
他咧嘴发出咯咯的笑。
锋利的枪头划破崔淮背上的衣裳,划破了他背上的肌肤,崔淮的后背被鲜血染透。
他的叫声咒骂声,缭绕在山峦。
最终他开始求饶:“放了我,放了我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依你!求你!你拿我当条狗放了,汪汪汪汪汪汪汪。”
“真是一条好狗呀你!”他激昂大叫,顺便背刺崔淮。
崔淮惨叫着。
谢虎和谢清遥远远走来。
谢虎一嗓子拔了老高:“瘦猴!你干什么呢!”
沈星河抬眼望着谢清遥:“你别想用他!”
他两只眼睛猩红着,脸颊染着血花:“我就看上好大儿了!他挡我好大儿的道,我就让他死!”
谢清遥想回应他,可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喉咙滚动得厉害,谢虎要上前阻止,被他抬手拦住了。
崔淮趴着的方向看不到谢清遥那边,他无助的大声问着:“谁是好大儿!这到底怎么回事!”
“啊!!!”
枪头扎进了崔淮的后膝,贯穿了他的膝盖。
滋出的鲜血渐了宋伯怀满脚,惊得宋伯怀倒退三步:
“能不能先冷静一下,我想知道你和他何仇何怨?
若是想动刑,我带了人手,你何苦亲自上阵!
你这么瘦的身量,你举个这么大的枪头当心划伤你自己啊!
再者,你为何这般暴虐恣睢
啊呀嘶”
宋伯怀眼睁睁的看着枪头拔出,粘连着血肉,又朝着崔淮另一边膝盖利落刺进去。
这场面太过于血腥了。
宋伯怀与护卫们震惊的看着沈星河和崔淮。
沈星河浑身是汗,他一遍遍的回忆着原文,崔淮都曾经对谢清遥做过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那些文字交织在他的脑海里:
【崔淮震怒,反手一掌扇在谢清遥的脸上,崔淮满脸鄙夷的望着谢清遥:是我把你这废人从深山老林带到这花花世界,你便是如此报答我的么?
坐在轮椅上的谢清遥低垂眉眼,声音极轻:属下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崔淮不阴不阳的笑了笑:让我仔细想想,一条办事不力的废狗,我该如何罚呢?】
【崔淮的案上放着一株线香,线香慢慢的燃烧,他坐在案前,享受的望着跪在自己对面的谢清遥。
谢清遥两只手撑在地上,双膝钻心般的痛,使得他的冷汗染透了衣衫。
谢清遥近乎于麻木而抽离的垂眼,一潭死水般的眸子,注视着自己的两条削瘦的腿因得跪得太久而产生的颤栗。
丑陋的颤栗,他却无法自控。
崔淮享受的望着谢清遥:少将军啊,你的腿在抖什么呀?是害怕了吗?还是膝盖疼了啊?
疼也没办法,你忍忍吧,这香烧完了,你才能起身哦,对了,你起不了身啊,哈哈哈哈哈,太讽刺了,你名叫谢清遥,这辈子却也再起不了身了。】
【崔淮冷凝着脸,望着谢清遥:你爬一爬,再给我学学狗叫,这件事我便既往不咎。】
每每想起一句,便是一枪落下。
最终,当他想起崔淮给李荣进言导致了谢老三跪在地上学狗叫。
崔淮为了上位,不单对朝中文武百官投其所好,甚至对于官员的子女喜好也了如指掌。
崔淮偏偏选中谢家子女之中最要面子的老三,令其受此大辱。偏偏是让谢老三看着他最崇拜的二哥如何被人拷打凌辱。
好一招杀人诛心。
当他想起,谢清遥那万般凄绝的长夜,将他紧紧抱住,如孤魂野鬼般的无依无靠。
他终于忍不住了,悲愤的高昂头颅,仰头凄喝一声,将枪头高高举起。
苍穹如火映照着他的身影。
夕阳的余威照耀着他手中的枪头,光芒刺目。
锋利的枪尖精准落下,贯穿了崔淮的脊柱。
致命的一击。
崔淮不动了。
他将枪头拔出,立在旁边,他没有筋疲力尽,沉默的薅起崔淮的后衣襟,朝着老地方走。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崔淮往前拖行,地上,生生拖出一条猩红的血痕来。
他喘息着,岣嵝着背,忽而想起什么,蓦然之间停驻,回头去望向那屹立在原地的枪尖。
风声鹤唳,枯草摇曳,唯那杆枪头,傲立原地。
苍穹日暮,山川大地,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化为虚影。
遥遥对望。
那半臂高的枪尖,却显得那么的高大,雄壮。
他的眼睛雾蒙蒙的,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
【公爹,我这也算给老二和老三报了折辱之仇了吧。】
【崔淮死了,这世上,再无人会折辱了他谢清遥!】
黏稠的血,一滴一滴的顺着枪尖坠落。
像泪一样。
沈星河从容的回过身,攥着崔淮的后衣襟朝前走。
谢虎朝着沈星河走过去接手:
“他老道!你不会搞谋杀,你会搞虐杀呀你!
