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本王不懂你
“云清召来的老者并非守奴,他的左臂印有圣道图腾,想来应当是亓官氏的族人。”
暮尘站在石洞口,把沈谪仙沾了雪的斗篷晾在树杈上,“莫非正是这次叛乱侥幸存活的后代?”
“可是师尊,这天涯山大约也都翻遍了,没有活人啊。”沈谪仙坐在旁边泡药,他一分神,宽大的袖子便落入水中,暮尘见状,帮他拧干后挽到了胳膊肘,“这也是疑点所在,自无名出世以后,此地煞气横天,修圣道之人灵力微弱,根本无法抵御,只得举迁异地。”
沈谪仙医术精湛,自然明白圣道的可贵之处,“可习圣道者的血肉能助涨修为,那些图腾乃终身烙印,若被心术不正之人发现,恐会遭遇不测。”
“除非……”
暮尘话音未落,不想石洞深处有人接道:“除非一直被封印在九曜潭里。”
“二郎你醒了?”
沈谪仙方才泡药,手难免发凉,萧晗高烧刚退,不能受冷,他便探过头,二人前额相贴,“幸好,不烧了。”
暮尘这时也走了过来,萧晗瞧势头不对,立马佯装虚弱又躺回了地上,“师尊,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在亲眼目睹甄婉被众人生吞活剥了之后,萧晗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结果运气不好,被巡逻的恶鬼抓回去严刑拷打,要不是发现他跟活人实在不沾边,绝对不会囫囵个地放他回来。
“没有。”看他并无大碍,暮尘言归正传,“所以说,你觉得是有人故意将亓官一族封在了九曜潭?”
萧晗道:“师尊不觉得这样其实更安全吗?一般修士去九曜潭不过就是求个神器,谁会那么想不开非要跟守奴较劲?是人是怪都无所谓,反正凡间兵器也杀不死它们。”
沈谪仙若有所思,“的确,但我听闻当年萧掌门召出来的便是圣道者,如今云清重蹈覆辙,委实蹊跷。”
萧晗偷瞄了一眼暮尘,在场三人应该只有他知道前因后果,“师尊,萧掌门是你徒弟,当年的事儿……”
“不,我不知道。”
神器与凡人尘缘浅薄,一世仅有一次,同守奴交战的成败将决定余生命数。彼时暮尘初为人师,萧玉笙又是宗门首徒,他未免不安,但师父乃弟子的心海神针,暮尘自知不可惶然,隧让萧玉笙一人入潭。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是在雪峰迸发出一束极亮的金光后,才听到那位奄奄一息的姑娘唤萧玉笙为“小善人”。
师徒三人休顿半晌,待东方朝日缓缓而升,他们迎着晨露启程。
暮尘似乎不甘落于人后,永远走在前头,萧晗也难得老老实实地跟着,什么都不说,沈谪仙觉得反常,便怼了他一下,“二郎,你听说过无名鬼王吗?”
岂止听说?那是萧晗两世都忘不掉的噩梦,但何絮只有十五岁,应该连第二任鬼王——也就是他自己——都没赶上,怎么可能听说过无名?
“没有,你听说过?”
“嗯,他从小长于寺庙,是被一个尼姑养大的。”
尼姑?萧晗下意识反驳:“啥?不是和尚吗?”
“你知道?”
“不知道!”
萧晗读书少,有理尚且讲不清,更别提撒谎然后自圆其说了,他索性心虚地扭过头,避开沈谪仙含笑的眉眼。
可就在他没盯紧的那一瞬间,沈谪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刮上了天。
“南风!”
暮尘立召灵鞭,如诡蛇蜿蜒直入云霄,沈谪仙在半空中天旋地转,忽然一束金光破开了风沙,他伸手去抓,却被折扇划破了腕骨,“逍遥?!”
南风不肯罢休,它缠上沈谪仙的小臂,想依主人之命带回他的徒弟,可霄雿不肯罢休,折扇盘桓而来,要断其鞭身之势,神器相碰,两败俱伤。
灵鞭坠落,暮尘难免心惊,到底是何等神器,竟相比南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好!原来之前的种种躁动并非不服新主,而是亡人谷的阴气太甚,以沈谪仙的灵力又压制不住,所以霄雿一时糊涂,竟听凭他人差遣。
那人的修为需远在沈谪仙之上,且大有望尘莫及的兆头,萧晗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特意屏息环视附近,没有阳间的气息。
神器如果落入邪祟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师尊!那扇子可能……”
“我知道,快走!”
沈谪仙集中灵力汇于掌心,趁南风重伤霄雿,他才勉强把折扇收入骨血,随后急速远离风柱。在漫天尘沙之中,沈谪仙发现下方有个黑色轮廓,约莫有一座小山那么大。
距离地面进了,他才看清那是一个四面围石的祭坛。
如果霄雿再要作乱,这里不易起风,无疑是个极好的地方。
沈谪仙甫一落地,立刻绕到了岩石的背风面。亡人谷种不活花木,他只得折了根枯枝传音:“师尊,我现在……”
忽然背后一凉,沈谪仙迅速向侧方倒去,只见一把弯刀削断了他身后的古树。
那弯刀极其诡异,来去自如,有点儿像暮尘的南风,即使不为神器,肯定也绝非凡物。
沈谪仙循着弯刀飞回的方向看去,此时迷雾散尽,狂风倏停,一座巨大的桥梁架在断崖间。桥身残缺不全,似石似木,向前无尽地延伸,不知去向何处,望不到尽头。
过去吗?
“仙君、道长、天神,您得救救我们啊!酆都已经被厉鬼霸占了,您要再袖手旁观,我们可怎么活呀!”
“对对对,您不能不管咱们呐,平日里大家伙都没少烧香跪拜,现在出了事儿,你、您可得报恩呐!”
暮尘被一群流亡者绊住了,萧晗瞧里面不乏脸熟之人,都是些逼死甄婉的罪魁祸首,还他妈好意思求神仙庇佑?!
有个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了过来,眼看就要蹭上暮尘的白衣,萧晗直接一脚把他踹开,“滚!”
“你、你竟敢踢我?!”老汉见求人不成,当即换了一副嘴脸,威胁道,“你算什么东西?信不信老子烧了你的庙观,让你一文香火都捞不到!”
“没错!点香熬油的事儿可还得指着我们呢!”
“你们如果见死不救,就无异于卸磨杀驴!”
见有人附和,老汉挺直了腰杆,厉声咒骂:“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没了香火,你就等着霉运当头下地狱吧!”
萧晗听闻,冷笑不已,他陡然凑近老汉的耳畔,声音很轻、吐字很慢:“老东西,咱们地狱见。”
寒光忽闪,南风打偏了萧晗直冲老汉心脏的手,留下一道青痕,暮尘收鞭入掌,道:“何絮,你先走。”
“小兔崽子,你竟然想杀我!不能让他走!”
老汉纠缠不休,吵得人生烦,萧晗抬腿又是一脚,这次使足了力道,见他直挺挺地倒下,哗然逐渐平息。
“师尊,半仙下落不明,咱们去找他吧……”
萧晗假装没听见暮尘适才所言,他甚至狠咬了一下“咱们”这两个字,后者却不以为然,兀自盯着那一众流民,“你先走。”
萧晗难以置信,他试图在暮尘的眸间寻到一丝犹豫,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沈谪仙生死未卜,他一心一意拜的师尊,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就好似暮尘当年站在亡人谷的密道前,说出那句“其心可悯,其行当诛”一样,语气冰冷,不掺任何情愫。
前世今生的所有苦恨、亏欠、恩怨一并在胸膛炸开,萧晗缓了良久,才闷声道:“他是你的徒弟啊……”
你没有心吗?!沈谪仙可是你的徒弟啊!若他遭遇不测,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一声真挚而恳切的“师尊”回响耳畔,你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
为了百年前早该死绝了的流民,放弃自己的徒弟……
不愧是玉清仙君,渡尽天下苍生 ,却唯独舍了曾赤心敬他爱他之人。
萧晗冷笑转身,一去莫回头。
由不得沈谪仙抉择,无名稍一勾指,他就感觉脖颈被人扼紧,剧烈的疼痛从心脉蔓延到四肢百骸,霄雿愣从他的体内被生生剥离了出来!
“奇了,这本不该是你的东西……”无名把玩着扇子若有所思,“莫非有人助你?”沈谪仙脱力地垂下脑袋,没有点头抑或摇头,无名却了然一笑,“那便好好念着他的情,记得,是谁害死了你。”
霄雿在无名手里舞得密不透风,沈谪仙躲闪不慎,却只被划破了膝弯,他没有侥幸,反而心下一凛——这人并不想立刻杀了自己,倒像是猛兽逮着猎物一样,非要玩痛快了,才肯咬下那要命的一口。
“霄雿!”少女红裙如日,被鲜血斑驳衬得娇俏明艳,“还不过来,胆敢叛主吗?!”
霄雿是肉眼可见的一顿,不论无名如何操持,它都能避则避,情急之下,即使阖扇自封,也不肯伤及沈谪仙分毫。
“都说神器认主,”无名掰过沈谪仙的下巴,戏谑地打量着立于残桥之上的萧云清,“那姑娘不妨猜猜,它是认那种胜之不武的败类,还是认我这个万鬼臣服的王者?”
无名执扇的左手黑烟缭绕,鬼的瘴气不断侵蚀着霄雿,抽丝剥茧,由内而外,直至迫使它解开封印。
沈谪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转而冲萧云清大喊:“别过来!”
可说时迟,那时快,无名长袖轻挥,一支利箭猛地射出,霎时刺透萧云清的肩膀,将她钉在了桥栏之上。
第四十二章 本王可能又要寄了
“云清——!”
“啧,”无名捂上耳朵,似乎是嫌沈谪仙叫得过于凄厉,“小点儿声,你想让她看着你死吗?”
言罢,他折扇一挑,沈谪仙立时被掀翻在地。这一下太狠了,沈谪仙感觉天旋地转,霄雿划伤的地方鲜血淋漓,无名在他耳边淡声道:“疼吗?”
沈谪仙没有听清,干脆垂首默然,无名松了手任霄雿凌空飞旋,在沈谪仙的背上复留下一尺长痕,皮开肉绽,他又问了一遍:“疼吗?”
无名纹丝不动,但霄雿却仍环绕于半空,只要沈谪仙不答,便会肆虐凌迟他的血肉,避无可避,“疼吗?!”
沈谪仙颤抖的指尖摸过祭坛上冗繁的纹理,无名狠踩他的后背,用鞋尖碾过还在淌血的伤口,“我问你疼吗?!”
“疼……”
无名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他蹲在沈谪仙的旁边,盯着他的脸,忽然抬手,沈谪仙下意识往后躲,而无名只是捋顺了他散乱的长发,“有多疼?”
“很疼……特别疼……”
无名面色渐缓,怜惜地拭去沈谪仙嘴角的血渍,“那你恨他吗?”
沈谪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名,他隐约猜到了对方想要的答案,可就在说出口的这一刹那,却还是违不了本心,“……不恨。”
无名瞋目切齿,他一巴掌扇过,沈谪仙的头“咚”的一声磕在了地上,毛骨悚然。
晕头转向间,沈谪仙又被无名提了起来,他如训责劣子一般厉声呵斥:“你都快被他害死了!为何不恨?!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恨,还是不恨?”
沈谪仙咳了两声,呛出一口血,依然道:“不恨。”
“凭什么他胆大妄为逆天而行,一切恶果却要你来承担?!凭什么?!”疯魔的怒吼近在咫尺,沈谪仙却觉无名是在自言自语,他这些话似乎忍了太久,发自灵魂深处的质问直慑人心。
远方暮光欺天,一把燃着鬼火的墨刀迎面袭来,无名在它的紧逼之下稍显狼狈,他连退数步,隔空出掌,墨刀偏了方向,擦着他的侧颈掠过。
“无名,”萧晗自天而降,墨刀受到感召,飞回主人手上,烈焰幽幽,他为沈谪仙设下结界,收敛了太久的阴气在此刻毫无保留地萦绕周身,“该还债了。”
二人素未谋面,前世血债更是无从说起,但无名并不意外,他甚至颔首,聊表敬意。
虽是先礼后兵,但他的不怒自威如千钧磐石,几乎要压折萧晗的脊梁。
他不惧天命,无畏生死,但孩提时代的记忆太过刻骨,以至面对无名,所有的愤懑和不甘皆烟消云散,萧晗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瘦小无力、会学狗叫讨人欢心的孩子。
“不行……二郎,你敌不过他的……”
沈谪仙心焦如焚。神器乃凡间极品,鬼界之物靠近都难,若是无意触及,轻则血肉腐烂,重则魂飞魄散,可无名却使得随心所欲,轻而易举便破了封印,他精通鬼道恐怕已至修真绝境,萧晗绝然不是他的对手。
“等师尊来,不要跟他硬碰硬……”
无名自始至终从未开口,似乎在好奇面前这个手提墨刀的少年,到底能闹出什么名堂。他轻拍手掌,众鬼犹如潮水一般从山上涌下,此起彼伏,嘶吼如惊涛,刹那间传遍百里,最终沉湮于汪洋。
等师尊来吗……
不过几句言语的时辰,鬼潮已然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阵阵腥风令人作呕,暗红的血水汇聚成河。
天幕昏黯,鬼门大开。
也罢,不等了。
萧晗身轻如燕,踏过众鬼的脑袋直奔无名,他高举墨刀下劈,猛击霄雿扇骨,强劲的碰撞顿时斥开了近身三丈的所有魑魅。
无名仅守不攻,在萧晗的穷追猛打下却轻松自如,“不自量力。”
的确不自量力。
萧晗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他只影一人,孤魂伶仃,仅凭两世的执念与万鬼一战。
无名无奈地一声叹息:“你赢不了的。”
萧晗眸中火光乍现,“那且试试看!”
鲜血应声迸溅。
墨刀刺进了无名的右肋,但这一记重创好似无伤大雅,只令得他低头看了一眼,“嗬,雕虫小技。”
墨刀一动不动地卡在无名体内,发出一种低泣般的嗡鸣,随即裂痕遍布刀身,萧晗只觉手上一轻——
他用修为铸造的灵刀……断了!
下一刻,无名倏地掐住萧晗的脖子,把他整个人直接拎了起来,“我说了,你赢不了的。”
“二郎!”
萧晗闻声两手一颤,这抹触动自然被无名尽收眼底,“是你帮他拿到神器的吧?为了他,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
“你违逆天命,必遭天谴,但看在二位情深义重的份上,我今日只杀一人,至于是谁,由你来选。”
沈谪仙遍体鳞伤,但他还是硬拖着几近麻木的双腿,不顾伤势加重,拼命地朝萧晗爬去,破烂的锦袍拖在地上,留下一路血痕,“二郎……”
一道屏障拔地而起,直耸云霄,横亘在二人之间。萧晗被无名扼颈吊在半空,他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沈谪仙不要过来。
“二郎!”沈谪仙不停地拍打屏障,妄图以此改变他的心意,“不要!”
“那你是铁了心地要护他了,”无名瞧这少年执迷不悟,隧又问了一遍,“值得吗?”
萧晗忽然笑了,那个笑容肆意狂妄,他眼底泛着嗜血的光亮,白皙的面庞因疯魔而扭曲,“我烂命一条,但他不是。”
“好!”无名猛然发力,禁锢在萧晗脖颈上的右手疾速收紧,“那我便成全你……”
话音未落,只见冷光蓦闪,软剑斜斩,萧晗摔在地上,随之一同落下的,还有无名的右臂。
“师尊?”
暮尘几式剑法使得无名顿处下风,他摇身一转,瞬间隐匿在鬼群之中。暮尘单手抱着萧云清,不便去追,于是把她托付于萧晗,道:“带他们两个走。”
兵刃交叠中,忽有个女子的声音渺渺传来:“无名,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萧晗一怔,竟是悟悲?!
无名显然也认出了悟悲,他神色不改,可动作一顿。暮尘见机甩出南风,紧紧缚住无名,任是何人也再难造次,悟悲浅鞠一躬,“贫尼谢过仙君。”
暮尘觉察不对,猛地捆起无名欲飞离祭坛,不料无名歇斯底里,南风也逐渐不安,暮尘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只得催促萧晗:“快走!”
可萧晗背着萧云清根本走不快,与此同时,无名悄然道了一句:“人齐了。”
大地震荡,古老的祭坛随之冲天而起,霄雿闪烁着碧色光晖。祭坛之下是无底深渊,千百级的石阶无所依托地虚浮着,而亡人谷的厉鬼正浩浩荡荡地沿着这座石阶上涌,宛如从地狱,爬到阳间。
无间道!
这个法阵萧晗只在禁书上见过,但由于代价太大,又写得模棱两可,他没有细读。
众人惶恐无措,章法大乱,暮尘合掌结印,屏障霎时阻了无间道的凶灵,他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厉目扫视过在场几人。
自己为金,沈谪仙乃水,萧云清掌火,萧晗属木……
悟悲以血洒地,草木枯朽,恐她便是——土。
五行灵华俱全!
“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飞升,好登极乐。”两声诡谲的哽咽溢出喉咙,无名却狞笑得越发嚣张,他仰天长啸,“但是悟悲,没了我,你依然无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没有恶魂,却还是会为了苟活生吞人肉一样,都是注定的。”
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悟悲痛心疾首,“贫尼从未想过要弃你于不顾!为何执念如此之深?!”
“从未想过弃我?笑话!”暮尘收紧南风,以免无名冲动,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一个劲儿地朝悟悲大吼,“你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是我命大,才能活到今日。悟悲啊悟悲,你悟禅修真,悲悯苍生,却自始至终……”
无名陡然扑向悟悲,南风被煞气侵染,竟一时松了绑。他仅剩的左手并不利落,但霄雿开扇,成功绊住了想救悟悲的暮尘,无名心里一喜,闲情逸致地看向那个灰衣袈裟的尼姑堕入无底深渊。
无间道的屏障已被利爪击破,无数恶鬼邪煞趁虚而入,好似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生是碾碎了悟悲的躯壳,夹缝中,碎肢滚落,无名的后半句话也被淹没在喧闹的无间。
它们所经之处白骨森寒,暮尘的指尖开始滴血,但他手握软剑,仍于妖风血雨中处之泰然。
鬼王受阴气所供,骇人的伤口已经愈合,无名立于空中,不可一世地俯瞰暮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竟还有空去管别人?仙君,你那小徒弟就快死了。”
萧晗闻言,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沈谪仙……快死了?!
“半仙!”
萧晗在混沌中张望,越是得不到回应,他越是凄然不安。
“沈谪仙——!”
太乱了,一切的生灵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卑贱,苍天映着无间,凶灵留恋尘寰。
末法时代,众生异相……
萧晗一慌神,鬼爪直攻面门,他背着萧云清躲闪不及,正打算生扛过这一击,却见沈谪仙以水灵为剑,削去了了瘴气弥漫的五指。
“半仙!”
沈谪仙早已是强弩之末,方才的灵剑消磨尽了他最后的法力,他重咳不止,再支撑不住身体,倒在了萧晗怀里。
“二郎……师尊他……”
“死不了!先他妈顾你自己吧!”沈谪仙气吸微弱,唇边不时还有血水淌下,萧晗见此不禁放缓了语气,“半仙,别害怕。”
他抽出袖箭,一抹手掌,将滚烫的鲜血洒在阵上,无境结界既成。
第四十三章 本王恨你
萧晗昂首遥望,目及所处是诺大晦暗的亡人谷,忽逢细雨飘摇,他把萧云清安放在沈谪仙旁边,而后走出了结界。
“二郎,别走!”
沈谪仙心一横,跪爬过去抱住了萧晗的腿,煞气渗过衣裳不断侵蚀伤口,可他的目光哀伤而炽烈,眼睛里满是眷恋与不舍。
“二郎……求你,不要走……”
本想干净利落地离开,无奈还是有所牵挂。
萧晗侧目苦苦乞求自己的沈谪仙,他满身伤痕,衣衫似在血水中浸过一般,触目惊心。他附身掰开沈谪仙的手,很凉,他捂了许久,亦或者就一瞬间。
沈谪仙……
“我叫你‘半仙’可好?”
彼日萧晗罚跪,沈谪仙背他夜访寒泉,也是这般的微雨问红尘。
结界上有紫砂零落,沈谪仙感觉眼前一花,却听萧晗温言:“那是紫荆花。”
半仙,我做过太多场这样的噩梦,梦中一切早已注定,我什么都改变不了,真切而无力。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可以目送你飞升成仙。
我也不确定在梦魇结束之前,能否护你周全。
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余生喜乐平安。
无间道乃五行灵华为祭,以神器开天辟地,万鬼涌上祭坛,直至五人神形俱灭。
既然法阵皆由神器而生,那这一劫,就注定要有人去走。
“你心甘情愿,那沈谪仙呢?”
暮尘的话语犹在耳畔,萧晗彼时只当他阴晴不定,现在想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无境结界虽是可出不可入,但无间道的凶灵层出不穷,亡人谷里沉浮了百年的恶鬼如狂沙暴雨般泄入人间,包围圈渐为逼仄。
来不及了……
萧晗迈出结界,墨袍翻飞似旌旗猎猎。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
“二郎——!”
撕心裂肺的哭腔使得萧晗步伐一滞,但他没有停,反而厮杀厉鬼的招式更为狠戾。
匆匆二十余载,待我好过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半仙,不要哭,我心甘情愿。
萧晗忽觉天高地阔,他追随了两世的圣衣皓影,也许就是此生的归宿了吧。
君子如竹,魏晋风骨。
随着无间道阵法的开启,不论伤势多么骇人,无名在半柱香内总能恢复如初,加之亡人谷作为他的地盘,对暮尘的压制更是变本加厉。
很快,就在萧晗不过半刻的注视下,暮尘已处劣势。
师尊,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还是这句话,也许萧晗自始至终都在执著于这句话,但至于答案,现下不重要了,会与不会,都不重要了。
“逍遥。”
听到感召,雪色的光辉自西方拂来,萧晗的法力蓦地汹涌而出,他茕然立于阵眼,将修为注入霄雿,随即将其掷入无间。
结阵,观照。
萧晗垂目,一字一顿:“百、鬼、祭……”
阵开!
恶鬼或战或退,但折扇却像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吸食它们的阴煞之气。
无间道的裂口也缓缓阖并,却似不甘,里头阴怨更甚,煞气浓烈难当。
一寸、一寸、再一寸……
唯有不到半丈的时候,天地间的疾风汇集一处,萧晗用尽了自己心脉的最后一丝力量——
终于关阵!
