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顺手之劳,还麻烦婶子大半夜……”
余秋堂不好意思地说着,他知道若不是他的缘故,三叔和三婶即使下午没吃饭,肯定也就找几个馒头啃啃,绝对不会说炒菜喝酒啥的。
现在都晚上10点多了,委实有些打扰人家。
虽然他确实帮了大忙。
“你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你再?嗦,等下你婶子要骂你,我们可拦不住,你知道的……”
余得水也不知是笑个啥。
这种怕老婆的人,这个年代还是很少的,放眼整个村子,都看不到几个。
大西北虽然也有温柔的男人,但这个年头,大多数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盛行,不说怕老婆了,动不动就想着捶老婆呢。
“就是,堂哥,你就甭?嗦啦。”
余秋原戳戳他。
“对了,堂哥,你晚上来我们家原本干啥来着?”
不说这个,余秋堂差点都忘了。
这下便道:“我是找你帮忙呢,原原。”
将他打基子的事情说给余秋原听,余秋原一听笑道:“那没问题,我帮?打,我别的没有,一把力气还是有的,你看我们家新盖的那个厦子没有,那就是我打的基子。牛逼不?”
“牛逼,要不然我喊你干嘛,哈哈。”
“对了,你准备将房子建在哪?”
“最南边。”
“南边?”余秋原一愣,“你说队上最南边,那不是和江哥一起?”
“嗯,是准备建在那的。”
余秋原一愣。
余得水直接惊讶道:“你建那么偏干嘛,荒凉的,周围连个人都没。之前你小叔家秋江非要建那边,我……”
余得水说到半截,突然不知道咋说,无奈地说:“反正那个地方太偏了,人家都朝人多的地方跑,你咋偏偏朝山里跑?”
“这个嘛,也没啥,就是喜欢安静,再说那边地也平坦,我想把院子搞大点,顺便把我三姐和两个娃娃带上。”
听到这里,余得水父子沉默了。
余得水摸出个烟锅,填了点烟丝,慢悠悠地咂巴起来。
“你这么说,倒也有点道理,你们家那个情况,确实比较复杂。”
“就是说啊。”
余秋堂笑道:“三叔你不用为我操心,我现在本事大着呢,住哪里还不都差不多。”
余得水一怔,随之笑道:“也是,你现在本事确实长了,可不像你弟,这么大的人了,屁本事没有。”
余秋原尴尬地摸摸脑袋。
也不反驳。
“对了三叔,我爹还让我问问你,我奶的事现在咋个说法?”
余得水闻言苦笑,“这事啊,咋说呢,前两天山子回来过一趟,说是就这两天要把你奶送回来,你看我们炕都给烧了好几天。”
“没说我奶在我二叔家住的咋了,为啥一定要回来呢,家里环境肯定不如市里舒服……”
“你奶那脾气你不知道?”
虽然是自己老妈,余得水也是一脸无奈,“她性子来了,谁能拦得住,要是真能听人劝,她就不是你奶了是吧?”
余秋原听到这,忍不住笑了。
“笑啥?”
余得水不明所以地看着儿子。
余秋原急忙收敛点,“我是感觉我奶要回来,就让回来呗,家里这么多人,咋都能照顾好她是吧?”
余秋堂看眼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天真的堂弟。
心想你还不知道,你将面临什么样的折磨。
余得水和余秋堂的想法显然一致,无奈道:“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己的老娘,要回来那就只能接着吧。
其实吧,住我们家都没关系,可你奶那个嘴啊,真是不饶人,偏偏你婶子性子又急。
按理说,叔不该在你这个小辈面前说这些,但你婶子你也知道,不用多想,就知道将来肯定和你奶合不来,麻烦的事多着呢。”
余秋堂点点头,他心领神会。
这也是前世验证过的事。
但他此刻也没啥可安慰的。
还是那句话,奶奶回来,除三叔这里,也没地方可去。
这与孝顺不孝顺没关系。
老太太纯粹就是放着和气的日子不过,非要找麻烦。
给大家族里制造点矛盾。
“就先这么着吧啊,不行的话再说,你给你爹说,我们肯定会把你奶照顾好,有问题兄弟们再商量。”
“那就好。”
话是这样,说完后叔侄两人都有点惆怅,只有余秋原不明所以。
小伙子还是太年轻。
想着奶奶要回来,就让回来呗,他还没怎么和奶奶处过呢,每年都见不到几次。
他觉得奶奶挺好啊。
“原原!!”