这是在干什么!能不能解释一下!我铲子都没拿!
本来二爷是打算问完话,把人直接推下山的!你这弄得我还得跟你挖坑!
这满地的血!我这怎么收拾呐!啊?!怎么不说话!
杀红眼了是吗?你有两下子!带你去战场吧?你想虐杀谁虐杀谁,事后坑都不用挖,去不去?”
月下,林里。
星河,坑里。
所有人在高处站成一排,眺望着在坑里刨土的沈星河。
他爆发出狰狞的笑声,森寒的笑蔓延在山峦,在黑夜里,笑得人毛骨悚然。
他两只眼睛闪烁着戾光,飞速的刨坑。
“五血啊!五血!喷他Q!”他大叫着,狂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五血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虎咽了口唾沫,看向谢清遥:“二爷,这人,这就算疯了是吧?”
谢虎没有在耍贫嘴,他是认真的在询问谢清遥。
因为沈星河坚持要自己动手,谁来帮手骂谁,格外亢奋,没有理智可言,连夏氏都被吼了一嗓子。
老马坐在地上观察很久了:“我看不像是癔症和失心疯啊?癔症和失心疯比这个正常多了。”
宋氏轻声道:“乖宝会不会是被什么大仙附身了?这山里可还真说不好。
我和叶公子那日扯大闲,他说他老家山上有五大仙,胡黄白柳灰,最喜在山中修炼,他说他还看见过狐狸绕月”
辛老:“你别胡说!”
谢虎:“不是,真有这种可能,狐狸绕月,他他老道挖坑,可能都是在搞什么神秘的修炼。
瘦猴可能真在修点什么,我听宋大人说,他确实比咱多知道点东西。”
宋伯怀此刻反而很安静,他两只手竖进袖筒里,轻声问蹲在自己身旁的谢清洲:
“哪个是你们家长工?主人做这种事长工不来帮手吗?
不懂规矩的东西。
不如我把长工带走,帮你们调教调教,嗯?”