可就在裂缝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一把裹挟着极凶邪气的折扇破土而出,贯穿了萧晗的胸腔。
萧晗只感觉眼前一抹血色,而后,耳畔便是呼啸无休止的风声。
他于祭坛坠落,遭万鬼诛心。
意识朦胧之际,他感觉有人接住了自己,很轻、很暖,萧晗吃力地微睁开眼,视线里的身影跟当年倏地重叠,宛若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萧晗同儿时一样伸出手,去探碎银流转,妄窥九天神明,他凌空抓了一下,可白衣骤散,什么都没有碰到。
失重和痛感随之传入脑海,萧晗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满是荆棘的沼泽,在鲜血枯涸之前,都会沉沦其中难得救赎。
再往下,就是地狱了吧……
思及此,萧晗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死亡究竟可不可怕?萧晗不是没有亲历过死亡,上一世,他被砍了右臂,挨一箭穿心,终于在精疲力竭倒下的时候,四周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但他仍感到心安,因为身下的人是那样熟悉——他死在了暮尘怀里。
但这一生,何絮怕是没有这个运气。
既知命数已定,萧晗所能奢望的,也不过五感尽失之前,隔着尸山血海,再望暮尘一眼。
“哐当!”
他砸在地上,甚至还滑稽地弹起了两下。
没有人接住他,到底不如当年。
很疼,粉身碎骨那样的疼。
萧晗艰难地偏过头,看见暮尘与无名僵持不下的同时,还在把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阵眼。
“师尊……”
竟是半分余光都不肯分给他吗?
“师、师尊,我……咳……”
我快死了。
你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再唤我一声“叶舟”?
已经好久、好久,都不曾有人,这般唤过我了。
天为棺,地为席,萧晗躺在其中,墨染的夜幕里透过一分绯色。
他茫然地仰视苍穹,黑暗中映的是丹霞喜服,还有沈谪仙的盈盈红颜。
可绯色淡然,慢慢化为了粉黛桃朱,含情的眉目也变为凌厉傲骨。
萧晗捂上心口,原来自己生前的所念所执,不过暮尘一人罢了。
奈何锦华曳地,芳落嫁衣,终究并非发妻的正红。
想当初鬼王纳妾之日,也是满山的花谢凋零,飘雨无声。
心脏一阵剧痛,萧晗脱力地闭上眼,那位身着凤袍的故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雪玉衣冠。
“师尊……”他开口,胸膛撕裂般疼,无间的煞气已将这副躯体反噬得破烂不堪,可他兀自低语,即使远在祭坛的仙尊根本没有听到。
“求你……师尊,求你了……”
“是我不好……是我负了你……”
“但最后一次了,师尊……我、我没有下辈子了……”
地狱注定是萧晗的归宿,他无缘转世轮回,死后堕入阿鼻,唯有无尽的酷刑和苦难,但他不在乎,仿佛只要在这偷得浮生中再瞧暮尘一眼,把他的音容笑貌全然刻入骨血,他便可以抛却所有的哀恸与欣然。
即使再也无法与卿相见。
没了无间道的加持,无名很快便落了下风,暮尘撩剑挽花,随后往前一送,无名脖颈半断,血飙得老远,他浑身抽搐地倒在祭坛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是不甘。
萧晗死命吊着一口气,却见暮尘依旧神情自若,把他未曾封阖的裂痕补全。
“暮……尘……”
字字泣血,终是徒劳。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无足轻重,乃至濒死之时,你宁可去镇无间凶灵,都不愿再见我最后一面吗?
我当了你两辈子的徒弟……
两辈子啊!
你当真没有,哪怕只有一瞬,曾在乎过我吗?
原来玉清仙尊的目光,从来不会为他而停留。
萧晗张了张嘴,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口腥甜,他咧开了嘴角,断断续续的笑声中隐含着绝望与苍凉。
胸膛不痛了,恐是回光返照了吧。
暮尘……
最后的视线里,是那个人孤身补阵的倒影。
我……恨你……
风停雨歇,终归安宁。
九曜潭外,三清湾一众修士风尘仆仆地赶来,上至一派之主萧玉笙,下到刚入门的小徒弟。
其中自然也包括月霖。
她跟在萧蔚明身后,忧心忡忡地盯着九曜潭。
方才顾子辰不远千里来报,说玉清仙尊及其三位弟子不慎坠入九曜潭,整整一日杳无音信。
月霖试着感应九曜潭里的梦境,此地灵气非凡,对鬼无疑是漫长的折磨,她痛苦地皱起眉,血色已从她的脸上悉数褪去,太阳穴处的青筋更是暴突直跳。
萧蔚明注意到了她额角的冷汗,想帮她擦拭,却又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太过唐突,他掏出帕子递给月霖,“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没事儿,我就是……”
三清湾的一众仙门尽然在场,若不慎暴露身份,人人得而诛之,月霖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就是有点儿累了。”
但搪塞的同时又未免心生亏欠。
如果萧蔚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怕是眼前的所有温柔以待,刹那间便会成为梦幻泡影。月霖本不愿欺瞒萧蔚明,可这份感情她如履薄冰地守了太久,相较于君心不在,愧疚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与此同时,九曜潭的水面逐渐有了波动,犹如小石溅起层层涟漪。忽然,一条人脸长河直冲天际,萧玉笙临危不乱,执剑下令:“列阵!”
四名宗师迅速交接,电光火石间,他们手中的法诀连连催动,各色光芒最终汇为一道结界,沿河之流势,笼罩于千百人脸之上。
而从水幕里走出来的,只有暮尘,和他用南风捆在一起的三位门徒。
“何絮!”
“月姑娘小心!”
月霖急忙跑了过去,萧蔚明紧随其后,生怕有何闪失,但在二人与萧玉笙擦肩而过之时,后者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紧缩了一下,但转瞬而逝。
第四十四章 本王当媒婆
“主人?主人!你醒啦!”
无数光怪陆离的虚境过后,便是月霖哭丧的脸。萧晗没反应过来,他覆上胸口,是怦怦跳动的心脏,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月霖?!”
月霖的眼尾不觉染上一抹薄红,“主人!你可吓死我了!”
萧晗环顾四周,摸了摸心口受伤的地方——没有血。
月霖的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萧晗觉得可爱,就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而后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了一句:“那他……可曾有来看过我?”
提及暮尘,月霖沉默了,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也对,是我多心了。”
一句难掩落寞的自嘲,令月霖的心不可抑制地揪了起来,萧晗眼神间的那份哀伤仿佛早已深入骨髓,渗透进了血液,是如此的肝肠寸断,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主人,其实暮仙君也有难言之隐,毕竟沈谪仙奄奄一息,他不得已才……”
“什么?!”
陡然拔高的音调吓了月霖一跳,“主人你不知道吗?沈谪仙身受重伤,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断气了,若不是暮仙君及时相救,八成就凶多吉少了……”
月霖没有告诉萧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其实她曾去玄凤宫求过暮尘,但后者仅不闻不问地应付了一句:“他已无大碍,回吧。”
而后,玄凤宫的殿门缓缓闭阖,月霖还愣在那里,暮尘的影子却早已远去,那步履匆匆,仿佛要赴一场稍纵即逝的春三月。
月霖在暮尘看不到的角落咬紧了牙关,她恨他的冷漠,恨他的视若无睹,恨萧晗的两世错付竟只换来了一份无足轻重!
世人皆道“关心则乱”,可暮尘那么笃定、那么自若的语气,无疑证实了他对萧晗的淡漠,月霖恨不得将其剜心割舌!
但冷静过后,她知道自己不能,梦鬼没有单挑玉清仙尊的本事,而月霖也无法伤害萧晗爱了两辈子的人。
萧晗在这份情愫里迷失了方向,他沉溺、卑微、珍惜、乞求,直到最后的黔驴技穷,也许在暮尘眼中的可有可无,已然耗尽了萧晗的全部心血,他的所念所求到底付之东流。
月霖不甘心,为萧晗不甘,她面朝暮尘离开的方向,盯着紧闭的缝隙,冷笑了一声。
所以让你如此牵系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月霖席地而坐,隐去了周身之气,随后用匕首割破掌心,她以血画地为牢,屏息凝神,生生把一缕魂魄逼出了体外。
幽魂行而无阻,这是亡人谷的禁术,月霖以鬼火护体,在玄凤宫里肆意地穿行。
她想知道暮尘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待萧晗这般无情,可下一瞬,她便呆滞地睁大了眼睛,魂魄不会恸哭,但月霖却觉自己的脸上滑过一滴泪水。
只见沈谪仙无声无息地躺在卧榻之上,犹如神坛的祭品,月坠花折。暮尘坐于一侧,背对着月霖,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没有上前。
师徒终将分别,那是她不该插足的世界。
沈谪仙的脸色在月霖的预料之中,他快死了,无力回天,而暮尘身为师尊,除了眼睁睁地目送自己的徒弟走向凋亡,别无他法。
月霖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了,她虽不懂尘世烟火,可人非草木,暮尘适才对于萧晗的态度并非袖手旁观,确是生离死别,情非得已。
“谪仙,我代我主人来送送你。”
月霖放弃了从中作梗的想法,因为不忍剥夺沈谪仙生命里最后的安宁,她飘在半空,不自觉地低喃,但没人听得见。
暮尘搭上沈谪仙的手腕,他脉象不稳,元气大伤,注定熬不过命中一劫。
就这么待了一会儿之后,暮尘起身来到沈谪仙的近前,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抵上沈谪仙的额头,不疾不徐地将古老晦涩的咒语咏诵出来,随着法术的生效,沈谪仙终于有了微弱的反应,他似乎正在经历某种疼痛,开始不停挣扎。
见此,月霖木然地下了断语:“仙君,你会死的……”
鬼王临终前曾以毕生修为设下结界,护住了暮尘的心脉,焚念弓的箭矢只为后者留下了一抹经久难消的疤痕,却没有伤及根本。
如今暮尘妄图破而后立,那道结界势必就成了阻碍,他在调转体内周天运行的同时,还在为沈谪仙重塑经脉,无疑是将自己献祭为炉鼎,把炼化的灵力倾尽所有渡给对方,而炉鼎也会因此灵根俱毁,待酷烈狂肆的反噬终落于其身,阴阳逆转,生死玄关,此为以命换命的法子。
暮尘死死地按住沈谪仙,也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般浑身颤抖,但口中的咒语却是一刻都没有停歇,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但仍然坚持着念完了最后一个音节,随即他虚脱一般倒在了寝榻上,搂着沈谪仙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暮尘的嘴角不断溢出嫣红,月霖几度惊叫出声,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巴,那、那是——心头血!
“玉清仙尊。”
短暂的沉寂之后,门外响起了萧玉笙刻意压低的声音,暮尘黯淡无光的眼眸终于微微转动,他缓了顷刻,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进来吧。”
“师尊……”
萧玉笙早该过了心直口快的年纪,他出师数载,按规矩理应唤暮尘“玉清仙尊”,但榻上的人太过憔悴,好像一碰便会支离破碎,这才一时情不自禁。
既然一错,又何妨再错,萧玉笙自束发便拜了这个人,如今时过境迁,可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光阴流年带不走的,他道:“师尊,救不完的。”
暮尘心中一悸,竟泛起久违的涩然,“这句话你曾说过……”
萧玉笙深埋着头,唇边挂有一丝苦笑,“但您当时告诉我‘但求无愧于心’,如今我若再说一遍……”
“一样的,”伴随灵脉的崩断和反噬,暮尘的眼神开始涣散,他看不清周遭所有,包括近在咫尺、几近流泪的萧玉笙,“到底是我没护好他……带他走吧,若有人问起,便说我要闭关修行。”
暮尘的泰然和决绝总会令萧玉笙忘了一点——其实素来以苍生为首的师尊,仅比自己年长七岁而已,他拜师那年,受他行礼之人,也方才及冠。
思及深处,如鲠在喉,“玉清仙尊……”
暮尘睫羽垂落,咽下口中血腥,道:“别这么唤我……”
“玉清仙尊”的名号就如一层薄茧,日复一日,直至阳光再也照不透,便彻底禁锢了暮尘,其实曾几何时,他也是个纵情诗酒,风流赋华章的少年郎。萧玉笙忽然就不愿多言了,他抱起沈谪仙扭头离开,月霖从那个转身里看出了诀别的意味。
“的确不得已。”
萧晗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搭在膝头的手却在无意间越攥越攥紧,用力到指甲几乎陷入掌心。
归真界并非虚无,即使梦境结束,伤者也不可能骤然毫发无损,沈谪仙尚且如此,更何况还是贯穿胸膛的致命伤。
莫非真是上苍垂怜?
萧晗隐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但他没有细想,转而问道:“萧云清怎么样了?”
“她倒没什么事儿,就是肩膀伤得挺重,刚才醒后又大哭了一场,估计气血亏损,要养上几个月了。”
“主人,”见四下无人,月霖稍稍低首,向萧晗耳侧凑近了些许,“九曜潭之行十分蹊跷,萧云清召出的那老者是谁?为何会引几人入梦?还有莫名其妙复活的顾子辰……”
若搁以前,这些的确是萧晗所顾虑的,但如今他历经两次生死,阴谋阳谋的,都不重要了。
风云诡谲,图什么呢?末了还不是一滩血、一把灰。赢了天下又如何,终究也没逃过求而不得。
萧晗抬眸,眼神有些冷,月霖被他盯得发毛,不解道:“怎么了主人?”
“月霖,我问你个问题。”
“主人你说。”
“萧蔚明心悦于你,你对他有想法没有?”
“啊?”月霖知道萧晗不正经,但没想到事迫关头,他竟还能问出这种混账话,“主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问你,你就答。”
“我……”月霖恼羞成怒,殊不知自己早已红了脸颊,“主人你怎么乱点鸳鸯谱啊!”
萧晗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罢了,你与谁成双成对都好,别再跟着我了。”
月霖无辜地皱了皱眉,“为什么呀?”
“你话太多。”
月霖的白眼翻上了天,就差啐他没良心了,“我偏不走,忠仆不侍二主,你休想赶我!”
萧晗走至窗前,手里捻着一串不知哪里拾来的佛珠,“那正好,我最近想通了一些事情,你若不走,刚好随我一道出家,日后青灯古佛,也算弥补前世罪过……”
胡诌一番再度回头,身后空空如也,月霖早就一溜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月圆之夜凉如水,萧晗看向那满地银华,扯断了菩提佛珠。庭院深几许,有个奶娃娃站在花树之下,一边冲萧晗乐,一边口齿不甚清晰地喊着“主人”。
萧晗眸间空洞,嘴角却不经意地勾起一丝微笑,“傻丫头,黄泉路那么冷,还跟着我做什么呢?”
月霖替他卖命半生,还为夺舍献祭瞎了左眼,天大的恩德也该还清了,更何况郎有情妾有意的,他何不成全了这段良缘。
“丫头啊……”像是了却了所有牵挂,萧晗翻窗落地,再不见其踪影,徒留一阵余音回响——
“你来人间一趟,理应看看太阳。”
第四十五章 本王这章没有出场
“师尊这都闭关多久了?”
萧云清坐在膳房里,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戳着豆腐,“自九曜潭回来以后,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师尊为我渡了整夜真气,恐是灵体耗损过度……”沈谪仙自责地耷拉下脑袋,言语间眼眶泛起水光,萧云清知道自己这是提到了他的伤心处,忙不迭地递上帕子,“你别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再者说了,师尊修为强悍,肯定能化险为夷。”
话虽如此,但草草算来,暮尘已经闭关半月之久了。
他素来放心不下徒弟,极少闭关,即便养伤也不会大门紧闭,结界环宫。
沈谪仙平复了一下思绪,道:“说起来,二郎也走了有些许时日了。”
“别提他!”萧云清想起那个不告而别的叛徒就来气,“一夕之间就没影了,还什么都没带走,搞得好像弃妇回娘家似的。”
相对于萧云清的孩子心性,沈谪仙倒是善解人意,“他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吧。”
“什么苦衷比拜师礼还重要?明儿个就是中秋了。”可暮尘迟迟没有动静,这拜师礼怕是也得推延了,萧云清心烦意乱地一摔筷子,“算了,走就走吧,反正本小姐一直都在这儿,随时恭候师尊出关。”
烈阳如火,萧云清不得不眯起眼睛,那缕光辉从天际而来,她似乎又看到了所向披靡、潇潇如玉的暮尘,那是她儿时对玉清仙君全部的崇拜和神往。
吾欲修成参天古树,待君赞其一声良木。
青山未老,绿水长流,萧云清提剑离开了膳房,行至竹林深处,她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进湖底,溅起一片涟漪。
师尊,无论多久,徒儿等你。
林中寒剑熠熠,萧云清于竹叶翻飞中鞘交左手,宛如怀中抱月,或进或退,或刺或劈,动作行云流水,剑舞一气呵成。
她招法锋锐,剑身雄浑争鸣,可惜了,若是神器在手,定然能另有一番景象。
“喂,接着!”
未见来者,却闻其声,萧云清抬手接过,是一把玉竹所制的紫金箫。
上面还刻了一竖行楷——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萧云清环顾四方,仍然没发现有人经过的痕迹,她细细端详着那支紫金箫,小声嘀咕道:“这该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林间窸窣,后方传来沙哑的嗓音——“的确是定情信物,但并非与我定的情。”
“谁?!”
萧云清循声遥望,终于看清了来者。
那人戴了草编斗笠,以布遮面,正抱臂立于片叶之上,但修竹不倾,想必轻功极佳,甚至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
“拜师了吗?”
那人古怪,周身黑压压的,一双眼睛却迥然有神,头发高束,男女莫辨。
对方轻功远在自己之上,萧云清无意招惹,更不想与他有何瓜葛,于是应道:“……拜了。”随后扭头欲走。
谁知紫金箫当即脱手,鬼使神差地落回了那人腰间,别在了系带上。
“可惜了。”对方思量片刻,“你若拜我,这支箫便作为见面礼,可好?”
哪有这样光明正大挖人徒弟的?萧云清瞥了他一眼,不满道:“我有师尊,而且敢问阁下姓甚名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竟是这样见不得光吗?”
那人扯下了黑布,把箫贴在唇边,缓缓吹响,婉转细碎的乐声使得人心绪安宁。
萧云清此刻方才看清,那人是位女子。她相貌清秀,只是脸上笼着一层阴翳,原本温和的柳叶眉、杏核眼,在她脸上却带了股说不出的冷意,鼻梁高挺,嘴唇却轻薄得很,凭空添了一丝薄情寡义的味道。
“我姓宫名羽弦,字厌阳。”
厌阳?萧云清明白宫羽弦为什么这身打扮了,果然对得起她的表字。
“你呢,叫什么名啊?”
萧云清从小是被人奉承着长大的,更何况这里是三清湾,莫说不知道她的名讳了,就算半路上偶然遇到,还有人巴结行礼呢,哪里碰上过这么不开眼的。
“本小姐乃三清湾掌门嫡女——萧云清,你连这都不知道?”
宫羽弦嗤笑一声,可能还觉得不痛快,她又一连串地乐了好久,气得萧云清拔剑相向,“放肆!”
宫羽弦敛了笑容,半眯的眼中尽是戏谑,“区区三清湾的二小姐,能不能承袭掌门之位还不好说呢,我凭什么必须得知道?别摆着你那副破架子了,真要动手,你打不过我。”
萧云清虽心高气傲,可也有自知之明,面对赤裸裸的嘲讽,她无法辩驳。
宫羽弦又道:“你剑法凌厉,但破绽百出,心浮气躁,这就是你那位好师尊的本事吗?”
“说我可以,别说我师尊!”
萧云清举剑劈斩,林木刹那间摧折一片,那把利剑又快又狠,晖光闪动,数十根翠竹皆被削成了吹毛断发的尖针。岂料就在她飞身而下的同时,宫羽弦不紧不慢地吹起了紫金箫。
时间掐得极准,箫声的清幽和尖锐的竹针短兵相接。
百段竹针立刻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
萧云清惊呆了,她立在原处,脸上青红交加,一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我想,你的灵脉早就断了。”宫羽弦不再看她,背过身去迎着烈阳,整个人仿佛是镶了层金边,“还是拜我吧,日后你若涉险,我许你以命相护。”
对于宫羽弦的功底,萧云清心服,但她出言不逊诋毁暮尘,实在令人反感。
“阁下究竟是何人,怎能保证性命关头救我于水火?”
“我……”宫羽弦似乎问心有愧,她怔愣半刻,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我是顾子吟的旧识。”
听闻“顾子吟”这三个字,萧云清怔了半刻,桃花状的眸子霎时寒光凛冽,她冷言道:“我母亲的旧识多了,可顾氏灭门的时候,你们谁曾出手相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能理解,但你辱我师尊,纵使我法力在你之下,也定然拼死一试!”
“别成天喊打喊杀的。”宫羽弦颇为无奈地背对着她,语气中少了两分适才的鄙夷,但低沉的嗓音依旧薄凉,“我没有说你师尊不好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你跟我学一个冬天,三月过后,你如果还想回归师门,我不拦着,箫也一并赠你。”
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宫羽弦跃上枝头,只留下了竹叶沙沙、朔风萧索。
“哎!”萧云清正要去追,却发现没有任何踪迹,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她拄着下巴,狐疑自语:“邪了门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真是我娘的故交吗?”
内殿之中,沈谪仙正在调制汤药,而萧云清坐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
“赤芍两钱、丹参半支,”沈谪仙提笔写方,“还有蒲黄……”
“等等,”萧云清尴尬地挠了挠头,“两钱大概是多少啊?”
沈谪仙:“……”
见萧云清六神无主的,他斟酌措辞,道:“其实云清,你与师尊的心法并不……”
“不必多言,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盖闻天地未判,乾坤未分,在上则无雨露,无风云,无霜雪,无雷霆,不过杳合而冥冥。在下则无草木,无山川,无禽兽,无子民,不过昧昧而昏作。是时一气盘中结,于是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极生土。
五行灵脉,相生相克,萧云清属盛火,而暮尘则为金,原不该结师徒之缘,但萧云清自幼崇敬玉清仙尊,且赤子之心经年未改,实为可贵。
所以暮尘一直将她视如门徒,倾囊相授,可如今另添变数,萧云清一时不知所措。
沈谪仙把药草泡在水里,而后放入锅中小火温吞,“云清,若师尊出关,也必定会说‘来日方长,无悔便好,去留不强求’。”
此言一出,豁然开朗,萧云清委屈地瘪了瘪嘴,最终笑道:“你还挺了解师尊。”
打那日起,沈谪仙总能在三清湾的各种犄角旮旯偶遇萧云清,她时而在树上金鸡独立,时而又在泥坑里如鱼游水,沈谪仙觉得自己当初拜了暮尘,当真是积了三辈子的福德。
这天,宫羽弦驾马飞驰,她手里扽了根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套在萧云清的脖子上。
沈谪仙没见过这种修炼方式,他躲在一棵古槐树下,看热闹不嫌事大。
“吁——出来吧。”瞧沈谪仙怯怯地垂着脑袋,宫羽弦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小子,想看吗?”
