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腊月十二这日大清早,荣国府橘势院西厢房里,丫鬟们懒懒的歪在炕上。
因昨儿晚上公主府的嬷嬷带信来说爷在那边歇下了,天缘凑巧,金钏昨儿生日,又逢了贾瑷不在府上,丫鬟们高兴的不得了,张罗在西厢房设宴吃酒,四个丫鬟游戏了大半夜,玩累了这才歇下,至于读书那等正经事,却是没一个想起来的。
临了这日清早,晴雯、金钏都在睡大觉,只有紫鹃麝月早早起来,去厨房领了饭。回来就见晴雯金钏一个轱辘自炕上起了身,急忙忙的梳洗打扮,金钏一面拾掇头发,一面就忐忑不安地问:“人回来了没?”
紫鹃笑道:“还有你知道怕的时候,爷还没影呢,按往常,都是临近晌午才回来,这会子肯定还在公主府里陪殿下吃早茶呢。”
金钏晴雯这才把心放下,就听紫鹃劝道:“你们收拾停当,就赶紧吃了东西,趁着空闲咱就好好读书,爷给安排的功课,可不能落下。”
丫鬟们吃完东西,就去了贾瑷书房,围了一桌坐下。
紫鹃教的是《三字经》,仿效的是当年她在闺塾里的学到的见闻,依当年教书先生的路数,再传授给晴雯她们。
麝月因有点基础,勉强还能跟上,金钏和晴雯,则是听的云里雾里,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一会儿问这个字为啥是这形状,一会儿问那个字为啥是那个字,这些东西问的越是追根究底,紫鹃就越发说不清了,只能让这两个大聪明赶紧闭嘴,不要深究那些细节。
区区一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学了三天。读的时候,晴雯那声音比谁都大,默写的时候,脑子就比狗舔过还干净,那些字,一会儿认识,一会儿又不认识。金钏也没强出多少来。
折腾了半个时辰,紫鹃口干舌燥,就嘱咐晴雯金钏再抄那一段三十遍,自去沏茶来饮。
晴雯见麝月已经学到孟母三迁那一段去了,心下不由更浮躁了,拿毛笔蘸了墨水,却不是用来写字,而是在纸上画些豆芽般的小人儿,一连就画几十个,各种各样的,有的端着碗,有的跪在路边,偶尔还有打架的。
金钏则是在一旁瞅着,趁着晴雯不注意,在其嘴上画两撇胡子。
见晴雯画的还挺认真,金钏就问:“这都是些什么?”晴雯说道:“都是沿街乞讨的乞丐。”
于是金钏看得认真起来,总算看明白了些:“京城哪里有这多的乞丐,倒像是逃荒的。”晴雯笑着点头:“猜对了,就是逃荒的。”
紫鹃喝完茶,回来见她二人凑在一处,并不用功,又见晴雯画了些没名堂的小玩意,顿时生气起来,忙劝道:“好好的纸,不用也别糟蹋了,快别画了。”
晴雯虽停下笔,心里却很不受用,于是发起牢骚道:“瑷爷也真是的,好好的,让我们这些粗人学什么认字,我就一做针黹的丫头,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学那些字有啥用?”
金钏也跟着埋怨道:“可不是,看着那些字,脑袋发胀,胃里恶心。真要闲着没事,咱不如抹骨牌。”说着就虚空比划起摸牌看牌来。
紫鹃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我本就事情多,几头的顾着,还要操心教你们读书,老太太想给咱们多添几个人手,他偏还不乐意,就这么把我吊着,弄的我脱不开身……”正说着,麝月忽然给紫鹃使眼色,并用眼睛余光瞟了瞟身后的什锦格子玄关。
紫鹃依着麝月目光斜睨了一眼,察觉屋里进来个人影,顿时浑身一僵,忙转了话锋:“我脱不开身,忙点也好,省的闲出病了。瑷爷不想多添丫鬟,可见是个正经人,以后要办大事的。”
晴雯不屑一笑:“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着瑷爷还是在刁难咱们,一点也不如宝二爷省事儿。”
一旁金钏已经察觉情况不对,忙改口道:“也不能这么说,瑷公子跟宝二爷,有不一样的好,宝二爷只会惯着咱们,瑷小爷却会教咱们真本事,让咱们读书明理,不做睁眼瞎,少受些歹人的骗。”
金钏一面圆场描补一面不停的给晴雯摆手,晴雯见金钏的手摆来摆去的,仍是没醒转过来,反而更是火大道:“那有姐姐说的那么好,指不定又是纨绔膏粱变着花样儿消遣咱。”
紫鹃假装没看见贾瑷回来,忙给晴雯描补:“前儿你还说瑷爷比宝二爷会做人呢。”
晴雯笑道:“他会讲歪理,我被他哄傻了,事后再想想,噫……动不动就撵人,还会做人呢。”
对面的麝月紫鹃表情比哭还难看,纷纷给晴雯挤眼睛,小声支吾着让晴雯别说了。
晴雯仍未察觉,仍是不屑道:“还学习,学个屁,学会了,就为吟些酸诗破诗,吃饱了撑的。”正说的得意,就见贾瑷进了书房。
晴雯眼睛瞪得像铜铃,俏脸涨红,见贾瑷的脸黑的像锅底,只能扑通一下跪了,抿抿嘴,支支吾吾:“我瞎说的,要打要骂,任凭爷处置。”
书房里一时鸦雀无闻,贾瑷走到书桌旁,看见一副很是潦草的画,就拿起来端详着:“这满篇豆芽,谁画的?”
