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十天击溃奚人,彻底平定御夷边患的设想注定难以实现。
那尉迟氏对于张宁的举动似乎早有所料,在汇合奚人的辱纥主部后其一路往东昼夜奔驰出了御夷辖境,待到切思力拔麾下轻骑前去探听时,其已然是尽归于塞外传统的库莫奚人地盘。
连带着居于稍北和近东的干门,兰泉两戍也拱手让出,秋毫无犯。
张宁收到这个消息后一时无言,这无疑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尉迟氏显然是完全觉察到了自己的意图,因而毫不犹豫地远远退走并让出本可被染指的干门与兰泉,如此示好示弱所为的自然是要让自己暂息兵戈。
这段时日既是自己统合御夷全镇,竖立军府霸权所需,亦是其在奚人中站稳脚跟的必要之机。
“真是一颗让我不得不吞下的毒药啊!”
挥退切思力拔遣来的哨骑后,张宁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可以预见待到自己真正统合两镇后,所要面临的不只是自西而来的汹汹叛军,还有潜伏在东北处的尉迟氏及奚人。这与自己先前的谋划可谓有着天壤之别,也意味着御夷镇并非会成为自己设想中那般安全宁静的后花园。
念及于此张宁在感叹间,又不得不正视尉迟氏那位老族长的老谋深算以及其在奚人中的深厚影响力。
如丧家之犬般出逃御夷后还能唆使辱纥主部退出魏境,并对两戍秋毫无犯,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够随意做到的。
自入主怀荒军府后,张宁便有每日广读兵史战策的习惯可谓孜孜不倦,皆因他知晓自己的不足更明白若只凭借着脑中的三俩奇思妙想注定是无法在这时代真正立足的。
眼下已近深夜,亲卫们在送走哨骑后便悄然退出厅堂,将这片静谧的天地默契留给了自家将主。
然而偏偏有人像是不识好歹般踏着急步而来,虽被卫士们远远拦住但仍是惊扰到了正在思读的张宁。
“谁在外面?”
张宁放下书卷,略微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后沉声问道。
有卫士躬身禀道:“将主,御夷陈广求见。”
“陈广……”
张宁颔首思忖片刻后展颜笑道:“让他进来吧。”
御夷本镇有豪强三家,尉迟氏,陈氏以及秦氏。其中尉迟氏自不必提,已是阖族而逃,余下的陈氏以及秦氏中,秦氏曾死心塌地跟随九恪浑,在其袭杀莫敬一阻挠怀荒军一事中出力颇多,因而也遭到了最重的打压此刻颇有一蹶不振的态势。
而陈氏所处的局面就要微妙许多,深夜求见定然与此有关。
陈氏族长陈广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美髯公,年轻时似乎曾出仕燕州,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文人雅士之风。
“陈广拜见将军,深夜叨扰将军还请恕罪。”
“陈公不必多礼。”
张宁眯眼笑着,此时有侍从端来茶水,见陈广没有立刻再开口的意思他便也不着急。
不过陈广并没有让张宁多等,他小饮两口将杯盏轻放在桌上拱手道:“在下深夜冒昧求见将军,其实是为本家族人求一条为军府效力之路。”
“哦?此话怎讲,若要为军府效力安心等待有司察举即可,陈公何出此言啊!”
张宁似有不解,目中透出几分疑惑,而陈广听了只不住苦笑。
元魏一朝官吏铨选有中正、征辟、察举以及官学培养几大途径,而落到实处自然是以前三者为主。其中中正制度是建立于皇始年间的一种人才招纳方式,大意是效仿魏晋在各州选取德望兼资者任本州中正,以负责辨宗党举人才,在每年的最后一月把人才上报给吏部,再由吏部铨择可否。
不过由于世家大族的迅速强大,选举标准逐渐演变为了门第为第一标准,中正制一度遭到废除但不久又再度被使用。
察举与此类似,州贡秀才、郡举孝廉和贤良,是儒生入仕的重要途径。不同的是在经地方官推荐后还需赴朝廷通过对策或射策的考试,甚至有时由圣上直接策问,其中名列高第或上第者由吏部酌情授职。
这两大入仕之途流行于各内地州郡,且被各世家大族所把控,普通人难有出头之日。而在北疆这样的军镇,想要入仕为官除了是由朝廷直接贬职授予外,唯有征辟一途。
征辟源于汉代,意为征召才学俱优的名士量才授官。
在明元帝永兴五年时,为拉拢汉族豪强和士人就曾下旨“诏分遣使者巡求俊逸,其豪门强族为州闾所推者,及有文武才干,临疑能决,或有先贤世胄,德行清美,学优义博,可为人师者,各令诣军师,当随才叙用,以赞庶政”。神麃四年时拓跋焘听说范阳卢玄、博陵崔绰、赵郡李灵、河间邢颖、勃海高允、广平游雅、太原张伟等人名重当世,皆贤俊之胄,冠冕州郡,有羽仪之用乃令州郡以礼遣送,至者数百人,皆差次叙用。
相比于察举和中正制度,征辟有着较大的自由度,一地主官可以随意征辟名士为自己效力而不需通过吏部的再度考核,不过这也意味着征辟的官职多为不入流不入品的小吏,或是主官的从属吏员。
张宁言说要陈氏族人安心等待有司察举,其中含义自然便是有将陈氏族人排开的意思。
对此陈广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在真正听到后仍是阵阵心悸。
作为一名曾出仕燕州闯下不俗名声的士人,陈广亦是明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所谓的世俗礼秩都将被无一例额外的统统推翻。
稍有志向的武人都会想着奋击于乱世,持刀而屠戮丑类,倘若陈氏今日被排挤在军府之外,那么在将来在这怀荒御夷两镇之间,陈氏族人就将成为那受人屠戮的丑类!
他一时声音有些沙哑,甚至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耻辱感。
片刻沉默后陈广再度开口:“将军,若能征辟陈氏族人为吏,陈氏此后必定为将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