沈谪仙的眼睛倏地亮了,“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刚好你们师尊闭关,与其闭门造车,不如出来见见世面。”
对此,被栓在马后的萧云清十分抗议:“有什么好看的?!谪仙你能不能跟那姓何的学点儿好!”
“与你何干?接着练。”宫羽弦猛勒缰绳,顿时拖走了萧云清,后者不敢懈怠,脚下的流云凌风步快而不紊,她喜上眉梢,“诶,我好像找着窍门了!”
宫羽弦一盆冷水兜头扣了下去,“皮毛而已,莫要自矜自傲。”
第四十六章 本王不是江湖骗子
离开三清湾后,萧晗没什么好去处,但总归不能在上修界待着了,省得睹物思人。
他少时欲揽明月入怀,从亡人谷赤条条地来到了三清湾。如今执念已了,明月兀自高悬,他便也能无牵无挂地走了,既然不想再修鬼道,又与仙途无缘,何不去那凡间看看。
下了灵山,路过一家农户的时候,萧晗顺手牵羊出一套粗布麻衣,换好之后便将原先的那身锦服烧了。盗亦有道,不好可着一家死坑,他翻过土墙,又从邻居院里的藤上摘了个葫芦,挂在腰上作为酒壶。
萧晗没什么好去处,他形单影只却也潇洒无拘,至少不用再为暮尘的一颦一笑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兜兜转转大半年,再归却已恍如隔世。自己当了他两辈子的徒弟,纠缠这么久,彼此也耽搁了对方这么多年,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其实山盟海誓、至死方休都是戏本子上骗小孩的鬼话,有时候失望攒够了,或许就在某一天的午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萧晗又变回了今年早春的那个叫花子,困了就席地而眠打个盹,渴了就解下葫芦喝口浊酒,每天都无忧无愁的,除了一日三餐奔波不定,倒也算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他劫富济贫,偶尔私吞几两银子用于买酒,不过半月就尝遍了江南的桂花佳酿,浑浑噩噩一时,醉生梦死一遭,这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也便忘得差不多了。
秋江带雨,寒沙萦水,霜降如约而至。萧晗呡了口冷酒,盯着院子里的那株梅树发呆。
这间小院是屠百户送给萧晗的,以报他为家女驱邪之恩。
当初萧晗心灰意冷地来到下修界,整日里混吃等死,要么坐在路边看小桥流水,要么戴个斗笠当叫花子。
月霖瞧不过去,便帮他支了个摊子,号称此人天赋异禀,奇门遁甲、五行八卦都略知一二,她吹得玄乎,不少人慕名而来,只求能寻个破灾之法。
其实萧晗根本不会算命,只不过月霖替他铺好了路,那就干脆随遇而安。凡事都往好处说,他两眼一闭,夸夸其谈,哄得客人开心了,银子自然也就有了。
但这种缺德事儿还是尽量少干为妙,毕竟不地道,万一被哪个懂道行的揭穿了,到时候可就不止挨打那么简单了,保不齐还会把他轰走,方圆几里都不许他再要饭。
对于萧晗的这个想法,月霖表示大为震撼,“主人,你的志向难道就只有要饭吗?你统治三界的鸿鹄之志呢?”
“嗐,那有什么意思,亡人谷多冷啊,要饭的时候都晒不着太阳。”
月霖:“……”
她懒得再管,放任萧晗自生自灭,而后欢蹦乱跳地找萧蔚明行侠仗义去了。
女大真他妈是不中留啊……
萧晗每每见好就收,不料一日临收摊前,碰见了屠百户的女儿屠苏苏。
对方大约年芳十六,还未到出嫁的年纪,眼睛很大,显得有些无神,高眉宇、尖下颚,是副美人骨,但这样貌越看越冷,萧晗掐指一算,“凶相,有灾。”
这次倒并非胡说八道,屠苏苏身上带着一股阴寒,不似活人该有的气息。
莫非与亡人谷有关?
如鬼新郎似的借尸还阳,还是像白柳竹一般强行夺舍?
小姑娘闻言倏地慌乱起来,她抓上萧晗的胳膊,长袖不小心蹭到了桌上的砚台,也不顾墨水浸染了薄纱,屠苏苏急切地问道:“那可有解?”
“自然、自然有解,”萧晗试图掰开屠苏苏紧抓不放的手,但小姑娘玉指纤细,他也不敢用力,只得安慰道,“我是修道的,万物皆有解法,你、你先别害怕。”
可谁知萧晗越想避嫌,屠苏苏便凑得越近,她湿漉漉的大眼睛仿佛在说:“我觉得我还有救,仙君你可不能放弃我啊!”
二人僵持片刻,却不想引来了路人的目光。
“哎,你瞧那边干什么呢?”
“哎呦喂!据说那丫头命不好,正找那算命的求解呢!”
刚开始还挺正常,可这话越传越邪乎——
“什么?那丫头要报救命之恩?”
“什么?那丫头要以身相许给那算命的?”
“什么?那算命的负了人家姑娘?!”
“……”
这帮嚼人舌根的孙子,萧晗听后恨不得拔了他们的舌头。但男女本就授受不亲,他们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着实不成体统。虽说萧晗有龙阳之好,不会对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屠苏苏尚未出阁,女儿家的名节至关重要,绝然不能就这么让他一个断袖给糟蹋了。
只听萧晗心安理得地说道:“实不相瞒各位,在下身患隐疾。”
屠苏苏:“……”
众人也一哄而散,吵吵嚷嚷地各回各家了。
流言蜚语不攻自破,萧晗也借着帮屠苏苏消灾的名义成功混进了高门大院,屠百户刚好还余一间空房,就收拾出来租给了萧晗,为感念他的救女之恩,不收房租。
但萧晗对于要饭晒暖总是情有独钟,虽有了住处,整日吃穿不愁,可他闲来无事还是会去街边躺尸,偶尔挣几个铜板。
屠百户以为自己亏待了贵客,还问萧晗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而后者却大手一挥,美其名曰“聚沙成塔”。
苍蝇也是肉嘛,万一发达了呢?
屠百户:“……”
可能是因为相谈甚不欢,后来屠百户极少前来造访,不过萧晗倒也乐得清闲。
而这天夜半,月霖便坐在小院里,有些迷茫地抬头望着黑天,她难得不聒噪,就静静地托腮坐在那儿,纤长的腿伸开,那样子,倒还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味道。
萧晗推开门,面对月霖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惆怅来。
月霖看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道:“主人……”
萧晗笑了笑,他这回笑起来少了那股平日的玩世不恭,很淡,几近有些温和,“哎呦,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傻丫头诶,大半夜的,怎么还伤春悲秋上了?”
月霖噙着泪,欲语还休,“主人,我怕……”
萧晗打了个哈欠,没轻没重地拍拍月霖的脑袋,嗤笑道:“你怕?以前我一个没盯住,你就能杀人了,现在说害怕,骗鬼呢。”
月霖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托着下巴,不言声。
萧晗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如今跟着萧蔚明到处行善积德,是想改邪归正了?”
“也没有,主要是他前两日给我写了封信……”
月霖展开信纸,两行工整的小楷映入眼帘——惊鸿是江边飞鸟,月霖乃心悦之人。
萧晗乐了,就这样把有情郎写给自己的诗拱手示人,也不知羞。
他喝了口酒,仔细咂摸了半天,好像都不舍得咽下去似的,良久才道:“丫头,二十年前我就让你走,你非但不听,还入了恶鬼魔道,现在祭礼已成,你挽起袖子瞅瞅,还回得了头吗?”
一直含在眼眶中的热泪滚滚而落,月霖捂紧胳膊上的八条疤痕,她清楚,回不去了。
“主人,可我不甘心……”
萧晗席地而坐,把胳膊搭在一旁的石凳上,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这世上不甘心的人多了,矫揉造作一番,拼死拼活一通,可谁又能落得个善终呢?”
“主人,婢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把嘴闭上。”萧晗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临了又觉得不对劲,他掐上月霖的小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了?”
月霖被掐疼了,她拍掉萧晗的手,嗔怪道:“哎呀,这不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么,还当真了……”
谁知萧晗乐了,上扬的唇角颇为自嘲,“丫头,你主人傻,好多东西都是当真的。”
月霖小心翼翼地看向萧晗,后来见那厮只是吃醉了酒,没有旧疾复发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主人,你不傻,你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为了安慰萧晗,逼得月霖几近词穷,她自个儿琢磨了半天,才说,“不太聪明。”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萧晗本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但闻言还是忍不住呛了口酒,笑骂一句:“你他娘的。”
“其实主人,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还是惦念暮尘的,两辈子了,就这么不告而别,不遗憾吗?”
静默半晌,萧晗忽然低下头,散乱的头发自他的鬓角垂下,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月霖,我这两天总是梦见鬼门关上的那七日。”
入谷为鬼,出谷还阳,以鬼面之门相隔阴阳,故谓之曰“鬼门关”。
谷底的主殿内,一个少年跪趴在地上,他的双腿已经断了,隐约能看见刺穿皮肉的白骨,但站于高位之上的人似乎并无怜惜,他微昂着头,阖上眼睑,听着大殿里久久徘徊不去的呻吟,兀自欣然。
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无名神色寡淡,不去理会萧晗的挣扎,也无视了流淌的鲜血。
过了良久,无名才悠悠开口:“天罚之下,你可有悔?”
匕首扎入萧晗的手背,他双臂脱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任由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地面,却仍咬紧牙关,只为道一声:“无悔……”
第四十七章 本王错过了什么?
可月霖能有什么本事?那年,她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尚且无法自保的小丫头。
所以她只得无助地哭着、跪着,在萧晗的耳畔轻唤“主人”,替他畅想以后的快活日子,妄图以此可以多挽留他一些时辰。
“主人,你还记得吗?五大门派来犯当日,你叫我一定要跟紧你的脚步,可那天的风很大,婢子实在走不动了,又哭又闹磨得你没办法,最后主人也只好妥协,把婢子扔进了一个石洞里边。”
萧晗浑身尽是血的腥甜,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窒缓,月霖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眼前的一缕碎发,她竭力压下哽咽,苦笑了一下:“忽然刮了一阵大风,天光血红,吓了婢子一跳。那风来得邪乎,婢子就躲在石洞口偷偷往外瞧,不料竟正巧撞见主人坠崖的身影,就在婢子纠结要不要给主人陪葬的时候,便瞧见有个仙君接住了你。”
眼泪伴着温声的细语浅浅而落,月霖跪得累了,索性就盘腿坐在萧晗身前。从男孩的角度看去,她方才虽为跪姿,可腰身却始终紧绷而笔直,但此刻,即便她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的背,似乎已经被什么重物压弯了。
“石洞虽暗,可婢子看得分明,那位仙君玉树临风、英勇不凡,主人你若真能拜他为师,就可着劲儿地炫耀去吧……”
无果。滴落的血液尚且温热,可萧晗身上却透着雨夜的冰凉,他整个人被倒悬着,就像一个血葫芦,伤口根本没有愈合,反而撕裂得愈发狰狞,怕是无力回天了。
黑夜缠绕着绝望的思绪,蔓延至全身,月霖除了自己的心跳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东西,但她不死心:“洛姨总说‘缘由天定’,如今老天赐了这样一段缘分,主人,你、你就不想争取一把吗?”
萧晗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月霖的语气也逐渐平静,她的表情是少有的平静,神色也一改先前的绝望,“主人,七天、就七天,你若撑过去……”
她抵上萧晗的额头,“就能见到他了。”
门外,一只猫头鹰旋羽而过,折断了树枝,发出突兀的一声“咔嚓”,花苞与枝桠一同飘落,芬芳淡淡。
“好香啊……”
久违的话语和心跳在耳际炸响,月霖确定,这次并非她自己的心脏。而是她面前的那个人的心,那具血肉模糊、快凉透了的腔子里,传出了缓慢但有力的心跳。
月霖一时间半抬着手,不知该作何回应,她甚至都不敢相信,“主人?你……醒了?”
一抹绯红扫过萧晗青筋凸现的脖颈,他的皮肤毫无血色,花瓣落在上面,就像沉暮茫雪里的一点红梅,他说话费力,几度被血水呛着,最终也仅仅轻吁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那片花瓣被风遗忘在了亡人谷的土地,月霖捡起后,捧在了手心里,“主人,紫荆花开了,婢子去为你折一枝吧。”
“你出的去吗?老实待着吧,等七日之后,他自己就摘了,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丫鬟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男孩目测跟月霖差不多大,也就十来岁的模样,理应还没到狗都嫌的轻狂年纪,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很不中听,几乎是无差别地针对每一个人。
但萧晗明白,男孩这句话有两个用意。其一,是告诉月霖,主子走后,得为自己谋条出路;其二,他话里话外都在给萧晗希望,七日之后,世间万物触手可及,别存死志。
萧晗艰难地睁开双眸,湿淋淋的冷汗淌进眼底,引起一阵刺痛。他发现男孩半蹲半跪,正虚弱地缩在笼子里,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却还虚张声势的小刺猬。
血来不及咽,含在口中又腥又涩,但萧晗还是努力弯了唇角,冲男孩轻声笑道:“多谢……”
那一声饱含温和的“多谢”,却是在男孩卑弱人生中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故此,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干巴巴地说道:“不用谢……”话音尚落,男孩自己又别扭地找补了一句,“反正祸害遗千年,你就且活着吧。”
未隔多时,便来了两个人,他们头戴鬼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二者相视一瞬,提起狗笼子就走。
“喂!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别动我!老子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们敢……呜!”
男孩在笼子里蹲了数日,腿脚早就没知觉了,但他还是不干不净地叫骂着,大逞口舌之快。其中一人不堪其扰,便扯了块破布强塞进去,堵上了他的嘴,“鬼王有旨要见这小子,把他收拾干净了,脏成这样,哪能面圣?”
男孩便不由分说地被杂役带了下去,简单清洗一番,套上了干净的棉布衣裳,仿佛在狗笼子里的时日便可以一带而过,卑躬屈膝的痛苦后,仍是体面的。
他任人摆布,身体行走不便,去见无名的那一路耽误了些功夫。
长靴踩过积雪,绕到男孩身侧,无名用脚尖拨正他的脸,靴面蹭到了些许血迹,“想好了?”
男孩垂首,没有作答。
无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道:“想好了,便走吧。”
男孩赶忙拜伏下去,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却不难听出他内心压抑的悸动。
“哐”——
侍卫卸下沉重的横杠门闩,随即破开封印,古老的暗朱色铁门缓缓开启。
鬼门大开。
这扇图腾繁复的大门宛若阴阳的界定,把亡人谷隔绝在了尘世之外,月霖从未见过外面的寰宇,她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是看痴了,“主人,你瞧,这鬼门关,终于开了……”
萧晗流血过多,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索性就干脆没有睁眼,黑暗下的五识更为敏锐,他闻见了一丝很淡很淡的紫荆花香。
侍卫拍了男孩一把,“走吧小子,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男孩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热泪盈眶,他拖着伤腿,举步维艰地往前挪蹭,“我自由了……”
“公子。”听见月霖在唤自己,男孩抬眸,以为她会求自己救一救萧晗,但她什么都没说,亦不曾哭,仍笑得端正得体,只道:“保重啊。”
男孩在月霖含笑的眉目下红了脸颊,他不敢再看,目光转而瞟向月霖身后的萧晗。
世人常言这亡人谷乃凶煞阴晦之地,活人若不慎失足堕入,便再无返阳之日。
可萧晗不仅没摔个粉身碎骨,反而逢凶化吉,遇见了他所心向往之、追寻一生的贵人。
男孩虽不承认,可打心眼里,他确是艳羡的。
艳羡这般的缘分,艳羡这为情所生的执著,艳羡萧晗至死在心底都有一个名字念着。
可自己呢?
九死一生换来的,不过是想再瞧一眼太阳。
男孩啼笑皆非,心里不由得慨叹,自己这条命,还真是廉价到了极致。
他跟萧晗不同,就算人间倥偬一遭,饱览街前繁华,可红尘彼岸终究无人渡他。
而萧晗不一样,有人在那阴阳交界之处等他,奈何他自己命薄罢了。
即使凭借心底执念醒了过来,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他的伤势太重,早已油尽灯枯,救不活了。
原是一段良缘佳话,就要这样无疾而终了吗?
“帮我立个碑吧,就写……”男孩沉吟良久,似是释怀,既然天公不作美,那就由自己来逞一次英雄!他最终潇洒地一甩长袖,“罢了,写什么都好。”
他刚得了自由身,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月霖没听明白他要立碑是何用意,问道:“你说什么?”
男孩也不应她,自顾自地大步走,突然,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痛得冷汗直流,却硬是没有叫出声。
月霖目送男孩的背影,只见两截白骨刺穿了他小腿处的皮肉,她惊得险些站不稳身,死死捏着裙摆。
男孩浑身又鬼使神差地添了许多伤口,而那些伤口,竟与萧晗身上的如出一辙。他费力地朝前爬去,一边爬一边念叨:“我想看一眼太阳,就一眼……一眼就好……”
但亡人谷在高崖之间,四面环山,纵然日出东方也难有余晖映耀,男孩不甘心,便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爬向崖端。
“你说,会有人接住我吗?”
他微微偏过脸,好像是想回头,可到底没有。这句话飘进了月霖耳朵里,她还不及反应过来,却发现男孩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他两手支地,飞蛾扑火地纵身一跃!
高崖断壁上,徒留破衣烂衫随风轻曳的残影。
“不要——!”月霖刚跨过门槛半步,就被门口的侍卫死死摁住,她撕心裂肺地呼喊,“你回来,你回来啊!你不是、不是还想看一眼人间的太阳吗……”
“都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关心旁人。”侍卫摘下鬼面,露出一张诡异的脸,他的左眼在流泪,右脸却眼角高挑,咧嘴嬉笑,“小丫头别哭了,你主子有救了。”
“无常鬼,你怎么……”
月霖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喉咙间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因为与此同时,萧晗那一身的致命伤,竟全然消失了。
“明白了吗?”无常鬼松开月霖,兀自遥望远方的断崖,天空忽降寒雨,他撑开油伞,缀雨成帘,把青袍隐于其间,叹道:“他以性命换取你家主子青云直上,可别辜负了这一番救命之恩。”
那个男孩,永远葬身在了亡人谷的暗影之下。
他终究,还是没有等来初升的太阳。
第四十八章 本王的白菜被猪拱了
无星无月的天幕之下,萧晗昂起头,好像忽然出了神,他发呆半晌,才道:“那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月霖沉默,萧晗等了须臾,没等来回应,他有些奇怪,睁开眼,偏头一看,月霖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眼眶红红的,便道:“怎么了?”
月霖眼皮颤动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我当年下山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就荡然无存了,或许是被野狼叼走了吧,就剩了两块还挂着血肉的根骨,我便在一个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立了块碑,也算入土为安。”
萧晗闭目养神,闻言应了一声,“碑文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便只刻了个‘一路走好’。”语毕,月霖拿过萧晗的酒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她咂巴咂巴滋味,感觉颇为浓烈,便又塞回了萧晗手里,“不好喝,太辣。”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也好,干净。”屋内烛火通明,但小院里只映了一层昏暗的光,萧晗似是嫌亮,用胳膊遮住了眼睛,“但他八成没想到,以命换命,结果救了个混账,这么多年,坟头草都快一丈高了,我也没去看过他。”
月霖一挥手,熄了屋里的灯,“主人,其实很多年前,在你拜师那日,就已经去他的坟前磕过头了,这些……”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搭上萧晗有些微凉的手腕,“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萧晗不置可否地怔了一会儿,他呆呆地盯着前方,漆黑的墨瞳好似寒潭一般深沉,月霖看不透他,二人之间仿佛还隔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她小心措辞,道:“而且主人,九曜潭通往于归真之界,那里并非虚境,受伤流血都是实打实的,谪仙回来的时候几乎体无完肤,可主人你的衣裳虽被血浸透了,但周身却毫发无损……”
月霖欲说还休,萧晗懒得陪她打哑迷,直接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渐冷,许是耐心快耗光了,月霖深吸一口气,说道:“婢子斗胆猜测,九曜潭一行主人虽身受重伤,但会不会同当年一样,暗中自有贵人相助……”
萧晗抚过自己的心口,那里原有的血洞的确不治而愈,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随即嗤笑一声:“贵人?你是说暮尘?”
伴君如伴虎,月霖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她安分守己地低下头,道:“婢子失言。”
谁知萧晗却径直掐上了月霖的下巴,吓得后者心头一凛,但他的力道很轻,比起威胁,倒更像是不愿面对奴颜婢膝的月霖,“把头抬起来。怎么,我很可怕吗?”
“……”
月霖不敢言声,却也不敢低头,她被迫与萧晗四目相对,因着那双薄情彻骨的眸子不寒而栗。
萧晗见她脸色不好,便也不再追究,只道:“你没有失言,关于此事,本王也委实不解。”
劫后余生,任谁都会庆幸,但庆幸之余,萧晗也不免疑惑,万鬼诛心,难逃一死,但他却不伤不残地活了下来,莫非真的是上苍垂怜吗?
百鬼祭是以神器为献祭,吸尽众鬼之生灵,但施法者也定会遭其反噬,死于煞气焚身之下。
此法乃死劫,无解。
如果不是上苍垂怜,谁会救他呢?谁又能救他呢?
萧云清彼时昏迷不醒,沈谪仙更是遍体鳞伤,几近风中秉烛,唯有暮尘可以……
但也唯有暮尘不愿救他。
沉寂的夜空乌云流动,月光时明时暗,萧晗身侧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暗色,他道:“丫头,你在亡人谷待了那么多年,可曾听闻一种法术——能将旁人之伤转移到自己身上?”
月霖思索刹那,“婢子不曾。”
“嗬,你生于天涯山、长于亡人谷都未尝听闻,暮尘乃上修界堂堂一代仙尊,上哪儿习得这种东西呢?”
月霖悄然偏头,却见萧晗微带释然之意,古井无波一般,淡然道:“且不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单论师徒一场,他若当真顾念昔日情分,洛姨就不会死。”
“主人……”
“等等,不对啊。”萧晗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猫下腰,拾了根枯树枝,别在耳朵后边,吊儿郎当地跷起了二郎腿,“怎么说到我了,不是某个小丫头片子正恨嫁呢吗?”
