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孤灯不明思欲绝
仙门百家的陈年旧事,都快被下修界念叨碎了,毕竟不少庸人都对成仙得道极为向往,所以近百年来,这种童谣、传说数不胜数,但大多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俗事,委实乏善可陈。
况且穷街小巷里传的童谣,萧晗原本也没怎么留心,直至五六个孩子成群结队地跑过去,其中有个小丫头撞上了萧晗,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脑袋,还不停嘀咕着:“黑白交错乃天意,萧唐从此结连理。”
萧氏和唐氏……
奇了怪了,自唐梦安仙逝以后,三清湾和蓬莱岛算是结下了梁子,二十年间再无往来,怎的会莫名出现在下修界的童谣里?
萧晗递给了小丫头一颗喜糖,问道:“你说的可是萧峰和唐梦安?”
“不是呀,”小丫头天真地摇了摇头,她把喜糖含在嘴里,稚嫩的脸蛋凸出了一块小鼓包,“这个‘萧’指的是如今三清湾的长公子萧蔚明,他翌日便要迎娶蓬莱岛嫡女唐姝婉了,大哥哥你不知道吗?这桩喜讯在下修界都传开啦!”
萧晗不可思议地蹙紧了眉,他迟疑道:“萧蔚明要娶……唐家的女儿?”
小丫头含着糖,说起话来有些模糊,“对呀,据说这桩婚事,还是萧公子自己求来的呢。”
萧晗不解,“他自己求来的?”
“蓬莱岛原本想求娶萧二小姐的,然后不知怎的,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小丫头突然不肯说了,喜糖已经被她含化了咽进肚里,然后她意有所指地盯着萧晗手中的锦囊,摆明了还想要糖的意思,萧晗一股脑地把喜糖全塞进她的小口袋里,又问:“那‘黑白交错乃天意’该当何解?”
掂了掂锦囊的份量,小丫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她这才继而说道:“大哥哥,我偷偷告诉你哦,之前萧蔚明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亡人谷的女鬼,现在棒打鸳鸯了,我娘说这叫‘正邪不两立’,是天意。”
“什么女鬼?”萧晗佯装不知情的模样,继续向小丫头打听,“三清湾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萧掌门怎会允许萧公子和一个女鬼在一起?”
“自然是不许的。”小丫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画像,然后凑到萧晗耳边悄声道,“现在萧、唐两派的修士都在四方云游,说只要遇到那个女鬼直接就地处死。”
萧晗接过画像,展开细瞧,笔墨描绘的眉目清秀可人,衣着打扮也只是凡间普通女子的模样,但殊不知,这画上的,却是亡人谷的九大恶鬼之一,梦鬼月霖。
果不其然……
画上的月霖仍是笑的,她笑得嫣然而俏丽,一如她如花似玉般的年纪,萧晗看着看着,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无意瞟见他眼眶发红,小丫头好奇地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萧晗把画像的褶皱仔细抚平,然后把它放进了前襟里,“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小丫头仰起脸追着问:“是谁呀?”
萧晗也不瞒她,只道:“我妹妹。”
小丫头呆呆地“噢”了一声,随后也变得怅然起来,萧晗瞧她莫名其妙地悲从中来,未免觉得好笑,“怎么了,你也有个妹妹?”
“有的,但她很不听话,还总闯祸,”小丫头叉着腰抱怨道,“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萧晗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是啊,一点儿也不让我省心……”他欲言又止,沉默地跟小丫头对视半晌,最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小丫头跟在他后边,一边跑一边问:“大哥哥你去哪儿?”
只听萧晗回道:“救我那个不听话的妹妹去。”
小丫头急切地抓上他的衣裾,新郎官的大红锦服随风飘动,“可你不是刚成了亲吗?为了救妹妹,连新过门的媳妇儿也不要了?”
