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瑷乘马车来到公主府,又被软轿抬至百香居,进了制香厂,连着路过三进作坊院,入了香室,就见满屋子瓶瓶罐罐,还有一排排的药橱,装着各种香料,公主带着几个女史,正在调香,见贾瑷来,于是放下手里的香料罐。
贾瑷给公主请了安。随后录事女官进门,“殿下,宫里送来新出的邸报。”
“拿来给我瞧瞧。”公主拿过邸报,与贾瑷一起阅览。
报曰:庚戌年腊月初九,兵科给事中喜迎九省统制王子腾回京朝觐,御史台弹劾新任两淮巡盐御史张如圭逗留京中抗旨不遵,应天府尹贾雨村入宫朝觐,吏部督促各地四品及以上官员入京述职,太上皇请北静王于弥勒寺听佛,锦衣卫指挥使仇鹰纳第十房小妾……
二人看罢邸报,贾瑷却问道:“这个巡盐御史是肥缺,张如圭为何宁可担着抗旨不遵的危险,也不去赴任呢?”
公主转身去药橱拿了晒干的橘子皮,顺带着说道:“张如圭是清流,不免要摆出一副孤高的姿态来,邀取仕林美名罢了。”
二人来到案台,贾瑷打开一个捣药罐,公主将晒干的橘子皮放进去,贾瑷边捣着药边问:“怕是有别的缘故。现如今两淮盐政如何了?殿下可知晓?”
甄如意翻阅着手中香谱,顺带回道:“两淮盐商拖欠一千万两税银,圣上让他们七年内还清欠款,如今都第六年了,才还了一半儿,估摸着就算到了明年,他们也还不清。前儿阵子林如海病逝在任上,又把这难题,留给了圣上。这次派张如圭,无非是圣上素闻他有清廉之名,故而委以重任,期许他多多追缴些银子。”
贾瑷闻言,顿时明了:“看来这巡盐御史,如今是个烫手山芋,张如圭不肯赴任,多与此有关。他去赴任,或者不去赴任,最终都难逃被治罪的下场。”
甄如意放下香谱,笑问贾瑷还有何见解,转身又拿了少许檀香、降香放进捣药罐,自顾自地捣着。
贾瑷将捣成粉末的橘皮,倒入碟子,“我是觉得,朝廷要想解决税银问题,或可从林如海身上多做做文章,好好追查一番死因。况且,林如海的去世时间,确有蹊跷。”
甄如意点头:“确实,兰台寺有人提过,但被太上皇压了下来,锦衣卫也派人查过,并无可疑证据。”言至此,她又笑着斥责贾瑷:“小小年纪,你这心思都是跟谁学的?”
贾瑷却岔开话问:“殿下这是准备制什么香?”
甄如意答曰:“翠云龙翔。”
于是贾瑷去药橱找到放置龙涎香的琉璃瓶,用勺子取小半勺,放于粗瓷小碗中,再兑以烧酒搅拌,边搅边说,“讨债要账,就得小事闹大,盐商们不过是靠圣眷赚钱,本就是捷径之财,自不必太与他们讲规矩律令。况且枪杆子在朝廷手里,他们还能反了天不成?”
甄如意放下药杵,若有所思,“陛下和老太妃,正为这事情心忧呢。你说的倒轻巧,可惜太上皇有意护短,有些事,只能点到为止。”
贾瑷闻出猫腻,也不深究,却话锋一转:“孩儿还有个事儿想找您打听打听,前儿您在荣国府,对林家孤女说,要帮她父亲在圣上面前讨个恩典,我不知您这话到底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
甄如意从身旁女史手中拿过一碟已经磨好的丁香粉,“当然是场面话了,林如海无大功于社稷,还轮不上陛下为其加恩。一般文臣死后圣上加恩,无非四样,追封、追谥、恩荫、立祠,这四样,非得是有累累政绩在身者,方能得之,以林如海的功劳和资历,哪一样都够不着。”
贾瑷终于将龙涎香调制成汤水,“可是人家女儿当真了,今早又问我。您说您,既然根本没那个打算,又何必说那种漂亮话呢。”
甄如意笑了笑,“怪我怪我,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干朝政,外面放完大话,回了府,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信了谁急了,我就乐呵乐呵,哪里会记挂谁家小姑娘高兴不高兴。”
贾瑷瞠目结舌,这姑妈真会拿人找乐子,可以改封号叫‘谝嘴子公主’了。
待檀香、降香、橘皮、丁香这四样香粉俱已磨好,公主将四样香混匀,兑入龙涎香液,再混匀,摊开在珐琅瓷盘里,置于闲处。还需等数天阴干,让这五种香味合为一香,再浇上白芨液塑成塔状。
制香半途而罢,公主吩咐两位女史服侍她盥手,顺带又问贾瑷:“你怎就知道制这香要调龙涎香液?甚至配的量也正巧合适?”
