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祭拜完灶王爷, 温梨笙又跟着温浦长来到外间,对这温家列祖列宗的灵牌跪下。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手中举着三炷香跪在地上,久久安静。
温浦长起身,先将香插上去, 而后退到一旁,之后温梨笙将香插进坛子里,笑了笑:“娘,今日又是我的生辰, 我十七岁了, 十七年前的今日你受苦了,这些年你不在, 我也平平安安的长大了,莫要挂念我, 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温浦长眸光柔和的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有我照顾你,你娘肯定放心。”
温梨笙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站起来时眼角带着细泪。
祠堂袅袅轻烟蔓延开, 静谧又安宁, 仿佛温家祖上慈爱的目光一般, 笼罩着这父女俩。
站了许久后, 两人从祠堂出去,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人早已备好饭食, 就等着温浦长父女俩到位。
温府吃饭用的堂屋几乎很少启用, 温浦长在家的话父女俩在后院的小屋里吃, 不在家温梨笙就直接让人端到房间里去,用不上这个大屋子。
而今里面挂上灯笼,烧起地龙,桌椅摆得端正,由谢潇南坐在主位,依次是温浦长、沈雪檀、沈嘉清、温梨笙。
温浦长一拍手掌:“上菜。”
厨子费心做了一下午的菜肴依次端上,除却摆盘漂亮的凉菜之外,还有炒菜,炖汤,烙饼,甜口小食,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整张桌子,继而端上来名贵好酒,一桌琳琅菜肴便齐了。
温梨笙的目光在一桌菜上扫了一下,发现基本都是她爱吃的,顿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就听到温浦长说:“上长寿面。”
一碗加了鸡蛋和肉丁的面就被端到温梨笙的面前,沈雪檀逗她:“吃吧吃吧,十七岁也是大姑娘了,就吃完加了鸡蛋的面对付过去得了,礼物也别收了。”
温梨笙拿起筷子笑说:“那不成,沈叔叔都送出来了,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沈雪檀拿起个碗,“来给我分两根,我吃了这面我也长寿。”
温浦长皱起眉毛,把他的手一拦:“你分笙儿的面做什么?”
这边还没说完,沈嘉清就已经拿着碗往温梨笙碗里挑面条了,温浦长怒道:“小兔崽子,你干什么!”
沈嘉清吓一跳,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我就吃两根,上回我生辰她把我的长寿面吃得就剩下几根面呢。”
温梨笙纳闷:“那不是你自己给我吃的吗?”
“我让你挑两根,没让你挑两筷子啊!”沈嘉清将面捞到自己碗里后一下就吸到嘴里:“这回扯平。”
沈雪檀捧着碗,“小梨子,叔叔对你那么好,你肯定也会分我两根吧?”
温浦长一下把他的碗扣在桌上:“你别吃了别吃了,带着你的小兔崽子回家去。”
温梨笙咯咯笑着,“都给都给。”
她把自己的一碗面先后分给了沈雪檀和温浦长,最后看向谢潇南,然后伸手把他的碗也拿来,将剩下的一部分面又给她分了一些,犹豫片刻后还把碗中唯一的一个鸡蛋一分为二,给了他半个。
“哎!”其他三人同时叫起来。
沈嘉清:“梨子,咱俩那么好的交情你不得给我分一半鸡蛋?”
沈雪檀:“你打小来风伶山庄玩哪次没带东西回家?这一半鸡蛋肯定要给我的吧?”
温浦长:“你拿世子的碗做什么!我是你亲爹你不给我分一半鸡蛋啊?”
一时间三人一起说话,桌上显得闹哄哄的,说到后面三个人互相争执起来,都觉得自己该分得温梨笙碗中的另一半鸡蛋。
谢潇南将这些喧闹听在耳朵里,默默把碗拿回来,先把那一半鸡蛋给吃了,又将两根面条吃掉,三人还在争吵不休。
“吵死啦——”温梨笙一边把鸡蛋塞嘴里一边说:“吃完了吃完了,别再吵了!”
三人又嘀咕了几句,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许是谢潇南在的缘故,这顿饭吃得极为祥和,平日里喝两口就一上头温浦长就要与沈雪檀相互争执。
饭局吃到后面,基本上几人都填饱了肚子,开始慢慢喝酒,温浦长酒量并不好,喝一会儿就晕了,跟沈雪檀说了几句话,就不知怎么扯到十几年前的事了,又开始骂骂咧咧。
温梨笙听得好笑,又觉得自己吃饱了,就起身去院中玩。
雪势大了不少,从天上飘落下来拢着光影落在地上,铺成厚厚的一层,沈嘉清走过来拿出个锦布包着的东西,拍了拍温梨笙的肩膀:“梨子,你都十七岁了,时间过得真快,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生辰礼物?”温梨笙诧异的接下,只见是一个细棍似的东西,有半臂之长,外面缠着一圈锦布,摸上去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什么,“你还会送我生辰礼?”
两人自小一块长大的,平日里出去挥霍连钱包都共享,看见什么就顺手就买了,过生辰的时候根本不送礼物,却没想到沈嘉清居然会在她十七岁的时候送个礼物来。
细细回想起前世的今日她喝了点酒,很快就晕乎了,已经不记得那日晚上到底有没有收到沈嘉清的礼物。
温梨笙一阵感动,嘴上说道:“虽然平时你挺讨嫌的,又没什么脑子,你能送我生辰礼我真的没想到,但还是很开心的,不过咱俩的交情都那么好了,就不必……”
这么客气四个字还没说出口,锦布打开,露出半截蛇干。是一条小花蛇,已经晒得干梆梆的了,能泡酒入药的那种,温梨笙的笑脸一下子就垮了。
沈嘉清隔了几步的距离捧腹大笑,模样十足欠揍。
温梨笙举着晒得硬邦邦的蛇干追打他,在院子里撵了一圈又一圈,在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他披着大氅站在檐下,微微呵出一口白气,暖色的光披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拢上了一层仙气儿。
温梨笙追打累了,逐渐停下来,就听见谢潇南的声音传来:“沈嘉清。”
沈嘉清乐呵呵的跑到他面前,“怎么了小师叔?”
谢潇南道:“你爹喊你进去。”
沈嘉清哦了一声,赶忙进屋去了,温梨笙也跟着走过来,抬手拂了下落在谢潇南肩头的雪上,“世子吃饱了吗?我们温府的菜好不好吃?比不比得上奚京的菜?”
谢潇南给出中肯的评价,“还不错,但比奚京还差点。”
温梨笙摇头:“你的评价不公正。”
他笑弯了眼睛,“那我说你家的菜好吃就是公正的了?”
“那当然,这些都是沂关的特色菜,你在别地儿可是吃不到的!”温梨笙说。
谢潇南没应声,看着她笑,片刻后从衣兜里拿出一块穿着红绳的玉,递给她:“你的生辰礼。”
温梨笙露出惊喜的神色,方才被沈嘉清骗了一下她都有点不大相信了,但这块玉雪白无瑕,十分小巧,看起来价值不菲。
她接过来一看,就见雪玉雕成了一只小老虎,嘴里咬着一个梨子,前躯低着尾巴翘高,似乎龇牙咧嘴的模样,虎虎生威。
温梨笙的生肖正是老虎。
玉上的雕工极其精细,连小老虎的胡须都雕出来,虽然小但极其精致,温梨笙喜欢极了,在手上摩挲着:“好漂亮的玉啊!”
先前脖子上戴的紫玉被谢潇南捏碎之后,这两日她脖子上没东西戴都有些不习惯了。
谢潇南接过来,给她戴上,低着头在她耳边道:“温梨笙,十七岁了,愿你余生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话音刚落下,一颗烟花突然在空中炸开,发出轰然声响,打破了雪夜的宁静,引出万家灯火的喧闹之声,继而一颗一颗在天上爆炸,无边夜色被色彩斑斓的烟花渲染出极致的美色。
温梨笙在这吵杂的声音中,看着谢潇南说:“我只愿余生有你。”
声音又轻又软,被烟花的声音遮掩殆尽,但谢潇南却听得清楚。
沂关郡百姓皆被这一场烟花吸引出来,还在吃饭的端着碗筷站出来看,吃完了饭的跟亲人站在院中闲聊,沂关郡街头处处张灯结彩,尽现繁华之都的盛景。
沈嘉清从里屋走出来,嘀咕道:“奇怪,我爹说没喊我啊?”
出门就见温梨笙与谢潇南并肩而立,仰头看着天上的烟花,沈嘉清也跟着站过去,对着漫天烟花看得入神。
建宁六年,腊月二十四,小年夜。
温梨笙写下愿望,照例埋在风伶山庄门前的树下。
当晚温浦长喝醉了,直接在饭桌上哭起来,哭诉这些年他太过辛苦,身上的压力太大,平日里光是看顾温梨笙都几乎将精力耗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着。
温梨笙听着他在屋中各种数落自己,不由忍不住回怼:“我都说了你衣裳里打四个补丁的事不是我传的!我只传了你袜子破了两个洞还不扔!”
温浦长大怒:“你这是谣传!我现在就给你看看我的袜子有没有洞!”
说着就要去拖鞋,沈雪檀和沈嘉清连忙阻拦,却没想到他喝醉时力气太大,一下把沈嘉清的椅子掀翻了,扯着桌布拽落了几盘碟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顿时乱作一团。
温梨笙靠着门框笑。
谢潇南将这热闹的场景看在眼中,视线落在温梨笙的侧脸上,眸光中含着让人沉溺的温色。
他来沂关郡之前,从未想过会在这离家远隔千山万水的北境体会到家的感觉,这里有一种极为融洽的氛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融入其中。
小年夜闹到深夜才散去,温梨笙临睡前去看了鱼桂,见她伤势恢复的很好,已经能下地随意行走了,便叮嘱她多休息,莫在牵扯到伤口。
简单说了一会儿话,温梨笙回去休息,许是脖子上这块玉的守护,她睡得格外香甜,连梦都没做。
第二日中午醒来,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洗漱好之后出门,就发现院中多了许多雪堆,显然是昨夜的雪未停,累积了厚厚一层,被下人扫到一旁堆起来。
她走到前远去,就见温浦长坐在院中的树下,桌前摆着一坛酒。
她笑着走过去与温浦长打招呼:“爹,宿醉之后身体有不舒服嘛?”
温浦长看她一眼,颇为冷淡道:“没有。”
温梨笙愣了一下,将温浦长细细打量,小声问:“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
她顿时觉得极为奇怪,怎么她爹一大早起来一副心思沉郁的样子?而且还喝酒,若非逢年过节或者是官场应酬,他都是不喝酒的。
温梨笙走过去,“怎么一早起来就在喝酒啊?”
温浦长没有应声,她将手搭在酒坛上,忽而闻到一股清甜的响起,便立即低下头凑近酒坛仔细嗅了嗅,露出了十分难看的神色看向温浦长。
“你在喝桃子果酒?”她声音满是惊诧。
第82章
温浦长没什么反应。
温梨笙用手指沾了点酒液放嘴里, 果然一股桃子味,她皱着眉道:“爹,你干嘛喝这个酒啊?”
温浦长却起身转头, 说了句:“你别管我。”
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那种嘶声喊了一阵之后才有的嗓音,虽然与原先的声音也很像, 但温梨笙一下子就听出了细微的差别。
温浦长是从来不吃桃子相关的任何东西的,因为他对桃子过敏。
八岁那年温梨笙翻墙摘隔壁邻居的桃子,摘回来之后温浦长嘴馋,吃了两个, 一刻钟的时间脸就肿成猪头了。
他说以前从不曾吃带毛的水果, 头一回吃就把自己吃成了猪头,自那以后家中就再也没有关于桃子的东西, 隔壁邻居也带着桃树搬走了。
而现在,温浦长却一大早坐在院中和桃子酒?
温梨笙一想到这些, 就觉得浑身发凉,她隐隐觉得,这个人可能并不是她爹。
看着面前的温浦长, 从背后看, 身量身形是差不多的, 加上穿了厚厚的衣袍, 一时间根本看不出差别, 温梨笙喊了声:“爹,你去哪里?”
温浦长脚步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 “回屋里去。”
“你少喝点酒呀。”温梨笙道。
温浦长没再回应, 径直离去。
如此冷淡的态度, 仿佛是刻意减少说话的次数,温梨笙心中的疑惑更甚,但也没有立即就下定论,她在院中等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再去屋中寻温浦长,就见他坐在正堂里,还在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面容完好,压根没有一点红肿的样子。
温梨笙一下子断定,面前这个绝对不是她爹。
但他为什么要假扮自己爹呢?先前沈嘉清说过,这种绝妙的易容手法,是从宫廷传出来的,所以这沂关郡里能掌握这一技术的,只有谢潇南身边的人。
面前这个假的爹难道是谢潇南安排的?
他为什么要怎么安排?
温梨笙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去门口喊了马车前往谢府。
刚进门就看见了乔陵,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手中拄着拐杖,站在院子边上,倚着拐杖捧着饭碗吃饺子。
席路蹲在旁边,似乎是刚填了个饺子进嘴里,烫得他不停斯哈斯哈。
见温梨笙进来,乔陵疑惑道:“怎么现在门口的侍卫连通报都没了?”
席路习以为常,“少爷特地吩咐过门口的侍卫,若是温老大上门,就直接放进来不必阻拦。”
温梨笙冲乔陵扬起个笑,见他面上也有了红润之色,想来是伤已开始愈合,“你身体怎么样了?”
乔陵回道:“好许多了,只不过现在走路还需得撑着拐杖,否则腿上的伤口容易裂开。”
席路也跟着说:“温老大要不要吃饺子?是我家少爷亲手包的。”
温梨笙摇头,“世子现在在哪里?我有事情要与他说。”
席路往里面指了一下,“或许在书房吧。”
她现在来谢府就跟来自己家似的,也压根不用下人再带路,自己就寻到了书房,敲了敲门。
“进。”谢潇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温梨笙推门而进,就见谢潇南坐在桌前低着头,认真的在纸上比划,她走过去往桌边一站,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谢潇南说:“发现不是你爹了?”
温梨笙大吃一惊,“世子怎么知道?”
“毕竟你们相处十多年,一旦有端倪都会立即发现,你现在来找我,定然是因为发现温大人的异常了吧?”谢潇南搁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她,笑着说:“是不是吓到了?”
“有一点。”温梨笙说:“不过我想到这个地方会假面易容之术的只有你,便也猜到了是你所为,并未觉得害怕。”
谢潇南轻勾唇角,复又低下头看图纸,“我早就料到胡家会对温大人不利,所以早前就安排好了顶替的人手,原定在年后替换进府,但胡家昨夜派人来了温府,虽然暂时没有动作,不过也快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昨夜就将温大人替换。”
“我呢?”温梨笙指了指自己,“我不危险吗?为何不替换我?”
“你也有,只是昨夜你睡得沉,没有叫醒你。”谢潇南道。
但温梨笙记得她爹昨夜喝醉了,应该很早就休息了才对。
谢潇南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主动解答,“温大人昨夜从前院吐到后院,折腾了大半夜,最后被带回风伶山庄了。”
温梨笙讶异,没想到她爹昨夜还闹了这么一出,心说这下好了,他总不会再怪她丢面子了,如今自己把面子丢尽了。
正想着,谢潇南说:“你这几日就在谢府暂住,等事情过去再搬回去,屋子给你安排好了,这几日若要出门,就带上假面,不会有人认出你的。”
温梨笙恍然大悟,“原来世子先前问我要不要搬进谢府住几日是因为这事啊!”
谢潇南好笑的看她一眼,“不若你以为是什么?”
温梨笙笑嘻嘻的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贴着耳边说:“我还以为世子是为了每日醒来就能看见我呢。”
谢潇南的指头上正好有点墨迹,他抬手蹭在温梨笙的鼻尖上。
温梨笙又站起身揉了揉鼻尖,瞥见了桌上画满了线条的图,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图纸了,先前在萨溪草原上的时候也曾见到过,虽然每次看见的时候用的纸都是不一样的,但上面都是相同的线条。
“这是什么呀?”温梨笙好奇的指着纸张问。
谢潇南看了看纸,而后手指点在图纸最下方的一块地方,说道:“这是沂关郡。”
手指往上挪,靠近最上方,“这是诺楼国的边境,当中隔着无妄河,河的另一头就是萨溪草原。诺楼国多年以来都在准备着入侵大梁的计划,直到二十多年前大梁的毁约,没有如约将沂关郡等七座城和萨溪草原割给诺楼,倒是诺楼王大怒,于是他们开始实施入侵计划。”
温梨笙看见从诺楼国的地带有很多线条歪歪扭扭的越过萨溪草原,连到沂关郡。
谢潇南徐徐道:“从诺楼进入沂关郡,要过三道兵防,第一道在无妄河一带,那里常年驻扎着大梁将士,禁止外族越线,第二道在萨溪草原,草原上除了大梁将士以外,还有很多忠于大梁的游牧民族,算是最难过的一道防线,第三道就是郡城的兵防,一旦有外族将士出现在这道防线前,大梁士兵奖将没有任何理由的发动进攻。”
“就是说,这三道防线若是都击溃了,那北境将会面临一场大面积的屠杀。”温梨笙道。
“不错,但这些年沂关郡逐渐繁华,加之大梁多次加强对此地的边防,各两三年就会增派将士驻守,所以这三道防线想要越过极其困难,”谢潇南道:“于是诺楼便计划着挖地下道,从这里——”
他手指点在无妄河边境一带,位于沂关郡东边隔了数百里的山林荒地,那一带靠近群山,没有县城。
“此地的边防线本就薄弱,驻守将士不足百人,诺楼国便看出此地有可趁之机,便勾结胡家毒害当地将士,让他们患上迷心散的慢性毒,日子一久就会丧失神智,发疯时见人就砍不分敌我,将士们认为是当地水土有问题,久而久之三年一换的兵防就略过了此地,从十几年前这里就没有了驻守将士。”
“迷心散?”温梨笙想起一事,“昨日医师给霍阳检查,说他身上也有迷心散的毒。”
谢潇南没有意外的神色,颔首道:“千山书院食肆做肉卷饼的女人,是胡家派去的暗线,霍阳平日里喜欢吃卷饼,所以那些饼中放的都有迷心散,但剂量极少,他虽断断续续吃一年多,但慢慢休养也能根治。”
温梨笙瞪大眼睛,一脸惊恐,“不会是我爱吃的那个肉卷饼吧?”
谢潇南没忍住笑:“难道食肆还有第二个吗?”
温梨笙不可置信的皱眉,惊叹:“难怪我去年性子总是暴躁的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原来也是吃了迷心散的缘故啊!”
贪吃差点出大事。
谢潇南顿了顿,“这可能跟迷心散无关。”
“就是怪那个药,我性子根本没有那般狂躁的。”温梨笙嘀咕了一句,而后又问道:“然后呢,没了驻守的将士,诺楼是不是就进入大梁境内了?”
“他们盘踞在此地十余年。”
“他们在这地方干什么?”温梨笙无比好奇。这里距离沂关郡也是有段距离的,就算通过第一道防线,但萨溪草原还有第二道,所以才在那个地方待了十余年不敢进来吗?
“贺家擅做机括,在此地建造了极为精密的机关陷阱和迷宫,防止有人误入其中,由梅家采取酿酒原料为由常年往此地运输粮食和水,以供诺楼将士生存。”谢潇南的手指在纸上的线轻滑,从山林之地滑到沂关郡,“他们经过细致探查,设计了一条从边境通往沂关郡的路线。”
温梨笙一顿:“什么意思?直接来不就是了,还需要设计?”
谢潇南道:“这条路在地下。”
温梨笙心中一凛,瞪大眼睛问:“世子是说,他们挖地道过来?”
“不错,这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程,但若是挖通了地道,诺楼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的越过剩下两道防线,直接深入沂关郡的腹地,轻松夺下北境所有城池,届时再与本族里应外合,便可不会吹灰之力的夺下北境一带。”
温梨笙并不懂打仗之事,但她也知道这些兵防就如豪猪的刺,坚硬无比极其锋利,要想宰杀豪猪,则会先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但若是越过这些刺从豪猪的腹部进攻,那杀起来则极为简单。
诺楼的计划便是如此,若是他们真的挖通了直通沂关郡的地道,占领北境,摧毁大梁边防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若诺楼真的得手,等消息传到奚京再派兵来抗敌至少也要两月,两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占领小半江山,到那时候再抗敌就变得极其艰难,大梁的半壁山河都有可能沦陷。”谢潇南道。
温梨笙知道他完全没有夸张,因为前世谢潇南从沂关郡离开,带兵打到奚京也只用了半年的时间而已,虽然也有周秉文以及其他属下带领的将士从别的地方攻打,但这千山万水的距离仅用半年,等于说大部分城池直接不战而降了。
许多城池根本就没有作战的能力,兵临城下时只能选择弃剑投降。
一旦诺楼占领了北境,再往里推进便是非常容易的事了,几乎等于饿狼扑进了羊窝,这些异族将士跟谢潇南当初带兵完全不同,他们带着国恨又生来残暴,只怕所过之地皆是尸山血海。
那场景,简直是人间炼狱。
温梨笙没忍住打了个冷战,从心底漫出一股寒意,“所以诺楼国与胡贺梅三家勾结,就是为了挖这个地道?挖了十余年的时间?”
谢潇南将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将指头包裹在掌中,继续道:“十年前,他们的地道已近大成,挖到了沂关郡外将近百里之外,但被温大人发现此事,带人拿着火药将地道给炸了,后来他们改道继续挖,温大人又炸了一回,那次将山体炸毁一小部分,砸死诺楼将士数百人。”
“这条地道一旦被发现,基本等于无用,所以他们废弃了这条地道重新设计路线,重头再挖。”谢潇南说起此事的时候,面上带了些许笑意。
“居然还有这种事……”温梨笙是完全不知情的,想想十年前她也才七岁,正是爬树摘果的年纪,整天无忧无虑的,就只记得她爹整日都很忙,几乎见不到人的那种,所以她频频往风伶山庄跑。
“是不是咱们上次从川县回来时路过的那些山,其中有个山石大佛的。”温梨笙想起当时她爹说那座山也是十年前塌陷的。
谢潇南点头:“第二条地道由于温浦长的不断干扰,他们挖了将近十年,而今距离沂关郡不足五十里,五月我进入郡城联手温大人扳倒梅家之后,他们就停止挖掘了。”
温梨笙越想越觉得心惊。
许清川二十年前就因为查了一些事妨碍了他们,从而被他们报复险些丢掉性命,而她爹却带人直接炸毁了他们辛苦了好几年挖出的地道,这不得把人气得连夜提着刀看上家门?