“媳妇儿自然是要的,但我也不能叫人把她欺负了呀。”
言罢,萧晗偏过了头,小丫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面前的人彻底融进了周遭的阴影里,身上溢着难以言喻的苍凉,“大哥哥……”
萧晗应声回过了头,他的眸子闪着明媚的光亮,好像他依旧是方才发喜糖的少年郎。
小丫头懵懵的,但看见萧晗的笑容,攥着衣裾的手不由自主便撒开了,“大哥哥,好人有好报,你发了这么多喜糖,一定是个顶好的人,我相信你妹妹会平安无事的。”
萧晗哑然失笑,他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瓜,道:“借你吉言。”
小丫头说得没错,好人有好报,可惜萧晗不是如她所言那般顶好的人。
待萧晗回到宁狐村时,正巧撞见暮尘正在门口踱步,似是等候良久,“师尊……”
还不及道一句“我回来了”,暮尘便转身打开了门,示意萧晗进去,“有人要见你。”
萧晗一进屋,便对上了一双半哭半笑的眼睛,“老无常?”
可能是习惯使然,无常鬼见到萧晗还是惶然下跪,他急道:“启禀鬼王,属下感应到梦鬼魔息陡变,恐有走火入魔之势!”
九大恶鬼歃血为盟,素来相知相守,无常鬼能说出这番话,也并不在萧晗的意料之外,“我知道。”
老无常思忖了片刻,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部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了萧晗:“属下赶来之前,曾听闻了一首童谣,恐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激怒梦鬼,以此引蛇出洞,斩草除根。”
暮尘自始至终没有出去,自是不知道下修界发生了什么,他不禁疑道:“什么童谣?”
萧晗无意间看到了桌子上的喜酒,旁边还有几道小菜,他几近恍惚地回道:“黑白交错乃天意,萧唐从此结连理。”
无常鬼有了谋算,笃定道:“不错,想必梦鬼也正是听到了这首童谣,才会魔息不定,心起杀意,属下抖胆猜测,梦鬼此刻恐怕已经在去往三清湾的路上了。”
但萧晗仿佛并不意外,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无常鬼的官帽,“老无常,你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些,不怕新主子刁难你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常鬼倒是直言不讳,他垂首作揖,劝道,“鬼王还是早做打算吧,时间不等人的,再晚一步,怕是梦鬼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萧晗沉吟须臾,而后问他:“萧蔚明的大婚定在哪日?”
“六月初九,也就是明日。”无常鬼拿出骨哨,双手奉上,“鬼王若即刻启程,属下便召唤几队走尸随您同行。”
萧晗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想着只要能及时拦下月霖便好,无需同三清湾开战,更何况这哨子是用死人骨头制成的,萧晗嫌膈应,也不乐意摸,于是他一摆手,“不用,我一人去,省得打草惊蛇。”
但无常鬼却十分执著,“您还是收下吧,届时若有什么不测,也好以防万一。”
见萧晗各种犹豫,暮尘便想主动接过来,不料萧晗见此立马挡住他的手,顺势收下了无常鬼的哨子,“行了老无常,你可以走了。”
无常鬼踟蹰良久,最终摘下官帽,掀衣而跪,行的是君臣之礼,“属下告退。”
无常鬼走后,暮尘本想把手抽出来,可萧晗又握紧了两分,弄得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别碰这种东西,”萧晗把骨哨又放远了一点儿,在面对暮尘不解的表情时,他沉声解释了一句,“脏。”
不知是否是暮尘常年穿着一袭白衣的缘故,萧晗对于他的干净总是护得厉害,以前在蛊洞里就不让他沾血,现在又冷着脸禁止他碰鬼界之物。
跟小狗护食一样,思及此,暮尘不禁发笑,但萧晗毕竟不是什么小狗,他更像一匹孤军奋战的狼王,独立于高崖之上,俯瞰着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的猎物。
但狼王偶尔也有幼稚的时候,萧晗把脸埋进暮尘的颈窝,还不安分地咬了一口,他的声音闷闷的,只问:“笑什么?”
“嘶……”暮尘吃痛,他倒吸一口凉气,起身想赶走贴在自己身上的大型犬,“你属狗的吗?”