洛寒死未瞑目是萧晗两世所恨,月霖瞧他顾左右而言他,于是便借坡下驴,配合地嘟起嘴,小声抱怨道:“我怎么就恨嫁了?不过感慨两句而已嘛。”
“有什么好感慨的。”萧晗拿着树枝在月霖眼巴前晃悠,月霖越躲,他就越招欠,直到把小丫头逗弄厌了,萧晗才收敛了性子,言归正传,“你还年轻,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都不为过,既然入了俗世,又遇得有情郎,何不顺其自然,想那么多干甚?”
“可我怕……”月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萧晗无奈,明说了她的心中所惧:“怕三清湾那帮老顽固不许萧蔚明娶你?”
月霖垂下眼帘,终是轻叹不语。
就算她为人清雅矜重,就算她长得倾国倾城,也敌不过她没有出身这一条,空口白牙就说自己是个好姑娘,谁会相信呢?
亡人谷里,连人都没有,会有好姑娘吗?
在月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鬼王圈在身边,没爹养、没娘教,睁眼所见,不是杀人,便是被人杀,会变成个好姑娘吗?
丑媳妇还能见公婆,可她是梦鬼,唯独她不行。
“如果我告诉你,萧蔚明并非萧玉笙的亲生骨血,他同你一样,也是亡人谷下长大的孩子呢?”萧晗打了个哈欠,他的眸间泪光晶莹,睫羽湿润,却不显哀愁之色,反倒添了几分宁静的味道,“你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可月霖依然迷茫,她自小便躲在萧晗的身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他学,她曾一度认为主人是这天底下绝顶聪明之人,可到头来却也在命中劫上栽了跟头,没逃得了一句“人鬼殊途”。
如果早知道拼了命也只能换来伤心一场,那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月霖虽未言语,但萧晗明白她的弦外之音,道:“你别这么瞧我,有的人不堪托付,但有的人却值得你以命相依。”他顺着月霖的青丝,满含疲惫的倦容却笑意温柔,宛若兄长安抚自己尚未出阁的妹妹。
“丫头,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可以继续跟着萧蔚明,但要是有朝一日,他为全大义弃了你,倘若你不想恨他,便只能道一句‘咎由自取’,想明白了?”
不等月霖反应,萧晗将坛子里头的酒一饮而尽,随即砸在地上听了个响,转身回房了。
月霖无声地笑了笑,她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提裙一福,念道:“主人保重。”而后,人影已经不在原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好像那里从来没有坐过一个人似的。
……
“哎呦,我说萧大少爷,回屋睡觉吧,这大半夜的,别守活寡了成吗?”
月霖夜半未归,萧蔚明便在借宿的小屋外静待佳人,许九陌嫌他杵门口瘆得慌,连拉带拽地想把萧蔚明弄回卧房。
但萧蔚明这次却是少有的执著,他为人素来随和,偏生在情缘方面一窍不通,关键是他自己一根筋也就算了,还捎带着许九陌也睡不踏实。
“我的老天爷呀,你跟个鬼似的往这儿一站,我怎么睡得着啊?!”
萧蔚明实乃君子,纵是许九陌那副尖嗓子在他耳旁不依不饶地瞎叫唤,也只心平气和地应付一句:“你先歇息吧,我再等上片刻。”
许九陌困得目光呆滞,差点想把萧蔚明打晕了再丢出去,幸而屋外传来少女独有的柔然音色:“不必等了,我回来了。”
但是面对日思夜想的佳人之时,萧蔚明没有表现得过于挂怀,他仅作揖唤了她“月姑娘”,礼数周到,不曾逾矩。
月霖也客气地点头回应,“两位公子久等了。”
气氛诡异,许九陌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咳,那什么……天也不早了,各自回屋吧。”
萧蔚明和月霖兀自在僵在原地,小坐顷刻,待许九陌睡下,唯一照亮院子的明烛也灭了。
“有的人却值得你以命相依。”
月霖没来由地想到了萧晗,先前萧蔚明真挚的告白令她不愿再继续欺瞒下去,于是她开门见山,“萧公子,得罪了。”
月霖两手轻攥,毫无保留地释放了体内的煞气,侵蚀了周遭的草木,包括她自己。
衣袖腐烂脱落的瞬间,八条狭长可惧的疤痕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萧蔚明的眼前,但他没有迟疑,以自身的灵力为结界,罩住了月霖。
那股灵力极为纯粹,斥开了月霖自噬其身的煞气,但萧蔚明似乎修为薄弱,他试图接纳月霖全部的同时,也难免被对方所伤。
月霖见此一怔,竟不由自主地撤了手,见萧蔚明额角的冷汗滴下,她讷讷开口:“惊鸿确为江边飞鸟,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
“不。”萧蔚明终于破了规矩,他抓住月霖的手,满目星辰皆为一人,“月落西厢,秋霖客堂,惟愿与卿朝暮,长相厮守。”
第四十九章 本王瞧你像他
“这个小丫头,终于来信了。”
萧晗乐呵呵地展开了信封,不料方才目视一行,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那信原是月霖来报平安的,但这小丫头三句话不离萧蔚明,还详细讲述了一番他写的情诗,什么“月落西厢”、“秋霖客堂”以及“朝暮厮守”吧啦吧啦……大字不识几个,这方面倒是无师自通。
归根结底一句话:“主人,萧公子可比你有文化多了。”
萧晗面无表情地烧掉了信纸。
不过如此也好,月霖的终身大事算是有了着落,他到时候给准备个几条街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把这个小妹妹送出去便罢了。
萧晗看向窗外,暖阳映着庭院融雪,一片温馨惬意,他在阳光之下伸了个懒腰,觉得这下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要饭了。
冬暮雪深,晨曦初照,萧晗难得出了屠家大门,跑到街上四处闲逛。他找了个墙角坐下,悠闲地烤着暖烘烘的太阳,嘴角带了点笑意。
他闭着眼,没注意有个小胖娃娃跑过,却又蹦蹦哒哒地走了回来,肥嘟嘟的小手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铜板,但不知该往哪里放,于是问道:“大哥哥,你的碗呢?”
“呃……”萧晗哭笑不得,他摘下草帽递了过去,“我没有碗,要不你放这儿吧,多谢小公子了。”
日复一日,萧晗计划得挺美,变数都算尽了,寻思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不料有个病秧子从天而降,像是奔着砸死他去的。
那人皓衣胜雪,玉带曳光,萧晗望而止步,宛若雾里看花,同他午夜梦回里的那位故人如出一辙。
眼前那清傲孤洁的背影,是他少时经年累月的痴心妄想,奈何朝夕之间消磨殆尽,直至如今的面目全非。
到底还是念着暮尘的。
就在萧晗神游的短短一刹,褚寻忆便摔在了地上,还打翻了盛有几个铜钱的草帽。
萧晗:“……”
他冷眼旁观,本不愿徒生变故,拍拍屁股正打算走人,不想却被旁边的小贩叫住:“哎!大爷,要不您大发慈悲,把他带走吧,这么一个大活人躺这儿,小的也不好做生意啊。”
萧晗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打扮,寻思他哪只眼睛看自己像“大爷”了?
小贩八成也是病急乱投医,怕这厮死自己摊子门口招晦气,便点头哈腰地求萧晗:“这冰天雪地的,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掉下来的,保不齐还有内伤,万一今天晚上再下场雪,明儿个就准蹬腿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看……”
萧晗没接茬,转而问他:“老板,你不是卖猪肉的吗?”
小贩不明所以,“是啊,怎么了?”
“把他剁了掺里头,你猜旁人能尝得出来吗?”
“啊……”小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啊?!”
但彼时萧晗早就抱起地上的人逃之夭夭了。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及冠男子招摇过市,怎么说都太过显眼了些,于是萧晗便趁路过一家棚户的时候,顺手扽出了一头小青驴,他默念两声“罪过”,随后将那白衣男子抱了上去,让他趴在驴背上,然后就这样两人一驴的朝屠家走。
但那毛驴太小,脾性还未顺服,它狂躁地直尥蹶子,力图把身上的人给甩下去。
“听话,听话!”萧晗一向没什么耐心,说两遍不好使,他就摁住了毛驴的脑袋,命悬一线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毛驴畏畏缩缩地收起了适才乱蹬的后腿,老老实实地跟在了萧晗后面。
“这才乖嘛。”萧晗满意地顺着小毛驴的后颈鬃毛,他的面色不经意间变得温和,“你背上这位呐,特别像我的……一个故人,所以你听话,别伤了他,好不好?”
这可委屈了小毛驴,它不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耳朵十分可怜地耷拉着,萧晗见此不禁发笑,他拍了拍小毛驴的脖子,哄道:“别不开心啦,我一会儿给你找片玉米地,到时间你就可劲儿撒欢吧。”
话音未落,驴背上的男子指尖微颤,他醒了,但萧晗所言令其毛骨悚然,不敢动作。
男子耳力敏锐,在萧晗捏上驴的天灵盖的那一刻,他确定有骨头摩擦的声响,但驴没死,萧晗也若无其事,还荒腔走板地说了许多疯话。
男子只觉萧晗割裂得很,他好似麻木冷血却又童心未泯。万物有灵,他不在乎谁的生死,有种唯吾独尊的目空一切,但他也会温柔地摸着小毛驴的脊背,解释着无法为外人道的缘由。
萧晗没有回眸,自顾自地叼着根草瞎溜达,他知道男子醒了,但他没有揭穿,还专门把小毛驴往土路上牵。风起扬沙,吹得小毛驴晕头转向,滑了好几下,把那男子颠得不轻。
萧晗漫不经心地向后一瞥,便瞧见了男子撑在驴背上竭力保持平衡的手,以及攥到发白的骨节,他原本还想逗逗这个人,毕竟高岭之花入凡尘,不是任谁都能肆意亵玩的。
可是暮色一闪,夕阳余晖从竹林里透进来,照亮了男子的脸,萧晗忽然发觉他的相貌是如此清冷疏离,就像一块捂不化的冰。他把男子打横抱了下来,而后对上小毛驴漆黑的眼睛,轻念一句“再见啦”,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哎呀!”萧晗心不在焉地迈过了门槛,一个脆亮的女声随之惊动了枝上麻雀, “何大哥,你……他、他这是怎么了?”
“嗯?”萧晗愣了一下,他寻声望去,抬眼的那一瞬间,一位盘条靓顺的大姑娘闯进了视线——屠苏苏穿着碧色袄子,领口的绒毛把她的下颚修衬得棱角鲜明,不似寻常女儿家的珠圆玉润,倒是个骨相美人。
那男子不沉,相较于他的身高,甚至算得上清瘦,萧晗抱得并不吃力,所以面对屠苏苏的惊讶,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哦,路上捡了个小白脸,你若喜欢,将来让他入赘,给屠府当上门女婿。”
跟萧晗相与过一段时日,屠苏苏清楚他就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她听了这番混账话也不恼,嗔道:“你可别戏弄我了,先把他抬里屋去吧。”
屠百户在外奔波,一年到头进不了几趟家门,萧晗和屠苏苏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按理说有违礼法,但因为萧晗身患隐疾,加之先前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屠百户和街坊四邻并无多虑,全把他当作屠苏苏的娘家人。
萧晗自然也不见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身份,他临去偏院前,特意和屠苏苏擦肩而过,好让她看清男子的脸,“长得还可以,不考虑考虑?”
气得屠苏苏想捶他,但碍于后者抱着个人又没办法,她不轻不重地踢了萧晗一脚,“何大哥!你这样就不怕遭雷劈吗?!”
老话常说姑娘家皆玲珑心窍,但萧晗注意到了屠苏苏赤红的耳尖,还有回避的目光,他再迟钝,也能明白个大概,那小丫头是一见钟情了。
思及此,萧晗踹开自己房间的木门,随手把男子丢在了床上,玩味地掐住他的面颊,寻思这人长得还真不赖,是个妥妥的小白脸。
“哎,别装了,这一路挺辛苦的吧。”
但指腹传来的温度令他很快便觉察到了不对,萧晗一贴脑门,“嘶,见鬼了,怎么这么烫?”
他难得手忙脚乱,让屠苏苏帮忙打了盆水,而后浸湿帕子,覆在了男子发热的额头上。
探着对方微弱的鼻息,萧晗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这下是真晕了。
可能是摔得太狠,磕坏了脑子,加之萧晗那一路没少作妖,等男子醒来以后,问他什么都一问三不知,耗了半晌,只想起来自己姓“褚”。
“当真就不记得别的了?”
萧晗坐在窗棂上,一条腿荡在外面,一条腿蜷了起来,打量着半卧在床的男子,他的审视极具压迫性,影子挡住了本该照在男子身上的日光。
男子的眼神没有躲闪,反而从容淡然地笑了笑,“既然可以忘却,那就并非什么紧要之事,不记得了也好。”
“虽说往事成空,过眼云烟,但这世间总有一些事儿,或者某个人,是你忘不掉的吧?”萧晗掏出酒壶,拿在手里晃了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听男子说:“忘不掉的也忘了——别喝冷酒。”
萧晗被他颇为强硬的语气弄懵了,茫然地同男子大眼瞪小眼,随即反应过来他意有所指地盯着自己的酒壶,萧晗捂着脸乐了,“人心不古啊,万一你有家室,人家姑娘听了得多伤心呐,肯定认为自己命不好,嫁了个薄情郎。”
“我未尝娶妻,谈何薄情?”
萧晗不再看他,转而望向了窗外,“这么笃定,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
男子惜字如金,不论萧晗如何胡诌抑或揶揄,他也只是沉默,两手交叉搭于膝头,憔悴的面容令萧晗一时间不忍叨扰。他跃下窗棂,蹲在床边,想把男子额上的帕子翻个面,可复似乎想到了什么,终究还是止了动作,“那便唤你‘寻忆’,可好?”
许是病得难受,男子闭上了眼,萧晗也沉默许久,最后只道:“你不说话,我就权当你答应了。”
他站了起来,替床上的人扽了扽被子,“晚安,寻忆。”
第五十章 本王的忆中人
屠苏苏盘腿坐在椅子上,两肘撑着床沿,拖腮看向睡在床上的人。她有些担心,褚寻忆一天到晚不出门,问他也只说“近日疲倦,有劳姑娘了”,然后躺倒就睡,当然瞅他那副羸弱的身子骨,也不知是不是旧伤未愈,昏厥过去了。
不过,他可真好看呀……尖尖的下巴,形状姣好的嘴唇,上方鼻梁挺拔,但他太瘦了,侧颊略微凹陷,眼窝也非常的深,平铺的纤长睫毛在他的眼下隐约落上了阴影。屠苏苏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可还没触碰到,褚寻忆就睁开了眼睛。
“呃……褚公子你醒啦?”屠苏苏局促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胡乱问道,“睡得还安稳吗?”
褚寻忆侧身下床,十分有礼地保持距离,“托姑娘的福,很好。”
屠苏苏却不见外,兴高采烈地也捧着一杯茶坐到了床上,盯着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退的褚寻忆。
“褚公子,你别躲我呀,我的样貌很骇人吗?”
说骇人完全是丧良心,屠苏苏生得极为俏丽,也很懂得打扮自己,她没有抹什么胭脂水粉,反而只涂了浅浅的一层唇红,这令她的脸自然而显气色,加之这个年纪独有的娇嫩光泽,当真犹如出水芙蓉一般。
“姑娘容颜出众,但行者有界,还望姑娘自重。”
屠苏苏为他的不近人情而稍稍一愣,但随即粉饰太平,笑道:“我就是、就是担心公子总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趣,想来陪公子说说话。”
见褚寻忆没有明显的厌烦之色,屠苏苏壮着胆子问他:“公子,你可是修仙之人?”
“不是。”
“我听何大哥说,你是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说着,她还抬手比划了一下。
“家道中落而已,姑娘言重了。”
“哦……”屠苏苏呆呆地应了一声,而后想起萧晗的叮嘱,又道,“对了,褚公子,何大哥出去抓药了,马上就回来,你别……”
别什么,别担心?出去抓药有什么好担心的?那是别什么,别害怕?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屠苏苏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这说来也怪萧晗,凡事一沾上褚寻忆就开始找不着北,临走前还非要她去捎个话,省得褚寻忆胡思乱想。
见了鬼了,能胡思乱想什么?
幸而,褚寻忆不以为意,“多谢姑娘了。”
“啊?”屠苏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什么,不用谢……公子客气了……”
不过是靠窗站了一会儿,浑身就已然冷透了,褚寻忆再度躺回床上,他拿起屠苏苏送来的那盏茶,三两口饮尽——味道偏苦,还放凉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褚寻忆撂下杯子,而后缩进了绒被里,他把冻得几近麻木的双手贴在唇边哈气,然而吹了没两下便又睡着了。
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空中已是一片残红,树梢上昏鸦嘲哳,这一天就算昏昏沉沉地过去了。
萧晗总说不该这样,晨日里好歹出门见见太阳,午后补交也别睡太久,一天最起码走动几次,别老窝在床上,毕竟不是熬日子。
褚寻忆依他之言,照做了半月,短短十几天,就让萧晗有种没辙但好笑的无力感。
这厮投错了胎,有公子哥的病,没公子哥的命。褚寻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前还因为庖厨之事闹过笑话,毕竟炖鸡不拔毛、煮鱼不刮鳞、把烧酒当成白水煮汤的,屠家褚公子可是出了名的独一份。
平日里看上去虽是个翩翩公子,但除了做饭的时候,褚寻忆也没少给人添堵,他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连桶水都没挑过,整天不是下棋就是抚琴,也不说话,孤芳自赏。
萧晗少有闲情陪他,但即使站在远处,也会下意识地抬眸,但每当看见褚寻忆执棋,抑或悬笔题字,他便又避开视线,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心里头空落落的,不想再看了。
这股子冷劲儿,还真像三清湾那位金枝玉叶的仙尊。
“寻忆,起来喝药了。”
萧晗端着冒热气的瓷碗,掀开了暖帘。
虽是白日,房间里却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光晕倒把屋子衬得有些昏暗。
许是刚醒,床上半躺着的人并未竖冠,长发披在肩上,泼墨一般,他的眼角有颗朱砂似的泪痣,仿佛此生注定为爱所伤。
情深不寿。萧晗没来由地想到了这句话,他盯着距自己不到半步的男子,灯下映美人,比素日里还要平添两分姿色。
“你先放下吧,我一会儿再喝。”
萧晗没依他,舀了勺热药贴在唇边吹了吹,“趁热喝吧,一会儿就凉了。”
谁知寻忆跟条鱼似的钻进了被子,见他不肯,萧晗把药碗放在一边,“褚寻忆,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耍赖呢?”
这病秧子娇贵,难伺候得很,四时用药各不相同,每至换季便烧得格外厉害,若非上次感染风寒险些丢了小命,萧晗也不会这般逼他喝药。
许是红颜薄命吧……
萧晗曾感应过褚寻忆的心脉,薄弱且无力,恐怕所余寿数不多,也就近两年的事儿了。
跟个短命鬼计较什么呢?褚寻忆不爱喝药,萧晗就变着花样哄他喝,三勺苦汁换一勺糖水,半碗汤药给一块蜜饯。但这招也并非百试百灵,褚寻忆偶然烧得迷糊,无论如何好言相劝都不管用,萧晗只得把药含在嘴里给他渡过去,到最后稀里糊涂地下了肚,也不知到底是谁在病着。
褚寻忆不仅怕苦,嘴还很刁,每次对哪道菜不满就一撂筷子,也不说咸了或是淡了,反正就是不肯再碰,四菜一汤都不够他糟践的。
原以为褚寻忆吃不惯姑苏的口味,萧晗便寻思换一种菜系试试,刚好之前为给沈谪仙过生辰特地研习了琼州菜谱,他便试着把当初的那几道菜又做了一遍,结果褚寻忆这次干脆连筷子都没动,回屋抄了一下午的经文。
屠苏苏极会察言观色,她发现萧晗落寞地坐在偏院里,守着一桌子没动过的饭菜发呆,便明白了个大概,她开口,没有唤“何大哥”。
“仙君,这些菜我拿去温一温吧。”
萧晗回了神,他不愿麻烦人家小姑娘,便道:“甭管了,放那儿就行。”
屠苏苏瞥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卧房,“褚公子……生气了?”
语毕,萧晗没应她,屠苏苏自讨了个没趣,也有些窘迫,她如坐针毡,正欲离开,不料萧晗却问:“附近有比较好吃的馆子吗?”
屠苏苏疑惑:“仙君是想去偷师?”
什么话!求师学艺光明磊落,怎么就成偷了?萧晗想纠正她,“此言差矣,这叫……”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词,“不重要,反正他这总不吃东西,我瞧着都快折寿了,得想个什么法子。”
发现萧晗并无动怒,屠苏苏长舒一口气,顺便给他支了个招:“何大哥,我听说兰香楼的手艺顶好,叫客官乐不思归呢。”
“拉倒吧,客官乐不思归是因为手艺吗?”
屠苏苏真诚发问: “不然是因为什么?”
萧晗:“……”
还能因为什么?兰香楼,听着就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过眼见褚寻忆日渐消瘦,萧晗迫不得已,还真花钱找兰香楼里的姑娘学厨艺去了。
“您、您这给得太多了!”老鸨实在为难,白花花的银锭捧在手里直心虚,主要萧晗正事儿不干,每次来都往伙房窜,关键给的还不少,弄得她总感觉自己在赚不义之财。
这位爷出手不凡,奈何家里那位管得严。老鸨“啧”了两声,把银子放在绣花枕头下面,而后躺上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悍妇为妻,纳妾估计是悬了,要不然哪个姑娘叫他看上,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呐……
“哐当”一声巨响,老鸨顿时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口,只瞧一个男子夺门而入,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
来者面冷,看似不好得罪,老鸨从善如流地捏起衣摆,福了一礼,“请问大爷有何贵干?”
对方惜字如金:“寻人。”
“哎呦,您说笑了,我们这儿都是一帮丫头,哪里会有您要寻的贵人呢?”
这话尚且没落地呢,萧晗便闻声从伙房走了出来,他的指尖还沾着面粉,看见门外的身影却笑得自然,“寻忆?你怎么来了?”
褚寻忆没理他,目光却盯着不远处的那对梁上飞燕。萧晗在姑娘们惊讶的注视下走了过去,抬手探了下褚寻忆的额头,“烧还没退就到处乱跑。”
褚寻忆兀自不语,注意到了萧晗鬓角的细汗,想来适才在伙房没少忙前忙后,他心下不忍,拿出帕子替萧晗擦去,“秋风阴寒,这么一冷一热的不好。”
萧晗抓住他白皙发青的手腕,“生着病就来青楼逍遥也不好。”
褚寻忆没躲,“我来寻人。”
他的手腕盈盈一握,松了抓不住,紧了又怕掐疼他,萧晗小心翼翼地握在掌中,拇指偶尔扫过凸出的腕骨,“寻忆又寻人,可真不够你忙活的。”他挑了下眉,倨傲自尊,“跟本大爷说说吧,所寻何人?”