然而这十来年,她爹却活得相当自在,最危险的一次可能就是沈嘉清被仇家追杀他挺身而出的那回。
温梨笙知道,这全都仰仗于风伶山庄的庇佑,只要沈家还屹立不倒,温家就没人敢动。
诺兰国的地道没有挖通,手还伸不到沂关郡,而梅贺胡三家哪怕是联起手来也是不敢招惹风伶山庄的,否则诺楼国的大计还未成,他们全家满门都可能被风伶山庄屠个精光。
温浦长联手风伶山庄扳倒梅胡贺三家,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颇为棘手罢了,且因为胡家大房有子嗣在朝为官,想动胡家二房也不容易,再且说就算是将这三家铲除,还会有别人利欲熏心胆大包天到与诺楼勾结,倒不如顺着这条杆放长线钓大鱼。
与三家周旋,治理沂关郡,暗中妨碍诺楼将士挖地道,这就是温浦长在沂关郡十多年来所做的事。
“那我爹为什么要做出是大贪官的假象呢?”温梨笙又问。
这问题也算是困惑她很多年了。
谢潇南对她的问题一一解答,十足有耐心:“当你在与人交锋的时候,你若表现得十分强大无懈可击,就会让对方小心翼翼,非常警惕,但若是你故意暴露一个虚假的弱点给对方,从而蒙蔽他们的眼睛,让他们轻敌。”
“这十年的时间里,梅家每年都会往温家送大量真金白银,温大人照单全收,与梅家往来渐密,给他们造成了一种被收买的假象,地道计划搁置两年之后,便又开始重新启动。”
温梨笙恍然大悟,她爹要做的并非是阻止这个地道计划,而是延缓他们挖到沂关郡的时间。
“那直接挖到北境之内不就行了?为何非要挖到沂关郡城内呢?”她问。
谢潇南修长温热的手指将她额边的碎发归到而后,摸了一下她的耳朵尖:“因为郡城的驻守是北境最多的,若他们在郡城外发起进攻,光是攻城就至少需要半月,届时边防将士会全部支援而来,他们没有据地,就等同于瓮中捉鳖。”
“啊,原来是这样。”温梨笙终于将这个铺了二十多年的“网”看明白了。
这张网由许清川牵头,温浦长接手织就,谢潇南收网结尾,牵扯了三代人,从探查消息到试探虚实,和后来的周旋阻挠,多达数百人投身其中默默无闻的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前世她是唯一一个身在其中却又置身事外的人,直到死都不曾知道当年沂关郡藏在暗处默默运作的网,恐怕就连沈嘉清,后来也知道这些事的吧,所以总将“郡守大人很了不起”挂在嘴边。
若不是重生,这些事情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吧。
温梨笙想着想着,就笑起来,谢潇南就将她抱在怀里,低头问:“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们很厉害。”他的发垂在温梨笙的颈边,有些痒痒的,温梨笙缩了缩脖子:“一想到沂关郡和大梁有你们这些人守护着,就觉得很开心。”
谢潇南神色黯淡了一瞬,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把人紧紧抱住,而后不动了。
温梨笙意识到不小心说错话了,触到了他的郁结心事,反手将他拥紧,也不再说话。
房中寂静了许久,久到温梨笙的肩膀感觉都被谢潇南的呼吸染热了,她差点以为枕在肩上的人睡着时,谢潇南才轻轻动了一下,抬起头在她耳朵上落下一吻,而后将她松开。
“给你安排的房间就在我寝房的隔壁,你若想看就让下人带你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直接告诉我。”谢潇南将图纸拉回原位,“我暂且不能陪你。”
“世子在纸上看什么?”
“我在找诺楼有没有可能设计第三条地道的路线。”他手边的一沓纸都是地图的细化,要一一比对地形再查阅当地典籍。
这是件很麻烦的事,因为乱挖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挖到什么山岩地下河,很容易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人财两空白费功夫。
贺家精通机括,但也对地势很有研究,在贺家的帮持下,诺楼国的第一条地道设计了五年的时间,设计第二条的时候由于已经熟练,所以才用了两年。
温梨笙并不关心自己住在哪里,总归不会差,她搬了个凳子坐在谢潇南的斜边上,然后自己也拿了纸笔:“我就坐在这,不说话也不打扰你。”
谢潇南默许她留下,低头又专心翻阅书籍。
温梨笙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眸光滑过他俊俏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和颜色浅淡的唇,来来回回的细细看了好多遍。
看了许久,她才低头随便翻了一本书,往纸上抄写,手腕累了的时候就抬头看一眼谢潇南,或者起身在屋中走走,动作很轻怕打扰到专心致志的他。
谢潇南会偶尔跟她说几句话,或是从书架上给她挑些书,剩余的时间里他都埋头在图纸里研究。
吃过午饭后才休息了一会儿又进了书房里。
温梨笙在谢府前后逛了一下,又去自己房间看,房中的陈设几乎与谢潇南房中的差不多,内阁的地上也铺了非常柔软的裘毯,甚至可能为了表现得像是姑娘所住的屋子,房中还挂了几个色彩温柔的木雕花灯和玉石珠帘,搭在椅子上窄榻上的绒毯也是杏黄和绯色,看起来极为漂亮。
温梨笙一眼就喜欢这个房间,在里面睡了个午觉。
醒来之后也无事,于是又钻进书房中,坐在谢潇南身边假忙碌。
一晃就到了晚上,温梨笙本打算跟谢潇南一起出书房的,但是谢潇南太能熬了,她都困得一直打哈欠,谢潇南还是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样。
“困了就去睡。”谢潇南说。
温梨笙起初还想坚持一会儿,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谢潇南的手臂上,于是知道自己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便起身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动作很流畅的弯腰在谢潇南的嘴边亲了一下,低低道:“世子爷,我先去睡觉了。”
谢潇南抬眸看她,而后一下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才退开:“去睡吧。”
“你也早点休息。”温梨笙说完这句,就打着哈欠离开了,回到房中后在等下人抬热水的时候又睡着了,草草清洗完后直接滚入柔软的榻上,没一会儿就睡得沉沉的。
在谢府睡的第一晚,温梨笙一觉闷到第二日清晨。
她醒来之后在裘被里滚了一会儿,而后喊人打水洗漱,为了方便她起居,谢潇南还特地找了两个婢女,给她绾头穿衣。
温梨笙整理好之后出门,先是朝谢潇南的房门看了一眼,问了问门口的下人:“世子醒了吗?”
下人微微摇头。
思及他昨晚定是看到深夜,那边不打扰他睡觉,让他多休息一下,温梨笙自个转去了前院。
席路正在前院练功,乔陵在旁边看着,还时不时指点一下:“出剑慢了,有你这出剑的功夫,别人的剑早就飞到你脖子边上了。”
席路没有反驳,而是将招式重练了一遍,温梨笙看着颇感兴趣,兴致冲冲的过去:“我也要学这一招!”
席路笑了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温老大可能学不会。”
“学得会!”温梨笙想起当初在棱谷瀑的时候,席路耍的那个花剑,于是做了个姿势说:“还有那个转剑的花招,我也要学,你快教我!”
席路便拿了把木剑给她,而后自己将招式拆分开,一点点的交给温梨笙。
温梨笙是小时候学过霜华剑法的人,虽然是沈嘉清教的,而且才一两招温梨笙就学累了当场放弃,但她对剑并不陌生。
她看着席路的剑招学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木剑扔下了,喊了一声:“饿了!在哪吃饭?”
乔陵拄着拐杖走了两步:“温姑娘随我来。”
三人一同去了膳房,站在里面的厨子正是上次跟着温府回家的那个,名叫老荣,有些胖胖的,脸很圆润,五六十岁的样子。
上回在马车里坐着时,他一路上一直询问温梨笙的口味,爱吃什么菜,还有温浦长喜欢吃什么,忌口什么,温梨笙也回答的很仔细,几乎把能想到的全说了,两方都做好了长期合作的准备。
结果一到温家,老荣就才做了一顿晚饭,手法还没来得及施展,第二日一早就被送回了谢府。
当时老荣边往外走边对温浦长说:“要不我给您做顿早餐,我煮面的手法还是很厉害的,景安侯都夸好吃。”
温浦长听了这话,只得脚步更快的送他出府。
老荣一见温梨笙,立马就乐起来,揭开锅盖问:“丫头想吃什么?”
还没等温梨笙回答,席路就道:“少爷前天上包的饺子还没吃完吧?”
老荣道:“还剩下一些。”
乔陵就说:“那煮饺子吃。”
温梨笙虽然也想吃点别的东西,但想到是谢潇南回府之后亲手包的,约莫也是坐在暖和的房间里点着灯,一个一个把饺子包好,想来是给乔陵和席路的小年夜饭。
毕竟小年夜那晚乔陵抱伤在床,席路留下来陪同他,两人都在这冷清的谢府里,所以谢潇南才回来给他们包了饺子吃吧。
虽然是刚学的,但也要小小的炫耀一下。
温梨笙也点头同意,于是剩下的饺子被煮,分了三碗。
刚出锅的饺子烫嘴,温梨笙吃了一个舌尖都烫麻了,她看见乔陵和席路一蹲一站地捧着碗在院中吃,也跟着跑过去有样学样地蹲在旁边。
谢潇南清晨起来走到前院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温梨笙正数着碗里的饺子:“四五六七八……我有九个。”
“我才八个!”席路撇嘴,“老荣果然多给了温老大一个。”
乔陵说:“我有十一个。”
席路叹气:“合着就我最少。”
温梨笙咯咯地笑起来,忽而余光瞥见有人,她转头看去,就见谢潇南站在不远处,她就站起来问:“世子,你醒了?”
席路也跟着站起来,捧着空碗,与乔陵一起颔首:“少爷。”
“吃的什么?”谢潇南走到近处,朝温梨笙碗里望了一眼。
“饺子。”温梨笙笑嘻嘻,又补充道:“世子亲手包的。”
谢潇南唇角轻翘,朝膳房走去:“老荣,给我也下一碗饺子。”
老荣从膳房站出来:“没有啦少爷,都被吃完啦。”
谢潇南扬眉:“我包了七十多个。”
老荣笑了一下:“乔仔和席仔昨日一人吃了两碗呢。”
谢潇南顿了一下,无奈道:“那做些别的吧。”
饺子在寒冷的天气里凉得很快,席路和乔陵又一口一个,没一会儿一碗就吃光了,两人前后走回膳房把碗放回去,又被抓着帮忙择菜。
温梨笙见院中无人,走到谢潇南的边上,夹起一个饺子呼呼吹了两下,递到他面前,小声说:“世子快吃,我给你留了一个。”
谢潇南弯眸笑:“就一个吗?”
温梨笙咂咂嘴,“我想给你留两个,但是我的肚子不同意。”
他笑着低头,咬住饺子,温梨笙用筷子递了一下,就进到他嘴里,问道:“好吃吗?”
谢潇南点头:“自然是好吃。”
随后温梨笙才想起来,这是他自己包的饺子,问这句话压根没什么意义。
就听谢潇南道:“本来没什么味道,但若是你喂的,那就是好吃。”
她开心一笑,想往他怀里蹭,但一想到乔陵席路出来就能看见,又有些不好意思,就拿着碗道:“我先把碗放进去。”
吃过早饭之后,谢潇南出门了一趟,温梨笙本来也想出去转转,但是想起谢潇南说若她要出去,就要带上人皮假面,她觉得太过麻烦,就所幸在谢府里跟席路随便练练剑招。
午饭过后谢潇南还没有回来,温梨笙就闲不住了,晃悠了许久之后还是决定要带着□□出去看看,于是乔陵就一瘸一拐的来了她的房间。
“原来世子的假面都是你做的啊?”温梨笙还真没想到会是乔陵。
乔陵笑说:“我也没什么本事,就这一招易容学得还算娴熟。”
还算娴熟这四个字简直太谦虚了,她想起昨日在院中的那个假爹,若非是他大剌剌的喝着桃子酒,温梨笙还真不一定那么快看出端倪,脸捏得太像了。
温梨笙道:“那你每回犯错就不用怕了呀,世子肯定不会把你赶回奚京喂猪的。”
乔陵听这话笑出了声,而后动手将盒子中的土拿出来撕下一部分,拿出个脸的模型比着捏,说道:“可能捏得不会那么漂亮,毕竟假面的目的是掩人耳目,若不是为了假扮他人,自然是面相越普通的越好。”
温梨笙点头:“捏成什么样都无妨。”
乔陵不再说话,比着模型专心捏造起来,时不时朝温梨笙的脸上看几眼而后做出调整,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捏好一张脸:“先前捏你的脸时没有比照,捏得不是很好,这次倒是不错。”
温梨笙看了一眼,就见那张人皮假面薄得很,但韧劲儿似乎很强,放了一刻钟之后成型,乔陵就开始往她脸上贴合。
几乎所有位置都贴合在一起,有些地方还有细小的偏差,但看不出来。
温梨笙闭着眼睛,只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那层薄薄的面具粘在脸上,并没有厚重的感觉,半刻钟的功夫就粘好。
乔陵道:“温姑娘且耐心等待一会儿,待面上粘合之处全干了,就可以出门见风了,这种假面遇水也有抗性,但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也不能大力揉搓,不要做非常夸张的表情,其他的没什么问题。”
温梨笙闻言点头,就听见乔陵告辞,拐杖的声音出了房间后门被关上,她坐着等了许久,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才睁开眼。
就见铜镜里是一张清秀的脸蛋,眉毛浓稠不少,鼻梁似乎加垫了什么高了一截,下嘴唇厚了些许,改动似乎并不大,但乍一看就完全与她那张脸不一样了。
光看脸就有一种娇憨的气质。
温梨笙用手摸了摸,还是有些细微的诧异的,触感传不到皮肤上,表情十分生动,只要不把五官全皱在一起,想来也不会皱皮。
温梨笙满意地照了照镜子,而后带着席路就出门了。
临近春节,沂关郡的街上热闹急了,从街头到街尾全是贺新年的年货和各种玩乐的地方,花灯更是琳琅满目,亭台楼宇随处可见的挂着五彩斑斓的等,头顶拉满五颜六色的绸带,垂下来吹风飘扬,单是走在街上,就能感受到沂关郡的热闹。
温梨笙在街上闲逛,席路见这里人多,便寸步不离的跟着,生怕将她跟丢了。
她走到街尾处的时候,就见沈嘉清站在街边,由于他踩在一个台展型的大花灯上,所以极为显眼。
温梨笙刚想说一声好巧,就见他仰着脸冲二楼喊:“小师叔,我站在这个位置可以吗?”
温梨笙寻着方向看去,就见对面的二楼的窗边站着谢潇南,正对沈嘉清颔首。
而后沈嘉清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副锣鼓来,咚咚咚的就开敲了,在喧闹的街头顿时吸引了一大片的目光,很快就有人堆聚而来。
沈嘉清扬声道:“各位各位,走过路过的都来听一下,风伶山庄将在春节当晚于南郊的旷地上举办大型烟花展,届时还请各位带着媳妇儿孩子老子娘一起前往南郊共赏烟花大会,且还有限时撒铜板祈福的环节,人来的越多就撒的越多,诸位快将这好消息说给邻里乡亲听!”
当下在台边站着的众人就议论纷纷起来,全是兴奋的声音,仿佛想立即过春节一样,正在这时,温梨笙大声喊:“风伶山庄果然都是好人喔!”
这一声喊瞬间散开,众人纷纷夸赞起风伶山庄来,温梨笙听了只觉得好笑,亏她还在意那么多年沂关郡人对温家的评价和对温浦长的诋毁,实际上都是一群人云亦云的平庸之辈罢了,那些流言蜚语根本不值得在意。
正想着,沈嘉清一下从台上跳下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温梨笙想自己这张脸易容得很好,几乎看不出瑕疵来,沈嘉清这脑子一定认不出来的。
结果下一刻,沈嘉清就张口:“梨子,你这张脸看着不怎么讨喜啊,总觉得充满算计。”
温梨笙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嘉清比划了一下:“从你的身高和体型看出来的,且你这身衣服我先前见你穿过。”
她道:“上回在峡谷山庄上,世子带着人皮假面你怎么没认出来?”
“我当时看见小师叔的时候,他在坐着,看不见身姿,且他当时改了声音,方才你喊的时候声音没变,一听就听出来了。”沈嘉清耸肩。
毕竟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沈嘉清有时候只看她走路的姿势,就能认出她,这张脸上的假面于他来说就是无用的东西。
继而就听沈嘉清气愤道:“我今早去温府找你,结果碰上了那个假扮你的人,你猜她在干什么?”
见他如此生气,温梨笙也不由好奇,疑问道:“难道把你拒之门外了?”
沈嘉清顿了一下:“我进温府基本不走门。”
因为十次走门,八次都要被温浦长给赶出来。
“那她做了什么?”温梨笙问。
“我翻墙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她拿着一卷书站在院中捧读,我当时就火了,你根本就不是那种勤奋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清早在院中读书这种发愤图强的事呢!我气得当场跳下去把书抢走撕得稀巴烂,然后捡了个棍子塞她手里,这样一来才学得像你几分。”沈嘉清说到最后,露出个满意的表情。
“死一边去!”温梨笙抓了一把雪糊在他脸上。
在路边说了几句话,两人过了街朝谢潇南所在的茶楼中去,茶楼像是被整个包了,门口守着侍卫不准旁人进,只放行了沈嘉清几人。
上楼梯的时候沈嘉清突然说:“有个事你知道不。”
温梨笙啧一声:“直接说。”
“郡守大人失踪了。”
“啊?”温梨笙险些一脚踩空楼梯。
沈嘉清又补充道:“是在温府假扮的那个,昨日傍晚失踪的,可能落在胡家手中了。”
第83章
茶楼的二楼一片安静, 连个守在门前的下人都没有,沈嘉清走在前头,温梨笙跟在后头, 席路点垫在最后。
三个人的脚步重叠响起,停在一扇门前,还没敲门, 里面就有人将门拉开,伸头往外面看了一眼,是单一淳。
单一淳看到温梨笙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沈小爷, 世子说了不准外人进来。”
温梨笙见他没有认出自己, 扬起个笑容,捏着嗓子道:“这位公子别那么见外嘛?俺是听说奚京来的世子爷在这茶楼里, 想着他都来沂关郡几个月了,俺还没能目睹他的容颜, 就求了沈小爷带俺来看看。”
单一淳的一张脸顿时皱成了核桃,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回应。
温梨笙咯咯笑起来,说着就往里走, 喊道:“世子爷, 让俺看看世子爷!”
单一淳当即将她拦下, 又不好上手推搡, 就说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刚出的午饭吐你身上了!”
沈嘉清也不解释, 伸手推单一淳:“你别挡着门口啊,让我们进去。”
单一淳左右手各拦一个人, 被沈嘉清的力道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双手死死的扒住门框, 碍于世子下达的命令, 心想着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鸭子嗓音一般扭捏作态的女人舞到世子面前,被推得急眼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这女人还不让开,我真的要吐啦,呕——”
温梨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嫌弃道:“你别浪费粮食。”
这句话声音没故意夹着,单一淳顿时听出来了,卸了手臂的力道松开了门框,惊诧道:“姑奶奶,怎么是您啊?”
谢潇南见他们在门口闹了一会儿,适时地开口:“都进来。”
温梨笙一边笑一边往里走,见谢潇南坐于主位,面前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房中尽是清香之气,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她一进去就坐在了谢潇南的身边,鼻子用力嗅了嗅:“世子,这是什么茶?好香啊!”
谢潇南便说:“这茶余味苦,没有回甜,你喝不惯。”
温梨笙:“……”
她只是问这是什么茶,问题到了谢潇南那里,就等同于“这茶香,我想要。”
温梨笙便拿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点,闻着香味很浓郁,但喝进嘴里,只抿了一点点,就极为苦涩,哭得她下意识把小脸皱成一团,但随即又想到乔陵叮嘱过不能做过于夸张的表情,就赶忙平复脸上的神情。
这样突兀的转变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沈嘉清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关心道:“怎么了梨子?脸抽筋了?”
温梨笙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脸,不放心道:“我总感觉只要我表情有点过了,这假面就要裂开,我现在都不敢笑了。”
想起当初谢潇南戴假面的时候,脸上基本上没什么表情,嘴角沉着一副别人欠他几万银钱似的。
谢潇南侧头将她面容打量一番,撩开她遮住耳朵的发,看了一眼:“无碍,黏贴很很好。”
说话间几人逐步落座,单一淳将温梨笙的脸左瞧瞧右看看,发出惊叹的声音:“这易容的本事太厉害了,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呢,难怪胡家会抓了个假的温大人回去。”
说起这事,温梨笙就有些担心,转头问谢潇南:“他们抓走的那个替身,不会有事吧?”
谢潇南手中把玩着一枚铜板,在手指上灵活地翻来翻去,“都是风伶山庄的暗卫,且这次落入胡家手中是计划之中的事。”
这样一说,温梨笙才有些放心,这些暗卫虽说不是那种无人能敌的绝世高手,但逃跑的能力至少是一等一的,不至于任人宰割,加之又是计划之中,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
温梨笙哦一声,看向沈嘉清:“我爹在山庄还好吧?”
沈嘉清道:“都挺好的,就是不怎么出来,嫌弃我家山庄养得猫猫狗狗太多,一直在屋子里待着。”
温浦长一直都不喜欢风伶山庄,不单单是因为风伶山庄养得动物太多,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年少刚丧母的那段时日,因一场暴风雨卷飞了屋顶,是沈雪檀将他带回去住一段时日避免了他露宿街头。
但有天夜晚他在山庄迷了路,走到一处黑暗之地,一脚踩死了一只在路上跳的大癞□□,吓得他当场鬼哭狼嚎,沈雪檀闻声找来的时候温浦长看见了那只被踩死的大癞□□惨状,留下了极为严重的心里阴影,对风伶山庄再也喜欢不起来。
沈雪檀后来总拿这事取笑温浦长,温梨笙也是每听一次都忍不住笑出声。
“霍阳呢?神智好点了吗?”她又问。
沈嘉清摇头:“不太好,他醒来之后就一副被抽了魂的样子,起初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后来我揍了他一回,他哭了好长时间,哭累了才吃东西喝水。”
温梨笙叹气:“你又揍他干嘛,人已经够可怜了。”
沈嘉清却说:“你是没见他样子,跟活死人一样,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盯着一处动也不动,说什么都跟没听见似的,我也是无奈才揍他的,揍完他才有了人气儿,知道吃东西喝水了。”
那天晚上霍家发生了什么,霍阳是唯一知道并且存活的人,他应当是亲眼目睹了家人的惨死,又加上迷心散的毒性,所以才这般样子。
温梨笙和沈嘉清曾是逮着霍阳欺负的人,如今却也只有他俩关心霍阳,那些霍家平日里交情好的人此事一个屁都不敢放,连个为霍家发丧的人都没有。
江湖素来如此,仇比恩情记得久,有时候一桩恩怨能隐忍十多年,祸及妻儿,被屠满门也不是稀奇事。
“但愿他能好起来吧。”温梨笙低低道。
这句祝愿是无比真诚的,虽说当初霍阳因为施冉对她颇为敌视,但也从她和沈嘉清手底下吃了不少亏,霍阳脑子是轴了些,但心地不坏。
谢潇南将铜板搁在桌上,发出轻浅的声响,清冷开口:“进展如何了?”
单一淳连忙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谢潇南:“都妥当了,东西准备的很足,效果可能会比想象中的好。”
谢潇南将纸展开,上面画了纵横交织的线,其中三个地方被着重圈出来,温梨笙对图纸不感兴趣,而是垂眸看向桌上的铜板。
她摸过来一瞧,才发现这就是之前从萨溪草原带回来的铜板,上面还被温梨笙打了个眼,当初串在脖子上,还没戴两日就被谢潇南给拿走了。
没想到他还留着。
谢潇南将图纸粗略扫了一遍,神色淡淡道:“这几日盯紧些,不可有半点松懈,一旦发现诺楼人出现在目标地就直接杀了,不需任何犹豫。”
单一淳颔首,“都记着呢。”
谢潇南道:“将东西拿来。”
单一淳起身,走到后方的墙壁边,温梨笙好奇的转头看去,就见壁挂上有一柄黑木长弓,弓身泛着锃亮的光,两头都缠着金银交织的丝线,旁边摆着几根羽箭,箭头极为锋利,充满着杀气一般。
温梨笙不由咋舌:“世子怎么喝个茶还带弓?”
谢潇南说:“若是喝茶,又何必特地来这里。”
单一淳将弓送来,又将一张纸放在桌上,温梨笙坐得近,正好就看见纸上的内容。
那张纸写得满满当当,但字体工整极为好认,粗略看一眼,上面竟写着胡家这些年来与诺楼勾结所为之事,其中包括十几年前向边防将士投毒,残害朝廷命官,意图在诺楼占领北境之后分得几座城池自立为王等诸多事件,纸的最下方供证人处竟是贺启城的名字,还按了手印。
温梨笙大吃一惊,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都被逼到这份上了?开始转头咬自己人了是吗?
贺家与胡家联手为诺楼卖命多年,里应外合设计害了那么多人,到这种时候想凭靠指认同伙摘干净自己,这可能吗?
谢潇南接过一支羽箭,将那供罪纸折成长条,系在精铁箭头的下方。
那柄极为漂亮的黑木弓就搁置在他的手边。
温梨笙依稀记得谢潇南是很喜欢擦武器。
前世他有一柄极为漂亮的雪玉柄长剑,几乎是随身携带的,动辄就会坐在院中檐下擦着他的剑,并不是因为剑脏了,而是因为这好像是他的习惯,在使用之前总要擦一擦。
不过眼下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布还是什么原因,他并没有擦这柄黑木弓,而是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往外看。
温梨笙悄悄摸了黑木弓一把,触手光滑,当中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线绳,做工极为精细,是整个沂关郡都少有的上乘武器。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拉弓时的模样,那应该是相当帅气的,于是道:“世子,这把弓瞧着可真好看呀,用着应当很顺手吧?”
