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亦是夜幕低垂,数不尽的火把却将征北将军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堂中众将齐齐失语,皆不知自家都督为何会这般看好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萧梁将领。
洛阳虽与南境仅有咫尺之隔,可到底是大魏经营数十年的国都,这数百里间可谓坚城横亘,精军盘道。这些兵卒大多忠于帝族元氏,又本是为防备萧梁所设,绝非乌合之众!
只是听得张宁这般笃定,众人唯有将疑惑压下。
郑经平稍加思索后说道:“眼下河北诸州未定,各方势力交错,我军绝不能往洛阳去!”
斛律金亦是认同此言:“不错,此行路途遥远又需沿途维持粮道,非倾尽全军不可成功,介时北地若有缓急,当是危矣!”
堂中将领大多认同此言,一时间纷纷称是。
却有数人神情凝重,目光游移不定,正是河洛世族出身的世家族人,尤以张氏为主。
自张宁崛起于北疆后,张氏族主张颜真凭借着手腕与敏锐的嗅觉,使得家族再显强宗之色。
一方面是在京城朝堂进退周旋,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掌天下官吏,哪怕是如今尔朱荣把持朝堂竟也不敢动其分毫。另一方面是当机立断,让族中有才弟子前来投奔张宁,又替张宁与范阳卢氏定下婚约,助其彻底据有幽燕之地。
如今张氏等数支河洛世族族人,也以逐渐在两府站稳脚跟。
其中既有张宁的血亲、军府司马张泰,于数次军中大比里胜出,迅速崭露头角的幢将张无恙,以及任郡中大吏的老一辈族人张文晟,还有曹氏、钟氏等诸人。
他们显然更希望能够借此重回故土,重振门庭,毕竟其根基皆在河洛,习惯了那里的湿润气候。
于是脊背挺拔,面容冷厉的曹宗庚出列拜道:“梁军北上势如破竹,京师震悚,贼逆尔朱氏定不愿与其死战。
如此正是我军趁势而进之时,末将俯请都督发兵,末将愿为先锋!”
他曾任广武将军,驻于两淮与梁军多有厮杀交战,谙熟武艺,既能骑烈马、开强弓,也敢于持刀盾突阵,是可独当一面的宿将。
河阴时曹宗庚之父兄,卫尉卿曹德、太子詹事曹宗壁皆惨死刀下,他因之大怒竟率心腹部曲三千绕道直扑河东。虽三战三捷,斩敌数千,却最终不敌尔朱氏精骑,仅与十数亲族落败逃至北地。
张宁知晓此人才干,遂在一番考较后使其为右翊卫军主。
比起他的复仇心切,参军钟济说得更为露骨:“今尔朱贼祸乱朝纲,借天子之令以号天下,法纪破乱,百姓流离!
此正是都督匡扶社稷之时,理当进军勤王!昔日尔朱贼以数千人成诡事,如今我安北军拥十万众,岂能不行义举?!”
“钟参军岂敢妄言!”
张泰扭头喝道,对其怒目而视,后者却是挺直胸膛,不以为错。
张宁自是知晓众人间不同的心思,当即摆手笑道:“斛律将军与郑参军是持重稳妥之言,曹将军与钟参军则乃是大义之举,皆无过错!
何况这本就是军议,召你等来此所谓便是群策群力,若只因一番言语就怪罪于谁,下次本都督再有召,恐怕诸位都不敢来了吧!”
众人闻言皆纷道不敢,独独卢景祚笑答:“都督相召定是要来的,可心头如何想却是不敢再说了!”
“哈哈哈!”
张宁朗声又笑,见众人神色都已恢复如初便对卢景祚道:“卢长史可是已有对策?”
身为将军府长史,卢景祚当真一语切中要害:“若梁军真能连克坚城,进围洛阳,我军倘若坐视不顾,定受天下人非议。
但真要是大举南下,莫说是河北诸州,便是那尔朱荣都会瞥下梁军不顾,回头来阻!
无论水陆,定州是必经之路,中山、常山、巨鹿三郡或有尔朱荣亲信族人所掌,所畏惧其军威,惶惶不可终日。
我军由此而过渡滹沱河,若其从秀荣、太原遣精军一支出井陉,立时可控中山、常山两地。
介时不但切断我军退路,亦可北上直接我范阳郡!”
随着他的讲述,扈从卢平、卢笙推出舆图,并以长杆一一为诸将指点,众人皆是立时意识到了问题严重,张宁亦暗暗颔首。
此番分析极有见地,定州向来就是山西与河北相争的军事要隘,更确切的说保有井陉者,可攥有对另一方的绝对打击权,进攻任由其意。
昔日汉将韩信由此东出,斩成安君陈余于今赞皇县,追杀赵王歇于襄国。元魏道武皇帝拓跋珪也是由此一举攻破中山,事实上灭亡了后燕。
若再算上前秦明相王猛出潞川,平灭前燕,三者皆是从山西出太行八陉尽占河北之地。
待到后世安禄山之乱,其占据河北的安禄山不愿与据有山西的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死磕,便率大军南下直取潼关。岂料他手下的常山太守颜杲卿心向李唐,忽然举起义旗,与太原节度使王承业连成一片,一举动摇河北。
河北诸州除幽燕外,冀州等地根本无险可守,一时间众叛将皆归降,响应者多达十五个郡,令安禄山不得不立时回军!
正因此地乃是河北心腹要害,如今哪怕尔朱氏大军在外东征西讨,其仍能以秀荣、晋阳这等根基之地里的数千精军压得河北诸地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这也是其可暂时坐视河北不顾的原因,只要掌有山西与井陉,派心腹掌控中山等地,河北不过是其桌上之食,随时可取。
安北军今日倒像是过来的安史乱军,即便全据河北,也被尔朱氏用刀子顶着腰腹。
当然,张宁也不认为自己是叛军。
想到这里他怪异的笑了笑,继而再度望向卢景祚,等待他稍后的一番言语,若猜得不错,戏肉当在此处!
果不其然,卢景祚稍稍停顿后向前迈步,接过长杆直指图上一处:“佯装大举南下,实则发兵直取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