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服冷香好女忽大病 食胭脂痴儿又发癫
    却说薛家母女在几个丫鬟的服侍下,穿戴齐整,与凤儿平儿相携出了梨香院,约莫过了一刻钟,到了荣庆堂。进了堂屋,就见湘云、宝玉、贾瑷、黛玉、探春、迎春、惜春一众孩子都已经到场,一家子热热闹闹。

    众小辈给薛母请安,叫薛姨妈。

    薛母见老太君不在房里,忙问熙凤:“老太太怎么不在?”

    凤姐儿笑了笑:“兴许是有别的事情罢。”

    先前贾琏醉至微醺,回院儿里跟她打过照面,正得了鸳鸯的邀请,随贾母、赖嬷嬷两位老者,去给林姑娘的嫁妆清点入库了。

    凤姐儿自是不会在薛姨妈面前闲话这些,忙转了话头儿,给薛姨妈指了贾瑷认识,贾瑷忙起身,又单独给薛姨妈见礼。

    薛姨妈见了贾瑷,更是亲切万分,一边嘘寒问暖,又频频给女儿宝钗回以暧昧眼色,宝钗只得扭头避开,很是局促不安。本来母亲对金玉良缘的事儿打了退堂鼓,她正松了一口气,还没享受几天清闲日子,母亲动起别的歪心思。惹得宝钗心里负担骤增,只想寻个由头脱身。转身正遇见湘云、探春正说自制胭脂膏子的各种法子,宝钗也跟着问探春如何制,惹得俩女一脸诧异,贾府内闱的几个小姐,素来知晓宝钗不喜那些花儿粉儿的。黛玉见此,便笑着凑上来打趣儿道:“呦,谁这么大的能耐,敢教宝姐姐涂脂抹粉。”

    一语未了,直把宝钗唬得娇躯一颤,没来由,只觉一股心火腾然而起,胸口略生堵塞感,喉咙里也渐渐炎痒难耐,忙寻了椅子坐下,喘嗽不止。

    探春骤然一惊,忙走上近前询问:“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那热毒?”

    湘云也忙走上近前,替宝钗揉背,“怎么好端端的又发作了呢?我常听她说是每年春秋两季才这样,算这时令,不应该啊。”

    这边起了变故,对面的薛姨妈与王熙凤回过神来,脸上笑容骤然一滞,赶忙来至宝钗身边,薛母对女儿的病,最是了解,见了症状,已然明白。遂唤来莺儿,命其速速回去取药,莺儿领了吩咐,拔腿就跑。另一边熙凤和平儿,推开东稍间的碧纱橱,将宝钗搀扶至里屋,让其在黛玉的拔步床里歇下。

    荣庆堂内,一时间乱哄哄起来。

    宝玉忙出门,托小厮去请个大夫来。

    堂屋里,黛玉却抽泣起来,以为是自己闯了祸。贾瑷于是宽慰了一会儿,等宝玉回来看见贾瑷给黛玉递手帕巾子,心里又吃味起来,却没个生气的理由,满心烦乱。

    贾瑷安慰了黛玉,又与黛玉进了里屋,去看望宝钗。因是第一次遇上宝钗发病,贾瑷心中好奇,又多问了薛姨妈些情况。

    话不多一会儿,平儿与王熙凤出了里屋,当即屋外就响起凤儿的笑声:“老祖宗,您可算回来了,我这就吩咐他们开宴。”随后面色一正,又给贾母说了宝钗发病的事情。贾母闻言,颇为诧异,也进了碧纱橱探看。

    又一会儿,莺儿累成瘸骡拐马踉跄进门,给宝钗拿了药瓶。贾母取出一粒冷香丸,给宝钗服下,又命人给宝钗熬点清热去火的稀粥,让宝钗静养。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陆续出了里屋,这时候,王夫人、邢夫人先后进了荣庆堂,家宴陆续摆了起来。

    贾母在上首落座。又让贾瑷、宝玉、黛玉,挨着她一溜入座。

    家宴极其丰盛,今日特地增设了腊八粥,贾母就笑说:“瑷哥儿回来的很是时候,过了腊八节,年味儿就渐渐近了,大冬天,你们兄弟姐妹也不常出去顽,大家经常聚在一起,熟络起来也容易。”

    王夫人、邢夫人也笑着点头附和:“正是呢。”王夫人随之又说:“瑷哥儿从小住玄真观,他老子又是进士出身,自小教导,算起学问涵养来,只怕比东府那对爷俩高得多了。”

    王熙凤也陪笑道:“是呢,我看瑷哥儿才是得了敬老爷衣钵的,以后咱贾家光耀门楣,还得多仰仗瑷兄弟才是。”

