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风最后一次遇见颜胥,也是在洛阳城。
只是这次他来洛阳不是为了除妖,是为了给颜胥送种子。
几年前他们从山谷底下搬出,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上。
这里风景宜人阳光暖和,不知道比阴暗的山谷强上多少,尤其是在柳长风这个种地能手的协助下,他们很快就开垦出了一片菜园子。
他跳下佩剑的时候颜胥正蹲在旁边用小铲子松土,少女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泥,她却并不在意,在菜地种玩得不亦乐乎。
“阿胥。”
“你怎么这么慢啊。”少女嗔他一眼,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盐须。”
颜胥歪头,长辫子从肩膀上滑下:“你是在叫我么?”
“不是。”柳长风摇头,把种子埋进他们新开垦的菜地里,“它和你的名字读起来一样,写起来却不同,这是蜀地的叫法,在中原,我们通常叫它香菜。
我觉得它的名字和你一样,听起来很有意思,就买了一些回来。”
颜胥没见过,于是也蹲下来看他摆弄。
“这东西怎么吃?就像大白菜一样直接煮么?”
“并不会。”他从袋子里把种子掏出来,种在准备好的土壤上,“它其实是一种香料。”
颜胥若有所思地看着,也学他将一粒粒种子洒在土地上。
微风拂过,遮在他们头顶树枝被吹得沙沙响。
几年前种的柳树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
柳长风看她专注的侧脸,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其实他这次来找颜胥,除了送种子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想和她商量。
他们其实已经在一起很久了,除了出任务的时候他会在师门里,其他时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往农家小院里跑。
明面上是说来帮她种地履行约定,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看的不是菜,是人。
师兄师弟们在门派里调侃他师兄什么时候带师嫂回来看看,村口的大娘也在问他说他什么时候才能请他们吃上喜糖。
就连师父也知道了,特意把他拉过去,明里暗里询问这姑娘姓甚名谁,师承哪个门派,可有与他结为道侣的打算。
柳长风每次挠挠头说快了快了,心里却说他怎么知道。
他是很愿意和颜胥结为道侣的,但是不知道颜胥愿不愿意嫁给他。
夕阳西下,青年拨弄着青菜叶子,非常烦心。
“你别弄,待会儿把叶子给扯掉了。”少女打他的手。
“哦。”
他点点头,又换了一个地方坐,但是脸上却还是那么的闷闷不乐。
荷包里的玉佩都快给他盘出包浆,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好的可能和坏的可能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一开始还是会想点好的,想的越多推演的坏结局就越多,到了最后,已经变成只要他一开口求亲,颜胥就要拿起刀捅他。
“唉。”
青年长叹一口气,犯了难。
“你怎么了。”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不对,她戳戳他,“你怎么拉这个脸,谁欠你的了。”
“没有。”他托着下巴摇头,突然转过来看他,“阿胥,你觉得我怎么样。”
怎么样?
还不就那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她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他多了或是少了什么东西,还是一如既往。
“就,挺好的啊?”
柳长风身上的气压更低了。
挺好的?没别的吗?他们都在一起三年多了,颜胥就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吗?
担心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弦外之意,他只好换个方式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怎么样。或者我有什么缺点或者优点么?”
说完之后双手放在膝上,紧张看她,像是私塾中等待夫子点名的弟子。
颜胥盯着他半天说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僵在原地,待日头再次偏移一个位置后,她才犹犹豫豫道:“挺好的啊,你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来来回回都是那两句话。
明摆着就是在敷衍他。
柳长风短暂的生气之后又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好。
罢了罢了,兴许现在还不是时候,待他回师门复命将这桩婚事向师尊鼎明,准备好聘礼以后,再来同她说也不迟。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扬起的嘴角,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阿胥。”他起身揽住她的肩膀,“我得先回师门一趟,等我做完了我就回来找你。至于那个问题,我想到时候再问你。”
她撇撇嘴,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他说话:“你不会回来一直都不回来吧。”
“不会!”
柳长风翻翻荷包,从里头掏出一对双鲤玉坠,郑重其事地把其中一半交给她:“此乃我家传玉坠,是我爹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这一半给你,就当是信物,我至多七天就回来。”
他嘴唇微动,缓缓握住她的手。
“阿胥,我绝不负你的。”
不负这两个字,可轻可重。
有人拿它当借口,想抛弃女郎便撒下谎言,用的也是“绝不负”这几个字。
有人拿它当誓言,一旦立下便绝不悔改,情话说得真切,字字玑珠。
颜胥别开眼,自然而然地将这个伤感的话题轻轻揭过:“对了,你还没同我说说,这香菜具体要怎么吃咧。你说是香料,那要加在哪里才好?”