四目相对,萧晗直视褚寻忆的双眸,那其间似乎映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刹那失神,却听得眼前之人轻声道:“忆中人。”
第五十一章 本王不想你走
玄凤宫外矮山嶙峋,碧波环绕,萧云清脚底一滑,险些卡在一个狭隘的石缝里出不来,幸好沈谪仙从后面扶了她一把,“小心!”
“嘘——别喊!”萧云清还没站稳,就下意识地捂上了沈谪仙的嘴,“咱俩未经通禀擅闯玄凤宫,万一被师尊发现,可就不止跪祠堂那么简单了。”
她手劲不大,但此地逼仄不堪,动作稍大容易一齐栽下去,所以沈谪仙没有避开,口齿不清地问道:“那为何不通禀一声呢?”
“你傻呀?”萧云清松开手,转而弹了沈谪仙一个脑瓜崩,她这下可没留情面,“啪”的一声脆响,“师尊设下结界就是以防咱们乱跑,你现在通报,这不无异于欠抽吗?”
“可是二小姐,”沈谪仙吃痛地揉着额头,不敢苟同,“你以身试法,这不无异于找死吗?”
“……”
话糙理不糙,萧云清被他噎得够呛,但自暮尘闭关以来,三个月了,从赤红枫叶直至满地残雪,玄凤宫的结界不曾有丝毫波动。但今日辰时,萧云清灵敏地感应到,玄凤宫的后山有灵气外溢,想来是结界缺了个口。
“反正错过今日就指不定哪天了,”萧云清刻意压低了声音,以免惊动主殿内的暮尘,“一别三月,难道你就不惦念师尊吗?”
“自然惦念……”
沈谪仙并非没有心肝之人,暮尘先前不惜以重创自身为代价,把他从阎罗殿里抢了回来,再造之恩,当以命相酬。
但眼下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暮尘也凶吉难料,只怕冒然擅闯,保不齐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且那个人……
“这不就完了,”萧云清从一块巨石上跳了下去,她站在溪流的青石桥上,冲沈谪仙招手,道,“放心吧,万一师尊怪罪,本小姐帮你顶着!”
沈谪仙拗不过她,只得作揖,“那就提前多谢二小姐了……”
“客气什么,快点儿的,赶紧下来吧。”
见沈谪仙磨叽半天没动静,萧云清干脆一把给他拽了下来,二人没站稳,齐齐一个趔趄,差点摔飞出去。
“哎呦,嘶……”石阶擦破了萧云清的手心,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呲牙咧嘴地直叫屈,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声,只见沈谪仙行了一个扶心礼,“参见尊主。”
“爹?”萧云清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埃,丝毫不避讳还在场的沈谪仙,便直接搂上了萧玉笙的胳膊,又甜甜地唤了一声:“爹!”
萧玉笙轻拍了拍沈谪仙的肩膀,少年郎的脊背在掌门的大手之下略显单薄,“不必多礼,适才小女孟浪,让沈公子见笑了。”
沈谪仙岂敢托大,立时低下头回道:“尊主言重了。”
“日后若为同门,定然少不了相互关照。”萧玉笙又同沈谪仙客套了几句,而后刮了一下萧云清白皙高挺的鼻梁,他的笑容不复昔日的狂傲,却是真正的温暖人心,“多大了还这般无礼,没规矩。”
见萧玉笙没有斥责,萧云清顺势耍赖道:“怎么没规矩了?爹偏心!”
萧玉笙笑意不减,但目光却移向了主殿上的牌匾,“擅自闯入这结界四布的玄凤宫,是真当玉清仙君不会管束你吗?”
“爹……”萧云清低吟半晌,话在肚子里过了好几遍,才最终问道,“你叫师尊为‘玉清仙君’,不觉得过于生疏了吗?”
谁知萧玉笙却摇了摇头,道:“我早已出师,不便再那么唤他。”
萧云清没听明白,“可是……”
“好了,”萧玉笙却打断了她,兀自甩袖坐在了庭院的石凳上,“既来之,则安之,坐吧。”
闻言,沈谪仙未动声色,见萧云清苦着一张脸走过去,这才紧随其后,坐在了萧玉笙的另一边。
“这声‘玉清仙君’非他所求,我唤的‘师尊’,亦非他所愿。”萧玉笙灵运深厚,岁月没有苛待他的容貌,甚至都不曾留有痕迹,但萧云清还是觉得,在这副经年未改的皮囊之下,是越发疲惫不堪的体无完肤,于是她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爹……”
“怎么了?”
萧云清虽然未尝感受过母亲的怀抱,可她仍觉三生有幸,因为她有一个爱她胜过一切的阿爹。自女儿降世以来,萧玉笙的铁骨铮铮都化成了绕指柔,包括现在,他的言语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疼爱,即使所云之事与萧云清毫不相干。
“没什么,爹你方才说,这声‘师尊’非他所愿,是什么意思呀?”
“玉清仙尊初来乍到之时,方才束发之年。他天赋异禀,你祖父见之极为欣然,二人博弈良久,胜负却在伯仲之间。”
萧峰惜才,棋艺高超者尤甚,萧云清听后并不意外,“所以,我祖父就把师尊留下来了?”
“十五岁正值放逸不羁的年纪,其实玉清仙尊也不甘固步自封,但彼时故人飞升,他除了修行得道,成仙相随,也别无他法。”
这么多年,暮尘素来孤身一人,如浮云孤鹤,仿佛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自始至终无人相依相伴,谈何故人呢。
所以就连一向沉默的沈谪仙都不禁疑惑,“故人?”
“嗯,”萧玉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玉清仙尊从未提及,但我猜,应当算是命中一劫吧。”
萧云清皱了皱眉,“但以师尊的天资,成仙得道不是迟早的事儿吗?为何……”
“确是如此,可那年……”萧玉笙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的眸间因为这个笑而泛起了怀念的神色,“那年的申月十五,你祖父还在为玉清仙尊筹办生辰宴的时候,忽然天降雷霆,彼时我尚不明晓当下是何等境况,只知年仅二十四岁的师尊,就要位列仙班了。”
异于萧云清的满目崇拜,沈谪仙则更为叹然,“这么年轻,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瞧咱们的师尊多厉害!”
萧云清不解,而萧玉笙也敛了笑意,他晦暗不明地看向沈谪仙,在他赤裸裸的注视下,后者颇为胆怯,“尊主……”
不料萧玉笙只道:“果真是他的徒弟。”
他的声音很低,沈谪仙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萧玉笙不再应他,继而言归正传:“九九归一,五蕴皆空。那日骤逢晴天霹雳,玉清仙尊独自走上了天罗台,我同你祖父于千级石阶下目送。三清湾的长老宗师悉数致意,但玉清仙尊却迟迟不肯撤去结界引雷飞升,而是有意无意地扫视过在场的众人,我想,他是在等萧叶舟。”
萧云清和沈谪仙不约而同道:“鬼王……”
“但玉清仙尊终是没有等到他,结界将破,雷霆滚滚,天光在一瞬间达到极盛,第一道天雷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劈在了他身上。”
萧云清心尖一颤,“很痛吧……”
“应该吧,但玉清仙尊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若,我感觉他周身的灵力稀薄了些许,也不知究竟是否为错觉。”日头正盛,萧玉笙不由得眯起眼睛,“玄凤宫”三个大字在阳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随之三道天雷相继而至,仙劫还未过半,但玉清仙尊的衣袍上,已然见了血。他那袭白裳染了红,就如殇梅落雪,我一时分不清,孑然立于天罗台上的,到底是凡人飞升,抑或他本就为尘世谪仙。”
萧云清的手背在身后,她绕过萧玉笙,偷偷戳了下沈谪仙,顺带眨了两下眼。
沈谪仙倒是没同她一起胡闹,反而谦卑道:“师尊乃超然离俗的凡世仙尊,岂是吾等可以齐名的。”
萧玉笙乐了,“不必妄自菲薄,红尘虽有定数,但天命亦可改。第五道天雷降落时,风卷残云,法阵亡破,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与我擦肩而过,不由分说地拥住了玉清仙尊,他周遭没有阳气,想必乃修于鬼道之人,他深知下一刻或许会魂飞魄散,但他还是紧护着他,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与苍天相持。”
话已至此,又何须多言,萧云清顺着萧玉笙的目光寻去,在玄凤宫的主殿外悄声道了一句:“那个人,是鬼王……”
“不错,他以一己之力担下三道天雷,玉清仙尊从最初的无措逐渐化为了坦然,他侧身为鬼王打下了结界,待天雷尽数劈落,苍穹的金光紫电慢慢散去,玉清仙尊也再没有飞升,他的容貌和修为,也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萧云清愤恨地锤了下旁边的石桌,“该死的鬼王!”也不顾发红的手掌,她怒骂道,“师尊原本早就可以位列仙班,偏生被这个孽障拉回了凡尘,多年苦修灵根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恨鬼王多年前已经自食恶果,否则我定要为师尊讨回一个公道!”
“可你怎知,他不想回来?”
问完,萧玉笙默然良久,盯着仪门两侧矗立的金龙盘柱一言不发,他临走前对身后的两个孩子道:“玉清仙尊如今灵体受损,此刻还在闭关,你们若委实挂念,便在门前守上半晌吧。”
第五十二章 本王想守一个人
而后,萧玉笙揽袖而去,他边走边忆这逝水流年,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尊主,彼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萧晗,你跪在这里做什么?!爹不是让你好好修养的吗?”
萧晗昨日鬼迷心窍地破了法阵,加之三道天雷不间歇地劈在了他身上,早已是强弩之末,而今未过一夜,他又拖着一身病骨,跪在了玄凤宫的大殿下,任由风吹日晒。
萧玉笙可不敢让他这般作践自己,赶忙上前扶他,“快起来!”
“萧璠,我心里不踏实,你就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虽说长兄如父,但萧玉笙仅年长萧晗一岁,萧晗也很少唤他“兄长”,更多的是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后来弱冠取得表字,萧晗便开始连字带名的混着叫,反正不肯规规矩矩地唤他一声“兄长”。
“唉……”奈何萧玉笙劝不动他,“你以为你这样跪着,师尊见了便会好受是吗?”
“是我的错,”萧晗本就垂着的头又复低了两分,“是我对不住他。”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萧晗,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著,纵然玉石俱焚,也要拼死把他留下来?”
玄凤宫的庭院此刻十分寂静,就连萧玉笙近在咫尺的质问也似乎隔了很远,或许是耳鸣得厉害,萧晗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兀自呢喃:“我这辈子,想守一个人……”
长亭残月,断桥飞雪,幽兰杂草共冰寒,天间孤星两点,照人世,几悲欢。
他是那样虔诚而专注,以至忽略了玄凤宫的大门早已打开。暮尘舒展了眉头,深深地看向庭院中一跪一站的两个徒弟,最后,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萧晗身上,他道:“我不会走了,回吧。”
这句话令萧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两潭死水终于在春风的吹拂下有了涟漪,他的心完全陷在了暮尘说完这句话之后的表情里——那种温柔和释然一瞬间让萧晗觉得,即使身死魂灭,亦然足矣。
他笑了,双手撑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而后那低垂的脑袋便再也没有抬起来。
“萧晗!”萧玉笙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他把萧晗揽进怀里,探了下鼻息,“师尊,他这是怎么了?”
“天雷击碎了他的灵脉……”暮尘将灵力渡入萧晗体内,源源不断的灵流在重创面前,却也不过杯水车薪,“我原想救他于鬼道,带他入仙途,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暮尘撤了手,轻叹道:“再多灵力也无济于事,送他回去静养几月吧。”
“师尊……”萧玉笙背着萧晗,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追上暮尘正欲离开的步伐,后者循声回首,问道:“何事?”
在尘封多年的印象里,师尊永远是高自己半个头的,萧玉笙平视的时候,只能看见暮尘不苟言笑的薄唇,但他稍一抬头,便轻轻松松地看进了对方的眸子里,“师尊,若日后无缘飞升,您……不觉得可惜吗?”
暮尘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小徒弟,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语气比平日的威严添了两分漫不经心:“不觉得。”
为何放弃了万民供奉的天端神坛,反而甘愿困于凡尘俗世,萧玉笙不明白,“但以师尊的功德修为,仅留在上修界委实屈才……”
“成神乃需断七情舍六欲,我不过是个凡人,何故于斯?”
一声蝉鸣送别了一朵祥云,目视着暮尘的背影,萧玉笙突然很想问他肃穆而寡言的师尊一句:“那您不去寻她了吗?”
于广袤的天地之间,暮尘负手而立,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他不过是个凡人,即便所求非所愿,但也如芸芸众生那般孤注一掷,想与宿命相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红尘情愫,即使身陷其中都未必能求得两全之法,更何况是年仅束发的萧云清呢。
时隔廿载,玄凤宫的一切陈设几乎都没有变,只不过当年殿前的那对兄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两位同门弟子。
“二小姐,你都守了快一天了,哪怕不回去,也得吃点儿东西吧。”沈谪仙把方才拎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道小菜。萧云清极少吃琼州菜系,但她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何絮洗手作羹汤的那次吗?
她正思索着,只听沈谪仙说道:“琼州菜不比姑苏,口味偏甜,也不知二小姐可还吃得习惯。”
“一口一个二小姐的,我知道,你是拿我没辙了,才会这么叫我。”萧云清倒是想得开,她抄起筷子席地而坐,夹了一大口菜和进白饭里,吃得朱唇浅泛油光,沈谪仙笑她小孩子脾气,道:“二小姐真是女中豪杰,在师尊的大殿前竟也不讲究繁文缛节。”
知道沈谪仙在阴阳自己吃相不好,但萧云清不在乎,她身为三清湾的掌门嫡女,举手投足虽谈不上大家闺秀,但素来也没少绷着,只有在师尊这里,她才敢、也才能彻底地放松放松。
仿佛玄凤宫有种力量,无论萧云清多累多害怕,只要她朝这儿一走、往青石桥上一坐,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心安。
“毕竟民以食为天嘛,”她还转客为主,十分热情地递上另一副碗筷,“你也别光盯着我吃啊,来来来,尝一口,我的手艺可老好了。”
谁的手艺?沈谪仙没接她递过来的碗筷,佯装不满道:“二小姐,贪天之功为己有可是会遭天谴的。”
“呸!吓唬谁呢……”话虽如此,可萧云清还是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咳……你的手艺、你的手艺,这总行了吧。”
沈谪仙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二小姐,你这识时务的本事,都快跟二郎有一拼了。”
“别提他,提他我就心烦。”萧云清不耐烦地随手一挥,随即仿若想到了什么,她沉了声音,正色道,“谪仙,你可还记得九曜潭那次,咱俩中了女鬼的醉生梦死……”
沈谪仙点了点头,“记得,但师尊不是早已平息了吗?”
“是平息了,平息了……”萧云清神情恍然,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但倘若我告诉你,远不止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那是如何,有多复杂?”沈谪仙等了许久,萧云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她突然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标致的微笑,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嗐,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我就觉得那女鬼来得蹊跷,其实也没什么。”
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什么”,好像萧云清方才的所有异样都是沈谪仙的错觉。
“云清……”
“走吧,时辰不早了,”沈谪仙欲说还休,萧云清怼了一下他的肩膀,“咱俩都叨扰师尊一整天了,哪日要是师尊责问,二小姐也保不住你了。”
见萧云清没有大碍,沈谪仙便同她贫起嘴来:“这世间竟还有二小姐无能为力的事情?”
“二小姐出了三清湾还是二小姐吗?”萧云清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倒是把沈谪仙弄懵了,“二小姐何出此言……”
“别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随口一问罢了。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儿,二小姐出了三清湾就不是二小姐了,那玉清仙尊离开玄凤宫,可能便也不是玉清仙尊了。”
萧云清自顾自地念叨,也并不在意沈谪仙是否会应她,临了,她止了步子,道:“你先走吧,我想再跟师尊说说话。”
“好,但夜深风寒,你也早些……”萧云清的心事就差写脑门上了,沈谪仙担心她钻牛角尖,本想劝解一二,不料话音未落,萧云清便连推带拽地轰走了他,“知道啦、知道啦!怎么比我阿爹还啰嗦?快走吧。”
直至沈谪仙的影子消失在玄凤宫的结界内,萧云清下意识紧绷的双手才自然垂落,“其实那日……”她闭上眼睛,声音细微颤抖,“我一直醒着……”
醉生梦死乃鬼界之术,萧云清起初只闻到了一股奇香,那味道确为诡异,待她反应过来时,四周迷雾缭绕,早不见旁人踪影。她暗叫不好,霎时闭阖五识,但不知为何,那法术对她并无威胁,只是四肢麻木,逐渐不听使唤地瘫软,但她依旧能看得清、听得见。
所以她不甘地慢慢跪倒,半躺在满地的腐叶上,眼睁睁地看着浓霭之下,她自幼便崇敬神往的师尊被白柳竹肆意折辱,但却无能为力。
拶刑……
那是万不得已逼供之时所施的酷刑,而且,是独用于女子的刑罚。
对于暮尘被俘的那六年,上修界在私下里素来纷论不休,萧云清曾几何时也猜疑过,但她没有想到,竟会是这般不堪回首。
她提衣跪伏,三叩九拜,行的是拜师之礼,“师尊,你放心,徒儿于此立誓,定会还师尊一个清白公道。但三月已至,徒儿今日暂且叩别师门,待来日学成而归,再报仙尊授业之恩。”
时隔三月,萧云清的灵力已然完全融合了宫羽弦的心法,只有她,才能助萧云清早日得道,而也只有羽化得道,才能替师尊雪仇还恨。
她再拜,神情庄重不容亵渎——
“玉清仙尊,万望珍重。”
第五十三章 本王记性不好
下修界消息不通,加之屠百户仙缘浅薄,所以对于上修界的传闻,屠家大院尤为闭塞,当萧晗听说萧云清拜别师门,跟着一个江湖侠女下凡闯荡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不过横竖同他没关系,萧晗眼下的重中之重,是要喂某个祖宗喝药。
“寻忆,蜜饯买来了,能喝药了吗?”
萧晗拎了几个油纸包,里面装有干果、炒栗、糖饼,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虽说都是些街边的小玩意儿,但他想着褚寻忆可能爱吃,不知不觉就买了好多。
迈过门槛,萧晗提起长袍下摆进了里屋。褚寻忆半阖着眸,手中却端了一盏热茶,搭在膝头摇摇欲坠。
“寻忆……”
萧晗开口唤他,许是惊扰了彼岸倦客,褚寻忆睁开眼,茫然若失地看向门口,他稍一松劲儿,茶盏便碎了满地,热水洒在月华白衣上,留下一片渍迹。
唉,还真是位活祖宗。
萧晗认栽,蹲下来准备收拾残局,褚寻忆也难得良心发现了一次,他伸手想扶起萧晗,“别动,小心烫着你。”
“你还知道烫啊?”萧晗顺势拽上了他的手,微微抬头,就看进了褚寻忆的眼里,“都红了,不嫌疼吗?”
十五六岁正是窜个子的年纪,纵然骨肉未丰,但萧晗的个头已经毫不逊色于褚寻忆了。
也不知道赶上暮尘了没有……
反正他上辈子是比暮尘高了小半个头,如今这副壳子本就不矮,加之近两年抽条,再见面时,保不齐就超过师尊了呢?
师尊……
时间过得可真快,念起这个称呼,竟好似已经像上辈子那样久了。
萧晗神情不改,目光却愈发晦暗不明,褚寻忆盯着他的双瞳,宛若笼了层薄雾的深渊,叫人探不明、瞧不透。
褚寻忆伸出手,在半空停了片刻,终是触上了萧晗的眉心,想帮他抚平那紧蹙的“川”字。
萧晗思绪大乱,陡然抓住了褚寻忆的手腕,他动作极快,骨肉相碰之下是“啪”的一声闷响。见褚寻忆的腕骨处轻微发白,萧晗歉疚地松了力道,顺势把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间,没话找话一般问道:“寻忆,你听说过上修界吗?”
二人现下离得很近,褚寻忆的眼底不经意便映出了萧晗的倒影,他应道:“略有耳闻。”
“那你听说过三清湾吗?”
“嗯。”
“那你听说过萧家有个小姐,她……”
见萧晗魂不守舍却还佯装自若,褚寻忆干脆一针见血地替他说了:“你是想问我可否听闻,萧氏二小姐叩别玉清之事吧。”
玉清?
早些年,暮尘便已然声名远扬,加之亡人谷一役功不可没,任谁人前背后的不尊称一句“玉清仙尊”,但听褚寻忆的语气,似是不怎么把这位仙尊放在眼里。萧晗一愣,“你知道?”
褚寻忆起身,稍揽衣袍与萧晗错肩而过,而后半挑暖帘去了小院,“二小姐另择名师,凡间早已广为流传,是你知道得太晚。”
萧晗随之也走到门口,他悠然地倚着门框,瞧褚寻忆舀了瓢水,打湿了梅花树下干裂的冻土,不禁调侃:“没想到啊,褚公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息竟然比我还灵通。”
那树梅花开得并不好,冬日还未过半就几近凋零,但褚寻忆似乎对它情有独钟,每日浇水修剪枝杈,日复一日。萧晗不忍让褚寻忆的心血白费,便会时不时地灌注一些灵力给它,这才勉强活到了小年。
眼见这梅花愈加娇艳欲滴,褚寻忆不由得弯了唇角,他没有计较萧晗的玩笑,兀自应道:“这有何难?今早辰时,屠姑娘来过,便同我讲了此事。对了,她还说过年要与屠家主离城省亲,这宅邸暂且交付于你我,待来年惊蛰再归。”
“也好,就咱俩清净。”
黄昏沉寂,暮雪已停,一轮红日悬于天际,斜阳铺洒染照大地。有一只松鼠从覆雪的枝头跃过,惹得白莹簌簌而落。
褚寻忆被这一幕吸引了目光,晚霞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添上两分血色,他一动不动地驻足原地,眼神却是不常有的华彩。
这高天阔地,这白雪皑皑,褚寻忆只觉,若能将所余无几的日子在此地渡过,也算了却残生。
但他不知道的是,正当他盯着棕白松鼠沉思的时候,萧晗也在身后,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白衣沾雪,折梅笼香,太像了……
太像那个上辈子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了。
许是站得有些冷了,褚寻忆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他于庭间小院中踽踽独行,仿若这四方天地唯他一人。
看着那颀长而单薄的背影,萧晗莫名红了眼角。原来,暮尘在枭鸣殿的那六年,也如这般吗?