谢潇南头都不回道:“待出了茶楼你就带回去。”
温梨笙料想他也是如此回答,弯着唇角偷笑。
单一淳目瞪口呆,傻眼半响之后没忍住冲她竖个大拇指。
席路看在眼里,也觉得很纳闷。
他家少爷在奚京从来不曾有喜欢送别人东西的习惯,怎么到了沂关郡就变得跟散财童子似的,什么东西都往温家送,先前将老荣送到温府的时候,席路险些惊得下巴脱臼。
差点以为少爷得了失心疯,从奚京一路带来的老厨子转手送人了,这要是侯爷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封信里装四五张纸数落少爷。
席路心想,幸好也快回去了,不然在这样下去,谢府的东西只怕要送空了。
沈嘉清见状,望向那柄弓的眼神也变得羡艳:“小师叔,我手里也没有一把衬手的弓。”
谢潇南不应声。
沈嘉清不死心:“小师叔……”
谢潇南侧过半个身子,偏头问他:“你那一手箭术,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的?”
沈嘉清被噎了一下。
先前周秉文几人来沂关郡的那日,沈嘉清曾在几人面前展示了一手箭术,虽然谢潇南当时看了后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温梨笙猜想,他当时应该也是震惊的。
因为沈嘉清的箭术实在是太烂,虽说温梨笙与他也就半斤八两,但实在要比,温梨笙还是略胜一筹的。
沈嘉清站起身走到窗边压低了声音对谢潇南说道:“小师叔,好歹咱也是师出同门,这么多人你给我留点面子。”
谢潇南也低声回:“我以为这种东西对你来说不重要。”
沈嘉清说:“那还是看情况的,若是拿面子跟小师叔送的弓相比的话,自然是弓比较重要。”
谢潇南的前半生里,从来没有出现像温梨笙和沈嘉清这样棘手的人物,当初相识时,一个满嘴胡话,一个脑子不好使,不过他俩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身上还是有些相同之处,胡搅蛮缠的功夫都不弱,谢潇南应对起来并不容易。
但后来一个成他放在心尖上时时挂念的人,一个又是他唯一的师侄。
谢潇南压了一口气,徐徐道:“待事情结束之后便送你。”
沈嘉清当即乐开了花,开心得不行。
温梨笙见状忍不住嘲笑,不过在心中也是为沈嘉清感到开心的。
沈嘉清打小就眼馋别人师兄师弟一大堆的,他总是自己一个人练剑,偶尔也有温梨笙在旁边看着,但没人陪练没人共同讨论钻研剑术,是他一直以来的遗憾。
不过即便何沼是许清川的徒弟,也是没有资格做主收徒的,当初收下沈嘉清是因为许清川与沈雪檀交情不浅,打二十年前就许诺若将来沈雪檀有了儿子,就传授他霜华剑法。
只是后来许清川消失在沂关郡,何沼代替师父履行了诺言。
现如今有了个那么厉害,身份又尊贵的小师叔,沈嘉清真的乐得做梦都笑出声。
温梨笙见两人在窗边一直站着,寒风呼呼地往里吹,于是低声问单一淳:“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等人。”单一淳道。
谢潇南的眸光移到外面的街上,眺望了片刻后,忽而出声:“席路,把弓拿来。”
那弓就在温梨笙的手边,她听到这话之后也不等席路动身,就自己拿着弓箭走到谢潇南边上递给他。
谢潇南接过弓,眸光盯着街头一处未动,就听温梨笙在旁边小声问:“世子这是要射谁?”
他这才知道方才递弓的是温梨笙,脚步往旁一撤给她留了窗口的些许位置,说道:“对面针灸馆门口处,那个瘸着腿的人,瞧见了吗?”
温梨笙顺着他所言看去,就见针灸馆门口果然站着一个身着厚实锦衣的男人,面容憨厚老实,笑起来有一种慈祥的感觉,半点不像是什么坏人。
他与人说话间,着往前走了两步,右腿是瘸的。
似乎见过但脑中又没有印象,不知道是谁。
谢潇南便道:“这是胡家二房现任家主,胡镇。”
温梨笙眼睛一瞪,再望向那瘸腿男人时,只觉得他一张脸上满是阴狠毒辣,哪还有半点憨厚模样?她义愤填膺道:“原来是他就是胡家老贼,光瞧着脸就是一副阴险狡诈的恶人模样,站人群里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
谢潇南眼眸含着轻笑,抬手正要搭箭上弓时,忽而视线一转,动作顿住。
他微微蹙起眉。
温梨笙看到这细微的变化,好奇问:“怎么了?”
就听沈嘉清充满惊异的声音传来:“他怎么跑出来了?!”
温梨笙视线又转回下方的人群中,看了一圈也没能看到什么熟人,随口问道:“谁啊?”
沈嘉清就一下从身后走过去,站在第一面窗子边,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霍阳啊!”
窗子开了三扇,每扇窗之间的距离不足四指宽,温梨笙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时基本上没有视角偏差,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霍阳。
他因为个子矮,所以并不起眼,身上穿着宽松的衣裳,脸色十分阴沉,与胡镇相隔了不过十来步,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霍阳是奔着胡镇来的。
他知道是胡家杀他家人,所以来寻仇了。
胡镇虽然瘸了一条腿,但好歹也是胡家的家主,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杀?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胡镇下了阶梯,拄着拐杖慢悠悠的往前走去,霍阳见状也动身,手从袖子里掏了一下,约莫是拿了把短刀藏在手中,他面上是接近癫狂的恨意。
霍阳的表情太明显了,他若真的想杀胡镇,只能偷袭,用出其不意尚有一分可能取胜,但他的表情这样明显,眼里的恨意明晃晃地泄露出来,气势汹汹的模样,只要他出现在胡镇的视野中,那么他的目的就会立即暴露。
果不其然,胡镇似乎看见了直奔着他走去的霍阳,当下停住了脚步。
他面上没有半点变化,不徐不缓,看出了霍阳要杀他却仍然镇定自若,从容地抬起左手,宽大的衣袖垂下来。
温梨笙记得沈雪檀很早之前就说过,胡家二房发展到如今,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擅毒闻名的世家了,有很多子孙用毒能力很差,充其量就会下点毒药,所以为了保护自家的孩子,他们从小就培养毒物,有些养得好得几乎与毒物寸步不离,平日里都带在身上,随时能驱使。
胡镇应当属于养得好的那一类,他身上恐怕都不止一种毒物藏身。
眼看着胡镇停步对他对视,霍阳知道自己的意图已经暴露,他干脆猛地动身跑起来,手中的短刀也高高扬起,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惊到周围的百姓,纷纷惊叫着退让。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温梨笙心有刚涌起一抹着急,什么都来不及做,霍阳就已转眼奔到胡镇的面前,嘶声大骂一声:“畜生,我要你的狗命!”
胡镇袖子抬高,刹那间一只赤红的蛇就从他的衣袖里钻出了半条身子,张开大嘴两颗獠牙异常凶猛,奔着霍阳的手咬去。
这种蛇绝对是剧毒无比,只要咬上一口,神仙都救不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温梨笙听见耳边嗖地一声轻响,就见那只羽尾缠绕着金丝的黑木箭如闪电疾风般飞出去,以极快的速度刺破寒风,裹着凌厉之气眨眼就飞至胡镇的手边,狠狠将探出半条身的赤蛇刺穿,钉在了对面的商铺门上,随着“咚”地声音箭头没入木门,就见那蛇疯狂的抽出翻滚,蛇身一圈又一圈的卷上黑木箭,却撼不动分毫。
胡镇也未曾想变故突来,措手不及间看到霍阳的短刀印面而至,他急忙向后仰着闪避,刀刃还是划破了他的肩颈,割裂华贵的衣裳,血霎时涌出,他痛叫一声。
胡家侍从见状飞快围来,一下就将霍阳左右压制住,照着腿窝一踢,他就跪在地上被按低了脊背。
胡镇勃然大怒,甚至都没工夫看是谁射出的那一箭,举起手中的木拐反握,也不知到是按了什么机括,“噌”地一下弹出一截锋利铁刃,对着霍阳的脖子凶残砍去。
沈嘉清直接从窗子翻下去,踩着一人的肩膀借力一跃,在空中翻了个很大的滚,一下就跨过半条街,动作粗暴的推开堆聚的人群,朝着霍阳奔去。
谢潇南正好架上第二支箭,拉弓瞄准松弦,动作一气呵成,精铁打造的箭头撞上胡镇木杖中弹出的利刃,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声音,利刃应声而断,胡镇只感觉手被震得疼痛发麻,木杖一下就脱了手甩到一旁,那支飞来的箭却又钉在木门上,上方还系着一张纸。
胡镇猛然转头凶厉地循着方向看来,就见谢潇南刚放下射箭的姿势,手持一柄黑木弓与他隔街对望。
少年世子唇红齿白,俊俏不凡,眼眸仿佛拢着腊月雪山的寒气,与他对望一瞬,就唇线上扬,露出一个嚣张桀骜的笑容,挑衅十足。
胡镇心狠手辣,老谋深算,活大半辈子害死的人能组成个村子,却在与这少年世子的几次交手中都吃了败仗,如今隔着吵杂哄闹的街道与他对望,当即就感受到了凛冽而直白的杀意。
那种肆意张扬的笑容,更是让胡镇心生寒意。
这少年世子的背后是皇权特许和整个鼎盛的谢家。
眨眼间沈嘉清就已到了跟前,上前一个飞扑将霍阳从两个人的手中给扯了出来,往路边的摊贩桌上重重一甩,凶道:“老实待着!”
随后一个转身,对着挥拳打来的胡家随从当胸就是一脚,直接把人踹得飞出去,哪怕三人一起进攻,沈嘉清也能有条不紊的应对,路边打起来摊贩的桌椅瓢盆砸了个精光,周围人发出惊叫,当即乱作一团。
胡镇脸色极其难看,肩上的伤口剧痛,上面有谢潇南的弓架着,下面又是沈嘉清的拳打脚踢,他让人取下第二支箭上的纸,展开粗略一扫,当场脸色大变,喊了一声走,便瘸着腿带着人飞快离开。
除却被沈嘉清打得站不起来的几人,余下的都溜得飞快,眨眼功夫走了个干净。
沈嘉清赔了路边摊贩银钱后,一把拽住霍阳的衣领,吓得他缩着脖子想跑,但由于沈嘉清力气过于大了,霍阳挣扎了几下没挣脱。
沈嘉清纳闷:“你这愣头青的傻子也知道怕?”
霍阳不说话。
沈嘉清冲二楼招了下手:“我先回风伶山庄了。”
温梨笙冲他点点头。她也很想跟着一起去,去看看她爹,然后跟霍阳聊两句,但是现在情况特殊,她若是与沈嘉清同行被看见了,极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暂时不冒这个风险。
沈嘉清走之后,谢潇南将手中的弓递给席路,“带回去,找油重新擦一遍,连同箭一并给她。”
席路接下后应了一声。
温梨笙下意识的小动作抓住了谢潇南的衣袖,仰头问:“世子不回去吗?是不是还有事要忙,今夜回府吃饭吗?我能不能在府里练弓箭?”
谢潇南低眼看了一下拽着自己衣袖的白嫩手指,一一回道:“暂时不回去,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若处理得顺利回回府吃饭,你若是想练箭就让席路给你扎草靶。”
说完又补充两句:“若是觉得府中无趣,可以去我书房的书架南侧第二排,那里放着几本你先前看的那种话本。”
温梨笙乖巧应下:“那世子可一定要注意安危。”
谢潇南点头。
若非屋中其他两人目光如炬,他都想伸手捏捏温梨笙的脸,那种隐隐含着失落与担忧的神色让人颇为动容,光是看着心就软了。
“事情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温梨笙问。
谢潇南眉眼稍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温梨笙出去逛了一圈,见到谢潇南也算是非常值得的,回府之后她先找了乔陵,在乔陵的指导下卸下脸上的假面,虽说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摘下来之后却莫名的觉得一下变得很清爽。
摘下假面后去前院,就看见席路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扎草靶,一时半会也没地方找干草去,席路就把府中养得马匹的口粮全都抱来了。
乔陵看了看席路背上背着的弓,说道:“弓取下来给我吧,背着怪累的。”
席路道:“不累,一点感觉没有。”
乔陵说:“都妨碍你扎草靶了。”
席路说:“没事,不妨碍,好得很。”
温梨笙看不下去了:“你俩至于这样?”
乔陵就笑了笑:“温姑娘见笑,这把弓是少爷去年生辰的时候老爷送的生辰礼,出自奚京詹家家主之手,詹家人世代铸铁造剑,是制造兵器的顶尖好手,詹家家主出手的兵器更是千金难求,他已有近十余年不曾售卖,是看在与老爷的交情上才为少爷打造的生辰礼。”
“来头这么大?”温梨笙惊讶的看着那把黑木弓。
乔陵笑弯眼睛,从腰侧拿出骨刀,“这个也是出自詹家之手。”
乔陵自打得到这个生辰礼之后,几乎走哪都带在身上,哪怕他现在走路还靠着拐,压根就没有动手打架的机会,也足以看得出他对这把骨刀的喜爱程度。
温梨笙道:“那等世子回来之后,我便将这弓还给他,既是景安侯给他的生辰礼,我是断然不敢收的。”
席路将草靶找好,完善最后一步,而后起身:“温老大就收着吧,少爷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
温梨笙随便应了声,实际上这弓在她手里也是没什么用处,只是图个新鲜拿来玩玩而已,也不会真的把弓带走。
草靶扎好之后立在院中,隔了十丈远的距离,温梨笙握着弓将箭搭在弓弦上。
这柄弓比温梨笙想象中的要沉,拿一下两下不觉得,但拿久了且还是保持着拉弦瞄准的姿势时,温梨笙就觉得双臂有些酸痛。
席路在一旁一本正经的指点:“射箭就是把箭射出去。”
温梨笙本来都摆好姿势了正瞄准呢,听到这话顿时所有气全泄了,“少说两句废话,对学习箭术倒是有点帮助。”
席路弯着唇笑了:“这是乔陵教给我的。”
乔陵道:“当初教你的时候你连射箭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得从头教?且这句废话你能记那么多年,就说明还是有点用处的。”
“瘸子总有说辞。”席路认真的给出结论。
温梨笙再次拉满弓弦:“你们要是不好好教我,等世子回来,我要是不小心告了两句状,可别怪我说漏嘴啊。”
席路一想到要回奚京养猪,立马就安静了。
温梨笙在乔陵和席路的指导下,练了小半时辰,最后感觉双臂酸痛明显,手也因长时间用力有些发抖,就放弃了继续连,跑去谢潇南的书房按照他说的位置找到了好些话本,各种各样的。
温梨笙选了个两本就在书房看起来,一时间看故事入迷,再抬头天都黑了。
谢潇南到底是没顾得上回府吃饭,温梨笙吃完东西洗漱好,又等了一个时辰,最后困得不行,握着话本在床榻上睡去。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话本端端正正的放在寝屋外间的桌子上,似乎再说谢潇南昨夜来过。
温梨笙高兴得蹦下床,穿衣洗漱想去找他,却被晨练的席路告知谢潇南一早就出去了。
温梨笙大失所望。
接下来的几日,他确实忙得厉害,几乎看不见人影,早上很早就出门,夜间也回来得晚,温梨笙都不知道他一天能睡多长时间。
眼看着过了二十八就到二十九,新年马上就要到了,温梨笙既见不到温浦长,也见不到谢潇南,甚至连沈嘉清也见不到了。
本以为搬来谢府能每日甜甜蜜蜜的一起床就能看到谢潇南的脸,却没想到就是稍微起晚一丁点,都摸不到他出门的衣摆。
城中因温郡守的失踪闹翻了天,谁也没想到临近新年,温郡守会出这档子事,一时间骂声不断,皆说温浦长作威作福十余年,总算是报应来了。
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温郡守的拥护者,与传遍温家遭报应流言的人好一顿争吵,甚至自发组织了搜寻队在郡城里搜寻。
官府和风伶山庄乱成一团,为了搜寻温浦长的下落,几乎每隔两个时辰都能看见街上有一批人挨个盘查询问。
温浦长失踪的第三日,左郡丞站出来说郡城不可一日无主,表示自己会尽最大的权利搜寻温郡守的下落,并暂时接过了郡守之任,暂代温郡守处理城中事物。
如此一来所有矛头都指在他身上,说温郡守消失最大受益人就是左郡丞,搞不好就是这郡丞整出来的事。
庄毅听到这些传言后鼻子都气歪了,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摸到了郡守的官印,没想到还被城中百姓好一顿编排辱骂,虽然他确实希望温浦长就这样别再出现,但温浦长真不是他绑的!
严密的排查和搜寻让郡城里逐渐人心惶惶,而温浦长本尊却在风伶山庄对着一盘猪肘子发火,“我都说了猪肘子里别放糖!”
沈雪檀气得翻白眼,把盘子整个端到自己面前:“我吃我吃,我全吃了。”
“你最好一块都别剩。”
“让你看见个骨头我沈雪檀名字就倒着写。”
沈嘉清捧着饭碗镇定自若,仿佛充耳不闻两个大人的争执,霍阳吓得头埋在碗里猛扒米饭,生怕两个人吵急眼了把饭桌掀了。
自从上次他想给家人报仇失败之后,沈嘉清把他拽回山庄既没打也没骂,直接关在屋里饿了两天,再被放出来之后霍阳对粮食格外珍惜。
温浦长吵了几句之后,情绪就平静了,把米饭吃完后问:“是不是快了?”
“今儿二十八了吧?”沈雪檀状似随意道:“最迟年儿三十。”
过年的喜庆与温郡守失踪的惶惶不安在笼罩着沂关郡。
建宁六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前一日。
温梨笙这几日总不见谢潇南,虽说住在谢府很踏实,吃得好睡得香,老荣天天变着法的给她做饭吃,但看不到谢潇南,她心里总挂念着。
这日夜晚,本来正在熟睡,温梨笙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喊:“少爷,有人寻来。”
声音传到温梨笙的脑中,一下将她沉睡的意识唤醒,她睁开眼睛下榻穿衣,听见隔壁的门打开的声音。
温梨笙一下也拉开门探出半个身,面上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懒,看向谢潇南。
就见他正往身上披着大氅,看到温梨笙出来后他动作一顿,冲她招手。
温梨笙走出去,站到他面前,谢潇南就将大氅裹在她身上,对席路问:“是谁?”
“贺家的那个庶子。”席路说。
温梨笙一下清醒了。
继而跟着谢潇南一路来到前院,院中灯火点起,就见贺祝元果然站在院中,看见谢潇南走来后他面色一喜,但看见温梨笙后又颇为惊诧。
谢潇南没给他疑惑的时间,沉声问:“为的是什么事?”
贺祝元收回神,神情沉重道:“世子,我爹带着全家人想连夜从小路出逃,他们前脚出贺府,我后脚就来找世子了。”
“知道方向吗?”谢潇南对席路摆了摆手,席路立即掉头离去。
贺祝元点头道:“知道,我可以带路。”
夜间寒气冷冽,拂过谢潇南精致的眉眼,散出一股迫人的气息,他抬步就往外走:“跟上。”
第84章
谢潇南往前走了几步, 又停下转身,对温梨笙道:“不想去看看吗?”
她原本以为谢潇南是不打算带她去的,依照现在的氛围来看, 等下发生的事也一定很热闹,但温梨笙怕自己跟去了会拖后腿。
却没想到谢潇南主动停下等她。
温梨笙笑着,几个大步向前走在他身侧, 而后跟着几人一同出了谢府。
门口备着马,谢潇南从随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而上,动作很是飒爽,用发带随便束成马尾的长发一甩, 将马调转了个方向, 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往马上爬的温梨笙,短暂的停顿之后, 他驾马扬尘。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整个沂关郡都沉浸在宁静的夜中, 因着这几日城中举行热闹的年会,街道两边都摆着举行花灯,头上挂着各色的灯笼, 路上灯火通明。
谢潇南策马在最前头, 后面依次跟着贺祝元和温梨笙, 余下的零散随从散在最后, 一行人驾马踏过寂静的长街, 自北郊的城门而出。
出了城门之后贺祝元的马匹就加快速度,朝到最前方带路, 野外无灯, 周围一片漆黑, 唯有月光微弱的照明, 身后的随从一下子散开,自周边打起灯笼,虽光线并不强烈,但足够照明。
腊月的风冰冷刺骨,饶是温梨笙裹着谢潇南的大氅,风吹来的时候还是觉得脸蛋刮得生疼,不过赶上这么个热闹事,冷点就冷点了,也不算什么。
贺家连夜出逃,贺祝元直接出卖亲爹,倒戈向谢潇南,这样的发展是让温梨笙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过思及前两日谢潇南将贺启城按手印的那张指认书,东西递给了胡家之后,毕竟会让胡家勃然大怒,或许正是因为胡家的威胁,贺启城这才崩不住,寻了个下下策,在大年夜前半夜出逃。
贺祝元自小就被父亲无视,没娘之后过得日子连贺家的下人都不如,如今与亲爹反目,倒也不算意外之事。
想起前世的贺家倒台之后,贺祝元就完全没有了下落,不知道前世是不是也发生过他向谢潇南告状一事,更不知他后来的结果如何,总之是再也没有见过。
温梨笙压低身体,将衣领捂紧,以免寒风从脖子里灌进去,手紧紧的抓着缰绳,已经完全能冻僵。
马的速度很快,约莫跑了半刻钟的时间,贺祝元才慢下来。
温梨笙打眼往周围一看,是一片很广阔的平原,地上少有杂草,几棵零零星星的树也光秃秃的,在月下显得荒凉。
贺祝元停下马后翻身落地,走到谢潇南的马前,指了个方向说:“世子,我爹他们就是从那条小路逃的,他计划的路线是从小路逃出城,然后穿过这片空地就到了河边,一早安排了船在岸边等着,继而坐船离开沂关郡。”
贺祝元倒是将他爹的计划摸得清清楚楚,温梨笙听在耳朵里,没有说话。
贺启城计划得这般周全,如今贺家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若是他心狠毒辣些自己抛却一家人出逃倒没什么,但他在这种情况下仍带着一家子的人小心翼翼,却不将贺祝元算在其中。
贺家的庶子庶女不算少,恐怕那些人都还在贺宅呼呼大睡,压根不知道自己亲爹已经带着家当和嫡妻子女逃跑了。
温梨笙想到此,有些嘲笑的勾了勾嘴角。
谢潇南朝他所指的方向眺望而去,此处一片漆黑,除却几个随从打的灯之外,几乎是没有任何光亮的,根本看不见别的东西。
他神色淡漠,转头道:“灭灯。”
片刻后身边所有照明之物消失,视线里是一片极其浓郁的黑暗,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温梨笙什么都瞧不见。
过了许久,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见天上明月洒下的微芒,照在面前的大地上,能看清楚一些树的模糊轮廓。
寒风呼啸起来,发出哭嚎般的声音,温梨笙将双手缩在大氅内,转头看向谢潇南。
谢潇南是怕冷的,所以一入冬他但凡出门,就披着暖和的大氅,今日他将大氅给了自己,高坐马上吹着寒风,身体却依旧坚硬挺直,耐心十足的黑暗中等着猎物出现。
约莫半刻钟的时间,前方远处终于出现了光,起初微弱得如萤火虫一般,谢潇南见了策马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来了。”
贺启城半夜出逃这计划,早在两三个月前就开始计划了。
早些年为了帮诺楼设计地道,他东奔西跑了很长时间,有时候甚至在大山里睡个几天几夜,只盼着到时候地道计划大成,诺楼占领沂关郡之后能分他一座小城池掌控着。
贺启城没什么野心,但贺家实在是没落太久了,曾经在江湖上名声响亮的家主,如今竟然穷困到快要吃不起饭了,又养着一大家子的人,祖传的机括手艺也失传大半,若是再不谋出路,贺家上下全等着饿死。
贺启城想,待他做了城主,再好好治理县城,弥补城中百姓。
原本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温浦长却突然带着圣旨从天而降,直接坐在沂关郡的郡守之座上,他重新制定郡城法规,修缮酒楼,治理水患,将一座鱼龙混杂,江湖门派纵横的郡城管理得干干净净。
明明还那么年轻,明明是个少年时什么都不会做,只会读书的瘦弱小子,死了娘之后连家都没了,第二日被谁发现死在哪个街头都是正常的事。
却没想到他就拿着一本书考出了沂关郡,考到奚京去,成了钦点的状元郎,再回到沂关郡时,成了这般棘手难对付的人。
他带人炸了挖了几年的地道,炸死一大批将士,让诺楼损失极为惨重,时隔那么多年,贺启城到现在还记得当初温浦长这一举动给他们带来的重创和诺楼人的大怒,当时就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要杀了温浦长。
可有风伶山庄的庇佑,他们根本动不得温浦长。
无奈之下又只能暂且搁置计划,设计第二条地道。后来他们发现温浦长十分爱财,甚至做不少贪赃受贿的勾当,并非是清正廉明纸官,梅家就这样往温府送银钱,送了十年之久,眼看着第二条地道就要挖成了,却传来了景安侯世子要来的消息。
其实胡镇说不过是个少年世子,不足为惧,贺启城便也放了心,静静等着地道挖成的好消息传来。可谁知这世子五月份刚进城,梅家就垮了,运输给诺楼人吃喝用品的秘密路线图丢失,贺启城开始心慌,决意关门不问外事,只盼着计划成功。
不曾想后来就是各种问题层出不穷,胡镇与这世子暗中较量几次皆吃了闷亏,贺启城开始觉得事态的不对劲了,直到胡镇嫡子被杀,诺楼王子被俘虏,他就知道这条地道计划八成是栽了,开始着手策划出逃一事。
勾结异族企图谋反,这是板上钉钉的诛九族死罪,一旦罪名坐实,就连贺家养得一条狗都会被砍头,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贺家尽管世代生长在沂关郡,但出了这种事唯有保命主要,逃跑才是上策。
这几日沂关郡正过年,城中万事皆休所有人都在家庆祝新年,极为热闹,加之夜间天冷,不会有人在外面闲逛,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爹,咱们真的要离开沂关郡吗?”贺丹丹见他忧心忡忡,不由得开口询问。
贺启城看了眼女儿,沉声道:“咱们离开这里之后,不准再提任何关于沂关郡的事,以后改为齐,知道了吗?”
