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诩自涉政起展现出极强决断之能,又贤明爱才从谏如流,朝廷重臣对此可谓喜忧参半。
喜自是因为时隔数朝,帝室终于又出了一位有雄主之相的帝王。
忧在元诩躬好吏务,揽事极多,长此以往定然会于太后生出间隙。
此时元诩脚步一顿,转身对众人道:“北疆战事不利,局势糜烂,贼寇势若狂澜。加之中军屡败梁人蠢蠢欲动,我大魏或有腹背受敌,疆土大蹙之忧。
这张宁既有才干能保全一方,诸位以为当何赏赐。”
话音落下,东堂中一时寂静无人再作出声,只隐隐从微隙的窗缝里传来永宁寺悠扬的钟声。
元诩蹙眉将军报重重丢掷在桌案上,两名候在角落里的侍从屏住呼吸慌忙退至门外。
“陛下不如开些窗户,堂内也忒有些憋闷了。”胡僧洗将目光打侍从的身影处收回,忽然笑着开口,嗓音像是春日野鸭,尖哑怪异。
元诩微微一愕,眸中骤然被怒气所充斥,好在另一道浑厚的嗓音及时响起:“濮阳郡公若实在觉得憋闷倒可以去门外小歇片刻,我们等着便是。”
胡僧洗似乎并未听出后者的讥讽之意。
又或许于他瞧来在堂外和那两名相貌俊朗的侍从共立,总是比与堂内的老东西们待在一起也舒服痛快得多。
他不以为意道:“那张宁乃是张氏族人,四姓之列,陛下既是看中此人臣令人制诏着其为安北将军便是。打从三品一步迈为三品,不知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啊!
他张宁拿了两三千颗脑袋就成了安北将军,真是便宜他了!”
胡僧洗悠悠感叹道,旋即又笑:“陛下若再无他事,请容臣告退,稍后臣还得陪同太后往永宁寺用斋膳。”
那人闻言微微色变。
永宁寺乃是熙平元年胡太后命人主持修建,高九层一百丈,远隔百里外亦是可见。此寺紧邻皇宫,谁人不知元诩最不是喜?
“诸军屡败,边州多陷于贼手,便是那北疆六镇也被匈奴人破六韩拔陵占得大半!若非张宁率部为国御贼,只怕破六韩拔陵之势更大!
中书监何敢如何轻佻行事,莫非不知李继长亦是勉力支撑,苦苦相持么?”
后者再难压制怒意当即拍案而起,出口呵斥。
他面容雍贵,双眉修长,威势迫人,莫说是平常百姓,就连百官将校在其跟前都需摄威垂首。
只因此人乃是元魏朝堂炙手可热的司空兼任尚书令,又加侍中,能与之比肩的不过寥寥数人。
需知尚书令在西汉时虽只是帮助帝王传递诏书的内朝小吏,但待到经东汉魏晋演变至今已是统摄六部三十六曹,总理全国政务的显赫之位!加之元魏虽已改制,可还是延续了诸王强部共议国事的传统如今的三师三公皆在其列。
此人身兼司空,简直尊贵至极。
然而胡僧洗仍是毫不畏惧,他本有意起身离去闻言不禁脚步一顿:“哈!难道还要某授他四征将军,郡侯之位不成!
元修义你不过是念在北讨蠕蠕时,此人曾在你帐前效力有意借此提拔!如此任人唯亲,你是想要如何?!”
正如其所言,开口之人便是当初征讨柔然时的大军副帅元修义。
得胜归来,元修义因奇袭柔然王庭配合李崇大破柔然主力之功收到拔擢,从尚书左仆射一跃成为尚书令,更是升司空加侍中,成为朝堂首屈一指的权臣。若非其上还有着无论辈分还是实力都稳稳压上他一头,以太师兼领司州牧,录尚书事的元雍在,元修义恐怕就堪称当朝宰相了。
不过纵然如此,元修义也足能列入那屈指可数的百官之首。
只是胡僧洗丝毫不惧,他乃是已故胡国珍兄长之子,而今当朝胡太后的堂弟,外戚胡氏的领军之人!
他向来性格怪异粗鲁无礼,加之曾被过继给胡国珍为子,与胡太后感情深厚,所以横行朝堂无人敢于招惹。
胡僧洗这话一出,元修义也是语塞。
任人为亲?
以他的手段城府要想做到这一点可不会给旁人留下半点把柄,此番想要破格拔擢张宁的时乃是眼下冷眼旁观的当朝圣上,元诩!
自大破柔然阵斩柔然可汗阿那瑰后,自己就被欣喜的元诩力排众议加官进爵,以至尚书令司空之位。反倒是作为大军主帅的李崇没有受到厚赏,归根结底是当今陛下急切亲政却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内无有权之臣追随,二是外没实权将领效忠。
于是借着破柔然之功,元诩将元修义提到尚书令之位,期望元修义能在帮助自己纳领朝政的同时,在中军里暗施影响。
为此元诩几乎是有那位胡太后在庆功宴上撕破脸来,只是最终元诩虽如愿以偿但成效寥寥。
年迈却德高望重的太师元雍被胡太后在次日授录尚书事之权,在实际上压下了元修义,与此同时中军诸将的态度大多模棱两可,仅有不到三人与元修义达成默契。
就当亲政的念头再度落入困境时,张宁的战报在偶然中被呈送到元诩案前,元修义也才记起在那荒凉的北疆会有着这样一位年轻人。
元诩自然而然想要收张宁所用,施以君恩的最佳之举莫过于加官进爵。
方才有今日之议。
堂中六人除了元诩,无不是当朝重臣权臣,这等深谙权谋之道的老江湖当然瞧得出元诩与元修义的一唱一和。没人想要掺和到太后与皇帝的争斗中,默不作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出乎意料的是正当元修义语塞,胡僧洗也以得胜之势重新坐下时,五名重臣里年纪最轻的李奖躬身道:“微臣以为陛下既已决心改镇为州,不如下诏命张宁为蔚州刺史掌怀荒御夷两地。
另再设护奚校尉,命其可酌势征讨库莫奚。”
此言温和有礼,一口雅言娓娓道来中又不失令人信服之力,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师元雍都忍不住张目瞧来。
胡僧洗更是当即跳起叫道:“李遒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