这般孤寒、这般萧瑟。
巴山夜雨,雁过无痕。
连萧晗自己都嫌枭鸣殿太清冷,每至深冬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去上一趟,那暮尘呢?
他一个人——没有法力、断了灵脉的一个废人,整日就守着那一层复一层的陈雪……
萧晗突然很想回到三清湾,追上那抹长身玉立的影子,为他打伞遮风,替他拂去肩上薄雪,问一句:“你冷吗?”
一件兔绒斗篷搭上肩膀时,褚寻忆不免一颤,但紧接着便是难言的温暖,斗篷里的绒羽被人捂得很热,想来是在炭盆上烤过,他还未回首,只听萧晗问:“回屋吧,不冷吗?”
“不冷,这斗篷……”
话音未落,萧晗便赤手燃了一缕鬼火,幽蓝的火焰顿时包裹了褚寻忆的衣衫,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鬼火伤到你的。暖和吗?”
褚寻忆侧过头,扫了一眼自己周身的鬼火,“你不是活人?”
“是,也不是。”萧晗伸出手想带褚寻忆进屋,不想后者退了半步,他倒也不意外,坦言道:“修鬼道者需以一魂一魄为祭,纵然并未身死,但没有活人之气。”
褚寻忆不再躲他,反而向萧晗靠近半分,仿佛接纳,他又问:“哪一魂一魄?”
“善魂和爱魄,我斩了心底善念的同时,也断了尘世情缘。”
“所以,你是上修界的人?”
“谈不上,只不过拜了个上修界的师尊。”
萧晗神色坦然,却莫名有一派无伤大雅的戏谑,虽是个少年郎的声气,嗓音却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要明显低沉,好似历经世态炎凉后的沧桑。
“那你的师尊,”褚寻忆斟酌着开口,“他是个怎样的人?”
闻言,萧晗歪了歪头,凑到褚寻忆的耳畔,反问道:“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话语间呼出的热气在寒冬里更为炽烈,褚寻忆下意识避开,不料雪天路滑,险些摔倒,在身子失去平衡的刹那,他感觉有一双手稳稳地揽住了自己的腰肢,褚寻忆惊诧地偏过头,立时与萧晗四目相对。
二人相识两月之久,但如此近的距离却是前所未有,适才萧晗也顾不上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便直接把褚寻忆搂了过来。现下这个姿势,褚寻忆稍一抬眸,就能看见萧晗眼中映出的自己,可就在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他只觉面前的人好看得出奇,是一种隐约带着攻击之意的俊美,夺目至极。
只彼此相望了片刻,褚寻忆便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他略微侧首,道:“对自己的徒弟不闻不问,应当不是什么好人。”
“你错了。”萧晗似笑非笑地捏上褚寻忆的下巴,没怎么用力,却能迫使他正视自己,似乎是对方才的答案不太满意,“他心中有芸芸万相,渡尽了天下苍生,是个顶好的善人。”
萧晗的五官端正而标致,理应是个明媚开朗的少年,可他的眉宇间总有一股难消的阴翳,冷漠且疏离,在他的逼视下,褚寻忆不寒而栗。
发现怀里的人轻微发抖,萧晗松开了手,转而替褚寻忆理了理斗篷,“平日里就没见你怎么说过话,难得今儿有兴致,还有什么想问的,就一并问了吧。”
褚寻忆再次看向了萧晗,他面色不改,好像刚才的颤抖只是萧晗的错觉,“你为何来这下修界?”
“我想把他忘了。”
萧晗的语气依然平缓,声音也很轻,但就是这样一句从容不迫的话语,却令褚寻忆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哀恸和苦楚,“为什么?你恨他吗?”
恨吗?
前生,因为洛寒的玉殒香消,萧晗恨了暮尘一辈子,这份恨意深入骨髓,甚至被他带进了地狱里。如今,萧晗以何絮之身重活一世,他原想放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然后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安安分分地守着师尊。
可天不遂人愿,他想守的人,是那个冷若冰霜的玉清仙尊,是一个怎么捂都捂不热的、没有心肝之人。
以至于萧晗临死前,暮尘都不曾回眸看过他一眼。
“……我不记得了。”
萧晗没有说恨,抑或不恨。一来是他不愿旧事重提;二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深知自己罪业加身,有朝一日定会自食苦果。
不如趁早断了与暮尘之间的所有瓜葛。
毕竟,好歹师徒一场,别玷污了他唤了半生之久的师尊。
第五十四章 本王看人撂地卖艺
见萧晗神情凝重,褚寻忆便不再多言,临进屋前逗他一句:“你怎么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哎呀,坏了坏了,被你传染了。”萧晗捂着自己的脑门,而后佯装虚弱地往床上一倒,“不行了,这温度怕是早已病入膏肓,褚公子,你得对我负责啊。”
“既已病入膏肓,那便筹办后事吧。”褚寻忆素来口冷,但他似乎不太放心,便探了下萧晗的额头,确定他体温无碍后才道:“起来。”
“褚公子好狠的心肠!”萧晗把被子卷成一团,然后开始在床上打滚,“咱俩怎么着也算相识一场,你竟这样不讲情面,终究是我错付了!”
“起来,别闹了。”褚寻忆扬手轰他,谁知却被萧晗顺势拽上了床,他没站稳,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了软乎乎的被窝里。
外衫滑落,挂在肩头,褚寻忆脖颈处的白皙逐渐延伸向下,犹如融浸了月色,萧晗一时间竟看痴了,把住他的手腕就压去了床头。
二人鼻息交缠,褚寻忆任由他箍着自己的双手,却似笑非笑地骗过头,“你跟旁人也是这般吗?”
跟旁人也是这般吗?
是吧,毕竟萧晗的确跟沈谪仙有过那么一段时光,无论暗愫相生与否,无论同门情谊也罢,那阵子他总爱纠缠沈谪仙。
从初次相遇之时,痴迷于对方的娇好容颜,再到迫不得已面对生离死别之际,开阵“百鬼祭”的心甘情愿,若问萧晗可曾沉沦,他指天誓日,不敢道一句——“从未”。
但若说他对沈谪仙满腔热忱,爱得如火如荼,萧晗也觉自欺欺人。
沈谪仙样貌出尘,又才情横溢,萧晗喜欢粘着他,希望每天都可以见到他,但萧晗胸膛里那颗勃勃有力的心脏,自始至终并非因他而跳动。
两相沉默,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过了好一会儿,萧晗才轻声否认:“不是……你想多了。”
二人彼此离得很近,褚寻忆虽阖上了眸,但萧晗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抹泪光转瞬即逝,“寻忆,我、我没有……你别这样……”
褚寻忆好像真的生气了,就连萧晗的解释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眼前人的神情纵然淡漠,可那目光,几乎可以称之为哀求。
褚寻忆从被子里抽身,只留下一句:“放开。”旋即便走了出去,坐在小院里端详那株红梅。
萧晗盯着他的背影,仿佛看见一朵绚烂到极致的花在黑暗中慢慢绽放,神坛是它的祭台,枯骨是它的依托,妖异的花瓣散发着禁忌的芬芳。
花刺埋没于血肉,换得刻骨铭心的痕迹,而埋葬在淤泥里的,是他鲜血淋漓的曾经。
萧晗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右手覆于胸膛,感受着心脏不疾不徐的跳动,沈谪仙的模样逐渐淡出了视线,而与褚寻忆身影交叠、最终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白衣。
奈何人人似君影,仍道不如故。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褚寻忆病了。
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褚寻忆足不出户,每日有大半时光是在梦里度过的,其余时候要么待在房间,要么修剪梅树,一复一日。萧晗来看过他许多次,无疑都吃了闭门羹。
或许忧思过度,亦或者是染了风寒,致使褚寻忆的身体雪上加霜,萧晗不知他到底在赌什么气,以至于会以命作注。
要是屠苏苏还在就好了,这小姑娘虽生在这高门大院,但并不娇生惯养,之前褚寻忆发烧,都是她帮萧晗操持着,如今她这一走,萧晗还真有点儿手忙脚乱了。
“已经烧了一天了,再这样下去,人会吃不消的。何大哥,奴家就是个小女子,不懂如何寻医问药,但何大哥是天上的仙君,得想法子救人要紧啊!”
褚寻忆刚被带回来时也是眼下这般高烧不退,屠苏苏瞧他都快烧熟了,于是当机立断,把萧晗赶出去找郎中。
屠苏苏当初的那番言语,如今想来着实有理,先找个医馆开些药再说。
萧晗叩了两下侧屋的门,“寻忆,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的。”末了还不踏实,他又折返回来补充了句,“我不是去青楼,那个什么……你、你不用出来找我……”
屋里的人没搭理他,可能是还在生气,也有可能是烧晕了,但萧晗没功夫猜他的心思,这人贯会打哑迷,什么也不说,全然憋在心里,不生病才怪。
这当口打尖儿的人多,热闹的紧,说书先生摇着折扇,正在讲三清湾的故事,说的是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众所周知,修真界按照地域划分,分为上修和下修两界,下修界自然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地盘,无非家长里短、瓜田李下,也不过这档子事儿,没什么可聊的,今儿呐,咱反其道而行之,浅谈一下上修界。
“好——!”
看观们纷纷鼓掌,引得说书先生更是来了兴致,他一拍醒目,道:“嘿,要说这上修界,那就不得不提一句萧氏三清湾了……”
闻言,萧晗感觉自己无形中挨了一脚,他原本边走边竖起耳朵,只想图个乐呵,结果那老头说着说着就聊到了三清湾,一脚径直将他踹出了三里开外。
“瞧一瞧,看一看!最后三尺大红的布料,无论是娶妻纳妾还是过年的新衣裳,都有着落喽!”
老板言多语失,正裁料子的丫鬟不乐意了,“纳妾?我们家小姐那是官爷明媒正娶的发妻,什么破布,不买了!”
“在下走嘴,该打该打——哎,小娘子别走啊……”
“刚出锅的大白馒头,客官您不来点儿?”
集市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萧晗摆了摆手,不想手中却多了半个热腾腾的馒头,“头一次瞧见您,先尝个鲜,好吃就麻烦您赏脸再来。”
萧晗也不管无功不受禄那套,他接得坦荡,笑着道了声:“多谢。”
之前常去的那家药铺关门了,据说今年多雪湿冷,草药晒不干,潮了一批又一批,根卖不上价。
可家里还有个病秧子发着烧呢,萧晗只得沿着长街继续往前找,他左顾右盼,窑子都路过两家了,愣是没有一个药铺。
突然,萧晗捕捉到了一股极为隐晦的灵力。
谁?
他侧身躲在树后,背对灵力的来源。上修界的人应当不会在凡间逗留太久,萧晗能避则避,不想再招惹任何人。
但他等了一会儿,那股灵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变本加厉,仗着凡人不懂仙法,愈发的肆无忌惮。
萧晗不免好奇,究竟是哪位仙尊流落街头,他探出脑袋,发现远处有几人站了个圈,好像在围观杂耍。
他定睛远眺,只见一位姑娘金鸡独立,单脚踩着一个纸糊的球,她右手拿了根树枝,上面挂着的风铃却没有作响,她左手还举着一副碗筷,言下之意就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姑娘戴着面纱,束了发髻,青丝悉数盘于脑后,被斗笠固定,一眼打量过去不易分辨男女,但玄色外袍下的红衫格外明显,就像水墨江山中的一点朱砂。
萧晗在看清这人后,登时石化在原地。
这个轻功极好、灵力深厚,理应乃上修界之才女,却为五斗米折腰的姑娘,竟是——萧云清?!
风过尚且谢桃花,更何况冬风凛冽,但银铃寂然无音,显然是被灵力掩去了声响。
“娘亲,这个姐姐在球上站了半天了,她不累吗?”
稚嫩的童声吸引了萧云清的注意,她兀自缄默,循声看向了那对母女。
“肯定累呀,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她一个女儿家,除了撂地卖艺,也没有别的办法。”为娘的拿出一枚铜戒,放在了孩子乱挥的小手上,“你叫声好,这个权当彩头了——瞧准点儿,小心别伤到她。”
可那孩子身形瘦小,萧云清周遭又围了一圈看客,她哪里挤得动那些大人,只好奋力一跳,把那枚铜戒扔了过去。
但她扔偏了。萧晗眯起眼睛,颇为无奈地想,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戒指好巧不巧正中萧云清的眉心。
萧云清五识敏锐,自然预判到了小物什的方向,她本可以调转灵力,轻而易举地化去这一击,但宫羽弦授于她的心法过于强劲,萧云清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脉之中波涛汹涌,令她驾驭不住。
该死的宫羽弦!萧云清暗骂道,她身为三清湾的二小姐,自幼虽衣食无忧,可君子六艺也不曾荒废。如今宫羽弦非以她娇生惯养为由,没收了她的荷包,还迫使她撂地卖艺,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
虽腹诽万分,可这一遭也不得不挨。萧云清掌控不了体内的力量,倘若失手,离弦之箭势不可挡,那将会由对方承接其力,而所谓的“对方”,却是一个还没有萧云清手肘高的小姑娘。
萧云清不敢冒险,所以她只是稍侧过头,任由铜戒擦红了她的眉骨。
“娘……”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母亲的手,“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娘知道,走吧。”女子歉意地避开了目光,可她眼神里的怜悯却让萧云清一时错愕。
孩子点了点头,可就在她转过身的刹那,听见有人在自己耳旁道:“多谢小善人了。”
她立时回头,下意识看向被人群包围的萧云清,可站在球上的大姐姐还是方才不言不语的模样,呆愣愣地直视着前方。
也许听岔了吧,这么想着,小孩蹦蹦哒哒地走远了。
躲在枯树后的萧晗笑了,“的确是个小善人。”
第五十五章 本王捡着漏啦
来人一多,虽是好事,可难免鱼龙混杂,刚好一位坐着软轿的富家老爷路过此地,瞧萧云清颇有姿色,便拉开轿帘说道:“美人!天寒地冻的冷了吧?来,大爷给你暖暖!”
他言辞轻浮,调戏的意味不言而喻,萧云清脸上顿时挂不住了,萧晗甚至能看见她轻微抽搐的嘴角。
萧云清冷笑一声,轻挑树枝,地上的铜币无翼却飞,直冲富家老爷的面门而去。
但与此同时,一阵寒风吹来,铜钱偏离了原先的方向,打在了轿子的帘幕上,没人注意到有何异常,可萧云清却觉那风来得邪乎,犹如掌掴,狠狠地扇过。
幸好,她动作之快,富家老爷并未察觉威胁,而全程银铃也没有发出声响。
见萧云清不理会自己,富家老爷也懒得耽误功夫,反正想嫁入贵门大户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缺这么一个卖艺的,“有什么好看的?!这臭丫头长得还不济我那三房姨太呢,还不快走!”
下人们唯命是从,高喝一声:“起轿——”
有个闲汉正巧碰见方才那一幕,他嚼着馅饼说道:“铃铛自始至终都没出动静,这丫头有点儿本事,但总这么杵着多没劲啊。”
旁人附和道:“她能在球上站这么久确实不容易,但咱瞧着也没意思呀。”
“就是,一动不动我们看个球啊?”
“各位,我有一计,保证有看头。”闲汉往地上扔了两枚小钱,“喂!你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我们今天就都把荷包交代在这儿了,大家伙说好不好?”
“好!”
“这主意不错。”
“可她一个小姑娘,能行吗?万一死了多晦气……”
“呸!盼人家点儿好。”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上立刻添了将近一倍的铜板。
萧云清从球上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一枚外圆内空的小钱滴溜溜地打滚,心中怅然若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磨灭了。
哄闹间,闲汉招来几个伙计抬了三块长长方方的石板,道:“喂!同不同意说句话啊,大家伙可都等着呢。”
萧云清斜睨了他一眼,随后便移开了目光,不语。
闲汉把最后一块馅饼塞进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嗦着指头,见萧云清不答话,就伸手想要推她,“喂!你哑巴啊?!”
萧云清岂会任他这般放肆,但适才的邪风犹如警告,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不过闪身避开了闲汉油光水滑的手。闲汉岂料扑空,径直摔了个狗啃泥,引得众人不住发笑。
“笑什么笑?!好男不跟女斗!”闲汉掸了掸衣裤上的脏雪,转而扯着嗓门冲萧云清大喊:“你要能演就演,演不了就赶紧下去,甭跟个哑巴似的给人添堵!”
萧云清不屑与他多费口舌,她踢开纸球,横托碗筷深鞠一躬,而后她找来一捆茅草铺在地上,而后二话不说就躺了下去。
萧云清初来乍到,不懂行里的规矩,但此举之意不言而喻——若活,别开生面,还请父老乡亲赏个小钱;若死,草席已备,也不消麻烦各位收尸。
闲汉惊讶于她的魄力,殊不知单论一块石板和一把锤子,连上修界刚筑基的小学修都伤不了,更别提天赋异禀如萧云清了。
一众看客也是惊叹不已,那石板足有萧云清半截身子那么长,且为实心,需要两个伙计才勉强抬过来的,压在她的胸口竟然大气都不喘一下。
闲汉挑了一柄大锤,掂了掂,正要砸下,萧云清忽然道:“慢着。”
“怎么,怕死吗?你放心,我不爱强人所难,放你走就是了!”
闲汉一脸的小人得志,萧云清使劲眨了眨眼睛,仿佛眼里进了什么脏东西,“三块石板一起吧,至于能不能碎,那就要看阁下的本事了。”
“你他妈……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众人将信将疑,有的觉得她要钱不要命,有的觉得她单纯是在虚张声势,商量一阵,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果真让闲汉再加两块石板。
“你们说的嗷,死了可赖不得我啊!”
闲汉也心虚得慌,但耐不住墙倒众人推,于是,萧云清胸口就厚厚地叠了三整块石板,瞧起来甚为骇人。
众目睽睽之下,闲汉抄起大锤,无奈恐惧作祟,临碰到石板的时候他猛然收手,“不行!不行、不行……这、这不成,我还没娶媳妇儿呢……我可不想因为一卖艺的栽了!”
“刚才就你叫得欢,现在又怂了?”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他肩宽背阔,肌肉壮实,穿得比较单薄,明显是同行来砸场子了,“别挡道,起开!”
“喂,有遗言吗?”
男人蹲在萧云清的身边,不可一世地盯着她,赤裸裸的挑衅,可后者并不理会。
男人被她的无视激怒,抡起锤子猛地砸下,那三块石板就应声碎成了十几块。而阵阵叫好声中,萧云清站好后,从容行了一礼,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时扬长而去。
为首的闲汉更是臊得很,差点当街找地缝,但他一低头,正巧发现萧云清的碗筷尚在原地,里面甚至还有几个铜钱。
“哎呦喂!发财了、发财了!那丫头的碗没捎走!”他暗自嘀咕,趁旁人没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把将碗捞进怀里,不想却背后一凉。
闲汉犹豫再三,一咬牙一跺脚地转过头,寻思若是萧云清回来,那也是她忘了在先,还不许别人捡漏了。
结果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个少年。
但闲汉吓得直哆嗦,最后连碗也脱了手,落在雪上,没碎,可惜缺了个口。
因为少年有一双令人胆寒的眼眸,阴翳得让他害怕。
人性本恶,生而贪婪,这点萧晗再清楚不过,所以并未刁难他,只说:“这是她凭本事挣的,你不该拿。”
“是是是,你,啊不!您说得是……小的不拿、不拿……”
眼瞧闲汉落荒而逃,萧晗蹲下身,把散落一地的铜钱悉数捡起,放入了自己的口袋里。
萧云清怎的会突然跑来下修界?还撂地卖上艺了。
他心中有疑,顺着萧云清离开的方向追去,或许是在下修界的缘故,萧云清并没有刻意抹除自己的踪迹,于是萧晗毫不费力地便寻到了一片荒地。
这里人烟稀薄,萧晗感觉前方有一个很强的灵源,随之而来的便是飞扬满天的尘土,只见萧云清重重地摔在地上,滑出了一丈之远。
以防打草惊蛇,萧晗掩藏了自己周身的阴气,而后望向那阵强劲灵力的来源——那人一身玄衣,一时分辨不出男女,她几乎埋隐在黑暗里,依稀透出来些许死气。
在看见宫羽弦的那一刻,萧晗颇为错愕,他五感极敏,几乎没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而远处的女子明显已经在此地恭候多时,他却全然没有发现。
“有种你就杀了我!”
萧云清还在死鸭子嘴硬,其实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宫羽弦那一式极快极狠,竟直接将她打飞了出去。
萧晗忽视了萧云清倔强的泪光,眼神最终落在了宫羽弦腰侧的那把匕首上,那匕首不知从何而来,无鞘无璏,若不仔细看,几乎叫人以为她带了个一文不值的劳什子。
但萧晗岂是有眼无珠之人,他脊背微弓,好似盯着猎物的野兽一般,眸间凶光毕露,感应着匕首上那仿佛从天尽头绵亘而来的煞气,他牙关紧咬,目眦欲裂。
因为这把匕首,曾诛杀厉鬼无数,亦曾削去了鬼王的右臂。
萧晗怎会不认得?他本该唤一声“嫂子”的顾子吟,便是用这把匕首自他的肩膀砍下,随即刀锋一转,剧痛贯穿全身,然后一条手臂应声坠地,血流如注。
这人是谁?按理说主人仙逝,神器应该自行封印,永葬凡尘,可为何顾子吟的神器竟如此乖顺地任她掌控?
还未等萧晗回过神,萧云清就拔剑高跃,向宫羽弦斜劈而下,后者匕首轻握,舞得天花乱坠,从容不迫地单刀直入。
萧云清这一劈,拼了十足的力道,她着实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更多的还是确信宫羽弦不会跟小辈动真格,所以很多时候她一压不住脾气,就难免跟宫羽弦大打出手。
然而宫羽弦这次却没有心慈手软,她匕首轻握,寒气凛冽,萧云清这一跃无异于飞蛾扑火,可笑不自量。
却瞧宫羽弦手腕一挑,周身的灵力在一瞬间达到最盛,匕首立时被她净化,在刀剑相接之际,她如有神助地吞噬了萧云清的剑风,而后银光迸发直指要害,分明是半分活路都给她没留。
“你要杀我?!”
长剑裂痕重重,萧云清见势不利,霎时闪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白光掠影,遮挡了视线,而与此同时,尖刃割破血肉的声音传至耳畔,有什么温热溅在了她的脸侧,却不觉得疼。
待数个铜板落尽,萧云清立时后翻出几丈之远,盯着匕首滴下的鲜血不免心惊。
宫羽弦那双好似古井一般的眸子沉寂下来,她自语般说了一句:“亡人谷?”