贺丹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心底生出隐隐害怕,点头答应了。
外面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掀开车帘刺骨寒风就往里面灌,贺启城给尚为年幼的嫡子加盖一层棉衣,马车摇摇晃晃,在黑暗中快速穿行。
贺启城上了年纪,半夜起来折腾这些事,此事不免有些乏力,靠着车壁闭上眼睛,想暂且休息片刻,却不料马车竟慢下来,到最后竟然停住。
贺启城霍然睁开眼睛,厉声呵斥车夫道:“干什么!谁准你停在这的!”
“老爷……”车夫颤抖的声音弱弱传来:“前方有人。”
贺启城心中一凛,当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撩开了车帘往外看,就见原本漆黑一片的旷野正慢慢的亮着灯盏,位于马车前方的几丈之远,起初是一个两个灯盏亮起,到最后足足亮了七盏灯,一行人马就这样在夜色中悄然现身,如鬼魅一般。
贺启城看见队伍正当间那个高坐在马背上的少年,俊俏的轮廓在灯下显得有些模糊,当下大力拍击车厢,喊道:“掉头掉头!快点!”
车夫吓得不轻,慌慌张张的掉头,刚拉着缰绳要转头,就见面前忽而有四人驾马而来,手中握着锋利长剑,到了近前高高抬起手中见,车夫几乎要尿裤子,什么也不敢管了,抱着头瘫倒在座前。
几声脆响传来,马车猛烈的晃动一下,而后车轮发出断裂的声音,车厢中贺丹丹几人惊叫出声。
马车的轮子被砍成几半,完全不能在拉人,车厢晃动一阵之后贺丹丹害怕地哭出声,“爹,这是怎么回事……”
贺启城心乱如麻,只觉得大难临头,心底里涌起的恐惧让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听见耳边聒噪的声音,他又急又怒,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反手抽了贺丹丹一巴掌厉声道:“闭嘴!”
贺丹丹挨了一掌后就咬着唇哭,不敢再出声。
马车的车轮已被摧毁,失去平衡之后显得歪歪扭扭,但里面的人却质疑不肯出来,很快传出了女人低低的哭声,哀怨凄惨。
谢潇南等了片刻,见他不肯下车,鼻息都显得有些不耐了,驱马走到跟前,扬声道:“还不下来是想让我把这马车一把火烧光?”
贺启城一听这声音,若说方才还因为距离和光线看得不是很分明,那听见谢潇南的话后,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没了。
他计划得如此隐秘,唯有妻子女儿知道今日要出逃之事,何以谢潇南竟能知道他什么时候逃出城,甚至连路线都知道,堵在前方拦截。
所做的这一切计划到头来全部白费!
贺启城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转头见贺丹丹还在低声哭泣,他心头烧起滔天怒火,劈手打了贺丹丹好些下:“闭嘴闭嘴!老子让你不准哭!”
贺丹丹没忍住痛叫出声,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贺夫人见状扑上去阻拦,哭喊道:“你打丹儿做什么!”
贺丹丹瞧见父亲神色癫狂恐怖,满眼的恨意与绝望,一时间吓得连滚带爬的出了马车,成为第一个下来的人。
温梨笙啧啧叹气:“怎么这种时候,还教训起女儿来了。”
“懦夫罢了。”谢潇南轻嗤一声,招了下手,身旁的几个随从便翻身下马,极快的冲到马车两侧,将里面的人大力拽出来。
马车中就坐了四个人,贺启城夫妇和贺丹丹,余下一个几岁大的男孩,被扯下马车的时候他满脸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按着跪在地上。
谢潇南看了一眼,说道:“是该说你有情呢,还是说你狠毒呢?”
若说狠毒吧,他这般大难临头,逃跑的时候还要带上妻子与年幼的儿子,这些无疑会成为他活路的绊脚石,然而多说有情,贺宅那些妾室庶子,加之胞弟的妻儿几十口人,贺启城却一概不管。
虽自知败局已定,但贺启城还是不甘心,他跪在地上仰着头,盯着谢潇南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出逃的?”
谢潇南低眼看他,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问话?”
贺启城道:“我这计划不会有别人知道的,只有我车上的这些人……”
正说着他,他的声音被一个人打断,就见暗色中又有个人牵马上前来,走到了光下。
贺启城一见到他,当即满脸充满着怒意,双目赤红,想站起来亲手撕碎面前的人:“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是你!”
贺祝元被亲爹这样辱骂,却没有半点动气,只面色平静道:“是我那日偷偷去你书房看到的计划,这些日子你总是早出晚归,一看就是在谋划什么,所以我才特地留了个心眼。”
贺启城恨声:“早知今日你会变成这般烂心肝的畜生,我还不如在你出生的时候活活把你掐死!”
贺祝元便说:“我到希望你一出生就把我杀了,干脆利落,倒不如煎熬这十来年。”
贺启城显然已经癫狂,想到自己明明就差一步,明明只要到了岸边坐上船,就能远走高飞,藏在不知名的深山或者村野,改名换姓的活下去,却在这里被拦住了去路。
他嘶声辱骂起贺祝元,说出的话怨毒无比,极其难听。
温梨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冷声道:“说够了吧?你这人生来就是个败类,是沂关郡阴暗旮旯里苟且偷生的蛆虫,无情无义,自己生的儿子也不养,愚昧无知,与诺楼勾结通敌卖国,又怎么好意思大声指着旁人,你这种人才是最该死的,贺祝元这个人哪哪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身上留着你的血,脏得很!”
这一番骂声完全是出自内心,一气呵成,到让贺祝元有些傻眼。
贺启城甚至开始不正常,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按着他两肩的随从也险些按不住他,于是又赶忙加了两人,四个随从一同使力,将他直接按死在地上,脸压在土里费力地喘息着。
贺夫人惊叫一声,跪下来哭喊磕头:“世子爷,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们一家人吧?我们真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夫君也只是参与其中画了几张线纸而已。”
贺丹丹与年幼弟弟的哭声也乍起,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旷野中尤为刺耳,谢潇南觉得有些烦,皱起眉毛冷声说:“打自我进沂关郡开始,你们贺家人的项上人头就已经不保,但凡姓贺的则有一个算一个。”
“那他呢?!”贺夫人指着贺祝元喊道。
谢潇南就道:“他已经不姓贺了。”
贺祝元便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珍重地磕了一个头,掷地有声道:“承蒙贺家生养之恩,能在最后帮助贺家主改邪归正,偿还罪债,也算是尽了我最后的孝道,自今日起我改姓为程,名为程远。”
温梨笙听了这番话,只觉得有点想笑。
贺祝元虽说现在表现得很是真情实感,似乎是真的在跟贺家道别,然而实际上他话中之意不过是说:我以后不姓贺了,但我在贺家这十几年过得很不舒坦,所以在我改姓之前我要把我爹做过的那些恶事全抖露出去,协助世子把我爹这老匹夫捉拿归案。
贺祝元磕了一个头便起身,顺手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脸上的表情十足冷然,带着股明显的厌倦,看得出他对贺家的情意早就没了,如今再与亲爹相对,也只有厌恶之色。
贺夫人见状,以为是贺祝元借着出卖贺家之事在世子身边谋一条活路,当即嘶声力竭的尖叫起来,用难听的话骂着贺祝元。
谢潇南打了个手势,随从当即一个手刀看在贺夫人的后颈处,一下就把人打晕了。
“走,回城。”谢潇南牵着马转了个方向,说道:“现在先别哭,待会有你们哭的时候。”
贺启城等人被绑起来驮在马背上,一路带回了郡城,然而却没有回到谢府,而是直直地望着郡城的西南方向去。
温梨笙很少来西郊,因为胡家的大房二房都住在这片地方,幼时因沈雪檀的严厉告诫,温梨笙是打心眼里觉得胡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就算在城中到处瞎玩,什么地方都去逛逛,但西郊却基本不踏足。
如今再想起难免觉得庆幸,温梨笙小时候就有反骨,不喜欢听温浦长的教训,所以让她做什么不让她做什么她一概不听,但唯独远离胡家人这件事她做的很不错,若是小时候不听话频频跑去西较玩,说不定那日就撞上胡家人,给她下药闹死。
西南方向直到郡城的边际,即将要出城的位置,就看见前方宅子周围竟站了密密麻麻的人,站在头一排的人手中举着都有挂灯,仔细一数竟有近三十个,隔得老远都看得异常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胡家大半夜剧情灯节晚会呢。
马速慢下来,走到近前温梨笙才发现这里竟是站了很多身量高强看起来身体也很强壮的人,他们都穿着简易的护甲,昂首挺胸趁着头,站得笔直□□。
温梨笙只一眼,就看出这些都是谢家军,当初前世被困在孙宅里,温梨笙没少看谢潇南手下的将士们操练,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就能站一整个上午,有一种极遵守律法的臣服。
席路提着灯走到谢潇南的马旁,“少爷,胡家人听到动静之后从里面将门锁上了,我刚才去看了以前,见胡家的围墙修得又高又结实,眼下还没有采取什么错失,但若是门墙都这般牢固的话,可能就要砸门了。”
谢潇南想都没想:“直接砸。”
席路点头应是,而后转身就往着胡家大门而去,喊了几个站在前面的将士,想先探探门的解释程度。
谁知道刚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有人将门从里面拉开了,门内站着的是一个身量很高的翩翩少年,身着竹青长衣,长发散在颈间,面色温和,他说道:“各位请进。”
温梨笙伸头看了一眼,咦了一下:“这不是胡书赫吗?”
胡书赫分明是胡家大房的嫡长孙,为何会出现在胡家二房的门内呢?还擅自开了胡家封锁的大门。
她正纳闷时,马车的声音远远传来,就看见远处一个前边挂了两盏灯的马车拢在夜雾中,不一会儿就行到了面前来。
继而马车帘撩开,温浦长率先从车上下来,后头跟着的就是沈雪檀,然后是沈嘉清,他下来之后还指着车厢里说道:“你他娘不是要报仇?吓得缩在车里如何报仇?”
就这不一会儿的功夫,面前就聚集了好些人,这显然是所有人都等待的时机,所以踩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聚集在一起……
温梨笙下马走到温浦长边上,仔细看了看温浦长下巴冒出头的胡渣,疑问道:“你是不是我爹啊?我爹对下巴上的胡茬清理得很勤快的。”
温浦长倒没有解释,只是看她一眼气道:“你怎么敢穿世子的衣裳?!温家是供不起你吃穿了?”
温梨笙这下放心了。
谢潇南下马,对温浦长道:“温大人不必介怀,是我怕她冻凉。”
温浦长向他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世子体贴。”
说完又觉得体贴这个词不大对劲,又赶忙换了,“我是说,多谢世子对我这逆子的照拂,等事情结束之后,便让她给世子当牛做马,报答世子恩情。”
温梨笙:“……”
谢潇南翘着唇角笑了一下,而后道:“既然温大人也到了,那就一并进去吧,了结这近二十年来的恩怨算计。”
第85章
凛冬的寒风在空中打着转, 发出一阵阵低微的呼啸之声,天穹散落些许零星,一轮明月悬于当空, 四周安静无比。
霍阳还是被沈嘉清从马车上拽了下来,缩着头站在边上。
上次刺杀失败之后,霍阳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 面色也红润不少,显然这几日有好好吃饭休息,沈嘉清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让霍阳整个人从沉郁里摆脱了出来, 站在温浦长和谢潇南旁边时显得有些畏缩。
温梨笙拍了拍沈嘉清的肩膀, 赞许道:“干得不错。”
沈嘉清也不知道她在夸什么,但一口应下, 小声道:“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正说着, 前方的谢潇南抬步往里走,继而门口的人全部跟着动身,提着灯盏的将士分为两排从两侧而进, 脚步非常快, 光线一下就延伸到胡家里去。
温梨笙也跟着一起进去, 就见胡家原本守门的几个随从都已不知死活的躺在地上, 显然是胡书赫为了开门放倒了这些人。
她对此表示很疑惑, 胡书赫虽说是胡家大房的人,但终究是姓胡, 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主动对谢潇南打开大门?难不成是胡家大房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所以想在这种时候大义灭亲与胡家二房划清界限?
但是这有用吗?
胡家二房密谋造反那么多年, 连她爹都查出苗头, 胡家大房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罪名坐实,胡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被牵连,压根就没有半点机会。
温梨笙瞧了眼走在前面的胡书赫,心想就算是胡家大房真的要放弃这个作恶多端的兄弟,那也不应该让嫡长孙过来这里,胡书赫又不会武功,她在这时候把胡家二房的大门打开,那不是引火上身吗?
除非这是胡书赫自己的主意。
众人行过两道拱形门,穿过大堂,就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庭院中,正碰上着急忙慌带人往外走的胡镇。
将士们迅速贴着两边的院墙站开,整个庭院当即被灯火通明,视线也变得清晰。
胡镇约莫是完全没想到谢潇南会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带兵围堵了胡家,应是匆匆得知消息然后从床榻上爬起来的,身上的衣裳也有些凌乱,慌慌张张之间,他带人往外走时与谢潇南等人撞了个正着。
胡镇的身后跟着的是他几个儿子,见这阵仗当场吓得面无血色。
谢潇南停下脚步,“这般匆忙,是想去哪?”
胡镇沉着脸色,盯着他道:“世子尊临寒舍应提前知会一声,胡某好准备上等茶招待。”
“招待就不必了。”谢潇南轻笑,冲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说道:“方才在城外抓到几只鬼鬼祟祟的老鼠,带来给你认认脸。”
后方压着贺启城的随从往前走,将人按在跪在地上。
贺启城此时已顾不得什么脸面,对胡镇道:“胡兄弟,那封供罪书我也被骗着写的,是这世子说只要写供罪书指认你,就可保住我贺家性命,我是实在没办法!这些年咱们一起共谋这么多事,风风雨雨也一起挺过来,总也有些情谊的,你可得救救我啊!”
胡镇牙齿紧咬,头上爆出青筋,恨不得当场把贺启城杀掉。
但碍于对面的谢潇南,他只得强压着怒火,“世子究竟想如何?”
“别装傻,想如何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啊?”沈嘉清最讨厌他这种装腔作势的模样,不耐烦的开口:“在这里装傻还不如将你的后招一并使出来,免得浪费时间。”
胡镇活了这么多年,何曾让一个小辈顶嘴呛声,若是搁在平常早就给人打得半死,眼下却只能强压着怒意:“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与老夫说话吗?不知死活的东西,若是搁在胡家,早就被打瘸了腿扔出去等死。”
温梨笙一听这老头气得都开骂了,忍不住有点想笑,就听谢潇南道:“倒还轮不到你管教,我这次来目的只有一个,取你项上人头。”
胡镇见他把话说开了,于是也不再端着,沉一口气道:“世子哪怕是身份尊贵,在奚京有只手遮天的能耐,也不能来沂关郡欺压百姓吧?我胡家是犯了什么罪?”
谢潇南还没应声,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传来:“残害朝廷命官,毒杀边防将士,与诺楼勾结谋划,企图帮助异族人占领大梁北境,视人命如草芥,肆意妄为杀人如麻,这些桩桩件件,哪个不是胡家所为?”
众人闻声抬头看去,就见一女子身着雪白长衣站在院墙之上,双手负背长发滚滚,轻蔑地看着胡镇:“赫儿,将罪证呈给世子。”
胡书赫就从人群中走出,对着谢潇南撩袍跪下,而后从背上解下一个背囊,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卷纸张,胡书赫将其双手奉上:“此乃胡镇当年谋划毒杀边防将士时,与诺楼国的书信往来,请世子过目。”
温梨笙惊诧不已,转头就看见墙头上的女子从上面跳下来徐徐落地,走到光影下时,温梨笙这才看清楚这人是上回来过温家的虞诗。
虞诗与胡书赫是母子俩,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跳出来给胡家重击的竟会是胡家自己人?
温梨笙看着她上了年纪却依然美丽的脸,恍然大悟:“你……”
谢潇南说当年许清川为爱人赴险境,甘愿弃剑认降,最后落了个余生残疾,而他所爱之人却转头嫁给了胡家成为嫡妻,生下胡家的嫡长孙。
温梨笙原本以为故事真的就是这样,但看着面前这个白衣飘飘的虞诗,惊觉好像并非是谢潇南所说的那样。
胡镇见了她,莫名的笑起来:“当初胡泽娶你之时我就已经多次告诫他你心怀不轨,却不想你竟这般有能耐,在胡家隐忍这么多年,就为了追查我的罪证。”
虞诗勾起凉笑:“不错,若非当初你戒心太强,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嫁给大房,费心费力追查这么多年,而今也算有了好结果。”
胡镇道:“你骗得了他们骗不了我,这些年你身上的毒一日都没停过,若没有我的解药,你也活不了多久!”
虞诗却面容平静:“我早就知道你暗地里在我身上下毒,我既决定以身犯险嫁入胡家,从未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好狠毒的女人,你嫁进胡家二十余年,朝夕共处为胡家生儿育女,到头来竟也这般忍心将胡家推上绝境!”胡镇似发自内心的叹息,一时间又气又恨,当年他那堂弟就是贪恋这女人的美色,才执意留她性命娶她为妻,到最后终究是娶了个祸害回家来。
虞诗摸了摸胡书赫的肩膀,笑了一下:“赫儿可不是胡家的血脉。”
胡书赫敛起眉眼,神色有些淡漠,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并非胡家人。胡家大房也成了被人蒙骗的笑话,一直疼爱的嫡长孙竟不是胡家人,只怕他们知道了要当场气得吐血。
温梨笙轻轻啊了一声,抓着谢潇南的衣袖,小声道:“那胡书赫会不会是……”
谢潇南低头看她,显然对此事也并不知情,回应道:“不是,胡书赫方才十八,我师父那时已经回奚京了。”
温梨笙默声,不再说话。
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她若是一一去问,只怕人说到明日也说不完,她只负责站在旁边安静看戏就是。
谢潇南让人收下胡书赫送上的罪证,就见满脸凶狠,似乎压在情绪爆发的边沿,他扬声道:“把灯挂起来,将胡家上下所有人全部赶到这个院子里。”
胡镇想阻拦,但谢家军动作非常快,是那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将士,与胡家府上的随从压根不是一个档次,胡家高墙之外还围了很多,但凡他一动手,恐怕这些高墙都能被全部砸碎踏平。
谢潇南带人而来,就已经注定胡家的死局,胡镇谋划多年毁于一旦又如何甘心,他突然有些疯狂的大笑:“我胡镇谋算一生,眼看着就要成功,竟被你们这些宵小之辈阻拦,实在是可笑!但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死,温浦长这些年屡屡阻挡我的计划,我早就想杀了他,如今已经到了这种局面我也无需再顾虑!”
“我死了,就让温浦长给我陪葬!”胡镇大喊一声,气势雄壮无比。
温浦长却从人中站出来,疑问道:“我为什么要给你陪葬?你是我什么人吗?”
胡镇一看见他,表情顿时僵住,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惊道:“你!你不是在胡家暗牢里关着吗?!”
温浦长就是想看他这个表情,多以方才在故意躲在人群之中,见他目瞪口呆当场傻眼,不由笑出了声:“胡镇,你真的以为你运筹帷幄,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吗?早就落入别人的圈套也不自知,我与你在沂关郡周旋十余年,若是连对你这点防备都没有,岂非是白活?”
胡镇大惊失色,错愕间周围传来杂乱声响,胡家人皆被将士们赶到院子里来,在睡梦中被踹门喊醒,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哭哭啼啼间整个院子一下变得极为热闹。
继而又有人从胡家大门出进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乔陵,他这次没拄着木拐,怀中抱着锦布盖着的东西,步伐缓慢但是腰板挺直,后面跟着的将士押着许久不曾见过的梅兴安。
自从上次在城郊从梅兴安手中逃出来之后约莫有三四个月没见着了,梅兴安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梅家家主的样子,面容枯瘦脸色暗沉,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押着向前。
乔陵缓步走到谢潇南的身边,微微的喘着气,额上出了些细汗,将手中的东西往前一递:“少爷。”
谢潇南亲手将锦布解开,眸光变得柔软悲戚,看着乔陵手上捧着的东西。
那是一尊灵牌,通体漆黑,上面刻着朱红的字体:尊师许清川之位。
温梨笙认出是谢潇南的字迹,应是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谢潇南摸了一下灵牌,再抬眸看向胡镇时,眸光凶狠而冷漠:“既人已到齐,那这些年的旧账,就一并来算个清楚。”
第86章
院子里的人分两边对立而站, 靠近大门的一方站着以谢潇南温浦长为首的一众人,对面是胡镇为首,后面尽是胡家家眷和谢家将士, 显得整个院子都拥挤了很多,当间空处的地仅隔两三丈之远。
谢潇南往前两步,抬起右手, 席路立即递上一根长棍,就见他抬步上前,行至胡镇面前几步远的时候忽而挥着棍子,传来破风声响, 猛地打向胡镇的脖子。
胡镇虽然年纪大, 且右腿有残疾,但他身上的功夫不弱, 见谢潇南打来几乎是本能的躲避了这一棍,身体往旁边一翻, 不知从哪里抽出几节短小的断刃,挥臂一甩,断刃发出“咔”地声音, 合成一柄长剑, 发狠般地朝谢潇南刺去。
谢潇南以棍为剑, 一个侧身就接上胡镇的剑刃, 木与铁相撞发出闷闷的声音, 但木棍却没有断裂,谢潇南持着木棍往前压, 胡镇一时不防, 后退两步收力。
而后他挥着长剑, 身影突然变得诡谲, 出剑密集而不得章法,攻势迅猛逼得谢潇南一边后退一边接剑。
“这是霜华剑法。”沈嘉清忽然低声道。
温梨笙看不出来,但忆起之前在树林里看到谢潇南使的霜华剑法,与胡镇的手法并不相同,她问道:“为什么我看着感觉不像呢?”