厨房传来高美兰的声音。
“把桌子收拾下,让你爹把酒打开。”
“好?。”
听到老婆丰富,余得水立刻站起来忙活,挪开外面几个酒瓶,从最里面抽出一瓶西凤,爱不释手地对余秋堂指着看:
“这可是70年的酒,今年都14年了,是当年你二叔复原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打开你陪着叔喝点。”
“这么珍贵的酒,你还是其他场合喝吧,我们随便喝点荣城白酒,哪怕是散酒都行。”
“看你这娃说的,你又想让你婶子怪我不是,你今天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也就你是我侄子,要是其他人,我高低是要给你整点酬劳的。
但叔也不能让你吃亏啊,这好吃的,好喝的肯定要供上,把你招待的服服帖帖。”
“就是啊,堂哥,你就老实受了吧,我一晚上听你客气的,都客气烦了。”
余秋堂没办法,只好接受。
其实他不会喝白酒,再好的茅台,再差的散白,他都无所谓,反正喝起来辣辣的,也没啥意思,就是一个难受。
他喝酒,纯属应酬。
向来没有喜欢过。
西北人无论男女,都喜欢喝酒,每天在地里干活累了,回家喝那么一小杯,就能解乏,也不喝多。
他算是拖了西北人的后腿。
这边刚准备好,那边高美兰端着盘子来了。
盘子这片人常用的厨具。
用来将碟子或者碗筷从厨房转移到吃饭的地方,有木制的方形盘子,也有洋瓷的圆盘子,作用都差不多。
高美兰还真是下了血本。
盘子里大大小小六个菜。
其中三个就是荤菜,一盘红烧肉,一盘青椒肉片,一个炒鸡,还有一盘西红柿炒蛋,两个时令小菜。
“等着,还有汤和馍馍,我给你们去端。”
余秋堂都没来及说“不用”,高美兰就风风火火走远。
她做事的速度真是快。
等高美兰准备好一切坐到桌上,余春竹也揉着眼睛,穿着个薄薄的秋衣来了,看到桌上好吃的,眼睛突然亮了。
也不客气,自动自发去端过板凳,老老实实坐在余秋原身边。
“你不是在睡觉嘛?”
“闻到香味了嘛。”
“你是狗鼻子?”
“差不多,我和狗都喜欢吃骨头,嘿嘿~”
余春竹是那种很天真的调皮,高美兰拿她是没半点办法。
“回去穿上衣服,没看到你哥还在。”
余春竹看眼余秋堂,“我堂堂哥又不是其他人,是吧,哥?”
余秋原笑道:“是。”
“那就是了,我们吃饭吧。”
余春竹拿起筷子,就准备干嘛,她瞄准最大一块红烧肉许久,就等着第一时间消灭。
“啪!”
她的小手被高美兰筷子无情敲击。
高美兰顺势夹起那块最大的肉放到余秋堂碗里,“多吃点肉,看你高晃晃的,瘦成这个样子。”
“我的肉啊~”
余春竹眼睁睁盯着余秋堂碗里的那块肉,再看看碟子里,已经找不到能代替的,顿时一脸这个年龄段孩子不该有的悲伤跃然脸上。
余秋堂看在眼里,觉得好笑,不忍心伤害一个小姑娘的梦想,将那块肉又放回她碗里,“来,这块给你吃。”
“堂堂哥真好。”
“你自己吃啊,堂堂。”高美兰瞪了女儿一眼。
“没事的,婶子,谁吃都不是一样,小竹子正在长身体,营养可不能缺。”
“就是嘛,堂堂哥说的很对。”
余春竹已经开始大快朵颐。
“看把你能馋死。”
高美兰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好任由她去。
余秋堂心里其实很舒服。
三叔家两个孩子,都是那种很好的人……话说,他的这些堂兄弟,姐妹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品有问题的孩子。
大概是因为上一辈父母三观相对都正。
唯一有问题的,竟然是他的亲弟弟余秋实,简直是家族之耻。
就这样,和亲人们一起吃饭,简简单单也蛮好。
他其实很想在家里和父母这样吃。
可惜母亲去世,陈美娣又是那种样子,但凡她像二婶,三婶,四婶那样都行啊。
“堂堂,你这马上十八了吧?”
吃着吃着,高美兰突然问道。
“对啊,年过了就十八了,我是正月的生日。”
“那就能说媳妇了。”
“啊?”
余秋堂没想到,突然转到这种话题上。
“才十八急啥,还小着呢!”余得水帮余秋堂倒满小酒盅。
“小什么小,都十八了还小,你十八岁的时候,娃都怀上了。”
余得水脸一红,“咋又说上我了,当着孩子面。”
“也不是我说你们,这娃眼看着十八过了,就是要成家,早成家早养娃嘛。
那小嫂子走的早,大哥……就不说了,你说说咱要都关心娃的婚事,谁给操心?”
