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后事啊。”
余得金重复声。
余秋堂只好拉住他,“你不要急啊,人家家里有人,要等我四婶过来,看看怎么安顿。”
“哦,那就看看。”
余得金很是恍惚。
余秋堂知道他是突然收到消息,一时间有点迷糊,也没有怪罪。
正说着呢,余秋堂眼睛尖,看到王晓琴从医院门口进来,风风火火的,身上大红棉袄显得格外刺眼。
身后跟着个男人,余秋堂并不认识。
她们进来,很快就看到这边父子两人,王晓琴表情复杂,问了声:“人呢?”
余秋堂看向父亲。
他来之后,一直在安慰父亲,也没来得及过去看。
“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余得金盯着王晓琴。
“问我干嘛,我也想知道,那个老鬼到底为啥这样害我。我们王家哪里对他不住,吃我们的,穿我们的,我还给他生个儿子,他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身后男人听的也很是不忿。
余秋堂注意到这个男人和王晓琴有点相似,大概是他的兄弟。
关于王晓琴这个四婶,余秋堂最为陌生。
家族亲戚里,有几人他实在不熟。
一个就是大姑父和大姑。
因为他们长期不在荣城,而是住在省城,余秋堂总共见他们的次数,有记忆的不会超过十次。
很多的时候都是草草回来,又草草走了。
导致余秋堂完全没概念。
哪怕是走在大街上,他和这两个亲戚正面相遇,都可能认不出来。
其次就是小姑父。
小姑父脾气暴躁,和小姑感情不好,基本不参与这边的事情,小姑每次回来,都是自己一个人。
所余秋堂对小姑父不但不熟悉,甚至都不清楚他叫什么。
再然后就是二婶,他只记得二婶人很好,其他就不熟悉了,甚至包括二叔,其实原本也不太熟悉。
剩下的就是这个四婶。
前世也一样,没见过几次面,所以不大熟悉,这辈子回来也就见过一次,这还是第二次。
上次看的时候,就觉得她看似脸上堆满笑容,但笑容后面,骨子里应该很淡漠,无情,是没有什么感情在其中。
而眼下,随着四叔去世,她是彻底放飞自我,完全装都不装了,直接暴露出本来的模样。
余得金听到王晓琴一顿抱怨,一时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晓琴。
“看啥看,带我们去看尸体。”
王晓琴被余得金看的发毛,后面那人不耐烦了,出声呵斥。
余秋堂向前半步,冷冷地看着那人。
“想干啥你?”
余秋堂眼神一旦冷下来,其实很吓人。
主要还是他继承了父亲的三角眼。
这种眼神日常看不出什么,一旦忿怒,就会立刻呈现三角态,显得特别凶。
外加余秋堂人高马大,一米八多的个子,长期猎杀野物锻炼出来的煞气,今日得知四叔死亡的消息,心中的烦闷和复杂,安慰父亲的不耐烦,此刻全部堆在脸上。
当真是让人不敢直视。
余秋堂再次往前走了半步,他发誓,只要这个人敢再叽歪半句,他当场就会让他趴下。
他妈的!