沈嘉清看中看着胡镇的招式,拎了一把霍阳,指着他道:“跟着矮墩子一样,他们都是照着那本剑法练的,并不得其真意,所以这剑招只有皮,没有骨,更没有霜华剑法的剑意。”
霍阳就小声说:“也没人教我呀。”
温梨笙便道:“我教你。”
“你也会霜华剑法?”霍阳惊诧地瞪大眼睛。
“不会。”温梨笙很是干脆的回答,而后拍拍胸脯道:“不过我天资聪颖,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只要让我看一遍霜华剑法,我保准领略其中剑意,无师自通。”
霍阳听后神色呆滞,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想问你是不是整天就把牛皮贴在脸上,不仅时时吹牛且还没有脸皮。
但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嘉清,还有前边站着的温浦长,霍阳不敢说,只得应道:“好。”
沈嘉清摇摇头,“这傻子还真信了。”
温梨笙低声笑起来。
霍阳顿时不想搭理这两个人了,转头专心致志的看向前方的战局,就见胡镇那股子突如其来的凶猛似乎已经被化解,谢潇南只手持一根木棍,挡拆刺挑,流畅而干脆的动作让胡镇有些应接不暇。
少年的身体蕴含着蓬勃之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非老年人能比,连续几十招下来,谢潇南仍旧游刃有余,胡镇却渐显吃力。
“你想学吗?”
霍阳真看得仔细认真,却听见身边的沈嘉清突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他茫然了一下,疑惑的看去:“什么?”
沈嘉清的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的谢潇南身上,不笑的时候显得有几分正经:“真正的霜华剑法。”
霍阳有一瞬间的惊愕,还没开口说话,忽而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寒风卷来,他连忙扭头去看,就见谢潇南的身形变得极快,握着长棍的手腕旋了几圈,乍起的寒风卷着他的长发,隐隐遮住那双含着冰冷杀意的眼眸,如云燕一般瞬间就行至胡镇的面前,凌厉的攻击当头落下。
胡镇本就有些吃力了,却见谢潇南攻击猛然变幻起来,反应速度压根就跟不上,眨眼间头肩肚子好像同时受到了攻击似的,发出无比剧烈的痛楚,继而一股大力撞在心口,他整个人没站稳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摔下来,张口就吐一口浓稠的血,胡家家眷发出惊呼和哭喊声。
谢潇南长身而立,一手还负在背后,另一手随意将木棍一丢,冷漠的眸子扫过来:“你心心念念的霜华剑法如何?厉害吗?”
胡镇只觉得心口剧痛扩散开来,他连呼吸都能扯得一阵阵疼,却抬头笑了起来,满嘴的血流出来染红了下巴,“当然厉害,若不是因为厉害,我又怎会联合贺梅两家杀了许清川?”
谢潇南却没有被他的话激怒,抬手挥了一下,两个将士就飞速上前,将胡镇架起来拖到他面前,与谢潇南仅有一步之遥。
胡镇身上常年藏着毒物,以陪伴他几十年的时间,早在十几年前他出门在外,凡是瞧见不顺眼的一个抬手的小动作,身上的毒物就能飞快的弹射出去,只要距离够近,就完全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杀人。
眼看着谢潇南就在面前,胡镇又怎么可能不动心思,眼下胡家死局难逃,若是在临死之前带走这世子,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捞着。
杀意顿现,胡镇扬了下手指,准备召出身上的毒蝎,等了片刻之后身上的那些毒物却没有丝毫反应,胡镇茫然了一瞬,抬眼就见谢潇南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轻蔑尽现,嘴角挑着一丝讥笑。
胡镇猛地想起方才挨了棍子的地方,那正是他在身上藏着毒物的几处地方。
再望向谢潇南的时候,他眼中终于出现了隐隐的惧怕之色。
风落,温梨笙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低声道:“霜华剑法可真漂亮,难怪当年那么多江湖人趋之若鹜,争破了头也想得到……”
霍阳也道:“只可惜有四式失传,已无人知晓。”
他看不出方谢潇南使的正是霜华剑法失传的那四式,温梨笙笑了一下,又对他道:“我会啊,我教你。”
霍阳颇是意外的看她:“真的吗?”
沈嘉清嗤笑一声:“说你是傻子你还不乐意。”
霍阳气得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几步,停在沈雪檀的身边,决心不再跟那俩人说话了。
前方谢潇南对席路道一声:“都带过来。”
席路便转身,对身边几个将士挥了挥手,就见压着贺启城和梅兴安的几人上前,将两人按在胡镇身边跪下。
紧接着三张矮桌被放置在三人面前,摆上了笔墨,最后放上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字,最上方有三个极明显的大字:认罪书。
温梨笙往前走了两步,就隐约看见纸上是谢潇南的字体,这三张认罪书是他亲笔写下的,那么上面的内容也并不难猜。
谢潇南道:“签字,认罪。”
乔陵抱着许清川的灵牌,缓步走到三人面前,轻声说:“先生,你看见了吗?那些曾经把你逼上绝路的人,如今正跪在你面前向你忏悔。”
温梨笙看着面前的一幕,心中五味陈杂,呵出一口热气。
许清川,被折断傲骨苟且偷生十余年,如今这场景你看不见实在是太过遗憾。
不过幸好当年的故事也不全然是遗憾。
温梨笙转头看向虞诗,这个上了年纪依旧美丽的女人满眼都是泪水,泪珠滚落下来。
她坚韧果敢,在胡家暗藏了十几年,最后仍然是站在你的身边。
你曾为了你的爱放下手中的剑,而你的爱情,也没有负你。
胡镇看着面前的认罪书,哈哈笑了起来:“我胡镇一生杀人无数,唯有许清川一人,让我被仇恨追缠二十多年,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是个死人罢了。”
“当初他站在山崖边放下剑,求我放过这女人的样子,你们真应该看一看,堂堂江湖第一剑神竟如此卑微可怜,”他愤恨地瞪一眼温浦长,突然像是情绪崩溃一般怒吼:“都是因为你,温浦长!若不是你这些年的阻挠,这计划早就能够成功,你为何要执意破坏的我大计!而今我胡家,贺家近百口无辜妇女稚子皆因你丧命,你又与我有何分别?”
温浦长听着他的大声指责,又想起十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在雷声不断中握着母亲的手,感觉到母亲掌心手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变凉,直至呼吸停止,肢体僵硬,那日之后,温浦长就成了一个孤儿。
那个温婉美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若有朝一日吾儿能成大器,定要铲除胡家,铲除无端啊作恶之人,守沂关郡安宁。”
“我娘临终前曾对我说,”温浦长平静地开口:“要我铲平胡家。”
“你娘当年是死于流言蜚语之中,怎会将这笔账怪到我身上?何不去恨让你娘与许清川相识的沈雪檀?”胡镇挣扎起来,两边的将士将他死死的压制住,让他挣脱不了分毫。
沈雪檀冷面寒霜,垂下眼眸没有说话,默认了此事。
温梨笙没想到会突然听到二十年的真相,她从未见过奶奶长什么模样,只偶尔听她爹和沈雪檀的描述得知她是个温婉文静的女子,丧夫之后她带着温浦长居于城中靠着温家余下的家当度日,日子过得很辛苦。
只隐约知道她当年身子病过一场落下病根,又因当时的流言蜚语缠得身心憔悴,最后在出门时被说话难听的妇女辱骂了一番,悲愤交加之中呕了一口血,彻底倒在床榻上,病了月余之后撒手人寰。
但她爹和沈雪檀都对奶奶的死因缄默其口,却不曾想竟然是与沈雪檀有关系。
温浦长并未因他的话有情绪波动,只看着胡镇道:“是啊,他有错,所以这十几年来他风伶山庄要为温家所用,在阻挠你们的计划上,沈家出了大力。”
他顿了顿,又说:“你也有罪,所以你签了这认罪书,安心下黄泉吧,至于你的这些家眷,他们无辜也好,有罪也罢,皆因你通敌叛国意图谋反而获罪,一个都跑不掉,你才是那个害了他们的人,与我无关。”
胡镇骤然发出癫狂的笑声,满口的血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阴森恐怖,他嘶声喊道:“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日,既然我胡家败局已定,我胡镇甘愿认输,但我也不会这样两手空空的走,我要让你们全部为我陪葬!”
“许越!”他大喊一声。
短暂的时间过后,忽而响起幽幽笛声,穿过哭嚷的声音盘旋于院中,低沉而绵长,胡镇高兴得表情都变形了:“我胡家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些年来养得毒物也算能派上用场,能带上景安侯世子与温郡守,也划算。”
沈嘉清当即就不乐意了:“什么意思?这里站了那么多人,你只点了他两人是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温梨笙也气愤道:“就是,我们的命不算命?我们的命不值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两人这话顿时让周围静了片刻,胡镇瞪着他俩,一时间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沈嘉清歪身过来小声道:“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温梨笙小声回。
“你用古句,不就显得我没文化了吗?”沈嘉清道。
“哎呀,你本来在大家眼里也不是那种文化人。”
两人正窃窃私语时,笛声越来越近,带着悠扬婉转的曲调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温梨笙往周围看了看,见这周围的城墙果然不是与土地连实的,墙边有一条三指宽的缝,似乎就是供那些毒物从地底下钻出来。
那笛声走传到跟前来,就见一个男子吹着短笛从人群中走出,身着青衣腰别长剑,约莫三四十的年纪。
温梨笙认得此人,正是上回在峡谷山林里跟在胡山俊身后的许越,后来在谢潇南与洛兰野交手之后负伤,最后也是许越留下阻拦。
许越是什么人物温梨笙并不知道,但从他上次愿意留下断后,让她带着谢潇南先走的事来看,他并非像是心肝坏透的人。
短笛吹了一会儿停下,许越对胡镇道:“胡家主,这是哀乐,为你吹的。”
胡镇惊愕了一瞬:“什么?”
继而他发现墙边压根就没有什么毒物爬出来,双目赤红看向许越:“究竟是为什么!”
“全死了啊。”许越道:“你培养了大半生的毒物,杀起来倒是极容易,只需把药撒进去,用不了半日,就全部死光了,哈哈哈。”
胡镇不可置信:“为何?你不是,你不是……”
“师父。”沈嘉清突然出声,唤道。
温梨笙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他是你师父啊?”
沈嘉清认真的点头。
许越竟然是沈嘉清那神秘师父?!温梨笙打小就跟沈嘉清玩在一起,从未见过他这个师父,先前推测他每年都会抽些时间带沈嘉清闭关练剑,想来是离沂关郡不远,却没想到他一直都在沂关郡里,化名许越藏在胡家。
看胡镇方才对他的态度,他应当是取得了胡镇极大的信任。
许越轻勾嘴角,对胡镇道:“十七年了,我为了报你们杀我师父之仇改名换姓在胡家潜伏,就等着这一日,如今被信任之人背叛,乍然得知被欺骗十几年,滋味如何?”
温梨笙惊叹一声了不起。
虞诗为拿到胡家的罪证委身胡家,隐忍十余年,何沼也能为报当年师父之仇藏在胡镇身边十多年,就等着给他致命一击。
一直坚守着本心,从不曾动摇。
温梨笙看着院中站着的人,谢潇南,虞诗,何沼,沈雪檀,还有她爹,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恩怨和目的,但所有人也都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守护沂关郡的安宁。
还有许多藏在暗处,看不见的人,都在为抵御异族,守国安守民安而奋力前行。
胡镇从起初的怒不可遏到后来震惊不已,如今已垂头丧气,像完全丧失斗志的公鸡,面如死灰。
底牌完全无用,计划全部落空,胡镇已是万念俱灰。
谢潇南道:“签字。”
贺启城和胡镇没动,梅兴安倒是最先提起笔,在纸上落下自己的姓名。
谢潇南从乔陵的腰间抽出骨刀,蹲身一把抓住胡镇的手重重按在桌上,锋利的骨刀自手背刺进去,将他的手掌狠狠钉在桌上,他惨叫一声,血顿时流了出来。
谢潇南将那张纸拿起来,强押着胡镇另一只手大拇指沾了血迹后按在纸上。
贺启城见状,忙拿起笔在纸上写字,颤抖得手写出的名字歪歪扭扭,看起来颇为滑稽。
乔陵上前,将三张纸一一收回,捧着灵牌站在旁边,神色肃然,眼眸泛着泪。
温梨笙见他这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也涌出一股泪意。为了这张网,太多人付出了惨重代价,十余年的时间里,她爹为与三家周旋,声名狼藉,温家被万人辱骂,她爹不续弦,不生子,每年都要跪在温家列祖列宗面前磕头悔过。
许清川落得个余生残疾,虞诗委身仇人十余年,三代人的共同努力编成了这张网,谢潇南将网收起来,才让十几年的努力有了个好结果。
温梨笙眨了眨眼睛,强忍泪意,心想着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哭,不然有些丢脸。
随即就听见身边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转头一看,沈嘉清咧着嘴哭得满脸泪水,一旁的霍阳也涕泗横流,抽气的时候发出猪一般的叫声。
沈嘉清顿了一下,转头疑问:“哪里来的猪?”
温梨笙:“……”
温浦长神色庄肃,扬声道:
“罪人胡镇,贺启城,梅兴安,勾结外族毒害边防将士,残害朝臣,意图谋反,如今罪证确凿,将三人捉拿归案,关牢候审,其家眷一并关入大牢,家产尽除,宅田皆封,凡涉牵连者一律同罪,即可执行!”
谢潇南从席路手中接过长剑,墨玉般的剑柄折射着温润的光,剑身如镜,寒光四溢。
他手起剑落,锋利的剑刃就一下削掉了胡镇的脑袋,脸上还定格着惊恐的表情,砸在桌子上“咚”地一声,而后滚落在地上,喷涌而出的血溅了谢潇南一身锦衣。
惊恐的尖叫声乍起,胡家女眷嘶声哭喊起来,一时间哀嚎满天极为聒噪。
谢潇南将剑扔给席路,淡漠道:“罪人胡镇不服降,奋力抵抗,欲伤人性命,本世子当场处决。”
随后谢家军整个动起来,将一种哭喊的女眷粗暴扯起来纷纷押往外面走,嘈杂声不断。
温梨笙突然感觉脸颊凉了一下,一抬头,发现天上竟慢慢飘起了雪花。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谢潇南的身边,抬手解大氅的盘扣,谢潇南瞥见了,想伸手阻止,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动作便一下停住。
“天寒,别解衣。”谢潇南说。
“下雪了,世子怕冷,这大氅你穿着,别冻凉了。”温梨笙体贴道。
谢潇南拒绝:“我不用,你穿着就好。”
“那怎么行。”温梨笙与他推脱起来,就听见温浦长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笙儿,你又再做什么?”
温梨笙转头道:“我在问世子是想让我给他当牛,还是想让我做马。”
就这一句话,就能把温浦长的鼻子气歪:“逆子,还不给我过来!”
温梨笙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走到温浦长的面前,被他点了点额头,而后带着往外走。
温梨笙走出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谢潇南,见他锦衣染血立于灯盏之下,眸光却柔和,与她对上视线时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她这才有些不舍的离开。
如今胡贺梅三家已经落网,温家再无威胁,父女俩别过众人之后直接回府。
温浦长这几日似乎也累得不轻,在马车上就睡着了,温梨笙扒着车窗上往外看,雪花落下的时候停在她的鼻尖和眼睫上化为小水珠,温梨笙看了一路,心绪纷杂。
现在尘埃落定,不知道虞诗会如何,胡镇说她身上有毒,也不知那毒好不好解,胡山俊和贺祝元又会有怎么样的生活,沈嘉清的师父何沼为搬到胡家潜伏多年,如今也能自由了,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
还有先前在茶楼,谢潇南安排单一淳部署的事不知是什么,单一淳今夜并没有现身,说明他在做的事与胡家无关。
不过事情总算解决,余下的一些细碎问题,处理起来并不难。
温梨笙回家就睡了,这段时间的担忧和这几日的紧张情绪仿佛还有后劲似的,慢慢在心中消散。
后半夜胡家贺家被抄,尚在睡梦中的人尽数被拉起押入大牢中,上上下下处理了百来人,谢潇南直到天亮才回谢府。
温梨笙一夜无梦,睡到日上三竿,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喊了一声来人,门被推开,休养好些日子的鱼桂出现在房中,面上都是笑容:“小姐,你醒了?”
温梨笙看到她有些惊异,奇怪道:“你在这干嘛?不好好养伤。”
鱼桂便说:“奴婢本来也没受多重的伤,休养这些日子已经好很多了,不必整日在床榻上躺着。”
她道:“那也要少走动,免得牵扯到伤口,不容易长好。”
鱼桂道:“无碍,奴婢身子结实着呢。”
说着她前去温梨笙的藏衣阁里挑拣:“小姐,今日是年三十,要穿什么衣裳呢?”
温梨笙下榻伸了个懒腰,打个大大的哈欠,想了想而后道:“今日是个吉利的日子,我爹他们又了结了十几年的旧事,算是喜事连连,今日就穿大红色的吧,喜庆。”
鱼桂应声,从藏衣阁中挑出了大红色的冬衣,最后给温梨笙穿了红色的宽袖短袄外面加一件雪白兔毛坎肩,下裙是墨红色的百褶裙,衣裳以金丝绣着金元宝金铜板等纹样,长发披着,前头扎两个丸子,看起来极为俏皮伶俐。
温梨笙洗漱完之后出门,就见温浦长站在院中亲自清扫落雪,街头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传来,带着年味的喜庆。
“爹!”温梨笙站在檐下叉着腰大喊一声。
温浦长被吓了个哆嗦,举着扫帚就追她:“你就可劲儿吓我,把我吓死了看谁乐意给你当爹!”
温梨笙跑得比他快,跑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笑嘻嘻道:“爹你能不能跑快一点啊,你这么追我追到明年也甭想抓到我。”
温浦长气得加快速度,温梨笙一边跑一边回头乐:“还没我上回在风伶山庄看到的王八蹿得快。”
温浦长前几日就住在风伶山庄,他知道温梨笙口中所说的王八,个头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蹿得特别快,有回他在路上走着,那王八就蹭地一下从他面前蹿过去了,把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个大黑耗子。
一听到这个逆子把他跟那王八对比,当下气得蹦起来:“逆子,你给我站住!别让我抓到你。”
“加把劲儿啊爹,跑起来呀!”温梨笙一边回头看他一边哈哈大笑,笑声清脆悦耳,惊落枝上雪。
正笑的时候,她突然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身体,由于是在奔跑中撞上的,力道相当之大,脸往柔软的貂裘中埋得很深,而后又回弹了一下往后倒去,幸而有一只手伸出来揽在她的后腰,将她往后倒的身体拉住。
温梨笙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谢潇南。
当然这时候温梨笙也没时间与他说话,从他手臂里挣脱了就要往前跑,却被他一下就拽住了手腕,温梨笙见温浦长举着扫帚越来越近,急眼了:“世子你放开我!我要挨揍了!”
谢潇南盯着她,并不放手。
眨眼间温浦长就追了过来,到了近前扫帚却放了下来,气喘吁吁道:“世、世子尊临温府,有失远迎、还望世子……”
谢潇南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温大人先歇息一会儿。”
温浦长也没勉强,累得肺都疼起来了,支着扫帚喘气,期间抬头瞪了温梨笙一眼,就见温梨笙藏在谢潇南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看他:“爹,你要不还是回屋里坐着吧。”
温浦长累得厉害,指了指温梨笙,却没能说出话,正巧沈雪檀从后方走来,疑惑道:“怎么回事,这大过年把你爹气成这样?”
“这那能是我气的啊?”温梨笙直接张口就瞎说:“是我爹一大早在院中练剑,说是要强身健体,这才累得喘粗气呢。”
沈雪檀眼睛一亮:“舟之要练剑?怎么不跟我说?我教你啊,你这年纪大了,不如少年体力和学习能力强,必须要有人教,否则容易伤筋动骨的。”
“滚滚滚,”温浦长冲温梨笙和沈雪檀喊道:“滚出我家,别再进来。”
正在进门的沈嘉清听见了,以为温浦长是对他喊的,以往每次进温家大门,只要温浦长在,基本上都会喊上一句差不多的,于是他习以为常扭头就走,还纳闷的嘀咕道:“怎么这次我刚进门就赶我,之前好歹还跟我说几句话才赶的……”
不过按照以往的惯例,他还是扬声道:“那我下回再来拜访啊郡守大人。”
沈雪檀回头喊:“傻儿子,进来!”
谢潇南似乎是一晚上没睡,忙活到了现在,从席路手中接过几张纸递给温浦长:“温大人,这是昨夜贺启城和梅兴安的招供。”
温浦长连忙接下:“这东西让衙役送来就是,世子劳累一整夜,也该好好休息。”
“无妨。”谢潇南道:“胡贺两家家眷太多,处理起来甚是麻烦,还是等日后回了奚京等皇上定夺吧。”
温浦长点头:“也只能暂时关押着。”
温梨笙在一旁听着,忽而开口:“世子什么时候回奚京呀?”
谢潇南转头看她,“过完年就走。”
“这么赶啊?”温梨笙双眉一撇,有种不高兴的惊讶在其中。
虽然知道谢潇南处理完这些事之后归心似箭,肯定是想着尽快回家,但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才过完年就要走。
谢潇南点头:“这里的事已经办完,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回奚京。”
温梨笙一想到谢潇南此次回京,往后再见就难了,不由得紧皱双眉,小脸顿时出现不开心的神色。
谢潇南见了,又说:“温大人也会一同去奚京。”
“啊?真的吗?”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喜事,当即双眼一亮,转头看向温浦长:“爹,你也要去奚京吗?”
温浦长道:“那是自然,我十几年前奉先帝之命来此接管沂关郡,如今事情结束,我自然也回去复命,要回我该得的赏赐。”
温梨笙想起前世,当初事情延伸到了建宁七年的七八月份都还没有彻底结束,胡家也没有倒台,但谢潇南却因为急事匆匆离开了沂关郡,而后她爹也没有提过回奚京的事。
想来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变故,才会让沂关郡的事一拖再拖,直到后来大梁生乱世,她爹就一直守在沂关郡了。
原来是要去奚京复命的吗?
温梨笙一下子高兴起来:“好耶,可以去奚京看看了。”
大梁有名的繁华之都,锦绣皇城,温梨笙早有耳闻。
“我也去我也去!”沈嘉清立马站出来举手。
“你跟着去干什么?是有赏赐还是有故人?”沈雪檀挑眉。
“我隐约感觉到奚京有我的大好前程。”沈嘉清指了下奚京的方向:“我好像听到皇城的召唤,我必须去。”
温梨笙笑了一下:“你是听到了你同类的召唤。”
“什么同类?”
“猪啊。”温梨笙说道:“奚京不是猪特别多吗?满地跑的那种。”
谢潇南诧异的看她一眼:“是谁让你对奚京有了这样的误解?”
“不是世子你说的吗?”温梨笙咳了咳,学着谢潇南的语气道:“席路,再敢乱说话,就回奚京喂猪。”
席路没想到她学得那么像,在谢潇南的身后悄悄冲温梨笙竖起大拇指。
谢潇南皱了皱眉头,而后说:“那是因为乔陵有个堂亲在奚京开养猪场。”
难怪谢潇南总是用这个威胁乔陵和席路。
温浦长接过了东西,对谢潇南道:“世子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这样劳累。”
谢潇南一夜未睡忙到现在,也觉得有些疲,颔首道:“温大人辛苦。”
随后带着席路离开了温府,沈嘉清对温梨笙道:“梨子,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贩摊买的花灯特别好看,咱们去买两个晚上玩。”
温梨笙这会儿心情正好,催着他道:“走走走,去瞧瞧。”
两人一前一后结伴出了温府,沈雪檀见他们都走后,转头疑问道:“你真的要去奚京?”
温浦长拿着扫帚继续清扫着地上的雪,状似无意道:“为何不去?”
“当初给你派任务的是先帝,如今先帝已经驾崩,你再回去那还能捞到什么赏赐?”沈雪檀似有些不赞同。
虽说温浦长当初的确身负皇命而来,不过王位更替,现在的皇帝买不买账还另说,怕就怕温浦长千里迢迢回了奚京什么也捞不着。
然而温浦长却道:“谁说我是去奚京要赏赐的?”
沈雪檀微怔:“这话何意?”
温浦长扫着地上雪,缓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是为了温家罢了。”
沈雪檀好整以暇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儿,而后说:“利?什么利?你不过就是看上那世子,想诓他给你做女婿而已。”
温浦长的手一顿:“竟然被你发现了?”
“你都写在脸上了好吗?”
“没办法,我这逆子不争气,只能靠我亲自出马。”温浦长道。
“胡说八道,小梨子比谁都争气。”沈雪檀说着就走上前,一把夺过温浦长手里的扫帚直接用手折断:“扫什么扫,一年到头不见你扫一次,大过年的倒还装模作样起来了,街头有光着膀子耍杂技的,瞧瞧去。”
温浦长看一眼被生生撇断的扫帚,沉了一口气道:“你和你那个文盲傻儿子什么时候能少来点温府?”