“错,”萧晗抬起脸,带着浅浅的笑容,他舔了下唇角,似是回味无穷,“我就是师尊的狗。”
人不要脸当真是天下无敌。暮尘拿他没办法,只好安抚般拍了拍萧晗的背,末了言归正传道:“无常鬼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知道,”萧晗在暮尘的颈间蹭了蹭,话语间的呼吸灼热,打在了后者的耳畔,引起一阵酥痒,“但在入谷之前,他读过几年书,是个聪明人。”
“你别闹……”暮尘被他撩拨得不自在,下意识便想躲开,谁知萧晗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口吻是不容置啄的霸道:“别躲,我快走了。”
暮尘回握住萧晗的手,好像眷恋不舍地挽留,“你去哪儿?”
萧晗不置可否,只是愧疚地避开了视线,他的眸底荡漾起一泓水色,映出了他内心的风霜苦寒,“对不住了师尊,这堂,怕是得过两天再拜了。”
第一百零二章 卷帷望月空长叹
月霖于萧晗而言,是主仆,更是兄妹,萧晗毋庸置疑要去救她,暮尘没有理由阻拦,但他心底不安,因为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其中恐有蹊跷。
“叶舟,你想没想过,或许这首童谣正是无常鬼散播的也未可知,若你前去……”
“我知道这无异于自投罗网,幕后主使八成已经挖好了陷阱,现下摆明了是请君入瓮,至于跳与不跳,全凭我自己了。”雨丝和云烟一齐轻扬,萧晗走出房檐的阴影,沉默地凝望远方,临了他转过身,深切地与暮尘两两相望,“师尊,我该走了。”
暮尘顿了片刻,问道:“回三清湾?”
萧晗点点头,他神情黯然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凄然之色,“我出来晃荡的时间够长了,差不多该把二十年前的恩怨了结一下了,况且月霖……我得救她。”
暮尘眉心微蹙,睫毛低垂,他半阖着眼,眸中几乎没有神采,手中还捏着一枝紫荆花,微向前倾着,好像要赠与谁,但宁狐村的阴气不散,花已经败了,只有零星几朵还未从枝头枯落。
萧晗蹲在暮尘身前,真真切切地端详着衣穿喜服的师尊,纯正的朱红将眼前人衬得更加白皙高洁,他乌黑的青丝挽起了发髻,轻拢慢捻的流云鬓边垂下几颗珍珠,剑眉淡扫,双眸点漆,容颜若仙。
这一幕萧晗幻想了好久,久到自上辈子起,他便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与暮尘厮守终生。
可惜他未能得偿所愿,妾室终究穿不了独属发妻的正红,玉如意挑起的盖头也是媚俗的粉色。
而今,他终于娶到了他。
可他也终于要失去他了。
萧晗心中五味杂陈,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始,末了冒出一句:“师尊,你别恨我……”
萧晗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暮尘却没有多言,他心领神会地看向萧晗,俯身拥住茫然若失的小徒弟,只宽慰道:“叶舟,其实你不用顾虑太多,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扪心自问,无愧便好。”
过了很久,萧晗才避开暮尘的怀抱,缓缓站起了身,他闭上眼睛,不愿再正视暮尘,然后开口,嗓音却有着令人无措的平静:“可我若有愧呢?你会恨我吗?”
近乎是无解的问题,但萧晗还是问了,问完之后自己又呢喃着答:“你会恨我的。”
暮尘望向他的背影,几度埋没于密集飘摇的雨幕里,“叶舟,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萧晗莞尔,笑颜如春光般明艳,可眼底的落寞却融进了阴沉的天空下,在难分敌我的黑暗中,这份私心没有被他掩饰得很好。
“没什么,先喝喜酒吧,然后还得劳烦师尊,陪我一起回趟三清湾。”
萧晗进屋,抖落一身的雨水和疲惫,他兀自带着笑意,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到暮尘手里,而后才漫不经心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就把事情的原委悉数奉告,好不好?”
暮尘接了过来,却在萧晗挽起胳膊想喝交杯酒的时候,他抽身而起,低垂着眸子轻唤了一声:“萧叶舟。”
萧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他仍故作轻松地仰起头,直接对上了暮尘明察秋毫的目光,“怎么了?”