    几位妇人这一番夸赞,引得探春、迎春、湘云三女,对贾瑷频频侧目。那知里屋睡下的宝钗又喘嗽起来,薛母这饭也吃不安生,忙起身,对宴间众人歉意一笑,“少陪了各位。”旁边黛玉见状生出些许忧愁,不由罥烟细眉紧蹙,回首目送着薛姨妈进了里屋,因她先天生的体弱,也有喘疾在身,生平多受苦病磋磨,这会子听见宝钗又喘又嗽,心中难免以己度人,惴惴不安。

    众人食过少顷,只听丫鬟进门禀报:“东府里珍大奶奶来了。”

    只见尤大姐进了门,宴间众妇人含笑招呼尤大姐入座,尤大姐却站在贾母身边,忙看向贾瑷笑道:“我是来请瑷兄弟入族谱和户籍的,他哥哥已经在祠堂张罗好了,只等你们饭毕,再一道过去。”

    贾瑷用罢丫鬟给的漱口茶,回道:“嫂嫂可来得不巧了,今儿在公主府,已经入过了。”

    众妇均是一愣,全都瞧向贾瑷。尤氏更是大感诧异。

    贾母又忙问:“殿下让你入哪个地儿的户籍?”

    贾瑷简单回了句:“公主府。”

    众妇疑惑不减反增,尤氏与王熙凤相顾无言,只贾母又笑着说:“就算不用入我们贾府的户籍,也该去认祖归宗,在族谱上留个名。”

    王夫人与邢夫人也跟着附和:“老人家说得极是,毕竟是一家人。”

    却见贾瑷故作遗憾:“族谱也入过了,是宗人府来人录的。”

    “啊这……”众妇一脸惊愕。王熙凤则试探着问:“瑷兄弟,你莫要开玩笑?宗人府的族谱,只收录皇族子弟。”

    贾母一辈子见得怪事多了,思忖片刻,也忙追问:“皇族的族谱,可也是分三类的,你入的那类,上面写的什么名儿?”

    贾瑷笑道:“这就不能多说了,我看到殿下在她名下起笔,又添了个‘甄’字。”

    贾母听了,“呀”得一声,拍案起身,用手扶着贾瑷肩膀,面带狂喜:“我的宝贝孙儿,人家那里是收你做干儿子,只怕你已经被过继给殿下了。”

    黛玉身旁的湘云、探春闻言,也好奇地瞧着贾瑷,尤其是苦于生母出身的探春,心中难免有几分羡慕。而黛玉只是低头喝汤,不言不语。对面王熙凤这个能来事的,已经命丫鬟们给在场的人斟了酒,当先举杯,喜气盈腮道:“瑷兄弟,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提前告知我们,来来来,大家举个杯,庆祝一下,沾一沾瑷兄弟的喜气。”

    却说里屋,宝钗抱病于床榻,薛母与平儿莺儿陪在床边照看,这几个女人一直不言不语,也都被隔壁宴桌上的动静吸引了心神,薛母更是浮想联翩,思想起两个月前在公主府低声下气,就为巴结皇家,今儿遇上现成的人脉,又是沾亲带故,以后必要好好把握住才是。

    宝钗把外面的话听了些去,再看母亲对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胸中热毒再也压制不住,喘得竟如漏了气儿的风箱般,待渐渐发了一身热汗,炙极而衰,浑身骤然转冷,忙掖了掖被子,把脑袋埋进档头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薛母见女儿不喘了,恍惚间不知几时回过神来,忙换了欢欢喜喜的神色,推开碧纱橱,一面从里屋出来一面也跟着凑趣儿道:“你们光顾着庆祝了,也算我一个。”

    于是王熙凤又笑着给她姑姑添了热酒。

    席位紧邻着贾瑷的宝玉看着这些,心中愈发落寞。贾瑷没来之前,每次家宴,宝玉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而今他却无人问津了。就连一向宠他的老祖宗,也把他忘在脑后,许久没跟他搭话了。

    家宴结束,已经是申时七刻。

    在腊月时节,这个点上,暮色已经渐渐起来了。

    荣庆堂内,掌了灯,撤了宴,贾母还觉不尽兴,又吩咐人摆了八仙桌,置了牌九,和贾瑷、熙凤、薛姨妈组了牌局,随意推着牌九捞着家常。其余的丫鬟们,则围在后面来回跟主子们摆小动作。于是牌桌上不是老封君赢牌就是贾瑷赢牌,王熙凤跟尤氏怨声载道的夸赞祖孙二人手气好。