沈雪檀哼笑一声:“那可不成,你十几岁时就是个孤儿了,我若不来看看你,小梨子连个过年给压岁钱的人都没有,多可怜。”
走了两步,他又道:“且我儿子说要给你养老送终。”
“我谢谢他,”温浦长气道:“成天在家里咒我死呢吧?”
每回过年沈夫人都是要回娘家的,沈雪檀就带着沈嘉清往温家跑,因而知道温浦长年少成孤儿,这些年都孤苦伶仃只有一个女儿在身边,沈夫人也体贴的很,有时候过年也不回娘家,而是跟着一同去温府玩。
沈嘉清带着温梨笙去买了花灯,两人又在街上随便打转,由于今日是大年三十,是整个沂关郡一年里最热闹的一日,所以从街头到街尾全是喧闹之声。
但其实更热闹的还在晚上,有时候一条繁华街道能被围得水泄不通,走路都极其费劲。
温梨笙与沈嘉清在街边逛了一会儿,就找了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街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又到处是放鞭炮的,两人玩累之后就回了温府。
谢潇南回到谢府之后洗尽一身污浊倒头就睡,房中点的香弥漫在任何角落,他入睡前想起了温梨笙先前说的一句话:“世子身上什么味道,甜甜的。”
谢潇南鲜少做梦,这次却梦到了温梨笙。
梦境是在萨溪草原上,广袤无垠的草原和湛蓝的天穹交织,谢潇南站在其中,一抬头便是一轮艳阳。
萨溪草原的风很大,从远处就能看见,顺着草浪一层层地推过来,谢潇南站在高处往下看的时候,觉得整个心境都十分舒坦。
而后他一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温梨笙,她穿着哈月克族的服饰,红色衬得她面容白皙水嫩,她蹲在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举起手来,直接捏着一个铜板似的玩意儿。
闽言走过去,告诉她这是哈月克族古时所用的铜币,现在已是吉祥的象征。
温梨笙看起来很高兴,将铜币握在手里然后悄悄装进衣兜中,把这个从她发上掉落的铜币藏为己有。
谢潇南出声喊她,温梨笙就一下子看过来,黑眸相当明亮,含着隐隐笑意。
然后她跳起来抓到一朵随风飘扬的小花,满面笑意的朝着他走来。
她如悬在萨溪草原上那一轮太阳一样,明媚而灿烂。
谢潇南慢慢醒来,眼前一片黑暗。
他动了下筋骨,起身撩开窗边的棉帘,已是晚上了。
毕竟是年三十,虽说谢潇南是孤身在外,但赶上这样的日子,还是要起来好好地吃一顿饭的。
他唤了下人进来掌灯洗漱,然后穿戴好衣裳,出门时席路守在外面,迫不及待道:“少爷醒了?年夜饭想吃什么?老荣催人来问好几遍了都。”
谢潇南想了想,还真不知道吃什么,他又想起先前在家时每回过年桌上是什么菜,而后又觉得还不太饿,便正想说让老荣做几道拿手菜时,乔陵从一旁走来:“少爷,温姑娘和沈少爷来寻,在门口等着。”
谢潇南眸光一动,抬步往外走。
走到门前就看到温梨笙提着一盏金元宝似的灯笼站在门槛边上,正与沈嘉清一同讨论着门口的石像。
“这石狮子做得一点都不威武。”温梨笙说。
“怎么会,我觉得倒是挺好,很像小师叔,看着并不那么凶猛,但是有一种摄人的气魄。”沈嘉清说。
“好哇,我懂了,你骂世子是块石头。”
“我没有!”
正争执时,温梨笙余光瞥见有人来,便转头看去,就见谢潇南一身锦绣衣袍翩翩走来,她立即停止与沈嘉清的斗嘴,冲谢潇南晃了晃手中的金元宝,笑眯眯道:“世子殿下,过年好呀。”
第87章
天上还飘着零零散散的碎雪, 温梨笙一身红衣站在谢府门外悬挂的灯笼下,手中的金元宝灯笼打着晃,风一吹长发就轻轻卷起, 光芒描绘着她的轮廓和以上的金丝纹样,活脱脱像一个从天上走下来的小财神。
温浦长这些年来一直维持着贪官的形象,但是由于温府实在不大, 人也不多,所以只能有温梨笙来执行这个挥霍的重任,于是从小到大,凡是温梨笙所用之物无一不是城中最金贵的, 温浦长每回路过首饰铺子瞧见里面金光闪闪的首饰, 专挑那种看起来奢贵的买给温梨笙。
所以温梨笙也养成了一手散财的习惯,身上随时揣着银票, 能以银票解决的问题她从不含糊,出手极其大方, 有了她,温浦长在沂关郡贪官的形象牢固了十多年。
如今她站在谢府门前,一身喜气洋洋的扮相看起来极为可爱, 奚京的姑娘从不会穿成她这般模样, 谢潇南想起先前她去给贺老太君送寿礼时穿得那一身, 不论如何穿金戴银, 都不显俗气。
谢潇南也走到灯下, 看着她没有说话。
温梨笙就仰起头,问道:“世子休息好了吗?”
谢潇南点头, 随后就感觉左手边的衣袖一沉, 是温梨笙拽上了他的袖子, 把他往外拉, 笑着说:“南郊有风伶山庄举办的烟花大会,咱们快去瞧瞧。”
沈嘉清也道:“小师叔,你一定没见过沂关郡的烟花。”
两人一左一右的伴在谢潇南身边,将他带出了谢府。
以往每回过年,这街道上都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拥挤得只能顺着人流走动,但前两天就宣扬了风伶山庄要在南郊放烟花和撒铜板祈福一事,所以大部分人都往着南郊而去,街道上也显得不是那么拥挤。
街头灯笼成串,鲜亮的颜色点缀着整个不夜之城,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偶尔传来鞭炮的噼里啪啦声,入耳皆是极致的喧闹。
一年的结束,一年的伊始,承载着人们美好的祝愿与祈福,旧年与新年的更替代表着永不后退的时间车轮又往前走了一步。
温梨笙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停在捏小人的摊前,一会儿又摸摸挂着的面具,如在河里畅游的小鱼儿一般。
谢潇南就跟着小鱼的步伐走着,时不时朝她看一眼,在这琳琅满目的街头,她始终是最独特的那一抹亮色。
南郊有一座高塔,塔的最顶上有一口极大的钟,这钟正是平日里沂关郡所敲的报时钟,敲响的时候声音能传得非常远,站在城外都能听见。
钟塔一般不允许闲杂人等上去的,平日里都有严密的把守,不过温梨笙身份特殊,且出手大方,掏出两张银票递给守门的侍卫:“几位大哥,这大过年的还站着把守实在是辛苦了,这些银钱拿去吃点好的吧。”
侍卫战战兢兢的看了她身后的谢潇南一眼,立马推脱道:“不敢不敢,这都是小的本职工作。”
温梨笙笑道:“无妨无妨,拿去吧,我们想上钟塔去看看,大哥们行个方便。”
谢潇南站在后面看得认真,眼眸浮现隐隐笑意。
侍卫自是不敢收她一分钱,赶忙点头哈腰的打开了钟塔的门,将三人放了上去。
钟塔的内部是贴着墙壁旋转往上的石阶,壁上挂着小灯,虽然昏暗但不至于看不清楚,加之温梨笙和沈嘉清手中都提着灯,也足以看清楚面前的路。
温梨笙便走在了前边,谢潇南无灯所以走中间,沈嘉清殿后,三个人踩着石阶往上走,由于钟塔空洞,稍微有一点声响就荡起回声,温梨笙轻轻哼唱了两下,声音就一下往顶上传去。
没一会儿,温梨笙就走累了,她慢下脚步来问:“世子,你为什么突然要风伶山庄在南郊放烟花呀?”
谢潇南步伐始终平稳,锦靴落在地上声响很小,丝毫不见喘气,顿了片刻后道:“你觉得是为何呢?”
前世建宁七年的春节,是没有这一场盛大的烟花秀的,沈雪檀并不太喜欢沂关郡的大部分百姓,总说他们愚昧无知,白长一双眼睛,不可能会在春节搞出这种撒铜板的慈善行为。
所以温梨笙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立马就猜到这是谢潇南安排的,不过是借着风伶山庄的名义罢了。
温梨笙有些累了,动作慢下来,缓声道:“是因为要把城中人都引到南郊去吧?世子想炸诺楼人挖的那些地道。”
静了片刻,谢潇南道:“不错,我推测了三条可挖路线,包括诺楼人正在挖的一共有四条,所以便想一并将这四条路线都炸了,方向都在北郊之外。”
“所以将人都引到南郊去,再以烟花做掩护,就不会有人知道有人炸路。”温梨笙顺着他的话接道。
这些路定然都是在偏僻的地方,不是在旷野就是在山里,所以炸起来并不会因为大面积坍塌,要做的就是不引起城中百姓的惶恐,以烟花为掩护是最好的方法。
谢潇南彻夜挑灯从在萨溪草原开始就在研究,探出了四条可能挖到沂关郡的路线,选择在今晚全部炸毁。
这张网从布下到展开到收起,都是在城中百姓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眨眼间二十年时间已过,这件事总算能画上句号。
说话间三人到了钟楼上,钟楼的上方像一个小凉亭,当中挂着那口大钟,四面透风,站在栏杆处往下看,整个沂关郡的风光几乎都守在眼底。
热闹的街头,宛若长龙似的灯盏,劈啪作响的炮竹,五光十色绚丽夺目。
一盏盏天灯从地面上飘起来,如繁星一般乘着风慢悠悠的晃在夜空中,很快形成无边星河,让人目不暇接。
站得高风难免凉,温梨笙将手揣在袖中往下看,风撩起她的长发在衣上翻滚着,她发自内心的赞叹:“沂关郡可真美啊。”
沈嘉清赞同地点点头:“从未上过这座高楼,竟不知沂关郡的夜色这样独特。”
谢潇南也站在边上往下看,记忆中奚京每回过年也是如此热闹,虽然这里与沂关郡相隔千山万水,但到底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穹下的人,逢年过节的欢喜与庆祝都是大同小异的。
三人并排而站,寒风呼啸而过,忽而咻地一声直冲天际,而后一朵极为绚丽的烟花就在头顶上炸开,如一朵猛然绽放的花,将大半个夜空点亮,下方发出惊奇的哗然声,随后而来的就是一朵接一朵的烟花炸裂,整个天空布满了灿烂的色彩。
烟花密集起来,温梨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用手捂住耳朵稍微减轻了烟花发出的声响,转头看向谢潇南。
他也在仰头看着烟花,但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她看来的目光,而后眯着双眸轻笑起来,似乎说了什么。
温梨笙听不见,往他身旁凑了一步,踮着脚尖侧着脸,把耳朵给递上去:“你说什么?”
谢潇南就低下头,在她白皙的耳朵尖上亲了一下,一触即分。
温梨笙心头猛地一跳,吓得脸色都变了,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自己的耳朵,转眼就看见沈嘉清背对着他们朝另一个方向眺望,并没有看见谢潇南方才的动作。
这胆子也太大了,还有人在呢就亲她耳朵!
谢潇南见她一脸惊慌地往后躲了两步,没忍住笑了一下,继而又转头去看烟花。
这一场盛大的烟花秀开幕时,远在北郊之外的单一淳就下令开始炸路,谢潇南排查了四条可挖地道,所以由单一淳、席路、蓝沅、阮海叶四人各自带领一批人分别炸路,席路炸的那一条就是诺楼人正在挖掘的地道,由于洛兰野先前重伤被囚,放出去之后就带领人撤回了诺楼,如今这地道是空的了。
巨大的爆炸声在旷野山间响起,席路捂着耳朵站在树上,低声道:“炸吧炸吧,全部都炸得稀巴烂。”
南郊的烟花掩盖了爆炸的声音,沂关郡的百姓都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中,争相抢着风伶山庄撒下的铜板,哗然声中,新年悄然而至。
在钟楼上站了一刻钟,温梨笙有些冷得发抖,最终三人在烟花秀还没结束的时候下了钟楼,往温府而去。
走到温府门口,就见单一淳和席路早就候在边上,见了谢潇南后两人迎上前来:“少爷,地道那边炸穿了地下河倒灌,已经将整条地道都毁了。”
谢潇南点头,嘉奖道:“做的不错。”
单一淳朝他行了一礼:“世子,此事已了结,我需得回山中告知师兄一声,他等这一日也等了二十余年。”
说话间身后传来蓝沅的声音:“师叔。”
她走过来,先是朝谢潇南抱拳行礼,而后对单一淳道:“师叔,我与你一起回去,我本来出山来就是寻你的。”
温梨笙非常惊讶:“原来你就是蓝沅那个下山之后就了无音讯的师叔?”
单一淳笑了笑:“这些年不是忙着干大事嘛,所以就没能回山。”
原来如此,温梨笙心说难怪前世蓝沅不告而别,其实就是在温府发现当时的她根本没有参与这些事,又找到了当时在为谢潇南做事的单一淳,所以说要走,实际上蓝沅当初应该也是没有走,而是跟着单一淳一起参与这些事中。
温梨笙觉得颇为好笑,前世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但她身边的人却都与这件事有牵连。
阮海叶也来了,她手里还是提着一个小酒壶,大大咧咧的走过来,对温梨笙道:“二妹,新年好呀。”
温梨笙好笑:“怎么哪都有你?”
“我这也是为世子爷卖命,总的来说咱们也是一伙儿的吧。”阮海叶摊手。
“打住,我可不跟山匪是一伙的。”温梨笙说。
“看不起我祖传家业啊?不过我现在不是山匪了,”阮海叶轻哼一声,对谢潇南道:“世子,我是来讨赏赐的。”
谢潇南眸色平静道:“霜华剑法完整拓本已经备好,让席路取来给你。”
阮海叶摆了下手,“那东西我不要了,起初我总想得到那本剑法,结果不小心走了错路搭上了诺楼人,看着他们害了那么多人也阻止不了,再厉害的剑法给我又有什么用?”
她喝了口酒道:“我想要一个酒铺,日后就酿酒,开个酒馆过日子。”
温梨笙是真没想到阮海叶那么一个有野心的人,到最后甘心只要一个小酒馆,于是问:“若是你酿的酒没人喝养活不了自己,是不是还要重操旧业回去当山匪啊?”
阮海叶认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沈嘉清就说:“你可以把酒卖给温家,反正温家如今接手了梅家酒庄,那酒庄再难喝的酒也能卖出去,还可以暗地抬一抬价钱,反正郡守大人不懂酒。”
温梨笙:“你这话不能背着我说吗?”
阮海叶听后哈哈一笑:“谢了小兄弟,我记住了,日后酿的酒先找温家。”
说着她上前一步,悄悄对温梨笙道:“临走前大姐说一句,你这回找的小公子比你上回的那个好看多了。”
“别装。”温梨笙冲她笑了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看出来他们是同一个人了吗?”
阮海叶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道了声走了,就晃着手中的酒壶转身离去。
而后蓝沅也与温梨笙简单说几句道别,二人感情不算多深,但好歹相识一场也是朋友,互相道一句珍重,单一淳与蓝沅便也离开了温府。
温梨笙领着几人进温府,年夜饭已经在准备当中,沈雪檀和温浦长尚没回来。
温梨笙三人就洗干净手坐在堂中包饺子搓元宵,正闹得起劲儿时,温浦长沈雪檀二人归来,身后还带着贺祝元和霍阳。
贺祝元如今孑然一身,除了他之外所有贺家人都锒铛入狱,贺家也被抄封,现在他就住在客栈里,尚没有找到住处。
温浦长想着大过年的他一个人未免可怜,就将人带了回来,打算等过了年就给他找一处房屋住。
贺祝元尚为年少就分得清楚是非大义,在家和国之间选择了后者,将父亲逃跑的消息告知谢潇南,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如此明是非的孩子,不该沦落得这般后果。
霍阳也是个可怜人,温浦长嘴硬心软,思索着反正温家也没什么亲戚,大过年的就这么几个人,多带两个孩子也就添两副碗筷的事。
人带回来之后,整个大堂顿时热闹了不少,有谢潇南在,霍阳与贺祝元难免拘谨,但因着温梨笙和沈嘉清在一旁插诨打科,气氛也很快热起来。
这一顿年夜饭吃了很久,温浦长因着一时高兴又喝醉了,温梨笙怕他喝晕之后吐得那都是,就先找他要了压岁钱,要完她爹的又要沈雪檀的,厚厚的两沓银票包在红纸里,温梨笙捏在手中笑得合不拢嘴。
门外的接年鞭响起,在哄闹声中传来,桌上众人举杯嚷嚷着喝酒,温梨笙不喝酒,杯子里是甜甜的果茶,她高高将杯子举起,大喊道:“新年吉祥!”
忽而杯子被轻轻撞了一下,谢潇南低声道:“新年吉祥,温宝。”
她怔然了一瞬,就见在接年鞭的声响中,众人举杯共饮,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她也反应过来学着几人一口喝完了果茶,迎接建宁七年。
这一晚闹到很久才散场,温梨笙回去之后给鱼桂和屋里伺候的侍女都发了压岁钱,洗漱干净躺上床,把从她爹和沈雪檀手里得来的压岁钱压在枕头底下,又把脖子上的那只雪白小老虎摘下来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最后顶不住困意呼呼大睡。
温梨笙又做了前世的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做的梦都是那种有些陌生,但又倍感清晰,像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
这次她梦见自己一身锦衣华服走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旁边跟着鱼桂,身后是一众宫女太监,皆把头垂得低低的,一副极为恭敬谨慎的模样。
温梨笙沿着大殿往里走,走了一会儿就停步左右看看,嘀咕道:“这里方才是不是来过了?”
鱼桂也小声说:“娘娘方才应该往左拐吧?”
温梨笙啧了一声,精致妆点的眉眼立马染上一股子不耐烦,“他娘的这破皇宫……”
一张口就把身后一众宫人吓了个半死,纷纷跪在地上磕头:“娘娘息怒,这话可不能说啊!”
温梨笙正烦得很:“滚滚滚,别跟着我!”
宫人们不敢走,跪在地上也不敢起来。
温梨笙见他们都在跪着,忽而提着裙摆拔腿就跑,发上的玉石步摇叮当作响,一眨眼的功夫就蹿出老远,宫人们见了也惊慌失措的爬起来跟在后边,追着喊:“娘娘!娘娘等等奴才——”
温梨笙蹿得极快,也只有鱼桂能跟上她的脚步,溜了一众宫人两圈之后,她总算是找对了路,走进偏殿里,刚一进去就看见有一个女子跪在偏殿当中。
偏殿站着的侍卫宫人皆低头垂眼,对着女子视而不见。
温梨笙停下来打量她一会儿,好奇地走过去,到了正面就看见这女子模样极为貌美,身着素白衣裙,发上什么朱钗都没戴就簪着一根青玉簪,垂着眼睫,看起来柔弱动人,楚楚可怜。
“你是谁啊?”温梨笙没忍住好奇,开口询问。
那女子抬眸看她一眼,并未说话,而后又低下眼眸。
只这一眼,温梨笙就看出这女子眼中带着的孤高与轻蔑,虽掩饰得很好,但她自小在沂关郡长大,那地方鱼龙混杂,不少人仗着自己有一身功夫就孤傲自大,经常瞧不起别人,这样的人温梨笙遇见的太多了,所以一下就能看出来。
她自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走到殿门口,问守门的侍卫:“皇上在里面吗?”
侍卫颔首:“回娘娘,陛下在处理国事。”
“让我进去。”温梨笙才不管他处理什么事。
侍卫非常利索地将门推开,温梨笙就独自走了进去,留着鱼桂和宫人候在外面。
殿内灯火通明,谢潇南身着墨金龙袍,低着头正坐在案桌前批阅奏折,地上铺着柔软奢贵的貂裘毯,一直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正卧着前爪盘在谢潇南的桌边,听见动静时转头朝温梨笙看了一眼。
温梨笙面露喜色,冲白猫拍拍手:“温念,我的宝儿,快过来。”
她唤了两声,猫和人都没反应,屋中一片安静。
温梨笙有些生气,抬步往里走,走到裘毯前时,谢潇南突然开口:“别用你的鞋子踩裘毯。”
她不耐烦地脱掉双鞋,走过去将猫抱了起来,语气中有些抱怨:“皇上为什么总把我的温念偷偷抱走?”
“是它自己跟过来的。”谢潇南用笔沾了点墨水,头也不抬。
“胡说,念宝儿最黏我,若不是你抱走的,它根本不会离开我的寝宫。”温梨笙话中很是不满。
谢潇南没再与她争论这个,问道:“方才在外面闹腾什么?”
温梨笙心说哪闹腾了,不过是跑了几圈而已,不过提及外面,她想起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子,于是小声问:“皇上,外面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啊?”
谢潇南语气随意:“你若好奇,便自己问她。”
温梨笙撇嘴:“我问了啊,她不理我。”
谢潇南这才放下笔,抬眸看她一眼,而后扬声道:“把人放进来。”
随后殿门敞开,宫人出去将外面的女子带进来,许是跪得有些久,女子的步法踉跄,身条柔软如柳枝一般,到了殿内的案桌前,她又跪下行一个大礼,声音婉转轻柔:“臣女拜见皇上。”
谢潇南没有叫她起身,而是偏头对温梨笙道:“去问吧。”
温梨笙有点傻眼,却见谢潇南神色并不像开玩笑,她只好往前走了两步踩在裘毯的边沿,对女子道:“你、你是谁啊?”
她就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而已!
然而等女子张口回答的时候,温梨笙一下就醒了,梦境中断。
她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虽说做梦的时候感觉无比真实,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一样,但醒来之后再一回想,脑中好像并没有那些记忆,由于这种陌生性,她对这些梦境也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她甚至觉得津津有味。
没曾想有朝一日谢潇南造反称帝之后,她竟然成了宫里的娘娘,且看样子威望颇高,所有宫人侍卫都对她毕恭毕敬。
可惜的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回忆,都没有梦境里那段记忆。
温梨笙纠结了一会儿,就起身下床唤鱼桂进来给她梳头。
今日是建宁七年的第一天,温梨笙要出去拜年,不过由于温家没什么亲戚,所以她只需要去姨夫家里走一趟,然后还有千山书院和长宁书院的一些夫子家里看看,就算结束了。
温浦长向来尊师重道,所以自打温梨笙去了书院之后,每年都让她去给夫子拜年,走街串巷全部拜完之后,温梨笙又去了一些平日里打过些交道的人家中坐了坐。
后面的几日,就是混世小队等一众少年来温府拜年,温梨笙早就准备好了银钱,给他们一人分了不少。
一直到大年初六,这些礼节人情才算完,温梨笙在家中休息了一日。
初六晚上,温浦长就宣布要启程,路上需要用到的行李包裹早就已经收拾好,只需定个日子就行。
温梨笙本就知道他们有些赶,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着急,连上元节都要在路上过了。
初七温梨笙起了个大早,裹着厚厚的棉衣,喝一口热茶看着院中下人来回忙碌,将行李装马车上。
沈嘉清来得也早,以往他出门什么的都不喜欢带太多东西,不过这次要出远门,就破例带了个随从,扛着他的行李。
这个随从就是霍阳。
霍阳一个人背了两个人的行李,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一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温梨笙怀疑这是在小声骂沈嘉清。
沈嘉清虽脑子直,但有时候也是很心细的,知道霍阳刚失去亲人,情绪本就在不稳定之中,时而正常时而阴郁,若是让他自己在风伶山庄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人跟他交流,用不了多久他那迷心散的毒性就又发挥,到时候从奚京回来只怕看到的是霍阳的一具尸体了。
到还不如给他带在身边,出去走走看看,或许能缓解失去亲人的痛苦,至少不会一直拘于沉郁的牢笼之中。
把东西都整理好之后,几人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谢家的马车就缓缓而来。
谢潇南从车上下来,与温浦长说了两句话,确认了要带的东西都整理完毕,城中的后事也安排妥当之后,他转身就要回车上,却被温梨笙拦住了路。
“世子这么着急回家,是不喜欢沂关郡吗?”温梨笙一开口就是很刁难的问题,但面上带着笑,语气轻快。
谢潇南眸光也柔和了不少,说道:“并非如此,我不过是想赶在春来时回到奚京。”
春来时万物复苏,是谢潇南的生辰,他想在生辰之前回家。
温梨笙满怀期待道:“那去了奚京之后,民女有机会见到景安侯吗?”