可暮尘并未示弱,他只道:“你允过诺,要陪我下一辈子的棋。”
外面大雨瓢泼,打在瓦上檐间,如痴如狂,“滴滴嗒嗒”的声音愈演愈烈,令人焦躁不安。
萧晗一时语塞,愣了良久也才道出一字:“我……”
咔嚓——!
雷霆轰鸣,响彻云霄,好似一道紫电劈开了苍穹,恍如白昼。但萧晗和暮尘却依旧四目相对,谁都不曾移开视线,一如谁都不肯率先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暮尘终于开口:“可你至今,连执子都不会。”
许是相隔的时间太长,再开口时,萧晗又变回了他素日里无所顾忌的样子,“那等我回来,你亲自教我。”
关于日后的诺言就如此轻易许下,可能也只是为了让眼前人的神情不再那么哀伤。
“不止下棋,等我回来,咱俩完婚。”
萧晗边说边站了起来,他捧起暮尘的左手,把酒杯放入他的指间,随后半低下头,就着这个姿势把喜酒喝了个干净。暮尘兀自立于原地,他在萧晗凑过来的时候稍微倾斜了酒杯,好叫后者喝得舒服一点儿。
随着浊酒流入口中,咽喉滚动,暮尘终于不再去看萧晗,转而闭上眼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正当辛辣醇厚的酒水划过舌尖之际,暮尘只觉浑身一滞,再也动弹不得,他手上脱力,嫣红的酒杯便掉在地上,摔了稀碎。
萧晗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年,他尚且是三清湾的萧二公子,晨修时在归一台上与旁人比试,谁知对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袭,不足三寸长的箭矢擦过他的踝骨,想来是要断其筋脉一路。
萧晗经了这般风险,却全然没有后怕,他趁其不备,掌中携了红光,狠狠地拍在对方的胸口上。
暮尘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萧晗自行请罪之时,一道凌厉的金光将他打飞了出去,宫殿后院之中顿时血花四溅。
“缘何伤人?”
萧晗趴在地上,灵鞭抽过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烧,他爬不起来,只得垂眸辩解,声音哑然:“弟子……弟子不曾,还望师尊明鉴……”
“好,那便随我同去归一台。”
暮尘不再追究,萧晗还暗自报有一丝庆幸,可真当他走到战台中心的时候,双膝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萧晗彼时还不知道,那是暮尘为了管束徒弟,独创的骨戈术。
其因邪念而生,有杀意或贪求过多皆会遭此反噬,施法者必定心无旁骛,方能情急之下,控制他人行动。
“萧晗,你屡教未改,实为不堪,我命你五日于此思过。”
即使并非宗门血统,可萧晗毕竟也算名义上的二公子,归一台——每日都有众多学修比武试炼的地方,他要在这里,跪上五天?
归一台很高,一共百级台阶,萧晗拖着几乎动不了的膝盖,一节一节地爬了下去。
一开始他还在乎颜面,提起衣摆慢慢地挪动双腿,可石阶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后来,萧晗干脆双手撑地,丧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
待他终于爬下了归一台后,石阶上留有两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狱厉鬼爬过的返阳之路,殷红斑驳。
这段记忆太过痛彻,乃至历时两世都未尝磨灭,萧晗不愿再度回想,他打横抱起暮尘,将他安放在了铺满大红被褥的床榻上。
“师尊,其实骨戈术,我上辈子就会了。”
萧晗摊开被子替暮尘盖好,屋外雷雨连绵,以免他受了风寒。
“对不住,我骗了你,但只此一次,不为大过,三日之后,骨戈术自会解除,只是委屈你这三日了。”萧晗背过身坐于床头,泼墨似的长发搭在肩上,发梢扫过了暮尘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腕,黑与白的交汇格外割裂。
他笑道:“反正上辈子你也诓了我一次,然后用骨戈术让我在归一台跪了五日,咱俩就算扯平了。”可这个笑容却越发苦涩,萧晗不住地颤抖,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他半阖着目,似是喃喃自语一般:“其实我不是要刻意瞒你的,暮尘,但很多事情,我不能说。”
萧晗的嗓音一直控制得很好,由于背对着床,暮尘看不见他通红的眼尾,直到此刻才终于听出了些许难以自抑的哽咽,“对不起师尊,我可能就是个胆小鬼,我不想看见你心灰意冷的样子,更怕你恨我……”