第五十六章 本王的侄女五音不全
萧云清呆愣愣地蹭掉脸上的鲜血,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但随即又意识到方才是有人替自己挨了一劫,她急切发问:“你说什么?什么亡人谷?”
“还用我说,你闻不到一股子煞气吗?那人阳气稀薄,肯定与亡人谷脱不了干系。”
其实远不止于此,来者诡计多端,纵使宫羽弦早有准备,都无法在一击之内置他于死地,但对方反而还似游刃有余,竟能在神器的压迫下全身而退。
那个人是谁?
萧云清转身欲追,不料被宫羽弦挡住了去路,“别白费劲了,他虽修为尚浅,但轻功极佳,你追不上的。”
萧云清难得听话,果真止了步伐,可她亦没有回头,宫羽弦等了片刻,以为她跟以前一样在闹小姐脾气,顿觉无趣,于是拿出帕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匕首上的血污。
“你利用我?”
冷不防的,萧云清问她。
宫羽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萧云清看在眼里,她不容置喙地重复了一遍:“你利用我。”
这次,她的神情较适才复冷了两分。
宫羽弦皱起了眉头,但她很快便平静地解释道:“没错,他一直尾行于你,却又鬼鬼祟祟的不敢让你察觉,明显别有目的,我若要出手试探,就不得不出此下策。”
理所应当的语气委实令人信服,萧云清暂且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她不免愧疚,“可他护了我……”
“你若不涉险一试,怎知他是敌是友?况且他行迹无踪,想来法力高深莫测,断然不会轻易露出破绽,所以只有以你性命为饵,他才会信。”宫羽弦把匕首挂回腰间的绸带上,她抱着胳膊打量萧云清,“你怎么会招惹上这种人?”
怎么招惹上那个人呢?
那个来自亡人谷、身世凄惨,但仍心存善念、义无反顾护她之人……
萧云清隐约感觉心底有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何因不归去,满城飞絮辊轻尘,彼时下修界的柳絮也如现下的雪花一般,洋洋洒洒。
她说他名字好听,因为应景。
但她也不愿再提这个名字,因为他的不辞而别。
深究无义,萧云清蹲身而下,去捡落在雪地里的铜板,谁知宫羽弦顺势抓上了她的胳膊,“喂,我说你……”
话音未落,萧云清便甩开了手,恼羞成怒,“别这样唤我!本小姐就算流落街头也到底不是承恩卖笑的!你有什么资格总‘喂喂喂’的喊我?!”她喊得撕心裂肺,泛红的眼角甚至隐隐能看见泪光,“况且,你、你打我……他辱我在先,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何错之有?!”
由于一时冲动,萧云清掷出的两枚铜板直奔富家老爷印堂,即便不是索命的法子,但那时她急火攻心,没控制好力道,若非宫羽弦及时阻拦,那老爷不死也难逃一残。
如此不计后果的任性,宫羽弦倒想借此机会挫挫萧云清的锐气,于是她便扇风而起,不仅打偏了铜板的轨迹,还顺势给了萧云清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小惩大诫。
“难道你就没有错吗?还能是我冤枉了你不成?!”
“纵是我错了又怎样?!”萧云清激动地质问宫羽弦,失控般地歇斯底里起来,她的眼底蓄满了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那是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绝不允许旁人践踏,“连我爹跟我都不曾讲过一句重话,你竟敢打我……宫羽弦,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
一声闷响惊动了枝头飞鸟,红衣殷摆染上了陈雪污泥。
萧云清跪在地上,膝盖处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动弹不得,她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宫羽弦,却见后者依旧是那副笑脸。
“资格?二小姐,我没空给你讲什么大道理,但只要我想,你就得跪下和我说话,这——就是资格。”
在萧云清面前站定,宫羽弦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逆光的阴影加重了她浑身的压迫感,可萧云清竟莫名不怕了,她只觉脑海里有根一直紧绷的弦,“啪”——断了。
“宫羽弦,你皂白不分、借刀杀人,论德你无以自居,论行你无以自持,根本不配为人师表。”
话语间,萧云清十分冷静,她不带任何义愤填膺的怨怼,也少了平素里的自命清高,就那样认命一般地跪着。可就是这份冷静令宫羽弦不禁怔愣,随即明白她这是心里憋屈,已然到了极限,毕竟对于自幼娇生惯养的二小姐而言,把她的自尊和棱角尽数磋磨,着实太过残忍了些。
可萧云清将至及笄之年,却罔顾伦常,暗中与亡人谷之人牵扯不清,宫羽弦亦不能娇纵门徒——哪怕萧云清暂不肯认她。
宫羽弦没有解开法术,却在萧云清的近前半蹲下来,让自己跟她保持同一高度,“不错,我承认确实苛待了你,我也不否认利用你,可你说错了一点,我要杀的不是人,是鬼!他是亡人谷的厉鬼!你忘了你娘姓什么了吗?!”
“我没忘!”提及仙逝的母亲,萧云清无助的浑身发抖,她与何絮的同门情谊甚至间接证明了她对于母族的不忠,“顾氏灭族,九死不敢忘怀……”
“说得倒是好听,”宫羽弦不屑地轻啐一声,“那你为何与我争执?萧云清,萧二小姐,你就是个叛徒。”
雪没枝头万骨枯。
萧云清悬在眼角的泪滴终于落下,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宫羽弦,心如擂鼓,她伸出手,指尖却因着主人的犹豫而微微蜷缩。僵持良久,萧云清拿起了宫羽弦腰侧的匕首,“我不是叛徒,但我也无可辩驳。如果你是为了替我娘寻仇,我甘愿做一把刀,一把让你称心如意的利刃,杀尽鬼蜮,换世间清平。”
宫羽弦两眸幽然,似有精光闪过,但还未等她开口,萧云清握着匕首的手复收紧两分,颇具鱼死网破之意,“但你消许我一诺——不要滥杀无辜。”
宫羽弦闻言嗤笑,“何为无辜?”
“我不知道刚才的那人是谁,但我知道亡人谷里也不乏可悲之人,我曾经跟你一样,认为凡入鬼道者皆死不足惜,但我后来发现我错了。”
出身之地从来不是评判他人善恶的标准,比如她的兄长萧蔚明,比如偶尔顽劣却不失向善之心的……
何絮。
萧云清不甘低头,但她神色凄楚宛如哀求,却又坚定地让人无从拒绝,“你说你是我娘的旧识,我信了,所以你可不可以,也无条件地信任我一次?我以三清湾萧氏嫡女之名起誓,如若食言,任君处置。”
宫羽弦突然乐了起来,眼睛里甚至绽放出刻毒的光彩,她解了萧云清膝盖上的咒印,笑道:“你想多了宝贝儿,父债不该子偿,罪不累及后代,我们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无需你一个小姑娘插手。”她拍了一下萧云清的胳膊,示意对方松手,“我方才利用你确实是我的不对,下不为例。至于‘喂’这个字眼儿,你若反感的话,我不再这样唤你便是。”
宫羽弦苦恼地托着下巴,“叫什么好呢?这样吧,你既是萧家的二小姐,那我就唤你‘小二’吧。”
面对宫羽弦递的台阶,萧云清尚未从这大悲大喜中抽身,她收敛不住气性,别别扭扭地冷哼一声:“随你。”
“既然随我,那咱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没怎么遭过罪,受人调戏更是咽不下这口腌臜气,但我既当你的师尊一日,便不能任你胡作非为,无关其他。”
宫羽弦思前想后,她再度开口,眼神里却多了两分不强求的平静,“我也知道你拜我为师非你所愿,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叫我‘师尊’,至于叫什么,你自己定。”
宫羽弦连退两步,倒让萧云清有些无所适从,她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憋得涨红了脸,半天才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那我叫你‘厌阳’……”
岂知萧云清还没说完,宫羽弦直接就给否了,“不好听,换一个。”
“羽弦……”
“再换一个。”
萧云清:“……”
真够挑的,说好的让我定呢?!萧云清瘪着嘴不禁腹诽,寻思如果宫羽弦不喜欢她的名和字,那就只能在姓氏上做文章了。
“那我叫你‘老宫’怎么样?”
宫羽弦没有回头,只留给萧云清一个背影,她挑眉亦道:“随你。”
“……”
萧云清快步跟上了前面的宫羽弦,但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并肩而行,仿佛嫌隙未消,二人间隔了大概四五步的距离,谁都不曾多言。
“你的剑呢?”
宫羽弦无意瞟见了萧云清腰带上的空剑鞘,恬不知耻地问道,萧云清蹬了她一眼,心道:你还好意思问我?!
宫羽弦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长剑已断,留鞘无意,扔了吧。我不是给过你一支箫吗?”
萧云清拿出了紫金箫,指尖抚过上面的情诗,而后放于唇边吹了起来,也听不出是个什么调,有股怪异的凄凉,跟嚎丧一样。
“别吹了宝贝儿,太催人尿下了。”
许是怕再听下去容易折寿,宫羽弦说完便一远跃,耳不听心静地走远了,空留萧云清无辜地眨眨眼,“有那么难听吗?”
第五十七章 本王逛青楼
霜降阴寒,今天的雪更是终日不歇。
萧晗把药熬好之后,推开了褚寻忆的房门,“最近弄点儿草药可不容易,趁热喝了吧。”
“你怎么了?”
褚寻忆似乎头痛,他揉着太阳穴,打量了一眼萧晗,后者眼睑低垂,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看似无碍的幻象之下,可一股异常的血腥味儿出卖了他。
“我?我能怎么了,就是刚才熬药的时候,我闻着都苦,委屈您老人家了。”
萧晗如今仗着自己年少,没少拿褚寻忆寻乐子,其实后者也就比他大个五六岁的光景,但萧晗不管这些,一口一个“祖宗”、“老人家”地叫着。
“趁热喝吧,再等就凉了。”
萧晗把碗递到褚寻忆跟前,热气弥漫的潮湿里浸满了苦涩,水光仿佛映进了褚寻忆的眼里,他靠在窗边,穿堂风偶尔吹过,撩动了他的发丝。
褚寻忆没接,兀自看向萧晗竭力隐忍却还是略微颤抖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在眼前一晃而过,光是看就能感受到记忆中那无比熟悉的冰凉。
褚寻忆仿若出神得厉害,萧晗没有催促,很快就把瓷碗放下了,随后他拿了件大氅,盖在了褚寻忆的身上,“这窗纸漏风,别坐在这儿了,就算不想喝药,也上床歇息吧。”
“何絮,”褚寻忆唤他,“你没闻到吗?”
这副药里添了黄柏,苦浓酸涩,别说褚寻忆不乐意喝,就连萧晗都是捏着鼻子才勉强熬出些药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闻不到,但再苦不也得治病要紧么……”
“我是说血腥味儿,你没闻到吗?”
褚寻忆意有所指地瞟向地毯上的一滴暗红,萧晗佯装自然地侧过身,把右手背在了身后,“没有,哪来的血腥味儿,怕是咱们褚公子烧迷糊了吧。”
“何絮,”褚寻忆起身正视着对方,嗓音清和,“其实很多事情,你没必要瞒着我,你若想说,随时都可以告诉我,但你若不想,也不必强迫。”
“那你先保证,”萧晗耷下脑袋,开始无理取闹地提要求,“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好。”
“我、我刚才……”
在褚寻忆平静的注视下,萧晗郑重其事地坦言道:“确实逛了趟窑子。”
褚寻忆:“……”
“桃花水粉里混着酒气,闻起来可能是有点儿腥。”面对萧晗的搪塞,褚寻忆面色黯然,他的眼中含了失望,可更多的,却是一种心疼的沉痛。这样的目光令萧晗触动,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早已被风霜湮没,但此刻,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怦然的跳动。
萧晗突然觉得好累,他累极了,累到不想再隐瞒所有,把尘封的往事全然倾诉,让褚寻忆彻底走进自己的心底。
但萧晗不能,因为那里早已被一袭白衣占尽,纵使二人之间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
他的心底是一位珺璟如晔、雯华若锦的仙君;是一个救他于鬼域、许他以还阳之人;是一声他无论赤诚抑或讥诮,也到底唤了两辈子的“师尊”……
萧晗无意间又看到了褚寻忆眼角的那颗朱砂痣,这或许就是情深不寿的天意,后来者永远难以居上。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惋叹夜深人静空惆怅,辜负月华明。
“……我先走了,别熏着你,赶紧歇息吧。”
萧晗说得轻巧,褚寻忆却听出了其中的怆然和凄伤。他目送萧晗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暗叹:这个少年呐,还是一如既往的诡秘莫测,他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一场支离破碎的故梦里,守着再也无法企及的曾经。
萧晗的屋子离褚寻忆很近。偏院不比正房,虽不逼仄,但总共也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为了避免惊扰褚寻忆,萧晗的动作可谓是轻之又轻,他拿帕子清理伤口的时候,就差翘兰花指了。
“嘶——!”
湿布粘上皮肉外翻的肩膀,疼得萧晗到抽一口凉气。
唉,可悲可叹,他这么多年头一次失算,是因为萧云清危在旦夕。
宫羽弦笑里藏刀,起初只用招猫逗狗的方式激怒萧云清,而后匕锋一转,不仅在一刹之内净化了煞气,还将灵力灌注于神器,二者加持之下,萧云清的长剑被斩得粉碎。
萧晗手无寸铁,干脆折根树枝就上了前。为保萧云清脱身,他先是抛出几枚铜板障目,而后上挑树枝以作掣肘,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萧云清还未虎口脱险,谁知宫羽弦手腕一挽,向下的匕首立时就斜劈进了萧晗的肩膀。
其实宫羽弦的修为谈不上得天独厚,神器的灵力才是真正的势不可挡。电光石火间,萧晗连树枝的影子都瞧不清了,他的右手被凌锐的刀风卷了进去,匕首还卡在肩骨里,宫羽弦乘胜追击,不惜煞气侵蚀全身,也要将萧晗置于死地。
生死关头切忌优柔寡断,萧晗咬牙借力下压匕首,此举是要自断经脉之势,覆水难收。宫羽弦没料到有人能下如此狠心,尚以为有诈,欲战还休,神器受其感应,灵力霎时削弱,萧晗方得生机,旋即闪身而退。
幸好萧云清无碍。
不过英雄救美难免得付出些代价,比如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
“咚、咚、咚”——有脚步声。
萧晗眼前一黑。这大冷天的,褚寻忆这祖宗又出来干啥?!烧还没退就到处乱跑!
埋怨归埋怨,但萧晗现下实在不宜露面,于是他拔腿就溜,嘴还不闲着,骂骂咧咧地躲进了屋子里,跟王八缩壳没什么分别了。
好歹是为祸一世的鬼王,如今却要屈尊当王八?不过萧晗转念一想,罢了,王八就王八吧,褚寻忆本就时常心悸,自己这副鬼德行别再吓着他。
当褚寻忆绕过伙房来到屋前时,只有空荡荡的院子和一盆冷透了的血水。
躲起来了吗?
褚寻忆把手轻轻搭上了盆沿,而后稍一使力,半盆冷水被打翻在地,动静之大,萧晗甚至忘了披上衣服,就赤着膀子踹开了房门,“寻忆你没——”
关心则乱,但萧晗此刻无异于不打自招,他肩上那条血淋淋的刀伤暴露在寒风下,再偏三寸几乎就会割到他的心脏。
“事儿吧……”
萧晗的神情中不含任何痛苦,在确定褚寻忆无碍的刹那,却也无意识地问完了后半句话,但褚寻忆无暇同他寒暄,当即便想拽他进屋上药疗伤。岂料萧晗懵在原地,没受伤的那只胳膊都被褚寻忆拉在手里了,步子愣是不肯挪动半分。
“进来。”
萧晗闻声仍然无动于衷,褚寻忆担心他伤势加重,手上也不敢用力,无奈软了语气哄道:“听话,进来。”
“哦……”萧晗依言跟了过去,瞧褚寻忆半抬着手默不作声,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寻忆,你、你该不会是想抽我吧?”
褚寻忆:“……”
确实很想,但不是现在。
他重新打了盆热水净手,发现萧晗不甚自在地杵在一旁,隧问道:“因何瞒我?”
“也没想刻意瞒你,就是……”萧晗半真半假地说着,试图蒙混过关,“没打过怪丢人的。”
褚寻忆被他气笑了,“伤势骇人,却并非为承他人之力,刀锋斜劈而进,却未触及根脉,但伤口能延伸至琵琶骨,你自己也功不可没。”
萧晗扶额,小声叹道:“早知你这般不好糊弄,我就不编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了。”
褚寻忆没心思再跟他贫嘴了,萧晗肩上的血肉已在灵力的净化下逐渐溃烂,血分成了几条细流,不停地往下淌,需得削肉清创才能保住这只胳膊。
“喏。”萧晗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短刀,他递给褚寻忆,利刃上还隐约附了层鬼火。
褚寻忆接过犹豫了顷刻,而后摁住萧晗脊背,以防他因着疼痛而乱动。但褚寻忆明显多心了,在刀刃割下烂肉的霎那,萧晗看着自己肩膀涌出的汩汩鲜血,竟没有太多的焦躁和难耐,他只是觉得这红色可真艳呐,若就放任它流干,会怎么样呢?
会染红鬼王的登基之路吗?还是能为大婚的嫁衣添一抹彩?
忽地,褚寻忆轻声问他:“疼吗?”
“寻忆,你消息那么灵通,难道就没听说过——”萧晗故弄玄虚地回过头,一下子就对上了褚寻忆的眼眸,“鬼是感觉不到痛的。”
二人的对视没有持续太久,褚寻忆率先移开了目光。纱布沾血很快便被浸透了,他只得将其揭下,粘连着骨肉一起,血又开始止不住地流,触目惊心。
褚寻忆的神色一如平日,他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夹杂了难以言喻的哀伤,“怎么可能不痛呢?”
奈何心事重重的萧晗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褚寻忆把短刀洗净,随后还给萧晗,“药敷好了,晚些时候再换。”
言罢,待萧晗回过神,褚寻忆已然走到了门口,他快步追上,说道:“寻忆,谢谢你。”
褚寻忆回眸,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晗一眼,“不必。”
第五十八章 本王精分
又是一轮圆月夜。
月霖难得不聒噪,她静坐在朦胧的月光下,双手搭在膝头,捧了盏热茶。
萧蔚明守在观外,偶尔揪两把茅草放到小马的嘴边,许九陌瞧他还有闲心饲喂畜牲,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道:“果然呐,跟着萧公子有肉吃,这都多少天了?咱们是一点儿香火没挣到,马倒是顿顿不落吃得挺香。”
这匹小马是萧蔚明送给月霖的,三人下凡历练,四方拯济,每日要走上几十里。他们纵然轻功加身,可也架不住一边杀鬼一边赶路,于是萧蔚明便拿出仅剩的银子给月霖买了匹小马,虽免不了舟车劳顿之苦,但总比徒步强了许多。
萧蔚明一笑置之,并没有同他计较,“近日走尸居多,确实辛苦你了。”
许九陌佯装恍然大悟一般,“哦~萧公子要不提我都忘了,杀了那么多走尸,早就够咱仨填饱肚子了,还要什么香火呀?”
萧蔚明不甚苟同地反问道:“除歼扶弱乃分内之事,你我来下修界历练,也不全然是为了香火吧?”
“那也没必要拂了别人的好意吧,上次你救的那个傻小子,他爹富得都快流油了,差那点儿香火钱吗?”
也莫怪许九陌生气,没了香火的供奉,他体内的灵力是肉眼可见地衰退了,而萧蔚明却莫名其妙,像勘破红尘似的,送上门的香火都不要,明明之前还不这样呢,怎么一遇到月霖就转性了?
许九陌想不明白,就算萧蔚明抹不开颜面找人讨要香火,难道就不为月霖考虑考虑吗?他们如今只有十六七岁,过了年也未至弱冠,可不比上修界的那些仙君,人家修炼数十载,肉身凡胎早已灵脉通达,香火自然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若旺,渡劫之时有香火加持,不至于太疼;不旺,只要修为深厚,也不耽误羽化登仙。
反正玉清仙尊素来香火稀少,但当年不也挨了天雷,差点飞升成神吗?
虽然最后被一个小兔崽子给拉回了尘寰……
许九陌的想法逐渐跑偏,他晃了晃脑袋,寻思那些都不重要,总之仙君们是横竖无所谓,但如果自己少了香火,可就得苦哈哈地被鬼追着打了。
“是我欠周到了,”萧蔚明不知在想什么,他低着头,仿佛肩负了某种难言之隐,“以后香火之事,许公子大可自便,但不必提及我和月姑娘。”
“得得得,”许九陌一挥手,“当我没说,萧家贵公子清高。”
忽然,小马高尥,厉声嘶鸣,月霖掀开门帘,却发现萧蔚明和许九陌齐齐晕倒在地,满天纸钱在月光下晕染成蝶,她循着纸钱飘落的方向远眺。
今晚,只怕是不那么好熬了。
月霖所猜不错,萧晗此时正浑身疼得厉害,他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坐等天亮。
自九曜潭一劫之后,心口的旧伤每月十五必然发作,所以萧晗前一日总是早早便睡,到子时好养足精神,而后默不作声地挨过满月的那一夜,直到东方微微泛白,才慢慢地缓解下来。
萧晗全身早已麻木,他无知无觉地抬起手,攥紧了玄衣。那种疼法不是切肤之痛,也不是受了内伤的钝痛,反而像是有人拿刀子顺着他的经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似的,痛不欲生。
这种疼每月十五便要经受一次,自离开九曜潭至今三月有余,好在萧晗已经习惯了,他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挺尸,稍作调息,旋即短促地提了口气——有人!
萧晗咬着牙从被子里爬了出来,他在提防四周的同时,从窗纸上的窟窿看向外边,却发现了一抹白影。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声叹息。
魑魅魍魉的暗影里,萧晗睁开眼,发现有人来了,那人依然和从前一样,白衣曳地,广袖宽袍,眉目俊逸一如往昔,“萧晗。”
寒风渐暖,紫荆花落,萧晗置若罔闻,一片花瓣扫过他的指腹,他顺势捏在手里出神。
“叶舟。”
声音仿佛从渺远传来,萧晗回首,只见暮尘提剑而立,殇花拂过银光璀璨的利刃,紫砂飘摇,一时令他错不开眼。
“为何看我?”