话音落下,温浦长就在一旁高声道:“启程!”
所有人同时动起来,拉着马车马匹往前走,谢潇南就在这一阵杂乱声中应:“当然。”
第88章
往常只听说沂关郡离奚京远, 隔着千山万水,城池数万。
但温梨笙从不曾知道到底是有多远,她知道自己是出生在奚京的, 也知道她的娘亲埋在那繁华皇城,所以经常会站在峡谷之上朝奚京的方向眺望,会冷不丁问沈嘉清一句:“奚京到底是什么样的?”
沈嘉清上哪知道去?
于是两个人胡乱猜测。
可能奚京人会白一些, 因为老人都说南方人面皮白,不论男女看起来都文秀。
可能在奚京连大声说话都不行,因为别人说那地方规矩多,大人物也多。
可能奚京是座金光闪闪的富贵之城, 因为有人说奚京遍地是黄金。
不过都是一些年少时的胡思乱想罢了, 如今真的启程要去奚京了,温梨笙还感到一阵恍惚。
马车行过南边的大峡谷, 马蹄声在其中回荡,温梨笙撩开窗帘往外瞧, 只见头顶一片天,隐隐能看见去往峡谷的路。
这地方的景色她尚熟悉,再往前走一会儿, 就有条通往峡谷顶上的宽路, 顺着路走就能去她和沈嘉清经常去的小竹屋。
当初谢潇南走过这条路, 被沈嘉清的人给拦截下来, 两方人阴差阳错地撞上, 转眼间半年过去。
“笙儿,风凉, 把帘子放下来。”温浦长说。
“好。”她应一声, 把头缩了回来。
再往前走就是她不曾熟悉的景色了, 温梨笙上回出沂关郡去川县, 走的是另一条路,然而要通往奚京,则穿过峡谷一直向南行。
起初的几日,温梨笙和沈嘉清还兴致勃勃,无时无刻不充满着精神,后来则觉得有些无趣了,毕竟要忙着赶路,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马车里度过的,除了睡觉就是看话本,要不就是拉着沈嘉清聊天。
由于距离奚京太远,若要在春来之时赶回去,他们就要连续赶夜路,由车夫昼夜更替交换,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马车上睡的。
温梨笙虽然是自小娇养着长大的,但对这些事情倒还适应,只是消磨了一开始的精神劲儿,总盼望着快点到奚京去。
行过一座座城池,翻过一座座山,有时候也会在山涧水旁休息片刻,见过日出之前浓雾环绕的高山,也见到过日落之时金色阳光倾泻而下的大河,行过屹立在山涧中的大桥,行过巧夺天工的巨大石佛岭,一行人距离奚京越来越近。
这日几人进了城,想着这些日子赶路匆忙,便想在城中寻个客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上路。
终于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沈嘉清第一个欢呼出声,这些日子在马车上闷得太厉害了,虽然有时候瞧着风景不错,但一直拘于马车上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了。
温梨笙也长长地舒一口气。
席路找了个环境好的客栈,算了算人数,包下了整个三楼的房间,将马车安顿好之后一起吃了饭。
沈嘉清的精力多,吃了饭之后就拉着霍阳出去转转,温梨笙却因为终日赶路感觉很是疲惫,且对宽敞的大床很怀念,就懒得出去,让客栈里的小二抬了热水洗漱完后就躺在床上打哈欠。
温浦长年纪大了,自受不了这天天赶路,一吃完饭就回房间休息了,鱼桂则安顿好温梨笙之后出门,说要采买一些东西。
温梨笙就自己在房中,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点亮了床头的落地长灯,有些懒洋洋的趴在床上,想着今日谢潇南说了离奚京越来越近,只要再行过几座城就能够到达奚京,想来日子也近了,极有可能在三月初就能到。
她叹一口气颇多感慨,想当年她爹带着年幼的她跋山涉水去沂关郡,应当也是非常辛苦的,那时候她年纪也小,都不记事,也不知道路上哭闹多少回。
温梨笙想着想着,就困意袭上心头,闭上眼睛呼呼睡去。
一路上这么长时间她都没再做过梦,今日晚上突然又做了那种梦。
这次的梦境让她倍感熟悉,好像是站在一棵非常大的树前,但场景又极为模糊,她好像是眼睛蒙上一层看不见的膜似的,眼前的景象看得不是很分明,压根看不清眼前的大叔是个什么模样,只隐约看到那棵树的枝节散得很开,遮天蔽日一般。
风一吹来,闷闷的脆声又响起,杂乱成一片传入耳中。
温梨笙这才响起,她做过这个梦,上次梦见的时候还有谢潇南,他就站在这棵树下双目赤红,一副极为悲伤的模样,看得人心碎。
接下来就是一些记忆片段,她看到自己站在繁华的街头买糖糕,然后被谢潇南一把抢走。
看到金碧辉煌大殿里她被宫人服侍着穿锦衣华服,被领到一个极为广阔的青砖庭院内,站着诸多身穿藏蓝官服的人排排列队,她爹位于最前。
还看到许多人跪在她面前,奉上金银玉石,奇珍异宝。
在一些细碎的片段中,温梨笙从梦中醒来,一下就感觉头痛得厉害忍不住痛吟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做梦醒来觉得头痛,那些奇怪的梦境片段只要她梦到了,便会记得极其清楚,不似寻常的梦一般醒了就忘。
疼了一会儿之后才稍微有些好转,温梨笙下床倒了杯茶水,初春的凉茶下肚冷得她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许多。
天隐隐约约有了亮色,街道上也有行人往来,鱼桂听到动静就行了,让人打水给温梨笙洗漱,而后两人下楼吃早饭时,就看到谢潇南席路等人已经坐在一楼大堂一角。
温梨笙走过去时,席路自觉的把位子让开,她便自然落座,凑到谢潇南身旁笑着道:“世子起来的可真早,昨夜睡得好吗?”
谢潇南反问:“如何才算睡得好?”
温梨笙想了想,答道:“闭眼之后很快睡着,不做梦,中途不醒,一眼到天亮。”
谢潇南就道:“那我便不算睡得好。”
温梨笙轻叹一声:“我睡得也不好,做了很多梦。”
谢潇南将桌上的粥和蒸饺挪到她面前:“吃吧,这是刚端上来的。”
温梨笙不跟他客气,拿起筷子就开吃,吃一半时温浦长下来,瞧见她坐在谢潇南身边吃得不亦乐乎,露出了一个微笑。
温浦长时常也会觉得欣慰,若是他女儿不开口,安安静静的坐着时,模样还是极为讨喜的。
正想着,就听见温梨笙用炫耀的语气道:“世子,这蒸饺我能一下吞三个你信不信?”
说着她就用筷子夹起三个,张开了嘴往里塞,温浦长猛地咳了两声,打断了她的动作:“笙儿,莫吃太多,当心涨肚。”
温梨笙一想也是,否则等下上马车摇摇晃晃得她会觉得不舒服,这才将蒸饺放下,又喝了两口白粥,觉得肚子饱了就没再吃。
继而沈嘉清也拖着想睡懒觉的霍阳下来,众人吃了早饭之后也没有耽搁时间,就启程出发。
剩下的路程里,日子还是跟往常一样,每日以赶路为主,时而给留一些时间给温梨笙几人稍稍活动一下。
唯一奇怪的地方是温梨笙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起初每天晚上睡觉都会梦,梦到一些她记忆力不曾有,但是又倍感熟悉的画面,后来则是频繁到只要她睡着就会梦到,有时只是闭着眼睛眯一会儿都能做三四个梦境片段。
越来越频繁的梦境里,温梨笙拼凑出了主要场景,一个是谢潇南占领后的皇宫,一个是完全与沂关郡不同的城,温梨笙觉得那就是奚京。
越靠近奚京,她的梦就越多,温梨笙精神日渐消弭,眉眼中笼罩着一股子疲惫。
直到三月十一,一行人终于抵达奚京。
奚京的城门无比高大,老远就能看见城墙上插着一排排高高的旗子,风一吹上面印着的“梁”字的大旗就飘起来,远远看去十分壮观。
到了近处更觉得城门巍峨,门口守着两排侍卫,席路上前将谢家令牌展示只有,两排侍卫皆跪在地上拜迎,在城门中来往的百姓也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来,一行人马就这样明晃晃进了城。
温梨笙忍不住撩帘往外看,就见奚京的道路非常宽广,比沂关郡的路宽了足足有两倍还多,两边是人行的路,当中是马车和马匹来往的专属,路的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栽种了一排树,树枝上挂着灯笼,放眼望去整整齐齐。
奚京的地砖颜色浅一些,看起来大气且干净,隔一段路就有衙役守卫着。
温梨笙瞧得仔细,这里的男男女女似乎确实比沂关郡的人要白一些,不少人走在路上还打着伞,即便这只是三月天,阳光还不算浓烈。
喧闹之声不绝于耳,有不少人都认出了谢家马车,纷纷驻足张望,也瞧见了探出半边脸的温梨笙。
她只看一眼,就能感觉到奚京与沂关郡的不同。
温梨笙看了一会儿,又把帘子放下来,马车行了两刻钟才缓缓停下。
几人一下马车,抬头就看见面前一座极其巍峨壮阔的府邸,门前两座高大的石像,高门前是朱红的柱子,上面镌刻着鲜艳的颜色,一扇非常大的门上挂着镀金边的奢贵牌匾,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景安侯府。
这便是谢府,谢潇南的家。
温浦长年轻时曾来过这里,虽然只有一次,但这座府邸也足以让他铭记于心,再次看到他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
弹指间十余年已过,景安侯府还是一如既往,崭新,气派。
温梨笙仰着脸看得有些痴迷,门口守着的侍卫便一起上前来冲谢潇南跪地行礼:“世子,侯爷等候多时了。”
谢潇南轻轻颔首,转头对温浦长道:“温大人,你们刚进城尚没有落脚之处,这几日便先暂住谢府。”
温浦长有些拘谨:“这……会不会有些打扰?”
谢潇南道:“温大人不必多虑,来时的路上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给各位的寝房也早已备好。”
温浦长便笑道:“世子当真面面俱到。”
忽而偏门被打开,谢潇南在前面打头,领着一众人往府中而去。
谢家不愧是名声赫赫的钟鸣鼎食之家,方一进门入眼的景象让人立即浮现了“气派”二字在脑中,温梨笙也是打小在富贵窝里长大的,但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连这里的游廊檐下都雕刻着尾羽长长的鸟,栩栩如生,柱子上的雕花,院中的玉石摆件,池中铺满大片品种名贵的睡莲,所过之处的下人皆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处处透露着规矩和世家的气息。
伴着一声声的世子殿下,众人走到谢府待客的正堂前。
正往里走着,忽而有人迎了上来,老远就喊了一声:“晏苏——”
几人同时看去,就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大步走来,他身着绛紫锦袍,身量高大腰板挺直,抬步走来时虎虎生风,虽上了年纪却也看得出眉眼英挺,右手的拇指上戴着一个血红的扳指,不怒自威。
都不用问,众人立马就知道这人就是景安侯,谢潇南的父亲——谢岑。
众人立马停住脚步,都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景安侯可是当朝一品大臣,皇帝眼前的红人,谢家又是大梁鼎鼎有名的大族,面前的景安侯搁在奚京里都是重量顶级的人物,更何况他们这些北境来的。
温梨笙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她爹。
沈嘉清也不再东张西望,霍阳吓得直接缩起了脖子。
谢岑走近之后,席路与乔陵便一同行礼:“侯爷。”
他微微颔首,扬起个笑容,周身的威严散了个干净,大掌拍了拍谢潇南的肩膀,嘉许道:“干得不错儿子,总算是回来了。”
谢潇南笑了一下:“娘呢?”
谢岑道:“知道你要回来,这几日总想你想得睡不着,这会儿在房中睡午觉呢。”
说完他看了温浦长一眼,笑容更甚:“这位就是温大人吧?这一路辛苦你了。”
温浦长受宠若惊,立即弯腰行礼:“下官拜见侯爷。”
谢岑道:“你在沂关郡这十来年也着实艰辛,如今事情完满结束,回来可要好好找皇上要些赏赐。”
“下官能为守护大梁尽一份力,已是荣幸之至,哪会儿再奢求什么赏赐。”温浦长道。
谢岑哈哈笑了一会儿,拍着温浦长的肩膀:“我就喜欢你们这股子虚假官话的劲儿,你放心,我定会上奏让皇上多给你奖赏的,这几日暂且安心在我谢府上住着,有什么是尽管找晏苏,或者找我也可以 。”
温浦长有些傻眼。
温梨笙也看得有些呆,这景安侯当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且谢潇南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他。
谢岑招手,对身后的下人道:“将府上的客人都带下去好好安顿了。”
下人走上前来,领着沈嘉清霍阳一众人离去,温梨笙正想也跟着一起走的时候,景安侯忽然看向她,一双含笑的眼睛将她打量了片刻,对着谢潇南问:“晏苏,这就是你信中提到的那个姑娘吧?”
温浦长露出惊诧地神色,温梨笙也颇为惊诧,开口说:“拜见景安侯,民女名唤温梨笙,家父是沂关郡郡守温浦长。”
谢岑连连点头,连声音都变得柔和:“我知道我知道,小姑娘瞧着可真乖呀,一副讨喜的模样,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八。”温梨笙道。
“甚好甚好。”谢岑笑着,忽而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前拉了两步,抬手就把右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剥下来套在温梨笙手上:“这头回见面,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就把这个赠与你,这扳指跟了我二十来年了,也不算是什么廉价东西。”
那扳指触手光滑,还带着暖暖的温度,是极为纯粹漂亮的颜色,往温梨笙手上一套即便是大拇指也大了一圈,她低头一看,忽然间想起来这个扳指她是见过的。
而且非常熟悉。
前世谢潇南在孙宅住着那会儿,手上就总带着这个赤红玉扳指,他敛眸沉思的时候会有个下意识的小动作,缓慢的转动着扳指。
那个扳指上有个细小的缺口,像是摔出来的,温梨笙低头将面前这个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上面没有,倒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了。
但光从外形上看是一模一样的,温梨笙觉得谢潇南那时候戴的肯定就是谢侯爷手里的这个。
她似乎想起了遗忘许久的问题,谢潇南起兵造反之后,谢侯爷去了哪里呢?
当初并没有听到关于谢家的任何消息,一开始温梨笙还以为是因为奚京跟沂关郡太远,很多消息是传不过来的,但现在想想,谢岑这等大人物,儿子又起兵造反,他的一举一动包括后来谢家的境遇,都应当传得沸沸扬扬才是。
没有听到消息,是不是就代表着有人消息是被人故意封锁镇压了?
温梨笙正想着,思绪恍惚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拒绝手上的扳指。
温浦长就给吓得脸色巨变,动作极快的一把将赤玉从她手指上扒下来归还给谢岑:“侯爷使不得,温家受不起这般贵重的东西。”
谢岑笑眯眯的,又往她手上套:“使得使得,不过是个小小扳指。”
温浦长又捋下来:“不成不成,侯爷如此抬举,下官万分不安。”
谢岑还要往她手上戴,却被谢潇南一把拉过温梨笙的手腕,低声道:“爹。”
温梨笙的大拇指被捋了两下,已经红彤彤的了,谢潇南把她往身边拉了拉。
谢岑又发出豪爽的笑来:“罢了罢了,不急这一时,等你去提亲的时候再送也不迟。”
温浦长惊得下巴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啊?”
第89章
温浦长连忙转头看了看站在边上的温梨笙和谢潇南, 然后大着胆子将谢岑往旁边拉了几步,小声道:“这个……侯爷何出此言呐?难不成是世子曾在家书中提到些什么?”
谢岑咧着嘴,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没有啊, 但晏苏跟你家姑娘不是年龄正好合适吗?”
“啊?”温浦长惊诧道:“这不太合适吧?男婚女嫁的不仅仅是看年龄合适,还要看两个孩子有没有看对眼。”
“温大人不必忧心,我们谢家除了那池里的老乌龟, 就只有我儿最是乖张,若是他自己不喜欢就算按着头也不会低下半分。”谢岑一边笑着一边拍温浦长的后背,整了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温浦长十多年前曾在朝中有幸看到过谢岑,那时候的他一身深色官袍, 头戴官帽, 不笑的时候周身的气魄极为有压迫之力,站在群臣之首, 与周丞相并列。
却不想私下里竟是这般没有架子。
想到方才刚一见面谢岑就把手上的扳指摘下来给温梨笙,他就仍觉得震惊, 这扳指十多年前就见他戴着,戴了那么些年的东西说给就给,该说谢岑太过抬举温家, 还是他就是这爱送别人东西的性子?
说起来谢潇南在沂关郡的时候也经常往温府送东西, 连厨子都送, 想来这父子俩倒是一个模样。
温浦长和谢岑在那头窃窃私语, 温梨笙在后边看着, 转头望向谢潇南,目光带着询问。
谢潇南低眸, 轻轻摇头。
他的确在家书里没写什么东西, 打算回来之后与父亲母亲面谈, 但许是那回温梨笙在家书中添了一段, 让父母看出端倪了。
他也没打算隐瞒,只是还要准备些时间。
温梨笙幽幽出声:“世子,侯爷快把我爹拍吐血了。”
谢潇南无奈扬眉,出声唤道:“父亲,温大人远从沂关郡而来,这两个月舟车劳顿应十分疲惫,先让温大人歇息吧。”
谢岑听见了,就应了一嗓子,转头对温浦长道:“温大人好生休息,我让府中下人备上好酒,晚上给温大人办场接风宴。”
温浦长站稳身体,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侯爷太过客气,下官实在担当不起。”
谢岑不与他争论,只挥手让下人将他带去寝房,温梨笙朝谢岑行了一礼,乖巧跟在温浦长后面离去。
父子俩朝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而后谢岑道:“这小丫头眼睛里就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瞧着挺让人喜欢的。”
“她可没有看上去那么乖巧。”谢潇南用切身体会如实说道。
“看出来了。”谢岑说:“否则也不会将你气得连写三封家书。”
谢潇南沉默一瞬。
“你娘也快睡醒了,去洗洗风尘换身衣裳看看你娘去。”谢岑道。
谢潇南应一声,而后神色严肃了些许,说道:“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事要与爹商议。”
谢岑就说:“那见完你娘来书房找我。”
父子俩说了一会儿各自离开。
温梨笙被府中下人的带路往谢府深处走,期间路过一片海棠树,零零散散有六七棵树分散栽在路的两边,因着奚京的春天来得早,天气也暖和很多,海棠花已经开了不少,满枝丫的粉嫩颜色,看起来极美。
温梨笙只是偏头看了几眼,并没有驻足欣赏。
而后他们到了一处景色别致的庭院中,院中也栽种了几棵树,已经抽芽冒出绿叶,尚不知道什么树种。
下人道:“这是温大人所居住的院子,温小姐的还需往里走。”
谢岑将温浦长与沈嘉清霍阳三人安排在一个大庭院中,而温梨笙则是在后面的小院。
小院隔着一条小溪,行过弯桥,有一处砌着高墙的庭院,院子前栽满了杏花,春来之时满枝头的小花朵,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花瓣落在门檐下,越过高墙飘进去,美轮美奂。
温梨笙的脚步停了一下,指着那庭院问道:“那是谁院子,看起来好美。”
下人瞧了一眼回道:“是世子的住所。”
原来是谢潇南的庭院。
温梨笙没有多问,转身进了小院中。
给她安排的房间早就打点妥当,且贴心的考虑到了是姑娘所住的房间,当中的摆件装饰还有些日常用品全是偏于女子所用之色,多是颜色浅淡的粉色或者雪白。
连续两个月的睡马车睡客栈,乍一见这样装置奢华的寝屋,温梨笙感动得想流下两行热泪。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温梨笙让鱼桂将带来的行李安置好,下人也送上热水让她先沐浴。
由于从沂关郡出门的时候还是寒冬,到了这温暖的奚京,虽然只是三月份,天气也暖和很多,出门时带的衣服基本都不能穿了,路上鱼桂也买了一些,不过因为买得仓促,是以那些衣服有些不合身有些因面料太过粗糙温梨笙都不喜欢。
下人送上热水的时候也一同送上了几件颜色浅淡的衣裙,婢女恭敬道:“因不知道温小姐喜好什么样的颜色和款式,侯夫人就随意挑了些,寝屋的隔壁就是浴间,温小姐若忙完便吩咐奴婢们一声就好。”
温梨笙没想到谢潇南的母亲这般体贴周到,连这个都考虑到了,心说她一定是个很细心温婉的女子。
等鱼桂将东西归置好,温梨笙就带着她去了隔壁浴间,浴间有个很大的池子,上边也不知道贴了什么材质的玉石,摸起来光光滑滑的,泡在其中只觉得浑身舒坦,身上的每一处污泥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将这两月来的疲惫一洗而空。
鱼桂在身后给她擦背,抹上香香的胰皂,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时辰,换来一个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温梨笙。
换上侯夫人准备的浅粉色衣裙,将长发简单绾成两个小丸子,温梨笙迫不及待就要出门转转。
三月的风极为温和,拂面而来的时候带着股花香,温梨笙觉得可能是因为谢府种的花树太多了,前边有海棠花,后边有杏花,别的地方肯定还有其他的花树。
她沿着路一直走,路过的侯府下人会好奇地投来目光,但谁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看,也不敢停步议论,从她身边走过之后才敢回头瞧上一两眼。
因着这侯府中只有谢潇南一个孩子,所以从未出现过这个年纪的姑娘,即便是有也是谢潇南堂姐堂妹之类,一般都在前院玩,不会到后院的居住之地。
温梨笙也没有一张奚京姑娘的脸蛋,她杏眼圆圆鼻尖翘挺,皮肤白却没有一颗雀斑,走路的时候并不端庄,裙摆会随着踢踏的脚步翘起来,目光并不惧人,能十分直白的与人对视,这些都是奚京的姑娘没有的特征。
她本就心心念念着方才路过时看到的海棠花,在路上还差点迷失方向,逮着人拦住问了一嘴才找到,还没走近就远远看见有几人站在树下。
打头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有些大的女人,身着绛色衣裙,发上戴着奢华的玉石步摇,正仰头看着树上的花,身后跟着几个婢女。
温梨笙走过去,不动声色的往旁边一站,说道:“夫人是想要这上面的花吗?”
女人正是侯爷夫人,谢潇南的娘,名唤唐妍。
她倒是没注意道温梨笙的走进,听到声音之后惊讶地侧头,瞧了她一眼,一下就认出温梨笙的身份,眼中浮上笑意:“我在等人呢。”
温梨笙却道:“我去给夫人摘一朵花。”
说着她撸起袖子,一下就蹿到了树上,爬树她是非常熟练的,哪怕身上穿着漂漂亮亮的衣裙,也丝毫不妨碍她的行动,三两下就爬到了树杈上。
唐妍惊了一下,下意识张开双手慌张地往前两步:“小丫头快下来,当心摔着!”
身后的一众下人也赶忙上前阻拦唐妍,同时围在树下,怕温梨笙真的从树上摔下来。
温梨笙从细枝上折了几朵海棠花,然后从树枝上一荡就轻松落到地上,将花举到唐妍面前:“夫人,鲜花配美人。”
唐妍真是没见过这般活泼的姑娘,忍不住笑出声,嘴上却说:“这花开在枝头绽放多美啊,何必将它折下来据为己有呢?”
温梨笙却摇头晃脑:“夫人此言差矣,这树上有千千万万朵花可供人欣赏,但花期一到就会落下枝头碾进尘土里什么都不剩下,然而折下来的这一朵却永远定格在美丽的时候,哪怕日后花朵腐烂只剩光秃秃的树枝,但看见树枝时还是回想起当初折下它的美丽不是吗?”