听着萧晗自责的言语,暮尘感觉心脏是抽搐般的疼,其实他很想从身后抱住萧晗,告诉他自己从始至终根本不曾怪过他,奈何骨戈术的缘故,暮尘动不了,也没法说话。
萧晗极其混乱,他捂住脑袋,佝偻着背,语气是近乎于卑微的哀求:“你别恨我,好不好?”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彻底压垮了他的脊梁,暮尘凝神发力,却也只能勉强动了动指尖,蜻蜓点水似的触到了萧晗的手。
萧晗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了头,在暮尘温柔包容的注视下泣不成声,他把他拥在怀里,因为唯有师尊,能安抚他的魂。
萧晗抵住暮尘的额头,也不知该如何说出更软的话,只好笨拙地蹭着他的面颊,二人唇齿相贴,鼻息相闻,眉目间的湿润,是淌了很久的泪。
“求你了,别恨我,我会尽力弥补的,但求你不要恨我……”
萧晗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但他仍撕咬上暮尘的薄唇,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占有,好让自己显得不这么狼狈。暮尘没有任何回应,但他信任而痛惜的眼神,仿佛就是对于萧晗最好的迎合。
终是黄粱梦一场,不过整夜荒唐。
旭日东升,待暮尘清醒之后,萧晗已经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棂,风吹花落,好像他从未来过。
第一百零三章 啼鸟还知如许恨
萧蔚明和唐姝婉的大婚之日就在今天,正是良辰好美景,映衬才子配佳人,却忽然有个流言甚嚣尘上,开始在各大门派的宾客间流传开来。
譬如下修界便不乏有津津乐道之人——
“在下近日得知一事,虽有骇人听闻之嫌,但仔细想想,十有八九是真的,阁下可有兴致听上一听?”
“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件秘闻,是关于三清湾的。”
对方颇有深意地扬了扬眉,意味深长道:“阁下所知的秘闻,是不是跟今日大婚之人有关?”
“确是如此。”
二者齐齐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在下听说三清湾的萧公子和……”
另外一人听到这里便绷不住了,公子风度也不要了,“噗”地笑出声来,激动道:“对对对!就是这件事儿,萧蔚明和亡人谷的一个女鬼有染!”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连阁下这般不爱听碎语闲言的人都知道了。不过聊这事儿,声音得轻一点儿,怕是隔墙有耳……”
隔墙的确有耳。
自离开宁狐村后,萧晗便听闻了许多关于萧蔚明和月霖的传言,从最开始走街串巷的童谣,直至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这件事儿越传越邪乎、越传越香艳。想来无常鬼所言没错,此举便是为了激怒月霖,好引她现身于三清湾,然后四大门派正好借机合力将其诛杀。
“萧蔚明都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怕隔墙有耳?依我看呐,他们俩也算是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只是委屈蓬莱岛的唐姝婉喽。”
聊到兴致高涨处,两个修士还未来得及相视一笑,便被一股强大的魔息掀翻了数丈之远,他们双双脑袋着地,额头皆磕出了一块血印子,像是对着来者参拜叩首一般。
萧晗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向二人,犹如俯视两只蝼蚁,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面无表情却又仿佛凶相毕露,只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这句话说得理所应当,似乎鬼王不再作恶便是对于这个红尘莫大的恩赐。
趴在地上的两人也没料到飞来横祸,他们看萧晗的打扮,应该也是个修道之人,于是连忙告饶大喊:“道、道长,饶命啊道长!我们不敢了,再也不不敢了……”
萧晗心系月霖,暂且无意同旁人纠缠,只不过在他离开的瞬间,二人的舌头断成了两截,血淋淋的软肉掉在地上,斑驳一片。
大门派娶亲,盛宴连摆三天,第一天是接风筵,在婚典前一天晚上举办,顾名思义就是给诸位来宾洗尘接风的,大家尚且比较随意,但六月初九这个正日子可怠慢不得,所有人俱是贺喜致意,文质彬彬。