余秋水无奈地说:“我也没说不管啊,人家大哥……”
“你那个大哥,就被陈美娣那个吊死鬼给缠住了,那顾得上娃的事。
有那样的人嘛,娃分家一分钱不给,让娃拿啥建院子……”
余得水苦笑着对余秋堂摇摇头。
自己媳妇自己知道。
就说是好心吧,可哪有当着人家娃面说他爸的事呢。
这不是好心被误解嘛。
“你看看咱原子都有对象了,堂堂比原子大两岁,还空里耽着……这让人心给揪的。
前段时间去隔壁舅家行勤,碰到二嫂和小娟,我们就说这个事呢,我们这些做婶子的不管,我估计陈美娣可没心情管这些。”
余秋堂听的迷迷登登,他突然想起前辈子,米雅丽好像就是四婶托人说的媒,他前世比较木讷,也不懂得人情世故。
当时也没想到要好好感谢下婶子。
就觉得是自己婶子,也不需要特别客气啥的。
后来经历半生浮尘,才知道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人啊。
能碰到别人对自己的好意,都应该记在心里。
有机会就要将善意还给别人。
可不能想着无关紧要,蹉跎掉这份善意。
“堂堂,你别你听叔说,等你明年过了,我们就给你物色个好媳妇。
你妈可怜的,走的早,临走前拉着我和你二婶的手就不放啊,说是最不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们可是答应过她的。”
余秋堂主动倒满盅中酒,站起身,诚恳地对余得水和高美兰说:“叔,婶子,感谢你们对我的我照顾。”
“啊,坐下吃啊,站起来干嘛,快坐下。”
余得水喝高美兰看余秋堂这样认真,很是意外,急忙招呼他坐下。
喝了杯中酒。
余秋堂第一次觉得酒的味道确实不错。
微微有点回甘。
他忽然就想清楚一个截止今天之前都没想通的道理。
其实,他一直经受着很多人的照顾,并不是那么孤单。
而他之所以没感觉,是因为他看人的角度不同,以及他根本没敞开心灵去接受别人的好意罢了。
既然这样的话……
他决定房子修好后,还是去拜访下二叔和二婶吧,还有四叔和四婶,回来后都一直没见过,之前觉得没啥,现在想想实在不该。
以及奶奶……
对奶奶,还是温柔一点吧。
还有外公和外婆。
回来这么久,他都一直没去看望他们,仔细想想的话,他其实还没真正重生过来。
他的身体逐渐已适应这个时代,但其实灵魂深处还很疏离。包括他之所以将院子的位置选择在偏僻之处,或许是内心深处也有这个想法。
“来,多喝点。”
余得水又帮他添满酒盅。
他端起酒杯,看到里面晃荡的自己的脸,微微一笑。
“来,我敬你们。”
吃到中途,心满意足的余春竹又回去睡觉了,桌上的菜眼看着只剩下残汤冷炙,已经来到下半场。
这时,余秋堂突然看到夜幕中的天空出现一道光幕,紧接着就听到“突突”的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停在三叔家门口。
吸引了隔壁的狗子疯狂嘶吼。
余得水和高美兰,余秋原也都很奇怪,纷纷看向大门口。
啥情况?
几人都有些懵逼。
从声音来看,竟然是个摩托车,村里上千户人家,一辆摩托车都没有。
很多人连自行车都买不起。
更不说摩托车。
而且这还是大半夜的,能有啥事,竟然撞到自家门上。
“嘭嘭!”
这时,大门被“嘭嘭”砸了几下。
紧接着,有人高声喊道:“三叔,三婶,开下门,我奶回来了!”