四叔为什么会喝药,不难理解,这现在人还没入土,王家的人便是这个样子。
可见日常,他在家里过的什么生活。
就像余秋江说的,四叔原本就是个温和的人,在这样的家庭里,自然受够委屈。
他忽然想起,他和王瑞祥好像差不多年龄,四叔大概是等到儿子成年,这才选择不归路。
可惜的是,他现在人没了,儿子却不知去了哪里。
而且,余秋堂甚至担心,王瑞祥那个鬼样子,还会不会在意父亲的死亡呢。
他是越想越烦躁,身上的冷气越来越重。
就连余得金在旁边都感觉到了,下意识拉住余秋堂的胳膊。
“走吧,跟我来。”
穿过连廊,路过一片狭窄的通道,刚好能通过一辆运输推车。
因为这边没有阳光,地上积雪没融化,走在上面嘎吱吱响。
每一声响声,仿佛牵动着众人的心。
余秋堂下意识抬头,看看被医院高墙围起来的天空,墙外面是高大的楸树,遮天蔽日,将本来就狭小的光亮遮的更是阴暗。
楸树啊。
余秋堂叹息声。
他家门口原来也有棵楸树,是母亲亲手栽的,有一年夏季下雷雨,楸树被雷击成两截。
“前面就是。”
父亲的话将余秋堂从恍惚里唤醒,他向前看去,巷道的尽头就是太平间。
来到门口,他准备跟着进去,却被父亲一把拦在外面。
“你年过了就结婚,进这里面做什么。”
哦,是为了防止白煞。
余秋堂点点头,“那我在外面等你们。“
王晓琴掏出个口罩戴上,这才和余得金以及自己兄弟进了太平间。
开始只是沉默。
几十秒后,余秋堂听到里面传出王晓琴咒骂声!
“余得火你这个王八蛋,你要害死我啊,你咋这么没良心啊,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你给我上这种眼药!
你起来啊,你躺这装什么呢。
起来跟我说清楚。
你要去死,怎么不死远点,为啥要死在家里,你是不是成心的,就是想让人都看看,你在家里受了多少委屈是吧。
是的,你这下称心如意了。
你可出名了。
我也跟着你沾光,现在我就是王家庄最恶毒的女人,人家都在说我,你看看那个王晓琴,她把男人都给逼死了,她还是有多狠心。
你!!
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然后就是一阵拉扯,余秋堂压制住进去的冲动,只听父亲开始还在耐心劝说,慢慢声音就大起来。
“晓琴,事情已经发生,老四他人都没了,说这些话还干啥,还是看看咋把人拉回去,早点入土为安吧。”
“拉回去,我还要拉回去?”王晓琴却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我拉他回去干啥。”
余得金被搞得有点不会了,“这是你男人,现在人没了,你怎么都要把人带回去埋葬啊,总不能一直放着太平间。”
“谁想拉谁拉,反正我不管,他要是正常死亡,怎么都好说,我肯定把他风光大葬,如今这个鬼样子,我管不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不要说气话啊,你不管的话,我这人难道还一直放在这里不成?”
“反正我管不了。”
王晓琴说着,突然一把拉开门,准备和那个兄弟离去。
余得金却下意识伸手去抓,结果那个兄弟一把拦在前面,将没有防备的余得金直接推倒在门口。
刚好上半身露出门外,下面半身还在太平间里面。
“都说不管了,还拉拉扯扯做什么,难道你们姓余的人,自寻短见,还想着埋我们王家的坟……啊!”
那人还指着余得金说呢,根本没有防备到余秋堂,哪个血性的男人看到父亲被人伤到,能袖手旁观。
何况余秋堂早就看他不顺眼。
他也不多说,直接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然后又将前来帮忙的王晓琴推开,脚踩在那人身上,质问王晓琴,“我四叔为什么要喝药?”
“余秋堂,反了天了,你个小辈敢对我动手!!”
余秋堂冷冷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王晓琴刚要叱骂,余秋堂猛然脚下使力,立刻踩的那个人十分呲牙咧嘴,张嘴就骂,可余秋堂直接不惯着,脚踝一撇,直接用脚后跟踢到他嘴上,当场就将嘴唇踢破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
王晓琴也有点怕了。
就像余秋堂不熟悉她,她自然也不熟悉余秋堂,以前只觉得这个侄子沉默寡言,好像最近出了点风头。
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狠绝的一面。
“应当是我们想问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这人是不是你们家的,不管他生前怎么样,现在人死了,你们当妻子的,做儿子的人,半天不来,来了就这个尿性,你们心都是石头做的?”
“管不管,也是我们家的事情……你,你管我们呢?”
“你看看我能不能管,这里躺着的是我四叔,我只知道他一个大活人,突然喝药了,你说你们家里没有一点原因,问问有人信吗?”