谢清洲抬头冷冷看他一眼,蹲在地上埋头吃粽子。
宋伯怀疑惑,看向谢清遥声音更轻:“小老三怎么好像比以前更混了,至少以前还知道喊我一声宋世伯。”
谢清遥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沈星河。
谢清遥其实并不知道崔淮是谁。
起先,他也疑惑为什么沈星河拎着枪头去找崔淮。
直至他让崔淮学狗叫。
他曾听花嬷嬷说过,她的亡夫生前曾与她讲,当日于死牢审讯途中,李荣曾去后院歇息,一个官员疏通各路,换了个近前斟茶的机会。
之后回来,李荣便提审了谢清洲,让他跪下学狗叫。
谢清遥不知道这个官员是谁。
此刻,他有了答案。
他的宝宝啊,无所不知,像一个战士一样,拎着枪冲过去,替他去报仇,却不忍揭穿他的伤疤。
任由旁人笑他暴虐恣睢,他也不解释。
但,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或许,那才是至关重要的原由。
他看着沈星河整个人几乎像是疯了一样,他晃晃荡荡的,笑得很大声,直至,他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
他哭了。
他晃荡的撒开了手中的铁铲,仿佛下一刻就要摇摇欲坠。
他脑海一片空白,朝着沈星河那边奔跑过去。
“星星!”谢清遥扶住他。
他神情恍惚的抬起眼。
月辉将他们身上洒了一层银白的霜。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黑瞳中倒映出彼此的身影。
119
谢清遥替沈星河擦去脸上的泪,无比心酸的望着他: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却反而是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沈星河情绪亢奋了太久,像是拉满的弓弦,伴着这一声“过去了”,这根弓弦才肯放松。
他两眼一黑,倒在了谢清遥的怀中。
沈星河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导致再度昏厥。
谢清遥横身抱着沈星河朝着家里跑。
众人手忙脚乱。
谢虎先把杨如的尸体扛走,拎着铲子去挖坑,走时候表情很难看的抱怨他这一宿别想睡了,因为要毁尸又要去草地灭迹。
老马腿脚慢,走在最后面,让花嬷嬷先给他去拿药箱。
花嬷嬷连连点头,跑回房去拿药箱,很快的冲回来:“是这个吗?”
老马:“不对花花,这是毒药。是那个牛皮肩袋的。”
花嬷嬷又进去拿,再抱了个牛皮肩带的大箱子出来。
老马:“这也是毒药,算了花花,还是我自己去拿吧。”
正说着话呢,小石头抱着一个药箱子跑出来:“是这个不?”
“对对。”老马接过了药箱子。
宋氏火速系围裙:“乖宝醒了一准是要饿了的,我去做饭!孩他爹!过来帮手。”
他往前走了两步,辛子静和辛子明追跑打斗,辛子明迎头撞向了宋氏的腿上,宋氏大骂:
“你俩给我安静点!这不是闹腾的时候!没见少夫人都昏倒了吗!”
小石头连忙跑过来:“大娘,我看着他们就好了,您去忙。”
宋氏笑了笑:“乖啦,你真乖!简直是个小乖宝呀你!”
小石头从自己怀里拿出糖果给辛子明兄妹:“你们听话点,哥哥这里有糖吃。”
辛子明一愣,看着小石头:“你是哪个?”
小石头:“沈公子是我大哥。”
“哦!”辛子明点点头:“我叫辛子明,这是我妹妹,辛子静。你叫什么?”
小石头十分自然的转了话锋:“你喊我哥哥就行,我这里还有糖瓜。”他看了屋里一眼,轻声道:“你们闹出很大的动静,谢大哥哥会不高兴,当心谢大哥哥揍你们。”
辛子明一怔,十分意外的看着小石头:“你是说二爷吗?”
小石头讳莫如深的点点头。
辛子静嘴里咀嚼着糖瓜,回头看了一眼,道:“可是,二爷从不凶我们啊,也不嫌我们吵闹,二爷对我们很好,他养伤的时候还教我识字来着。”
辛子明点头:“是啊,二爷还和我说,等他腿好了,教我使枪呢。”
小石头看看辛子明,又看看辛子静。
原来谢大哥哥只是单独对他一个人不友善啊。
辛子明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小石头,问道:“你是哥哥吗?我七岁,你几岁了?”
年仅六岁的小石头一边沉思,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八岁,你喊我哥哥没问题的。”
辛子明傻笑了两声:“哥哥,你那还有什么糖?再来点行吗?”
小石头伸手又给他抓了一把。
辛子明轻声道:“哥哥,一会儿你教我骑猪好不好?我适才见你骑那猪,好厉害啊!教我行吗?求你,我求你。”
“嗯。”小石头应了一声,却依旧望着小厅的方向:“你乖点,长进了,别闹腾,我自然会教你的。”
谢清遥从房间里出来,花嬷嬷问他做什么。
谢清遥:“星河身上都是血,我烧些水给他擦洗一下。”
花嬷嬷尚不及开口,小石头抢着说:“谢大哥哥,你去陪沈大哥哥!我来烧热水,一会好了我给你送进去。”
谢清遥看了他一眼,说了声,不用,便迈步去灶房。
谢老三正在小石头旁边劈柴,宋伯怀站在谢老三旁边,沉声问:“长工到底在哪?”