见紫鹃、麝月、金钏都在摇头。贾瑷把目光落在晴雯嘴上那两撇胡子。
晴雯于是低头承认道:“是我画的。”心中愈发忐忑。
贾瑷看着一堆豆芽人儿,整个人忽地停顿住。而后颇为无奈的叹着气说道:“晴雯,你跟她们不一样。你以后……”贾瑷欲言又止。
本来他是很生气的,觉着自己白费了苦心。但是把晴雯打一顿,估计也是无济于事。棍棒只能换来服从,换不来忠诚。再这姑娘吃软不吃硬,他又拢共只来这儿四五天,以后还需些时日,慢慢儿的跟姑娘们磨合。
之后,贾瑷自衣襟内掏出一册《魁本对相四言杂字》,递给晴雯:“三字经,对你和金钏还是太难了些,我今早回来时,特意去书铺,帮你们挑了本更简单的。”
说起这《魁本对相四言杂字》,可算得上时下蒙学一道的《看图识字》《幼儿常识》,放在前世那就是幼儿园教材。
对于晴雯金钏这种十几岁都没上过学的丫鬟来说,其实刚刚好。
三字经里牵扯的典故太多,夹杂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教,对于定力差的小孩来说,反而是拖累。开蒙本就是要先识字,字儿都领会不明,就扯出一堆大道理,只会是颠倒主次。
晴雯翻着小画本,看得赏心悦目,很是喜欢。
贾瑷就简要的教了教她们怎么看怎么学,之后就由她们忙去了,自个儿则是从书橱里翻出一本《黄帝内经》,边看边批注。
因他前世家传中医,所以对黄帝内经还算信手捏来,而中医辨证之学,也都离不开这门学说,如今重拾旧业,并不是全为林黛玉,终究是自己的手艺,不能丢了。尤其是这年代,医药革命远的还没个影儿,得了病,终究还得用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办法才是。
至于晴雯……
先让她读书明理才是正经。
这日丫鬟们忙完正事,吃罢晌午饭,就各个变成呆头鹅,这里杵那里站。
虽说屋里地龙暖阁都是齐备的,然贾瑷总是念旧,仍免不了曾经山里过冬的习惯,便吩咐金钏去生了一炉炭来,架上铁网,随手抓了橘子、红枣、花生等小食排在上面,又从书房里拿了一本《太平广记》坐在炉子边就看起来,随意招呼丫鬟们也围炉坐下。紫鹃因是识字的,就凑近一起看着。
金钏晴雯因安分不下,悄悄的结伴出去了一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几个红薯,又乐颠颠的回来摆上,晴雯馋的口水直流,不停地翻着火上的红薯,金钏见橘将军不在,正要问时,就见橘将军咬着一尺多长的一条腊肉,一路拖着回来。把紫鹃麝月唬了一跳,心里都猜是从后厨顺来的。
紫鹃惊讶道:“好厉害的小东西,若是被柳嫂子逮住,看不打你小腚儿开花。”
金钏就笑着伸手去夺,谁知橘将军死咬着不放,连肉带猫一并都给提溜起来。
晴雯是个胆大的,当即撺掇:“这猫肯定是馋烤肉了,不如咱们把这些肉架在火上烤了。”
麝月笑着伸手一扯晴雯腮帮子:“我看是你嘴发馋了罢?”