高朋满座,张灯结彩,四方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看此日桃花灼灼,良缘遂缔,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可谓是上修界盛极一时的举世婚典。
殿门大敞,只见萧蔚明一袭红袍,韶光流转,出尘逸朗的俊颜却失了光彩,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却被宾客们说成是求娶到意中人的激动和慨然。
唐姝婉同是一袭华袍红装,头上的凤凰步摇衬托出她的高贵和娇艳,纵然人们无法瞧见她盖头下的绝色容颜,只一个身影,却也是倾城倾国,婀娜多姿。
二人携手步上楼台,萧玉笙见此,他举杯起身,笑着点了点头,朗声致辞:“诸位贵客来自五湖四海,能于百忙之中莅临三清湾,实乃区区之大幸。”
座下的宾客闻言,都一股脑地奉承道:“萧掌门客气了,能有幸见证令郎的大婚,是在下之荣。”
“少公子与少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呐。”
这些阿谀之词,宫羽弦听得厌烦,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扫视,很快就找到了坐在角落的萧云清。
萧云清垂着双眸,一身淡蓝的薄纱裙并不引人注目,是少有的素雅打扮,她素日喜欢热烈张扬的艳红,但在兄长大婚之日到底收敛了秉性,却也始终没有抬头去看萧蔚明一眼。
她的神情也好,举止也罢,一切都与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加平静,或许是因为顺风顺水惯了,所以在她发现无力与命相争的时候,格外狼狈,乃至一蹶不振。
看着萧云清的侧脸,宫羽弦倏地想起了顾子吟当年也是这般,哀怜的桃花眼蓄满了水光,却傲然地梗着脖颈,不肯流下一滴眼泪。
一样的不甘,却也是一样的最后屈服于了世事无常。
宫羽弦走近了几步,“小二。”
萧云清蓦然回首,“老宫?”
宫羽弦问道:“小二,关于你娘的事儿,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娘?”萧云清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问了,你便答。”
宫羽弦说一不二的态度令萧云清生怯,她只好依言,把自己对于顾子吟的了解悉数说了出来:“我娘是扶桑洲的顾氏二小姐,自鬼王将其灭门后,便嫁与了我爹,成了三清湾的掌门夫人……”
宫羽弦打断了她:“你娘既是二小姐,那你可曾知道,扶桑洲先前还有位嫡长子,是你的舅父,名唤顾子辰。”
关于扶桑洲的种种往事,萧玉笙很少提起,所以萧云清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宫羽弦松开了手,转而揉了揉萧云清的头发,“他为救你娘而死,记住他,别忘了。”
宫羽弦极少做有这种亲密的动作,她的手有点儿发凉,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别扭的,萧云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她仍旧应了一声:“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宫羽弦转身便准备离开,感觉凉意从头顶散去,萧云清想叫住她:“老宫,今日我哥大婚,你不留下来喝杯喜酒吗?”
宫羽弦没有回头,她传音入耳的本事过人,好似什么秘密一般,无来由地说了一句:“不喝了,该走了。”
“等我哥大婚结束,你还会回来的,对吧?”萧云清急忙追问,她清楚自己的功力不敌宫羽弦,担心对方听不见,于是她大喊出声,“老宫!”
可宫羽弦的影子早已埋没在宾客里,萧云清找不到她,只听到她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不用送了。”
宫羽弦走得大摇大摆、无牵无挂,好像只是一位无足轻重的过客,雁南飞而不留痕。
萧云清见状亦赌气地转过身,可她没有走,听着宫羽弦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是不甘吗?
她突然很想回头,然后叫住宫羽弦,问她一句:“你还会回来吗?”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转身相别,又回头纠缠做甚?
可她不甘……
罢了,回头很丢人吗?就算丢人又怎样,反正师徒一场,她什么忌没犯过,什么丑没出过?