谢清洲放下柴,直起身看着宋伯怀:“你老扫听我们家的事,到底是想做什么?”
宋伯怀:“我是看你家的长工太不懂规矩了,杀人不便他知道也就罢了,此刻主人在劈柴,他也不晓得出来帮手吗?
看来是个偷奸耍滑的,不如把人交给我,我帮你们好生调教一下。”
谢清洲没搭理他,弯身继续劈柴。
劈了一阵,冷不丁一瞧宋伯怀。
见宋伯怀冷冷看着谢清洲:“小老三,别以为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就拿你没办法。”
“触怒了我,我照弹不误。”他说着话,大拇指压住中指,放在嘴边“哈”了一声,对着谢清洲下面,隔空做了一个“弹”的手势。
谢清洲下意识的捂裆。
谢清洲恼羞成怒了:“你有病啊!多大的人了?”
宋伯怀没搭理谢清洲,扭身打算自己找找长工,两手竖进袖筒子里,贼兮兮的在窗边探头去看。
小石头定定的看着宋伯怀,这家里唯一缺少的人是舅舅和他的手下们。
这个人一直在说长工的坏话,应该是与舅舅他们有仇的。
小石头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待着,很可能会被波及。
可他不想走。
他想看看沈大哥哥怎么样了。
他也不想回去跟舅舅一起住。
舅舅实在太无趣了,每天除了洗衣裳就是坐在摇椅上喝茶,再不然就是大脑放空的愣神儿,有时候心情好了,还会说奇怪的押韵话,古里古怪的。
他想跟沈大哥哥住。
沈大哥哥在这,这地方像家。
像极了,他独自一人,站在高高山坡上,看过的万家灯火。
错落的房屋,屋顶冒着炊烟,窗格子映出暖黄色的光晕,院子里有孩童嬉闹。
会有一个像沈大哥哥一样令人感到亲切的娘亲,笑眯眯的走出来将孩子抱在怀中,也会有一个像谢大哥哥一样的父亲,将孩子举高,放在肩膀上。
小石头曾经站在山坡上,看到这一幕,他羡慕哭了。
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咬牙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的,无所谓的。
小石头此刻蹲在一边,很小的一只,大人们都在忙忙碌碌,辛子明和辛子静坐在小椅子上吃着糖。
他满眼艳羡的望着辛子明那边。
小石头知道自己是个外人。
他站起身,失落的朝着院外走。
他走了一半,回头去看,看着忙忙碌碌的大人们。
没有人朝着他这边看过来。
他低着头,转过身,踢走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头。
他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颗小石头非常的像。
他深吸口气,笑了笑,宽慰自己一声:“这没什么,无所谓的。”
他大步流星的推开篱笆院,朝着山下走。
“小石头!你沈大哥哥找你!诶?人呢?小石头呢?刚睁眼就要找他,他去哪了?”
老马的声音很响亮。
小石头止住了脚步,骤然回首。
谢清洲最先发现了他:“你干什么去?我姐找你,过来啊。”
宋氏端着一盘菜出来,好奇的望着他:“小乖宝,你去哪里?这菜马上就熟了!”
花嬷嬷也闻声出来,朝着他走过来,推开篱笆门:“小石头!你别乱跑啊!三更半夜的,当心被狼叼了去!”
橘黄色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檐下树上挂着灯笼,大人们站在温馨的光里,朝着他这边看过来,花嬷嬷打开篱笆门朝着小石头招手:“沈大哥哥找你呢,定有好事儿,快去吧。”
小石头几乎是用奔跑的速度朝着院子里跑进去。
他穿过了所有人,直接朝着小厅飞跑进去,撞进帘子,见得沈大哥哥正躺在炕上。
沈大哥哥看着很狼狈,脸上还有血迹,身上穿着的衣裳也被血染了,看样子才醒转。
“沈大哥哥,你没事吧?”小石头担心的看着他。
沈星河蓦地抓住小石头的手,瞪大双眼,用力的说:“今天多亏你了,你做的很好,非常好,特别好,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好。”
小石头一愣,被一连串的夸赞拍懵了,他睁大眼睛:“我做的很好吗?”