    贾母因坐在贾瑷对面,一边打着牌又一边仔细端详着贾瑷的摸样,越看心里越发慌,这孩子眉眼神韵越看越不像贾家孩子,倒跟太上皇那一家子有几分相像。

    再思及帝姑将这孩子录入玉牒,由不得贾母不往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想,想着想着,人就惶惶不安起来。贾母将近八旬的人了,又是侯门相府出来的姑娘,见识阅历丰富,掰起谎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在她看来,帝胄侯门,虽尊孔儒,却又以持权犯禁为乐,免不了有脏唐臭汉之风,本朝也不例外。

    无论怎么想,这贾瑷于贾家而言,都像是个瘟神爷,观之不祥,偏偏还得小心翼翼的供奉起来。是福是祸,全不由贾家做主,全凭皇家那几位话事人的心情。

    贾母捋一捋其中惊险处,面子上,仍跟大家在牌桌上欢声笑语不迭。

    黛玉先天体弱,气血双虚,不喜冬日外出憨玩。于是由探春惜春陪着,在榻上坐着,手里一边解着九连环,一边听着牌桌上的温馨和睦,心生惬意。

    宝玉觉着乏味,进里屋去瞧宝钗,谁料宝钗睡着了,也没理会他。

    宝玉讨个没趣儿,闷闷的出了荣庆堂,一路去了西厢房,就见房里众丫鬟们,绮霰与袭人坐在炕头打着络子,秋纹与碧痕在妆台边制着胭脂膏子。

    宝玉看见胭脂膏子,三两步走上近前,突然伸手就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狠狠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落泪。

    秋纹与碧痕见胭脂盒子跌落在地,本要发作脾气,一见宝玉大嚼着胭脂膏子,一股子疯劲儿,一时间慌作一团。

    袭人抬起头来看见,也被吓了一跳,他服侍宝玉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宝玉这样。

    袭人赶忙上前,扶着宝玉问:“我的小祖宗,你又怎么了?”

    宝玉忽然嚎啕大哭,“以前林妹妹、云妹妹、宝姐姐,都跟我形影不离,自从来了个瑷兄弟,他们一个个都不把我当回事儿了。”

    “嘿呦喂。”袭人忙抚着宝玉胸脯安慰,“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那个瑷二爷,刚刚回来认了亲,家里太太小姐们,可不得多关照着点,你又何苦争风吃醋。”

    宝玉吐出一大包红浆,看着就像吐血,又把袭人心疼地赶紧拍打后背,其她几个丫鬟也忙拿了帕子,给宝玉擦拭。

    正这么手忙脚乱之际,贾政忽然进了门来,看到宝玉血淋淋的嘴,被唬了一跳。

    几位丫鬟忙低下头请安,眉眼间写满了慌张。

    待政老爷定了定神,闻到浓烈的胭脂香味,这才缓过劲儿来,心中无名火起,“你个孽畜,又在搞什么鬼把戏?”

    宝玉心知父亲最不喜欢他吃胭脂膏子的癖好,而今日情状比往日过份百倍,只怕是要挨一顿好打才能罢休,顿时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贾政气得拿手一扶额,“我是几世修来的报应,摊上你这么个玩意儿,罢罢罢,你且听好……”

    政老爷正了正面色,负手而立,“你舅舅今儿回京朝觐,我去王家敬了杯接风酒,跟他提起公主殿下的那番话,他思忖良久,劝你学学自污之道,可我读书为官这半辈子,拼尽力气,争荣夸耀都嫌不够功夫,哪里有胆子琢磨自污?这一时间,把我难倒了。”

    贾政踱步几个来回,“依我看,以后四书五经,你就不要读了,去玩你的才是正经,谁再劝你读书上进,我就把他乱棍打死!”

    宝玉一时间咂摸过味儿来,以为父亲是在说反话,吓得以头戳地,浑身打颤,嘴里红汁倒灌进鼻子,呛得眼泪横流。

    谁料贾政说完话,冷哼一声,就转身走了。

    丫鬟们忙搀扶宝玉起身,也觉得老爷在说反话,并不觉反常。

    袭人经常陪着宝玉听贾政督促学业,反话听了不是一回两回,也觉得老爷这次又是在说反话,赶紧又劝宝玉以后少吃些胭脂,别把老爷气出个好歹来。

    宝玉抬起头,就见窗外晴雯、麝月挑灯自甬道路过,心中正起了喜意,以为晴雯麝月知道老爷训话,来安慰他。谁料晴雯麝月径直去了荣庆堂,片刻后,又陪贾瑷出了荣庆堂,一路主仆说笑复又从甬道路过。

    晴雯给贾瑷指了指西厢房,说这是宝玉丫鬟们住的地儿,贾瑷转头看了一眼,宝玉只以为三人要进来,慌得连忙让自己躲墙根下,赶紧用袖子抹了抹嘴脸。秋纹等丫鬟因不知缘故,纷纷玩笑道:“二爷涂个大花脸子,这是要上戏台吗?”宝玉憨憨一笑,心中更觉萧索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