唐妍听着一通说法,忍不住笑出了声,就听谢潇南的声音从旁出传来:“又再说什么歪理。”
温梨笙转头看去,就见谢潇南缓步而来,换了身姜黄色的长衫,行过飘扬的海棠花,他停在唐妍身边,阳光将斑驳的花影照在他俊俏的眉眼上,轻笑间仿佛与这阳春三月融为一体。
他笑着道:“不准对我娘胡说八道。”
“我这是胡说八道?”温梨笙歪着头,问唐妍:“夫人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很有道理。”唐妍笑弯了眼眸,从温梨笙手中接过一支海棠花,说道:“不论折与不折,都是爱花之心,不必苛责。”
她将海棠花举起来,想往谢潇南耳朵上别:“晏苏此去沂关郡大半年的时间,看起来倒是成长不少。”
谢潇南的身子往后一仰,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多谢娘的挂怀。”
“我才没有挂怀你,是你爹总念叨。”唐妍还想尝试。
“那我便谢谢爹的挂念。”谢潇南嘴上应着,就是不让她碰到自己的耳朵。
唐妍失落地叹气:“这孩子,小时候可喜欢我在他耳后别花了,这里种了那么多花树,全是他自个要的。”
温梨笙心念一动,把头伸过去:“夫人别我的耳朵上吧。”
唐妍先是怔然一瞬,而后笑出声,将海棠花轻柔地别在温梨笙的耳朵上,海棠的颜色鲜艳美丽,在温梨笙的脸旁衬得她面容白嫩而精致,比金银玉石的装饰要好看得多。
谢潇南眸中晕开宠溺之色,盯着她的笑脸看了一会儿,而后想唐妍询问了些许寻常问题,说过一会儿话便要告辞,称有重要的事与父亲商量。
唐妍正好也觉得面前姑娘极有意思,挥挥手让他去,拉着温梨笙道:“丫头,你随我来。”
侯夫人的手柔软而温暖,比温梨笙的手稍微大一点,拉起来的时候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伴着一股花香,温梨笙看着她的侧面,好像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娘亲。
这些年从温浦长的描述中,她知道娘亲是一个温柔文静的女子,很喜欢读书习字,温梨笙与她的性子天差地别一点都不相像,若是娘亲没有死,应当也是与侯夫人一样,这般端庄大方,温婉美丽吧?
温梨笙被她拉着去往一座很大的藏书阁,一进去就能闻到浓郁的墨香气息,当中摆着一排排巨大的书架,放眼望去全部都是书。
旁边的墙壁上则挂满了画卷,各式各样,目不暇接。
唐妍带着她往里走,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停下,推开窗子指着外面道:“你看。”
温梨笙站在窗子正前方,往外看去时,就见外面有一处很大的池塘,塘边堆放着雕刻成鱼成龟的假山石堆,河中似乎有鱼不停地游来游去。
这便是谢潇南之前提到的养着几十年老乌龟的池子?
侯夫人让她看这个干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唐妍就指了一下挂在窗边的一副画上:“你再看这个。”
温梨笙见那画上画的正是窗外边的池塘,只不过角度更高一些,视角是站在池塘边上,池内的游鱼花草几笔就勾勒出形态,当中最显眼的就是池中那只养了几十年十分巨大的乌龟,龟壳上头驮着一个身着红色衣裳的孩子,半边身子埋在水中,一双手挂着老龟的脖子,仰着圆嘟嘟的脸正张着嘴嚎啕大哭的模样颇为滑稽。
“这……”温梨笙惊诧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疑问道:“这不会是我吧?”
唐妍一边笑一边点头:“你可能不记得了,当初你才四岁大的时候,被抱来参加晏苏的生辰宴,结果下人看管不周让你不慎落水,然后扒着龟壳在池中一边游一边哭,当时池边站了一圈人瞧你呢,当中就有个画技十分了得的大师,当场就做了这幅画送给晏苏,说是当做他六岁的生辰礼。”
“那大师一笔一墨抵千金,所作之画都卖出极高的价钱,我瞧着画得可爱,就一直挂在这里,倒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让你自己来看。”
温梨笙发出惊叹的声音,再看向那副画时心中升起微妙的感觉。
从藏书阁出来,唐妍看了眼天色,说道:“侯爷说今晚要给晏苏办接风宴,时间尚早,你就在这府中随处转转,我便先去留意一下宴席的准备流程。”
温梨笙点头,目送唐妍走远。
景安侯府几乎每一处景色都不一样,初次走可能会因为这地方有些大而迷失方向,但是走过第二回 就能靠周围的景色记路,温梨笙在府中转着玩,发现这里的确种了很多种花,不仅仅是只有春天绽放的树种,还有其他三季所开之花。
也就是说不管春夏秋冬,都能在府中看到盛开的花。
谢潇南打小就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吗?
温梨笙突然有些喜欢谢府,心道温府从来没有这种别致的景色,种的所有树也都是同一种,且由于温浦长常年忙于官署,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打理府中景色。
这一逛就逛到了将近日暮,正往前院走时,就迎面碰上了沈嘉清,他手里拿着个果子啃着。
温梨笙见他从外面进来,就问:“你去哪玩了?”
“前院啊,前院来了好多人,好像还有上回咱们在沂关郡看到的那几个,热闹的很,你不去看看吗?”沈嘉清道。
“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喊郡守大人。”
“会有下人去喊他的,”温梨笙拉着他:“走走走,咱们一起去前院看看。”
太阳落山之后谢府就点上了灯,一路走过去灯火通明,照着呈现暗色的天空,很快府中就被灯光点缀得极为绚丽。走到前院时果然听到了喧闹之声,放眼望去站着许多人,但并不密集,分散得很开,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的那种。
正堂中也坐着人,都被奉上了茶,显然地位不一般。
沈嘉清带着温梨笙从人群中走过,来到一处凉亭旁,就见亭中灯笼点着,灯下坐了六七个人,当中就有先前在沂关郡看见的谢晴,周秉文还有他身边的那个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些生面孔,都是年轻男女。
“我们要过去吗?”温梨笙低声问沈嘉清。
沈嘉清啃着手中的亭果,反问道:“你觉得呢?”
温梨笙想着要不还是算了,毕竟不大熟,且身份差距也很大,能跟当朝丞相之子坐一起聊天的人,想必家世也差不到哪去,跟他们也没什么话题可聊。
于是正打算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温梨笙,是你吗?”
温梨笙偏头,就见谢晴站在亭子边上,一脸惊喜冲她招手:“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
此时亭中的所有人一同看来,温梨笙与沈嘉清就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下被打量。
既然被发现了,温梨笙也想大大方方的去打个招呼,于是笑着走上凉亭:“晴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谢晴上前来拉她的手,感叹道:“是啊,我还以为上次一别,要许久都不能再见到你呢!”
她正说着时,旁处插来一句话:“这位就是世子殿下从北境带来的?”
声音温柔轻缓,温梨笙转眼看去,就见那姑娘一身牙白色银丝衣裙,长发绾着简洁的发髻别着金丝簪花,面容精致笑容浅淡,双眸似乎透着一股子冷漠。
温梨笙看到她脸的时候顿了一下。
脑中立即浮现梦境中在谢潇南那个金碧辉煌的偏殿里,她抱着猫踩着裘毯,这女子跪在她面前,脑袋贴在地上的模样。
继而就听见身旁的谢晴介绍道:“这是上官家行七嫡女,上官娴。”
第90章
素闻上官家的姑娘个个模样倾城, 知书达理,才情双绝,令奚京世家子弟重金求娶而不得。
上官家曾出过两个皇后, 是以即便男子在朝中官职不高,甚至是闲官,上官家在这奚京的地位也是极高的。
温梨笙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 大梁大都以上官家女孩儿做榜样,教导自己的女儿乖巧懂事,读诗书守礼节。
没想到如今竟然真的见到上官家的姑娘了,还是嫡女。
瞧着她一副清冷高贵的作派, 倒不觉得如传闻中说的那般如天女下凡一般, 只不过容貌确实比寻常女子出众些。
上官娴应该就是以前温梨笙脑中幻想的那种奚京人,她看着温梨笙的时候, 面上虽然是带着笑的,但眼中就是有一种颇为看不起人的样子, 那种傲气与谢潇南的不同。
谢潇南是他的性子天生如此,能力出众家世不凡让他养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但上官娴的傲气却是针对温梨笙和沈嘉清的, 针对他们这些从北境而来的人。
温梨笙勾了下唇角, 只看了上官娴一眼就移开视线, 对谢晴道:“方才在后院听闻侯夫人说要在府中给世子办接风宴, 我就觉得你可能也会来, 所以就来前院看一看。”
谢晴便拉着她要往里走,寻了个位置坐下。
温梨笙本想拒绝, 但不好在众人面前拂谢晴的面子, 于是想着坐一下说两句就走。
刚一落座, 谢晴就道:“我们老早就听闻晏苏要回来, 这几日就盼着呢,你们今日一进城我就得到消息了,又听闻二叔要办接风宴,所以在家中等了一两个时辰才来。”
这时候周秉文也站起来,笑着道:“怎么温姑娘的眼里只有晴姑娘,没有我们了呢?不会已经将我们忘了吧?”
温梨笙摇头:“怎么会,自然是记得周公子的。”
旁边坐着的梁怀瑾开口:“那看来是没记得我。”
温梨笙让着两人打趣得有些无奈,就听沈嘉清咬着亭果,双臂趴在凉亭的栏杆上说道:“你上回不是没说名字吗?”
“确实,上回没能好好介绍。”周秉文指了下梁怀瑾,说道:“这位是慎王。”
温梨笙没见过梁怀瑾,但却听过慎王这个人。
慎王是先帝的第七子,当今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唯一一个存于当朝的王爷。
先帝本就子嗣偏少,到了中年期才陆续生儿子,当初驾崩之后皇室也是经过一番血雨腥风的斗争,只余下四个儿子继承皇位,其中一个死了,老五是当今皇上,老七就是慎王,还余下一个七岁的尚养在宫中。
这个慎王在建宁九年的时候突然传来薨逝的消息,温梨笙只偶尔通过一两处传言,说是他常年患有顽疾,难以治愈,病死的。
但眼下见这梁怀瑾气色红润,身板硬朗,哪有半点染疾的样子?
恐怕他的死也另有隐情吧?
温梨笙一边想着,一边朝梁怀瑾行了个礼。
温梨笙的礼节并未经过正统的教导,在沂关郡那地方,很多人表示敬意也就抱个拳作个揖,然而奚京是出了名的礼仪之城,这里的世家子弟打小就要学习礼节。
如此一来,温梨笙这奇奇怪怪的行礼就惹来了旁人的笑话,有个姑娘捂着嘴笑了几声,而后用软软的声音道:“温姑娘,你这耳朵边上别的是海棠花吗?我们奚京倒没有姑娘会这样妆点发饰,眼光真不错,瞧着倒十分别致呢。”
温梨笙听出她话中的嘲讽,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躁意,不耐烦的神色立马攀上眉梢来,摸了一下耳朵边的海棠,说道:“这是侯夫人给我戴上的,你这一句夸赞,我会帮你转告给夫人的。”
那女子当即脸色一变,尴尬和惊讶之色从眼中流露出来,凉亭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温梨笙打量了一圈凉亭中坐着的男男女女,其中除却方才说话的几人之外,剩下的几个都极为面生,是在梦里也没有出现过的面孔。
他们分散坐在亭中,看着周秉文与梁怀瑾几人聊天,基本很少插嘴,像是陪坐的看客似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从沂关郡出发的?”谢晴问她。
“正月初七,世子说想赶在春来之时回京,所以时间赶了些。”温梨笙回答。
“你这次跟你爹进京,可是为了什么事?”
温梨笙这才想起,他们是还不知道沂关郡发生的事,大约也不知道谢潇南去沂关郡是为何,于是笑了笑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我爹说要进京,我图着好玩儿才会跟着来的。”
“奚京有什么好玩的,还是沂关郡好玩。”谢晴叹一口气。
“当然是想来世子长大的地方看看呀。”温梨笙理所当然道。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于正常,导致所有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过随即亭中有人冷笑了一声,温梨笙没注意是谁。
温梨笙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能料想到奚京可能是没人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当初谢潇南还没进沂关郡的时候,她就听说了关于谢潇南很多的传闻,在奚京的名声极好,这样的世家少年定然是受奚京男男女女追捧的存在。
她说这种话,在别人眼里属实是非常不自量力了。
周秉文眯了眯眼睛笑:“看来温姑娘与晏苏在沂关郡的关系处得不错呢。”
“那是相当不错啊。”沈嘉清在一旁插话,语气随意道:“连厨子都送给梨子了,说要给她尝尝的奚京的饭菜。”
谢晴露出惊诧的神色,问温梨笙:“当真?”
温梨笙点头:“不过隔天又送回去了。”
周秉文却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笑了许久才停下:“老荣在谢家掌厨那么多年,大概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送出去吧,哈哈哈哈。”
梁怀瑾也跟着笑,两人聊起了年幼时的事,亭中其他人只是听,没人在插嘴。
温梨笙听着倍感无趣,对这种场合也不喜欢,她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头往后仰时海棠花从耳朵边滑落,掉在地上。
她转头去看时,就见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身后的凉亭下方,弯腰将海棠花捡了起来,温梨笙趴在栏杆边喊:“世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话一出,亭中的人当即停下了聊天,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朝温梨笙这个方向看。
周秉文往这边走了两步,瞧着还真是谢潇南,笑着说:“你小子总算露面了,你知道我们在这坐了多久吗?”
谢潇南手指捻着海棠花,抬眸冲他弯了弯唇角:“谁让你们来得这么早。”
梁怀瑾用手指点点他:“瞧瞧,到还成我们的不是了?”
谢潇南哼笑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冲温梨笙招了下手。
温梨笙就扭过身跪在凉亭的座椅上,探出半个身子低下去向他凑近,他便抬起手,将指尖上的海棠插在她的发中,说道:“戴这里,不容易掉。”
“掉在地上的,也捡起来给我戴?”温梨笙反问他:“世子是觉得我的头发很脏吗?”
谢潇南闻言又将海棠花摘了下来,“你出来。”
温梨笙没动,又问:“方才有人说奚京的姑娘都不会这么戴,世子为什么要把这东西戴我头上?”
“你又不是奚京的姑娘。”他说。
“但总要入乡随俗不是吗?”
谢潇南抬眸看着她,片刻后才说:“你不需要入乡随俗。”
温梨笙开心的笑起来。
谢潇南又道:“方才谁跟你说奚京的姑娘都不这么戴的?”
亭中那个姑娘脸色剧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见温梨笙转头明晃晃地指向她:“是这位姐姐。”
谢潇南眸光清冷地瞥她一眼。
凉亭中安静得很,没人在这时候说话,女子脸涨得通红,尴尬得双手不知道怎么摆:“世、世子……”
谢潇南却没打算听她说什么,视线很快转开,复又回到温梨笙的脸上,又说了一遍:“出来。”
温梨笙撑着栏杆,直接从上面翻下来,粉色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落在谢潇南的身边时没站稳,他伸手扶了一把,“又是爬树又是翻亭子,下回直接上屋顶揭瓦?”
温梨笙就说:“也不是不行,不过谢府的屋顶太高了,你得给我找把梯子。”
“给你找梯子然后让你揭我家的屋顶,”谢潇南疑问道:“你觉得我的脑子跟你一样了?”
“就是,小师叔你别理他。”沈嘉清从一旁走过来,“你可以把梯子给我,我帮你看看房顶上有没有什么缺漏的地方。”
“谢府还没穷到房顶漏水的地步。”谢潇南说。
周秉文一边笑着一边从凉亭里走出来,招呼着梁怀瑾谢晴一起:“走走走,此处人多,聊天不方便。”
谢潇南就将几人带着往后院走,亭中剩余的几人齐齐目送着他们离去,半晌后才有人发出了不爽的声音。
温梨笙转头看了眼亭中的人,回过头的时候想,奚京与沂关郡其实在某些地方也是有些相同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都会绞尽脑汁挤破了头的攀权附贵,即便是周秉文谢潇南这种人看着就很难相处,很难接近,但他们仍然前仆后继。
结交了他们,就等于结交了日后这大梁站在最顶端的那一批势力,受些冷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温梨笙突然叹一口气,走在前头正与周秉文说话的谢潇南听见了,偏头看她一眼,见她低着眉眼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说话也停了一停。
周秉文注意道他这细枝末节的神色变化,笑了一下而后转头对温梨笙道:“温姑娘,我也可以叫你梨子吗?”
“可以。”“不行。”
谢潇南与温梨笙同时开口。
温梨笙惊讶了一下,望向谢潇南:“他们都叫我梨子。”
“叫她温梨笙。”谢潇南仿佛没听见她那句话,对着周秉文道。
“为什么要连名带姓的叫我?”
“这是礼节。”
温梨笙:“那我也可以叫世子谢潇南吗?”
谢潇南:“随便叫。”
温梨笙小声嘀咕起来:“也不知道之前我一叫谢潇南,是谁瞪着我让我改口叫世子。”
谢潇南一时无言。
周秉文哈哈大笑,“那我便叫你温梨笙,免得有些人找我茬。”
他顿了顿,又说:“我想问问你,是不是对奚京挺失望的?”
温梨笙没明白他的话:“什么?”
“你来之前一定幻想过很多次奚京的样子吧,又想着这里是晏苏长大的地方,所以是不是总觉得这里很美好?”周秉文说:“但是今日一来,就受到了一些莫名的排挤和条条框框的约束,是不是很失落,觉得这里与你幻想相差甚远?”
温梨笙见他好像还问得挺认真,其他人都看着温梨笙,也在等她回答,于是她仔细思考了一下:“不会啊,奚京的确与我幻想中的不一样,但这里的有这沂关郡没有的景色,足以让我为之惊叹,再且说那些排挤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条条框框也约束不了我。”
“更重要的是,有些人虽然给我的感官不好,但奚京在我眼中仍然是美丽的地方,那些人又代表不来奚京。”
温梨笙的一番话说的让几人都很是意外,就连谢潇南也露出意外的神色,片刻后他轻笑出声,“虽然你平日里总是歪理很多,但总归也会说一些正儿八经的话来。”
温梨笙问沈嘉清:“我说的话都是歪理吗?”
沈嘉清就说:“你站得直,说的话就是歪的,下次站歪点,说的话就是直的。”
温梨笙:“……”
这话说了比废话还没用。
一行人穿过大堂走到一个偏房,房中已经备好了碗筷,一见谢潇南进门就立即开始喊着上菜。
“许久都没坐在一起吃菜喝酒了,今儿晚上要好好喝喝。”周秉文抬手把放在桌中的酒拿到自己手边来,抬头问沈嘉清:“沈兄弟喝不喝酒?”
沈嘉清平日里是不喜欢喝酒的,但他酒量极好,喝倒温浦长都是轻松的事,眼下见这老友重聚的场面,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也特别高兴似的:“喝啊,我随便喝?”
周秉文喊了一声爽快,将杯子拿来一一倒酒。
温梨笙和谢晴坐在靠里的方向,两个姑娘不喝酒换上了果饮。
菜肴被一道道端上了桌,很快几人就把话题聊开了,许久不曾见面的玩伴,喝两口酒之后话匣子一打开,自然就有说不完的话聊。
温梨笙一边吃菜一遍静静地听着,谢晴偶尔也会跟她说话,她就一一作答,在不太熟的场合,她倾诉欲并不强,也不像之前那样乱吹牛。
这一顿饭吃完都已是深夜了,谢潇南几人虽然都是一边吃一边喝酒,但好像还挺有分寸的,没人喝醉,走的时候互相道别。
温梨笙也疲倦的伸着懒腰,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从谢潇南身边经过的时候说了句:“世子,我也先回去休息了。”
谢潇南没说话,在她走过的时候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贴过来,温梨笙心头一跳,抬头看他。
就见谢潇南黝黑的眼眸似乎藏着炽热一般燎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喝了酒之后情绪一下子散开,情愫形成无形的网将她包裹住。
温梨笙看见他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耳根就染上一股热意,她总有一种谢潇南想要亲吻她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就这样抓了许久后,沈嘉清站在外面大哈欠的声音传来想,谢潇南松了手,偏过头将视线移开,声音带着些许低哑:“我还要去找父亲,你先回去吧。”
温梨笙红着耳朵哦了一声,转头要走的时候,忽而一只手捞了一下她的脸颊,力道将她往旁边拉了一下,继而的呼吸瞬间凑近,牙齿轻轻的力道就落在她红红的耳朵尖上,一触即分,没有停留。
谢潇南松手:“去吧。”
温梨笙摸了摸被浅浅咬了一下的耳朵,心悸难耐,步伐都带着一些慌乱的离开。
出门之后风迎面吹来,那股子闷热还没散去,温梨笙便嘀咕了一句:“怎么有点热?”
沈嘉清站在檐下,面上有困倦之色,他揉了揉眼睛:“我也觉得,感觉可能是春雨要来了吧。”
正说着,下人送上几个食盒给沈嘉清,温梨笙惊诧道:“你没吃饱?”
“给霍阳那矮墩子带的,他怕得不敢出门,我怕他饿死。”沈嘉清说着,就嫌弃的啧了一声,想想觉得有点气:“我回去揍他。”
温梨笙跟在后边劝:“算了算了……”
晚间回到寝房,温梨笙方才出门转着玩也出了些汗,于是又洗了一遍才躺在床上。
窗户开着,时而有风吹进来,带着一阵阵的花香。
温梨笙躺在床上,左腿架在右腿上轻晃,想着这段时间虽然赶路劳累,但是路上景色秀美,一路也发生许多趣事儿,是非常美好的一段记忆。来到奚京之后,景安侯的热心招待,侯夫人的细心安排,一切都感觉非常舒适,没有半点在异地他乡的不适之感,甚至都不念家。
温梨笙想着想着,就慢慢进入梦乡。
这段时间她做梦非常频繁,只要睡着就会有梦,今夜也不例外。
梦中她躺在极尽奢华的宫殿之内,明黄的床帐打起来,殿中飘着袅袅白烟,谢潇南就站在床边,脚边跪着一众宫人,皆垂低脑袋隐隐发抖,一副很惧怕的模样。
鱼桂端上来一碗东西,眸中含泪的对她说:“小姐……”
还没说完,温梨笙就伸出手抓着药碗使劲砸在地上,一声刺耳脆响,金边瓷碗顿时四分五裂,黑色的药霎时间就流了一地,汤药溅在谢潇南的滚金的袍摆上。
所有宫人都吓得身子一抖,谢潇南神色越发阴沉可怖,深吸一口气似乎压着脾气,但并没有成功,怒声道:“全都滚出去!”
所有宫人连滚带爬,争先恐后的跑出去,鱼桂也撤离床榻边,正外走时,谢潇南又道:“再送一碗进来!”
很快又一碗药被送了进来,宫人放在桌上后极快地退出去。
谢潇南端着药朝床榻走来,温梨笙看着他靠近,心生惧意的往床榻里躲,却被谢潇南拽着胳膊一下就拖到了床边,他沉着脸色低声道:“喝药。”
温梨笙用手掌推他,十分抗拒。
谢潇南沉一口气,耐心到了极点,抬手给自己灌了一口药,另一只手穿到她的后脑勺猛地将她的身子抬起,以一个完全无法阻挡的力道和速度印在她的唇上,撬开唇齿将苦涩的药全数灌进去。
温梨笙剧烈地挣扎起来,攥着拳头捶打他的肩膀,差点掀翻药碗,谢潇南就将手挪远一些,把口中的药全渡过去之后又喝了第二口,完全无视她那柔弱的力道,又覆住她的唇。
这次她学聪明了,咬紧了牙抿紧唇,黑色的汤药就顺着嘴角滑下去,在白皙的颈子上滑出一个弧度没入衣领中。
谢潇南心一狠,加重力道咬了一下,瞬间嘴里就涌出血腥味,温梨笙也吃痛下意识张开嘴,所有药全部灌进嘴里,呛得她咳嗽起来。
接下来的几口药喂得很快,温梨笙的挣扎抗拒没有半点作用,虽然也漏了些许,但大部分全部进了肚子里。
她趴在床边,想把刚才喝进去的药全吐出来,谢潇南就冷着声音道:“你若是吐出来一口,我就再喂你喝一碗。”
他唇上也沾的全是血,像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喘着气站起来,就见温梨笙唇上被咬破的地方不停的流血,看样子伤口不浅。
对上她带着恨意的眼睛,谢潇南眸光森然,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带着隐隐怒意地说:“温梨笙,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白眼狼。”
说着他就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拇指不算温柔的碾过唇上的伤口,血液被晕开,染得她唇色殷红,伤口处立马又涌出血珠来。
“太医——!”谢潇南喊道。
这喊声一落下,温梨笙就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只觉得满口苦涩,似乎还残留着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