他有些不自信的和沈星河再一次确认:“真的?”
沈星河重重点头:
“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了啊!
幸好让你先碰见了那崔淮派来的人!
倘若是被送货的谢老三先撞见了那人”
他转头,望房梁,灯昏黄,双眼再次迷茫
最终生无可恋的摇头:
“恐怕咱们此刻要吃席了。”
小石头:“吃什么席?”
沈星河看向小石头:“上炕说话。”
小石头踩着鞋帮,利落脱鞋,爬上了炕去。
炕上暖烘烘的,小石头刹那就放松了。
他从怀里拿出糖来,将纸剥开,递到沈大哥哥的嘴边:“沈大哥哥,吃糖。”
沈星河含着糖,望着小石头。
小石头把自己怀里的糖尽数掏出,放在沈星河的枕边,眼睛发亮:“沈大哥哥,这都是我从那只羊那骗来的,都给你吃。”
他兴奋极了,声音很轻:“适才那俩小孩儿找我要,我没舍得给他们太多,想给沈大哥哥留着,你吃这个,这个也好吃!”
他说着话,又剥开了糖纸,给沈星河尝。
沈星河望着小石头。
适才小石头面对谢清遥时,感到害怕了,但是他并没有跑到裴景弛的身后,而是跑到了沈星河的身后。
他得了这么多的糖,也没给裴景弛,只全都给了沈星河。
这说明小石头最信任的人,还是沈星河。
想想也不奇怪,故事里的小石头和裴景弛与辛苑的相处一直都很不好。
如果相处很顺畅的话,小石头也不会被送回大漠去了。
120
客观来看这件事,还真不赖辛苑和裴景弛,因为像小石头这种敏感的怪小孩,很少有人会懂得和他怎么相处。
他呈现于人前的,是满口谎言,见人就利用,能捞就捞捞好处,报复心极强。
没有大人会喜欢这样的怪小孩。
沈星河像是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一样。他想问小石头,你愿意住在这里吗?
但他非常清楚,小石头即便心里千百个愿意,也会嘴巴上拒绝他。
小石头不是不愿意,而是怕给这里添麻烦,也怕成为别人的累赘。
沈星河轻声问他:“你想住在这吗?”
小石头扬眉,似有一瞬间的喜悦,转瞬即逝的喜悦之后,他表情又很快的回复了平静:
“不用,我在舅舅那住的挺好的,舅舅对我不错,我为啥住这啊?”
【我不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有家,我不是没人要的人。】
他能很清楚的意识到,小石头话中想表达的意思。
沈星河:“我是想让你帮我个忙。你住在这,晌午去私塾,下午没事时,你帮我看着谢老三。
那家伙挂着粽子满世界送货去,这太可怕了!
我真的是不放心啊!若是挂着你,这事就安全了!”
【这里很需要你,比舅舅家更需要你,你不是累赘,你是来帮助沈大哥哥的。】
小石头眼中渐渐有了光,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变快了,他想一口答应,可他想起了谢大哥。
谢大哥并不喜欢他,自然不会愿意让小石头留下来。
可是谢大哥不愿意似乎没什么用。
他亲弟弟都管他喊嫂子。
这里大家显然都是听沈大哥哥安排的。
思及至此,小石头答应了:“好!”