多数香料本就是药材,贾瑷前世从医,通晓药性,涉猎香道恰如一知两用,得心应手,故而回答:“略略懂些罢了。”
闻此,公主越发对贾瑷满意:“林如海的事情,待会儿我进宫,会向圣上打个花胡哨,到时候,再看圣上是何态度。”
贾瑷心知姑妈不热衷干政,自是不敢报太大期望。
却听公主忽然又问:“怎么,这刚刚下山,就跟这林家丫头搭上话了?还特特地跑来撺掇我帮着她父亲。”说着伸手就戳戳她侄儿的心窝窝:“小鬼,你那小算盘响动,我都听到了。”
贾瑷被点破心思,一时间真想买块豆腐撞死自己。
果然,能立在甄如意这位置的人,就没一个糊涂人。
昨儿还是因通灵图谶那一茬,贾瑷把这位姑妈想的浅薄了。再者,哪怕一个人有六七样的不聪明,也总有那两三样的聪明。有的人时灵时不灵,就是因这层缘故。哪怕王夫人那种的,偶尔也能诈尸一般来几下宅斗,整饬一下家风,然后再躺回去。
却见甄如意别有用心地笑了笑,又问:“她老子既然是探花,那也是读书人里的翘楚了,她才学如何?可类其父?”
贾瑷于是不吝溢美之词:“才学自然是极好的,七岁就学完了四书,至于吟诗作赋,也算姊妹里的头筹。”
甄如意略有几分惊讶,再忆林家孤女那病西子一般的标致摸样儿,心内不由一动:“我见犹怜,何况这小鬼。”于是又问:“比我手下这些女官又如何?”
贾瑷擅自替黛玉谦虚道:“比不过。”见甄如意得意起来,他忽又一个回马枪:“不要误会,我是说您这儿的恐怕比不过她……”
香室内的众女史听了这话很不受用。
甄如意也是佯装大怒,招呼众女史道:“打他!”
一时间,这群女官们趁火打劫,什么破草根、干树皮、小果子,乱七八糟的香料朝着贾瑷丢来。
贾瑷忙告饶,给赔了不是,众人这才饶过。
谁料他那话,反成激将之势,叫这甄如意心里痒痒,更是留意起林黛玉来。
之后,姑侄二人出了制香厂,前往水镜斋的一路上,凡遇见个漂亮姑娘,甄如意就要问贾瑷:“这个比林姑娘如何?那个比林姑娘如何?”聒噪的贾瑷都有些受不了。
直到去了水镜斋,姑侄上了炕,在炕桌上摆了棋,一边落子,甄如意又问:“昨儿账本可看了?”贾瑷回:“两个账本对不上。”甄如意笑问:“有多少对不上?”贾瑷悄悄说道:“至少五万,做账手法很敷衍。”甄如意摆摆手:“罢了罢了,这都是府里暗处的人情规矩,你不用较真。”
贾瑷想着,以自己的处境和能耐,也没法较真,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越较真,就越要挖空心思,去施展手段,如此就越容易惹眼,免不了传扬到两位圣上耳朵里。眼下他只想藏着,护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再甚至,殿下都在装糊涂,他就更不可能挑旗子做先锋。于是只能说道:“节流不如开源,想解决手头拮据,还是得增加进项。”
甄如意忙问:“可是有什么法子?”
贾瑷笑了笑,他这脑子里别的没有,各种药方子可不少,其中不乏前世一些被医药公司垄断的,随便来几个,也够后人吃个一百年。于是就说道:“我在山里得了个仙方,是用来疗外伤的,除金疮药外,比如今市面上能买到的都好,况且金疮药造价高昂,寻常人用不起,我那个药方效果好,造价低,以咱们府上的人脉,想做成做大,或许不难。”
甄如意当即吩咐侍女:“拿笔墨来。”贾瑷忙制止道:“不急,我今儿回去,先抓了药,做个样品出来,到时候你们找人试过后,再筹措下一步也不迟。”
转眼又到了晌午,公主与贾瑷吃了晌午饭。饭毕,甄如意带贾瑷去了古董房,让贾瑷挑选几套香具装点住处。贾瑷挑了一件拟蓬莱仙山景的紫铜博山炉,还有一套仿周制纹样的卧香炉,以及银镶金的鹤香插。公主又赠了些香饼和小物件。
至未时,贾瑷与随行六位道兄各乘马车去鼓楼街,随便找了药铺,不分剂量的买了各种药材。
之后回了荣国府。就见‘橘势大好’的牌匾已经制好挂在小院门口,贾瑷进了正房,就见黛玉探春在他房里下棋,紫鹃也陪在一旁。在贾府,有黛玉的地方总会有宝玉,可是今儿宝玉没来。
于是贾瑷就客套着问:“宝玉呢?”
探春回道:“宝哥哥昨晚又挨了老爷的训,吓破了胆,今儿正在家里认真读书呢。”
贾瑷心道:“这作死的糊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