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闻言冷哼一声却不作答。
正光元年时,朝廷召清通观道士姜斌与融觉寺僧人昙无最对论佛、道二教先后,姜斌引《老子开天经》,言佛为老子侍者。昙无最引《周书异记》、《汉法本内传》等,谓佛生于老子之前,以驳姜斌无理之说。
两人从正午辩至次日深夜,最终昙无最驳倒了姜斌的论据。孝明帝怒姜斌以《老子开天经》之伪书来虚妄惑众,拟处以死刑,西域三藏法师菩提流支苦谏乃止,方得以赦免改配徙马邑。
至此魏境之内佛事更兴,彻底压倒儒道两家。
对张宁而言他根本不在乎孰胜孰负,而是单以北地三州而论,数十过百的佛寺却是真正侵害到了安北军府之利。
他就这般冷眼瞧着昙义,亲卫便也捧着奏书不动。
众人屏息,殿外的诵经声不知何时也也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昙义重新抬起头时已然满头大汗,他颤抖着接过奏书却不敢打开。
自安北军入城后他的确也心惊胆战过一段时日,其实多有流散之民为避课税求于门下,甚至有逃遁了叛军将校掏出金银寻求庇护。
起先昙义自是将其拒之门外,但随着安北军数月以来都对于佛门僧务不闻不问,他终是生出侥幸,暗中再度做起了强买田地等不见光的勾当。
不料这位出身不凡的北道都督竟是在刻意麻痹自己,耐心地等待自己露出马脚!
念及于此昙义连喘了几口粗气,心中不断安抚自己无需太过忧虑。既然张宁如此施为,便意味着自己奉金于杜洛周,献奴替纪士万守城之举,其尚不知晓。
他竭力平复心境:“都督有所不知,凡寺中僧尼皆有印牒僧籍,余者多为祗户。”
张宁冷笑:“千名僧尼需过万祗户?你当我无知?!”
“其中…其中亦有因兵乱求庇于寺中者……”
“是因兵乱求庇于寺,还是其本就是生乱者?”
“这……”
“你又可知按魏律,僧尼不得私藏民仆?”
此刻的昙义早已无了寺门外那副威严面容,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个两股战战的普通僧侣。
“知晓…自然知晓……下官只是见饥民无着…便生了…”
“这般说来,你此刻是以本州维那的身份在与本都督议事?”
张宁仍是冷眼相对,心中鄙夷至极。
他为今日之行实则已准备多时,不但遣黑卫暗中搜罗其罪证,又欲以佛道之辩切入。
不想稍作考较,昙义竟然无以对答,全然无精于禅业之说!
如此瞧来有百年之基的显宏寺不过徒有虚名,难怪人皆言佛乱中原,历史上又有三武灭佛之事。
他心中愈发厌恶:“既是这般,你更当知晓朝廷早因僧尼竞滥,清浊混流,不遵禁典,精粗莫别而下令精加隐括!
以你为首千人不仅疏于禅业,还积田宅、奴婢、金银、牲畜等八不净物,今日我便以北道都督之名革除汝州维那之职!
即日起自显宏寺始,各州郡寺庙并行彻查,凡有触犯禁令者皆以罪论处!”
“你…你……张宁你安敢如此!我燕州各寺乃是受先帝之令统管僧务,你便是北道都督也绝无废除之理!”
随着绝境下的昙义发出一声怒吼,惶惶不安的众僧侣尽皆发出叱责与咆哮。
本以为受些惩处,再送些金银与这道貌岸然的北道都督便能揭过此事,不料这人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竟是要将自己革职!让自己十数载的竭力搜刮都成空!
昙义如何能愿?!
其余僧侣亦是群情激奋!
有僧侣的身份,他们可以作威作福,无需为课税劳役所累,即便有如杜洛周一般的叛军也只消奉上金银即可。若是失了这重身份,在这乱世岂不是毫无依仗了?
见状散布周遭的亲卫立时拔刀出鞘,将其团团围住。
森然的刀光下众僧具是回过神来,心中的怒火也被顷刻间浇灭,个个面无人色,唯有最后的一丝理智支撑着他们。
他们清楚纵然张宁身为统管诸州的北道都督,也绝无权废除昔日文成帝所设僧制。
不料张宁昂然走近,眼神犹如锋锐,睨视众人道:“谁说本都督要废除僧制了?”
闻听此言众僧侣犹如陡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昙义更是露出一丝喜色,孰料下一刻他们却被彻底打落!
只听张宁冷冷开口:“本都督并非是要废除,而是贯行律制!
一日后由显宏寺始,三州佛寺僧尼皆需受军府考核。
凡道行精勤者,许其保留僧籍,无以对答或行凡粗者,不管有无僧籍,一律罢遣归俗!
自此以后僧尼应安居于寺,有不安寺舍,游止民间,乱道生过者须脱服还民,取消僧籍。
而各州郡,须有僧百以上方能营造寺庙,若有违犯,处以违敕之罪,将寺内僧众驱出州!
同时僧祗粟之制因北地之乱局,暂以废除!”
噗通!
寂静的佛殿中忽地发出一声沉闷之响,竟是满头大汗的昙义秃然跪倒在地!
接二连三的,其他僧众亦是如此,个个失魂落魄。
自佛法兴盛以来,各州寺庙皆香火不绝,不少达官显贵为得太后胡氏赏识便笃信佛法,动辄施以千金。因而多数僧尼早已荒废禅业,只消作乐,此时突遇考核岂能对答如流?
身处维那管辖下的显宏寺都是如此,其他郡县小寺更是可想而知,加之僧祗粟可谓僧尼制的根本。
即由专门的僧祗户定期上缴粟米,以供养僧尼,使能安心修行。然则僧祗粟逐步沦为僧官们放高利贷之本,甚至一度因或偿利过本,或翻改券契,侵蠹贫下,莫知纪极,而引得民愤。
若依张宁这般施行,修佛的僧尼再无人供养,已然在实际上根绝了他们的立身之本!
只是在明晃晃的刀剑之下,面对从来都以儒学立身的州郡大族冷眼相对,失去皇室推行庇佑的众僧根本无力反抗。
于是他们便只能眼睁睁瞧着张宁挥动衣袖,阔步走出大殿。
董华圃见此亦是不由汗水湿背,心中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