王晓琴看眼地上的兄弟,再看余秋堂面色淡漠,知道今天想来硬的肯定不行,只好语气软了下来,“秋堂啊,你先将你叔放开,让他起来,我们再慢慢说啊。”
余秋堂低头看眼脚底下的男人,“你起来后,老实站在边上,再干乱说话,我撕烂你的嘴。”
然后将脚挪开,“一边去。”
那男人恶狠狠站起来,嘴唇动好几下,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
乖乖站在王晓琴身后。
刚才被余秋堂踩在脚底下,他也尝试过反抗,但根本没力气,就仿佛一只大象蹄子踩着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心里已经有数,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轻易还是不要正面对。
“秋堂啊,刚才我也是心急,一时说气话罢了,你说说看,我们家的人,我们能不管嘛,我这不是回去要和族里商量商量嘛,要是族里不同意,我也无法将你叔埋进我们王家祖坟是吧?”
余秋堂皱紧眉头。
这事虽然不甘心,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边不同的村子,埋人的方法都不同。
他们村是埋在自家地里或者乱坟地都行,而王晓琴既然这么说,那她们村里,大概率是按照家族埋。
若是没有族里最有话语权的人招呼,还真是没办法埋进去。
这种大家长制,八九十年代还是比较盛行。
甚至到了两千年以后,都还有很多地方,依然保持着家族的习惯。
族里人们相当于是受制于两套法度。
国家的法律是一套,自家的族规又是一套。
甚至很多时候,因为法律管不到那么细致,反而是族里的规矩起了稳定作用。
要说落后嘛,肯定也是。
却是谁也无法突然改变这种状态。
“那你们要商量多久?”
“尽快,尽快,”若不是四人就在旁边,王晓琴甚至要陪个笑脸。
余秋堂注意到她脸部肌肉的变化,顿时心里暗暗叹息。
“行吧,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还是不拉人,我们就拉回了。”
“行啊行啊,你们可以……哦,我们肯定提前就决定好。”
王晓琴没有压制住的瞬间放松,再次刺激到余秋堂。
他看着面前两人,心里再次对四叔涌上一股浓浓的同情。
这个男人,真是活在太卑微了。
“那……我们先走了,大哥,秋堂,这边的事情就麻烦你们看着。”
王晓琴说完,仿佛是担心被拉着不放,扯着兄弟就逃之夭夭。
等她们脚步声远去后,余秋堂也顾不上管白煞不白煞的事情,进到太平间。
看着被掀开四叔的尸体,铁青发黑的脸,想起他们家吃流水席时的苍白,轻轻叹息声。
都是命。
这个年代,多少人被命运击败,四叔不过是众多人中的一位。
“爹,报警吧,喝药死亡,不能直接拉回去的。”
其实这就是走个过程,这个年代的流程相当简单,基本就是那边过来随便查看下,就算结束。
这个时候村里也不需要办理什么死亡证明,如果不人口排查,往往一个人死了很久,或许上面都不清楚。
也没人会将这种喝药的事联系到谋杀之类。
毕竟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喝药,有的救回来了,有的没有,要是每个都查,他们也忙不过来。
余秋堂报警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为合理将四叔拉回家做铺垫。
或许父亲还抱有一定期望,但余秋堂早将王晓琴看的清楚明白,她们是根本没打算让四叔回去,刚才只是迫于自己的“淫威”,不得已答应而已。
估计回去后,他们就不会再联系这边。
若是强行通知,也会以各种理由搪塞。
即使最后勉强将四叔带回家,也不会让给他相应的尊重。
生在世上受尽委屈,死了后再遭歧视,余秋堂觉得一个人如果这个样子,那真是太惨了。
如果这个人还是他的亲叔叔,就显得更难以接受。
他走到床边,帮余得火盖上的白色的床单,心理暗暗念叨:“辛苦了啊四叔,我会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