沈星河:“你明天不用去私塾了,快过年了,好好玩玩,过完年再去私塾。”
这小子一路颠沛流离吃了两年的垃圾,才安顿下来,一天没歇着,扭脸被送去上学了,这搁谁谁能学的下去。
小石头:“我不想去私塾,我想挣钱,打铁的铁匠回老家了,这几天我正找着活计呢。”
“私塾得去,钱也得挣。不过打铁还是算了吧,你不是谢老三,脑袋这么灵光,干卖力气的活可就可惜了。”沈星河从带血的荷包里拿出了些散碎银子递给小石头:“拿着,你看管谢老三的钱。”
小石头摇头:“我不要沈大哥哥的钱。”
沈星河:“谢老三挺费心的,你挣的这个是辛苦钱。”
小石头点头:“我不要,不如这样,他若惹祸了,我便找他要钱。冤有头,债有主。”小石头咧嘴笑:“我找他要来钱,还给沈大哥哥买糖吃。”
“好小子,你就照这么长,日后你绝对人中龙凤!”沈大哥哥把钱收起来了。
小石头咯咯的笑。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他听见了谢大哥的脚步声。
谢清遥挑帘进来,将面盆放在木架之上,用帕子放在水中投洗,拧干,坐在沈星河的身畔。
小石头歪着头望着谢大哥给沈大哥哥擦拭脸颊。
谢大哥的动作很轻,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独独面对沈大哥哥的时候像变了个人,眼中那种吓人的冷意和疏离全然不见了,仿佛变得让人觉得很有亲切感。
谢大哥有一双很好看的手,左手轻轻的将沈大哥哥的头托起,用另一只手中的帕子给他小心翼翼的擦着颈后的汗水。
小石头目光向上轻轻移动,望见一张鲜红的纸贴在床头。
他不认字,好奇的问:“那是什么?”
沈星河顺着小石头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笑了笑,移目看着小石头:“你瞧,读书有用吧,不然你连婚书都不认识。”
明明是谢大哥先抬头看到的,可是谢大哥却没说,明显不愿意搭理他。
小石头内心产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
谢大哥不喜欢他,这事得让沈大哥哥知道!
于是,小石头故意下炕穿鞋,站在了谢大哥的身后。
他是能看出来,谢大哥想自己动手给沈大哥哥擦拭脸颊的,他打算乖巧的说上一声,谢大哥,我来帮你。
他想,谢大哥一定会冷冰冰的说一声不用。
这时候,小石头就会点点头,默默退出房间,让沈大哥哥看到,谢大哥是如何冷漠他的。
小石头目光阴森,搓搓手,决定就这么干。
“谢大哥,我来”
“你帮谢大哥给沈大哥哥擦擦手好不好?”
谢清遥蓦地看向小石头,语气平和,面带善意。
谢清遥:“水浊了,谢大哥去换盆清水。”
这完全打乱了小石头的所有计划。
他愣了一下,接过了谢大哥投洗好的帕子。
谢清遥站起身来,顺便还摸了摸他的脑袋瓜。
小石头愕然回头看着挑帘出去的谢清遥。
谢清遥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扬眉峰,透着一丝狡黠。
小石头垂着眼给沈星河擦拭手,他擦拭的很认真,心里变着法的想怎么让沈大哥哥知道“谢大哥不喜欢小石头”这件事。
小石头抬眼,对视上沈星河两只疲倦的眼,他刹那就不再想这事了。
“沈大哥哥,你睡会吧。”小石头担忧的望着沈星河。
沈星河点点头阖上疲惫的眼帘。
小石头忽然觉得心疼了。
沈大哥哥真好啊,才睁眼,才稍稍有些力气,就要把他叫到身边来。
小石头很明白,沈大哥哥这是叫给众人看的。
在这个家里,沈大哥哥的地位是最高的,人人都围绕着他转,他重视小石头,这家里的每一个人,便也自然会重视他的。
小石头垂着眼,认认真真的擦拭着沈大哥哥的手。
沈大哥哥的手软软的,柔柔的,暖暖的。
小石头将自己的小手放在沈星河的掌心,他在心里忽然之间冒出一个念头来:
有娘亲牵着手的感觉,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他也跟着放松了,将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目不转睛的望着沈星河牵着他自己的小手。
他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冷不丁一回头,赫然见得谢大哥站在帘子前,垂眼望着他。
他手中的面盆已经放在面架之上了,显然,他已经站了良久。
小石头吓得连忙将手缩回去,动作幅度过大,沈星河轻哼了一声。
小石头和谢清遥刹那紧张的看向沈星河。
两个人屏息凝神的看向他。
见沈星河睡得很熟,两个人的肩膀默契的松弛了。
二人收回目光,继续对视。
谢清遥垂眼看着小石头,表情玩味。
小石头小脸煞白的望着谢清遥,但他没有像个稚童一般惊慌失措的跑出房间。
他站在原地,抬眼直视谢清遥锋利的目光。
小石头满脸老辣的望着谢清遥,用不大的声音,冷声道:“出去聊聊怎么样?”