“你想怎么吃都可以,想加在哪里都行。”
颜胥歪头:“加在哪里都可以?”
她上前两步,一把夺过柳长风在村口刚买的芝麻饼,扬起脸看他:“那要是我加在芝麻饼里呢?”
这一听就过分惊世骇俗的想法,任谁听到了都会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柳长风却很当真。
他甚至在认真想着芝麻香菜大饼的味道。
他摸摸下巴,一脸正色地看着她:“你可以试试。”
颜胥就这样笑起来。
她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大声说:“柳长风!那说好了,我们七日后见。”
“到时候我请你吃新烙好的香菜芝麻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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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话本中,不论故事多么波折,不论前路多么坎坷,就算立场不同,周围人如何反对,男女主角总会在一起。
柳长风自以为自己和颜胥没有这样的困扰。
他们都是仙家弟子,实力相当,师长祝福,唯一的阻碍他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意。
但是这没关系。
反正等他回来以后,他会准备好聘礼,会让她成为整个洛阳城里最幸福的新娘子。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
既踏修仙路,生死不由人。
柳长风仰面躺在泥泞的土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鲜血染红了大地,石阶上,神殿前,密密麻麻地都是清风谷弟子们的尸体。
他眼睛瞪得极大,看着那些人在神殿之中进进出出,拿着火把在周围破坏,把还有一口气的师弟吊起来抽打。
“你们这清风谷守护烛龙神殿百年,就什么都挖不出来?”
他看着师弟的头歪到一边说不出话,却无法上前阻止,只能看到他们在又杀了一个人以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的师弟扔到他身侧,然后在他们身上点燃的火。
耳边声音越来越细碎,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着入侵者麻木地审问弟子,再将他们一一杀死。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
无人得知神殿中的神明与它的使者去了何处,它从此消失了。
清风谷上上下下几千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屠戮干净。
烛龙没有庇佑它的信徒。
这是后人在史书中在刻下的话。
眼前的雨雾渐渐大了起来,一切在扭曲。
滂沱大雨中,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少女闯入了血迹斑斑的神殿。
她颤抖着跪在地上,不厌其烦地打着他的脸,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滚入泥泞的土壤里。
她的嘴一张一合,似在用力嘶吼什么。
可惜无人回应。
柳长风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手掌却总是从她的肩上穿过。
她抱着他的尸体哭得眼泪都干了,又拖着他的尸体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回到他们初相逢的那个山谷里。
他一直没走,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为了复活自己踏上歧途,成为万人唾弃的鬼修。
也看着她不舍昼夜地修行,一日一日地瘦下去,她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唯一没忘记的就是照顾地里新长出来的香菜。
但复生之术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能将死人复生的只有神明,可神明已经将他们放逐。
他不想再看到她再这样偏执下去,他必须趁自己完全消散之前做点什么。
情急之中,他想到了神殿中还藏着的另外一个“秘宝”。
当晚,他就附身在玉佩之上,以此作为媒介告诉颜胥。
“你往神殿走三百里,那里有复活我的方法。”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灵力也达到了极限,从此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还好颜胥相信了,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破败的烛龙神殿深处。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她也极为顺利地在破败的石砖中挖出个小盒子。
小盒子里爬出一只小小的虫子,爬在她手上,咬了她一口。
“啊!”
她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虫子打掉,没想到它钻的更深,直接钻入她的肉里。
与此同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消失不见。
颜胥左看右看,挠挠头,心中的空落感觉越发明显。
“我,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对了,她是来找复生之术的,因为她想复活一个人。
蛊虫越钻越深。
噬情噬情,吃的就是相思之情,相爱之忆。
那个人是——
颜胥单膝跪在地上,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柳长风!”
“你抛弃我,愚弄我,你罪该万死!我要亲手杀了你!”
——是她最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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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渐渐消失,青年的身影逐渐也如风一般消散。
余清欢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是湿的。
她想,
大抵因为是颜胥没有身体,所以只能借着她的眼睛哭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