萧晗的目光太过炽热,暮尘垂眸,似是赧然。可萧晗却仔细端详他的容貌,深刻得仿佛要把这纠缠两世的人刻进灵魂。
“好久没见到师尊了,”萧晗如履薄冰地往前走了半步,可又担心近了过于唐突,踌躇良久,他最终退了回去,眼眶不觉间倏地泛红,“想多看看……”
在漫长而痛苦的凌迟之下,萧晗举步维艰,却不得解脱,他几度开口,但发不出声音。暮尘没有离开,也没有催促,就那么温和地望着他,终于在半晌之后,听见了萧晗微不可察的哽咽:“师尊,我好疼……”
暮尘捧起萧晗的脸颊,在那竭力隐忍的“我好疼”里不禁动容。他抚上萧晗的长发,眼前这个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少年,一如彼时那个午夜从梦魇中惊醒的孩子,也是这般无助地喊着“我好疼”。
萧晗失声痛哭,连肩膀都在颤抖,他哭得那样肝肠寸断,好像再也承受不住所有,要把这些年历经的委屈全然宣泄在这一夜。
无数人的咒骂在他的耳畔喧嚣——
“离经叛道的孽障!萧掌门一生光明磊落,怎么到头来竟让这扫把星灭了门。”
“鬼王害得这天下哀鸿遍野、鸡犬不宁,多少无辜之人死于战争和灾荒?!”
“他杀了顾氏一族,那可是他兄长发妻的母族啊!”
“你们知道吗?据说修炼鬼道的人是感觉不到痛的,他们连血都是冷的。”
暮尘似乎也听见了这些话,他撤回了手,不再安抚萧晗,在所有人的鄙弃唾骂中,倒退了半步。
“别走!”萧晗边哭边跪爬过去,他这次将暮尘箍得更紧,宛如想把他苦寻两世的人嵌进自己的身体,“你不能不要我……师尊,我……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但求你了,别不要我……”
耳边的纷扰终于停了,可取而代之的却是萧晗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敢让暮尘知道,你就是萧叶舟吗?”——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个无恶不作终遭众叛亲离的萧叶舟;那个用师尊的血染红登基之路的萧叶舟;那个叛离三清湾而后率领众鬼入关门的萧叶舟;那个孑然一身最后伏诛于亡人谷下的萧叶舟……
灵魂深处的自己无不嘲讽地说道:“你不敢。”
萧晗认命地耷下头颅,他的确不敢。
他从亡人谷逃到了红尘,从阎罗殿逃回了阳间,他逃掉了世人对鬼王的千古恨,但他最终却没逃过自己的心。
萧晗觉得自己的灵魂裂成了两半,今生的魂在怒斥前世的魄,但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的鬼王却突然问他:“你忘了吗?他不愿见你。”
不愿见我……
萧晗何尝能忘?他至死奢望却未尝得到的——那一回眸。后来,他不辞而别,藏在了与光背离的夜里,夜凉如水,沉寂无声,只为了不涤荡起那些旧日的伤痛。
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我不是你的心魔,萧叶舟,我就是你——无恶不作的万鬼之王,曾几何时,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徒弟。”
萧晗哑然失笑,他肩负两辈子的罪业,跪于诸天神佛之下,却妄想躲在暮尘的身后,乞求一丝庇佑。
所以他跪在暮尘脚边,不停磕头,欲以赎罪。肩膀的血淌到了手上,令萧晗不敢触碰暮尘的白衣,“师尊,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奈何天不遂人愿,暮尘在他嘶哑的哀求中垂下睫帘,犹如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他俯过身来,冰凉的指尖贴上萧晗的后颈,狠厉凤目对视泪眼婆娑。
须臾,暮尘道:“萧叶舟,你心不诚。”
“不会的,师尊……”萧晗近乎失智的否认,如笼中困兽,他心口难以遏制地疼了起来,甚至盖过了肩膀的重伤,“不会的……”
暮尘不置可否,覆在萧晗后颈上的手却骤然发力,几乎想要掐断他的脖子,“我要你证明。”
“怎么证明?”
“……罢了,”沉吟半晌,暮尘放开了萧晗,他起身避开后者试图挽留的手,冷言道了一句,“代价之大,我恐你不愿。”
“不,我愿意的,”萧晗跪行到暮尘身前,生怕适才得到的温暖转瞬即逝,“师尊,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好,”暮尘从广袖里拿出一把柳叶刀,他放在萧晗眼前,眼泛潮红略带蛊惑之意,“萧叶舟,我要你的心。”
萧晗怔忡良久,倏地就笑了,那个笑容如释重负,仿若他自始至终都在等这一刻。
“吓死我了,师尊……”他轻松低语,面容笑意丝毫未减,“我还以为你要什么呢。”
暮尘闻言一滞,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却被萧晗趁机抓住了手。
“不就是心脏吗?”
萧晗牵着暮尘的手,把对方的短刃抵上了自己的胸口,“我剖给你。”
第五十九章 本王心诚
“何絮!”
萧晗执刀的右手一顿,似乎有人在叫他。
可无尽的黑暗叫人耳目昏聩,他似乎听见了,却又似乎听不见。
“何絮!”
到底是谁在喊他,如此难缠不休。
但是这声音好熟悉。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哪里呢?
萧晗眯起眼睛,想仔细端详那位陪他走过了冗长岁月的仙尊,可眼前之人根本没有开口。
那是谁?
何人唤他?
萧晗兀自抓着暮尘的手,没有松开,柳叶刀的刀尖此时正对他的心脏,暮尘眸光一黯,他不动声色地握紧刀柄,旋即猛地刺下!
萧晗只有一瞬间的错愕,而后立刻攥住扎进血肉的刀刃,“师尊……”
刀刃割开掌心,指缝间溢出殷红,暮尘却不在乎一般,兀自命令他:“为什么负隅顽抗?!你不是心诚吗?你不是无惜代价吗?那便证明给我看!”
萧晗与之四目相对,正欲松力之际,岂料远处金光闪烁,一根犹如化蛇碧鳞之长鞭攀上了暮尘的手,顺势将他的胳膊从臂膀处卸了下来。
“萧叶舟!醒醒!”
嗯?萧叶舟……
这天底下,除了暮尘,还有谁会这般唤他?
萧晗循声而望,只见一袭白衣湛然胜雪,来者眸色凌厉,眉宇凝重,所持之鞭剑拔弩张,尽呈杀伐之态,与他温情平和的面庞格格不入。
那他面前的人是——?
猛一转头,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差点把萧晗吓死,这他妈哪里跟暮尘沾边?分明是一只还散发着腐臭的走尸!
这走尸双目空洞,皮肤青白,已无半点生气,它被褚寻忆绞去了一只胳膊,却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走尸没有痛觉,缺了右臂除了平衡不稳外,没有任何影响,它连滚带爬地扑向褚寻忆,萧晗手疾眼快地把褚寻忆拉进怀里,那走尸扑了个空,撞在了二人身后的墙壁上,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褚寻忆周身的狠决已经消散,方才的长鞭也不见了踪迹,他把脑袋轻轻抵在了萧晗的肩头,一股子血腥味儿窜进鼻腔,褚寻忆皱眉道:“你的心口在流血。”
“不妨事儿。”也不知萧晗到底清醒了没有,他笑着用下巴蹭了蹭褚寻忆的青丝,“这颗心,本来就是剖给你的。”
担心萧晗伤势加重,褚寻忆从他的臂弯中躲了出来,“我要你的心做甚?”
谁知萧晗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无所谓。”
“什么?”
萧晗站不住了,宫羽弦的匕首险些要了他半条命,而现下再经柳叶刀剜心之伤,令他的身体不堪重负,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无所谓的,师尊。”但他仍宁谧地笑着,虚弱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他眷恋地望向褚寻忆,眼神直白地传递着两世的怀念,“捏着玩也好,踩烂了也罢,只要你能回来,我不在乎的。”
“你……”
褚寻忆似是被吓到了,对于萧晗的那声“师尊”,他没有回应亦或反驳,过了良久,才无奈地叹了一句:“别说话,默念清心诀。”
趁二人言语之际,走尸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意图再度发起攻击,萧晗瘫坐在地,八成是指望不上了,褚寻忆便从那截断臂的手上夺过柳叶刀,而后径直插进了走尸的头颅。
“我就是个疯子,所有人都怕我,”萧晗无辜地摊开手,“他们说我比无名还不可理喻,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许是受摘心术的影响,萧晗的目光逐渐混浊,嘴里还不知所云地念叨着什么,褚寻忆伸出手想试着安抚他,可萧晗莫名些骄傲地昂起头,“正所谓——‘蓝出于青,而胜于冰’。”
萧晗学识欠佳,不经意间闹出的笑话总能令褚寻忆展颜,但在好笑之余,褚寻忆更多的却是心疼,他心疼萧晗,因为他知道一切的始末,知道这个胡言乱语的少年究竟沉默地背负了怎样的过往。
冰凉的食指贴上萧晗的薄唇,冻得他一激灵,只听褚寻忆垂眸道:“别说了,叶舟,默念清心诀。”
月光骤然摇曳,徒留温言缱绻。
萧晗恍惚间,那声压抑在喉间的“师尊”立刻脱口而出。
褚寻忆退了半步,他转过身,仿若隐忍,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萧晗本就不太清醒,加之褚寻忆这么一应,愈发失心疯了,眼瞧那抹皎白渐行渐远,他倏地起身,从背后抱住了褚寻忆,“师尊你别走……求你了,别走……”
褚寻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怔愣一瞬,拍了拍萧晗揽着他的手,“不走。”
“你是本王的人,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不准走……”萧晗将褚寻忆抱得更紧了些,他仿佛很害怕失去对方,但下一刻又立时改口,小心翼翼的态度与适才强硬的口吻判若两人,“不,不是!徒儿失言了……师尊,你别生气……”
这个以“王”自称的少年变得卑微,如同孩子一般不知所措。褚寻忆在萧晗的怀抱中艰难地转过身,他轻抚着萧晗的头发,最终在他的额顶温柔地落下一吻,“别怕,叶舟,我既来了,便不会走。”
蜻蜓点水,却刻骨留痕。
萧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过,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听到过。
是暮尘教会他哭的那年吗?
天边的最后一缕余晖散尽,远方暮色渐沉。
彼时,萧晗尚不唤作萧叶舟。
他没有一日不做噩梦,哪怕白日里打个盹,也会被梦魇惊醒。
其实能惊醒才算好的,大多数时候,萧晗是醒不来的。自从离开了亡人谷,没有月霖的护法,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在归真界里如临深渊。
但起初萧晗并不害怕。
三清湾有待他视如己出的萧峰和唐梦安,有素昧平生却情同手足的萧玉笙,还有他三生有幸方才得以窥见、好似渺远于神坛上的那抹光。
玉清仙尊纵然不近人情,可他是萧晗的光。
那束光掠过暗无天日的亡人谷,照亮了倒挂着一众残尸的鬼门,映在了萧晗身上。
为此,他从地狱归来,贪恋尘寰的暖阳。
子时将至,梦魇随之。
今夜也不知怎的,雷声震天,夜雨连绵,暮尘担心萧晗睡不安稳,便想去西峰看一看他。
寝殿没有明烛,萧晗缩在被子里,整张脸都蒙了个彻底,只有右手还露在外边,手腕紧绷,似乎是怕有人近身,好以防不测。
“萧晗。”暮尘冰冷的手指在萧晗的腕上一扣,萧晗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醒了过来,他的眼中惶惑未散,呆呆地盯着床边的人。
暮尘松开他的手腕,放柔了声音:“做噩梦了吗?”
萧晗木讷地点了点头,即使雷霆划破夜空的黑暗,暮尘的面容在雨夜里也显得若近若离,不那么真切。
床铺旁仿佛围满了人,他们都在说萧晗今生为鬼,注定不得好死,不配染指玉清仙尊,不该谋求这段难登大雅之堂的师徒孽缘。
他的腌臜不堪玷污了暮尘的冰清玉洁,可后者却无怨地安慰着“别怕”。
到底什么才是梦呢?
是他苦命挣扎但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还是下一刻或许就支离破碎的眼前人?
萧晗莫名感觉自己好无助,就像一个浮萍,什么也抓不住。他忽然想离暮尘再近一点儿,他想仔细端详倾慕而不可及的师尊,可他除了微皱的眉头,几乎是面无表情。
他甚至都不会哭。
萧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痛得唇齿打颤,却没有掉半滴眼泪。
他不傻,也会流血,也知道疼,可他不会哭。
眼泪只会是看客的笑柄,萧晗从来不屑于旁人的怜悯和慈悲,但他现下真的很想抱住暮尘,求师尊疼疼自己。
可在他天人交战之际,暮尘走了。
抽身而去,只剩萧晗在漫长的午夜煎熬。
但他仍然没有哭,眼眶宛如一池枯泉,干涩欲裂。
突然,不远处传来灵火绽放的声响,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一盏烛光。
萧晗抓住被角,以此压抑闷痛的胸膛,他盯着那袭白衣,心脏倏地抽搐,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随之视线模糊。
暮尘轻拢广袖站于烛台之前,他拭去萧晗脸上的晶莹,笑容尚浅,“怎么哭了?”
“师尊……”萧晗痴痴地唤了一声,那是自他有记忆起,头一次发现自己哭了,“你不要走,求你了……”
“好,不走。”
得到这个回答,萧晗却不知足,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去够暮尘的衣角,可又怕过于僭越,所以一时踟蹰。
谁知暮尘的微笑深了,唇角是不容忽视的弧度,他温柔地握上萧晗的手,告诉他:“睡吧,我陪着你,别怕。”
……
月霖立于暗处,安静地目视屠家偏院,待褚寻忆把昏睡的萧晗背回房间后,她小声嘀咕道:“这姓褚的跟暮仙君着实相像,就连主人都难免认错了人。”
但发现院子里躺了个走尸,月霖不解地回头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无常鬼笑而不语,恭谨地作揖而退。
第六十章 本王要求歇一章!
没有得到回答,月霖也不再追问,无常鬼这厮素来寡言神秘,但幸好,至少他对于萧晗是矢志不二的。
可月霖忘了萧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丫头,亡人谷里没有活人”。
等月霖回到小破庙时,映入眼帘的一幕奇景差点叫她撅过去。
只瞧许九陌脑袋上盖了块手帕,萧蔚明拿了根破筷子就要挑。
月霖目瞪口呆,这他妈是要……掀盖头?!
九大恶鬼分修九道,月霖修的梦道,能看见归真界的万事万物,但绝情鬼修的是情道,她编织的环境自成一帘幽梦,月霖无法干涉其中,若想救人出梦,除了强行破开阵眼也没旁的法子。
之前洛姨还在的时候,曾教过月霖一些小把戏,那时她就想,此道虽名为“绝情”,实则却最是痴情,摘心之术也只是让梦者看见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亲眼看到萧蔚明和许九陌成亲,月霖的鸡皮疙瘩还是掉了一地。
无论痴情、绝情,也不能这么搞事情啊!
这么想着,月霖却口嫌体正地抓了把瓜子,完全没有救人的打算。虽然她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如意郎君娶了别人,但对方可是许九陌欸!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糗事,可是够月霖嘲笑他们半辈子的。
膈应归膈应,但不看白不看。
月霖一手接着瓜子壳,一手托着腮帮子,也不知萧蔚明掀开盖头的时候,看到的,是谁的容颜。
与月霖猜的大差不差,萧蔚明正在摘心术的迷境里放弃了挣扎,他自知无法破除迷阵,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幕后之主,他束手无策,只好妥协着往前走。
和传说中一样,摘心之术果然可令人看见心中所念,萧蔚明环视四方,但见红烛高照,喜幔低垂,一张红酸枝的大床铺着锦被,上面绣了百鸟朝凤,洒落的团枣、花生、桂圆、莲子更是一应俱全。
眼前的新娘子朱妆明艳,薄纱遮面,虽然五官在盖头之下略显模糊,但怎么看都错不了,是月霖的倾城红颜。
而真正的月霖却在外界好整以暇地嗑瓜子,萧蔚明跟许九陌都僵在原地,没什么动作,她不明所以,但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掐着嗓子喊了一声:“新娘子出门咯!”
萧蔚明的执念远没有萧晗那么无法自拔,但也经不住月霖的声音传至耳畔,他听不清,却不觉在幻境里越陷越深,“月霖?是你,对不对?”
对方没有应他。
萧蔚明不敢逾矩,他茫然地笑了一下,随后不失体统地躬身行礼,道:“在下爱慕已久,唯望聘卿为妇。”
雪梅雨桐,白首与共。
得偿所愿,云胡不喜。
“一拜天地——”
萧蔚明和许九陌齐齐跪地叩首,吓得月霖险些把瓜子壳吞肚里。
“二拜高堂——”
萧蔚明牵着许九陌的手腕站了起来,二人魔怔了一般,旋即便朝月霖的方向一块跪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月霖怕折寿,急忙跳开了是非之地,“这……这是看见什么了?怎么还行上大礼了?”
“夫妻对拜——”
萧蔚明垂着眼帘,自始至终未尝端详过月霖一眼,他转过身来,“哐嘡”一下屈膝低伏,谁知两人太不默契了些,竟直接撞了个头对头。
“礼成——”
瞅他们捂着脑袋的狼狈模样,月霖乐得前仰后合,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因为萧蔚明已然掀了许九陌头上的那块帕子,距离极近,又暧昧不清,许九陌的鼻尖几乎就要碰上萧蔚明的唇角。
月霖差点一翻白眼背过气去,她没寻到阵眼,干脆掌汇法力直击二者,当然,更偏向许九陌一点。
“对不住啦……”
话音刚落,萧蔚明和许九陌便被打飞了半丈远,也当然,许九陌飞得更远了一点儿。
月霖立刻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跑到俩人身边,“你们没事吧?”
“无妨,月霖你……”萧蔚明担心月霖受伤,顿时便握上了她的手,但眼下月霖并未束发,既没有繁华的凤冠霞帔,也未着碧色喜服,反而雨后青蓝的斗篷倒是与雪景十分相配。
萧蔚明佯作体面地松开了手,低声道:“月姑娘,恕在下孟浪……”
“哪来那么多规矩,人没事儿就行。”
月霖对自己的法力有数,在确保不会伤了他们的前提下,破开绝情鬼的摘心术并不算难,所以她算得准、坐得定,但仍碍于情面问了一句:“许公子,你还好吧?”
“不好……嘶!哎呦,疼死我了……”许九陌还是那个德行,自顾自地怨天尤人,“这是什么阴法诡计?!我就瞧人喂个马都能中招。”
他嗓子尖,叫唤久了任谁的耳朵都会遭殃,趁许九陌抱怨累了,萧蔚明赶忙见缝插针道:“没受伤吧?”
“这点儿小把戏,还不至于受伤。”许九陌掸着衣服上的薄雪,不解地嘀咕:“难道是梦鬼?不,不对,梦鬼乃将人引入归真之界,那里的见闻皆为梦者记忆,但方才的景象却是我平生头次所遇……”
“对了,许公子,”萧蔚明忽然问他,“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许九陌支支吾吾地不肯给个答复,“这、这很重要吗?”
其实不重要,但月霖好奇,所以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套他话,“怎么不重要?咱们得齐心协力抓鬼呀!你这般隐瞒,我们还怎么相信你?”
“我、我……”许九陌破罐子破摔,“哎呀,就是有个王八蛋跟我拜堂……”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面对月霖期待的表情,许九陌心一横全秃噜了,“然后那个王八蛋是我自己!”
“什么?!”
摘心术确能让人看见心中所想,可无奈孔雀开屏,临水自照,在求仁得仁的幻境里,许九陌看到的竟是浓妆艳抹的他自己。
月霖尴尬地竖起了大拇指,“许公子当真纯情哈……”
“意料之外,”萧蔚明不置可否,“但也在情理之中。”
这俩人夫唱妇随的,气得许九陌直跳脚,“你们不懂!未经情劫对于修道的人而言,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儿!”
萧蔚明敷衍道:“行,许公子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没错,许水仙……”坏了,怎么还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月霖尴尬地吐了下舌头,“啊不,许公子……”
“什么许水仙?”反应过来月霖是在说自己,许九陌气得七窍生烟,“你们礼貌吗?”
自恋就是自恋,月霖和萧蔚明才懒得听他狡辩,二人扭头就走,许九陌跟在他俩屁股后面喋喋不休:“就像亡人谷如今的绝情鬼一样,本来也是沉鱼落雁的一介女流,若不是被鬼王辜负,怎会大半夜的出来作祟。”
闻言,萧蔚明回首,“绝情鬼?”
许九陌点了点头,“既然不是梦鬼,那刚才的幻境,便是绝情鬼的摘心术了……”
莫非是温兰茵?
月霖心存犹疑,便问:“你怎知是鬼王负了她?”
许九陌不屑地掏着耳朵,“你一个修鬼道的还需要问我?”
“许公子。”
萧蔚明沉声打断,示意许九陌慎言,他转而对月霖道:“我听家父说,当年绝情鬼温氏乃上修界出了名的风尘女子,是被鬼王强掳回亡人谷的,后来鬼王伏诛,她失了完璧之身,众修士寓之为不详妖女,最后温氏被逼至断崖处,便自尽了。”
“不是这样的!”不料许九陌却倏地激动,他反驳道,“我爹当年也在场,他说温氏遭沈博恩率众围堵,弄得衣衫不整,她小臂上的守宫砂就暴露在太阳下,可能连老天都看不过眼,温氏坠崖之时忽逢晴天霹雳,似乎以此告慰她的一缕冤魂。”
月霖默然不语,三人中只有她最清楚,温兰茵纵使有千错万错,却也是个可怜人。
二十年前,萧晗在大婚之日不肯踏进洞房半步,为的,就是要保她完璧之身。
以至最终送温兰茵离开,萧晗都未尝碰过她半根指头。
近几日阴冷,雪花般的雾凇趴在窗户上,从屋里几乎瞧不到外面,月霖杵着下巴,忽地想起了二十年前,温兰茵离开酆都的那晚,薄雾一如今夜。
温兰茵站在永昌宫的门口,她颔首敛衽,盈盈下拜,“参见鬼王。”
身为萧晗的发妻,她却未尝唤过“夫君”,下人们难免议论,但温兰茵识得大体,从不因此叨扰萧晗。
可面对这样一位女子,萧晗扪心歉疚,所以他总会抽出时间来用一顿晚膳,再说上几句嘘寒问暖的套话,谈不上伉俪情深,但至少相敬如宾。
萧晗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兰茵,多少年了?”
“妾室愚钝,还请鬼王明示。”
温兰茵深知自己不过是鬼王用来消遣的玩物,萧晗的许多话并非说予她听,不过也只能说予她听。
萧晗也不在乎她回应与否,自顾自地慨叹:“六年了吧,你如今也该二十有一了。”
“鬼王所言甚是。”
他仔细端详面前的女子,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