他说完了话,像个小大人儿似的率先错身出了屋子。
谢清遥也玄身去了小厅,在小石头迈步出门板后,谢清遥将门板关上,锁死。
小石头独自被晾在檐下,表情尴尬。
谢清遥回屋着手替沈星河擦洗,替他换衣。
小石头继续晾在檐下,表情僵化。
宋氏从房间里出来,看向小石头:“傻站着干啥呢?来,上我们屋吃饭来!”
小石头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先不用了。”
“这孩子,咋不听话呢!我告诉你呀,屋里有肉吃,香着呢!来晚了要被抢光了!快来快来。”宋氏用着哄孩子的语气,说着话要过来了。
小石头感到颜面扫地。
这时候门板正好打开,谢清遥见宋氏,对他道:“小石头跟我一起吃,劳您先去陪陪沈星河,他杀了人,万一醒来,我怕他独自一人会怕。”
“好好!乖宝今天一定是吓坏了。”宋氏很爽利的应了,迈步去了房间,忽而想起什么:“对了二爷,姓宋的说今儿个太晚了,不叨扰了,改日登门造访。”
他说完话就地淬了一口:“装什么正人君子呢他,满口仁义道德,干的都是不仁不义的事儿,狗东西,我家老辛当初跪了一宿,他大门紧闭”宋氏骂骂咧咧进屋了。
谢清遥:“”
小石头:“”
谢清遥去了灶房,弯身在灶眼里扔了把火,将饭菜放在锅里热上。
灶房黑黢黢的,他将壁上的灯点燃。
他抽了把胡床坐在了灶台前。
谢清遥坐下来,小石头可以平视他了,小石头这才有了底气开口:“沈大哥哥说让我住在这,让我帮他看着你弟弟。”
谢清遥没说话。
小石头:“但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住这,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
谢清遥看向小石头:“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小石头冷声道:“你不就嫌我是个小乞丐么。”
谢清遥:“是你自己嫌你自己是个小乞丐,别扯上我。”
小石头一怔,沉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谢清遥:“你又不是我的妻,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你该知道,人不被别人喜欢才是常态。
反而,当你遇到一个无条件的喜欢你,接纳你的人,那才是罕见。”
小石头疑惑的看着谢清遥。
谢大哥似乎在像沈大哥哥一样,教给他道理呢。
是会错意了吗?
如果谢大哥不喜欢他,是不会讲这种大道理的。
小石头拿不准了,无声的站在门口,带着打量的目光去观察谢清遥。
他看着谢清遥凝视着掌心,小石头探头看,见谢清遥手中握着几粒骰子。
很奇怪,谢大哥身上隐隐散发的戾气刹那没有了。
谢清遥屈指摩挲着骰子,也没有抬眼望着小石头:
“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干系?你沈大哥哥喜欢你就好,我总归是听他的。”
谢大哥说这话的时候,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小石头望着谢清遥。
看来他观察的没有错,这个家里是沈大哥哥做主的。
哼哼,那就好办了,以后谢大哥一旦招惹了他,他有的是机会跑到沈大哥哥的面前装可怜。
小石头眼睛骨碌碌一转,咧嘴笑了:“知道了,谢大哥最好了,往后我会听话的,谢大哥放心。”
他扭头欲走。
小石头双脚突然离地了。
他脖领一紧,骤然被谢清遥平地拎起来了。
谢清遥也站起身来,壁上的烛火映得谢清遥的脸明明灭灭,也在他狭长的眼中映出一团火。
他的表情极为阴鸷,震慑人的目光使得小石头头皮发麻。
谢清遥单手拎着小石头,垂眼望着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