金钏紫鹃也跟着笑了,遂看向贾瑷,就见贾瑷笑道:“瞧你们一个个那馋样儿,平日里比这好的也没少吃,怎就想这一出了。”
晴雯就笑道:“平日里都吃的太正经了,这会子闲了,就缺点不正经的吃吃。”
贾瑷也是喜欢这样的,嬉笑着起身自橘将军嘴里将腊肉哄下来,说道:“把那一排牙槽印子剜掉,再把肉拿去洗了罢。”晴雯接过肉,忙去端热水,金钏自去找砧板和刀。
主仆几人一通忙活,不到小半个时辰,腊肉串子便上了铁网,油水就滋溜溜冒起来,惹得满屋子都是松香味和肉香味。
晴雯等不及就想尝尝,却被贾瑷打了手:“急什么,才烤了一面呢,快翻翻。”
正这么着,探春湘云就一路闻着味儿进了橘势院。
湘云推门闯进来就哈哈大笑:“我说怎么大老远就看见你们房檐子氤氲几缕青烟,还以为你们房里着火了,急忙忙跑到半路,就闻到肉香了。”一面说一面扯着探春入了座。
探春也笑道:“我就不问你们这肉是哪里来的,反正算我一份就是了。”
一屋子人就这么吃着笑着,因湘云觉得不过瘾,又伙同贾瑷去找柳嫂子索要了一吊傻狍子肉,见柳嫂子并无不悦,当即顺杆子往上爬,顺带了些调味料回去,闹了一下午,连晚饭也不吃了。
这日到了晚上,天又开始飘雪。
正逢了晴雯紫鹃值夜,因晴雯手上两道血槽还未痊愈,贾瑷便命她不必来碰水。
早早的由紫鹃一人伺候沐浴了,回暖阁歇下。
紫鹃以前是伺候林黛玉的,因是第一次给男人洗澡,全程俏脸都是红扑扑的。
晚上,贾瑷睡暖阁内,紫鹃晴雯就睡暖阁外的炕上,因只隔着一道碧纱橱,晚上睡下说话都是很方便的。
这年月,又没个互联网,也没电。冬天就是早早的卷被窝,要么做那种羞于启齿的事儿,要么就歪在床上看书,要么吹了灯开茶话会。
偏这瑷公子肚子里又着实塞着不少的故事。故意先当成真事儿般,发问道:“唉,你们听说了么,最近徐阁老家发生一桩命案,死了十几个丫鬟。”
两丫鬟听说死丫鬟,心内很是关注,只听晴雯就问:“啥是格老?是川话‘格老子’的意思吗?”紫鹃就解释:“阁老就是京城里的大官儿,跟诸葛丞相那样的,知道不?”晴雯顿时明白过来,又问:“那为啥不叫丞相宰相?偏叫‘格老子’呢,土里土气的。”
晴雯这脑子,就跟棉裤裆一样,很是能扯。差点扯跑题了。
于是紫鹃问:“咋就死了那么多人?”
贾瑷就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话说这徐阁老家,有个奶妈,当年三十岁那会儿配了小厮,没两年,身上就长疙瘩,眼神也不好使,抠了疙瘩,手上一滩脓水,就喜欢往别人身上乱摸。被摸的,就得病,有病就是好多天。慢慢的府里的人,都不敢跟嬷嬷往来。又过了些年,到她四十岁的时候,身上疙瘩连成片,捏一下,滋别人一身。被滋的,没两天的就死了。因这嬷嬷做过奶妈,徐阁老一家也不愿亏待,加之她这毛病没人敢接近,偏这徐阁老又是个巨贪,于是打发她去看银库房。到五十岁这年的时候,这嬷嬷,已经没了人样儿,浑身上下就跟马蜂蛰了一般,胀成球。”
说到这儿,紫鹃只觉渗的慌,晴雯却问:“之后如何了?”
贾瑷就说道:“之后某天夜里,那嬷嬷吃了酒,就呕吐不止,偏她吐出来东西,黄澄澄,黏糊糊的,就跟脓水一样。她在府里耍酒疯,看见有人,就张嘴喷脓浆,被脓浆粘上的,立刻就死了,一晚上喷死了十几个丫鬟。”
晴雯也吓着了,紫鹃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只听晴雯又问:“那之后呢?”
贾瑷却道:“当晚被狗咬了一口,连人带狗就死了。第二天,府里家丁就看见一歪歪瘪瘪的老人,软踏踏的在庭院里歪着,远远的用竹竿子挑一下,浓浆咕咚咕咚往外流了满地都是,众人一看,人皮是人皮,脓水是脓水,各论各的,一个大活人,连骨头都挑不出几根了。有路过的道士,瞧了瞧,你们猜这道士怎么说?”
紫鹃晴雯忙问如何?
贾瑷笑道:“那道士说,这是一肚子坏水,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故事说完,他就卷被而眠了。
两丫鬟不禁害怕,于是又央烦麝月金钏来陪,四个姑娘一炕挤着睡下,互相抱着,总算对付过去了。
翌日清早,这四姐妹提着饭篮子出了院,一路上,凡遇见个嬷嬷,晴雯就忍不住要绕着走,惹得紫鹃掩嘴笑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