“是山哥!!”余秋原站起身,惊讶地喊道。
余得水和高美兰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对方眼里的震惊。
“去看看。”余得水招呼声,几人快速朝门口跑去,余秋堂顺便摸上手电筒。
打开门闩,只见余秋山挎在一辆三轮摩托上,一副摩托骑手的牛仔装扮,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斜掩襟的夹衣,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一脸不耐烦,心情看起来不大好,一副别人吃了她多少饭的样子。
这位老太太正是余秋堂的奶奶芮二妹。
她原本也没名字,更是没有姓氏。
芮这个姓氏是她东家的姓。
早些年她不知从哪里逃难到荣城,饿到在路边差点饿死,被恰好经过的一个地主救下,开始给地主夫人做丫鬟,后来夫人觉得她很乖巧懂事,便收她为义女。
余秋堂的爷爷是地主的外甥,地主便将这个捡来的义女许配给外甥,一直叫她的小名二妹。
后来为登记户口,只好给加了姓,改为芮二妹。
芮二妹这个老太太着实了不起。
丈夫死的时候,余得土才刚会走路,老太太硬是一个人养活五个儿子,三个姑娘长大。
为此吃了多少苦,显而易见。
能在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养活很多孩子,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大部分人都像米雅丽的父母,实在没办法,中途夭折过两个孩子。
芮二妹原本在大队里,是典型的干活能手,一个女人干起活来丝毫不比男人差。后来还积极向组织靠拢,若不是曾经有过给地主做义女的经历,甚至她还想成为一名光荣的~~
余秋堂前世关于奶奶的概念,大多数都是听别人闲谈。
芮二妹性格风风火火,最见不得余秋堂那种畏畏缩缩的性子,开始就一直骂他,后来余秋堂索性一直躲着奶奶,反正就是不愿意见她,慢慢就陌生起来。
余家孙子孙某这么多,老太太算是基本将他放弃。
他是丝毫没觉得落寞,反而甚至偷偷开心。
至少不用整日看着她的样子挨骂。
余家五兄弟里脾气最大的就是余得金,但比起他的母亲,余得金都已经能称得上温和派代表。
眼下,众人看到坐在车上的老太太,顿时也一脸懵逼,不约而同想到一个点:这老太太,真是能折腾啊!
可人送都送回来了了,能咋办呢。
接着呗。
“三叔,三婶,秋原……秋堂也在啊。”
余秋山从车上跳下来,挨个打招呼。
“山子……这?”余得水小心翼翼地询问。
“问啥问,咋地还准备怪孩子不成,不想让我住你们家?”余秋山还没回答,芮二妹可不高兴了,没好气呵斥声。
余秋堂觉得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果然还是这样。
他记忆里奶奶的声音就是这种,总是带着埋怨和质问,听着就给人一股很不舒服的压抑。
“没没。娘,你这说的啥话,我是想说你们咋大半夜回来了,再急也要等着天亮啊?这大半夜路上也不好走,颠的厉害,庄稼又高,也不安全……”
余得水急忙解释。
高美兰则是站在边上没吭声。
她是不想惯着这个老太太,但好歹人家刚来,也不好意思现在说啥,后面还不知住多久,闹得太僵,后面也是麻烦。
“啥意思,我来我儿子家住,还要看个黄道吉日咋地?!”
芮二妹冷哼声,让余秋山扶着自己从车上下来,经过余秋原身边时,问了声,“原原,还是这么矮?”
余秋原苦笑道:“稍微长高一些了,奶。”
“长高个头,我看就还是水缸高点,也不知跟谁?!”
高美兰牙都要咬碎了。
这还用说,老余家兄弟五个,没有特别低的,孩子不高,那不就含沙射影她嘛。
这个老太太真是一点没变,这么久嘴还这么讨厌。
芮二妹又走到余秋堂面前,抬头盯着他看会,“你那个后妈还没死?”
余秋堂:“?”
一脸无奈。
这还是第一次同情陈美娣,人在家中坐,诅咒天上来。
“比不上奶奶身体康健。”
芮二妹本来都要走过去,闻言停下脚步,有点意外地再次打量余秋堂,“长这么高干嘛,跟个天灯架子似的,有啥用,能抡得起镢头嘛?”
余秋原无奈。
感情矮不行,高也不行,就纯属你老人家订规则嘛。
他偷偷看着余秋堂,发现余秋堂竟然很淡定,面对奶奶这样故意责怪,不但丝毫不生气,反而笑着说:“奶,个子高,将来给你生重孙子,不也是高个子,走在人群里,比人都高,不是很有面子?”
芮二妹想了想,“多吃点,男人腰板这么薄,一点力气都没,怎么做大事!”
“好,我一定好好吃。”
经过余秋堂这样一折腾,芮二妹的心情似乎好一些,抱着她的包袱径直走向大房,看到桌子还没吃完的菜,随口又说,“大鱼大肉,还喝酒,老三,你这日子过好了啊?”
“娘,这是……”
余得水还想解释,就被高美兰拉了把,示意他不要这样继续说。
她走近几步,站在老太太身边,“娘,你晚上能吃东西麻烦,我给你做点?”
芮二妹说,“单独做,你准备做什么,是不是随便打发点东西糊弄我?你们知道我要回来,就留给我一桌吃剩下的剩饭……”
“娘,不吃就不吃,我带你去给你专门留的房里,炕烧得很暖,窗口还能看到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