“老宫!”萧云清穿梭在众人之间,她拼命想喊住那个行往匆匆的身影,纵使不确定她会不会因自己而留,“我已至及笄,却尚未拜师,你可愿意……”
她不再羞于撂地卖艺,不再担心颜面扫地,不再拘于世家俗礼,因为她想留一个人。
一个授她心法灵力、赠她情诗竹箫之人,一个令她母亲出阁也没放下的采花贼。
闻言,宫羽弦终于停下了脚步,萧云清在来往的宾客间跌跌撞撞,但碍于她的身份,没有人敢作何声讨,却不乏有好事之徒偷瞄这出好戏。
宫羽弦回过身,她冷目微阖,注视着萧云清的踌躇,却道:“不愿意。”
萧云清立时变得无措起来,“为什么?”
宫羽弦道:“你有更好的师尊要拜。”
“没有了,我只想拜你为师。”
“那玉清仙尊呢?你不是一直想拜他吗?”
“我不想了。老宫,不管你去哪儿,带上我好不好?”怕宫羽弦以为自己是无理取闹,萧云清便又添道,“我、我虽有时娇蛮不服管教,但以后不会了,你别走,求你了……”
从小金口玉言的二小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却要强与高傲,结结巴巴地承认错误,还说“求你了”。
即使决绝如宫羽弦,也未免不会为之动容,她哪里在萧云清的口中听到过“求”这一字,而今却为了留下自己,连说了好几遍。
可面对萧云清的苦苦挽留,宫羽弦没办法答应什么,因为她还有重任未了,因为她还想替一人寻仇。
那位故人与萧云清很像,都有一双让人不忍拒绝的桃花眸。
但在萧云清再次开口前,宫羽弦便引风沙障目,借机抽身离开。
她走了,独留萧云清自己在这宾客如云间,恐惧于这乱世苍茫,仿佛诀别前的悲怆。
忽听得旁边一声尖锐的利响,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萧云清反应迅速,蓦地侧身,却瞧一簇冰柱深深地钉进她方才所站的位置。
慌乱随之四起——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二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一声鸣镝划破天空,顷刻响遍整个三清湾,方才还歌舞升平的清辉阁霎时间纷乱不休,拔剑四起。
唐圣元神情晦暗,隐隐泛着狠辣的精光,他猛地揩去脸颊上的血丝,大步走到冰柱前,发现上面还附着一封信来。
何人胆敢在他女儿出阁之际作乱?
唐圣元展开信笺,板着面孔看了一段,忽地脸色大变,手指蓦地捏紧,难以置信地又再读了一遍,这一遍下来,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着抖,指尖甚至戳破了信纸。
“阿爹,怎么了?”
听闻异响,唐姝婉急着要从高台上下来,但裙摆曳地,不慎磕绊,萧蔚明见状忙去搀扶,陪她一同下了高台。
谁知萧蔚明刚走下石阶,便被唐圣元指着鼻子谩骂:“你们萧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不曾想,你作为长子,竟如此上不得台面!”
唐姝婉一手拿过信笺,另一只手还拦在唐圣元身前,生怕他一怒之下造成什么失控的局面,“阿爹别这样,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说着,唐姝婉低头扫了一眼,表情也变得极为难看,还不等众人反应,她便点燃灵火,信笺瞬间烧成了灰烬,而后干笑道:“满纸荒唐言,不知是何人所为,竟开如此低劣的玩笑,这当真……”
“这当真是什么呀?”
檐角上,忽然传来一个轻快的少年音。
在场诸位皆是色变,萧蔚明拔剑出鞘,护于唐姝婉之前,萧玉笙也站了起来,循声而望。
三清湾承办如此盛会,负责戒严的守卫都是上修界的修士,但这黑衣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其中,且在他出声之前还无人觉察,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不可轻敌。
“唐小姐,我好心提醒你,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嫁错了郎君,你非但不听,反倒说我满纸荒唐言,真是让人心寒。”
话音未收,一抹黑影闪过,待旁人瞧清时,他竟已负手立在大殿中央,站在了乌泱泱的人群中。
唐圣元看似冷静,但额头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心中估测着来者实力,不由地愈发心慌,“阁下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
“我都说了,我只是为了提点你,莫要让令媛嫁错郎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宾客皆是面面相觑。
萧蔚明和女鬼有染之事,早已传遍了街头巷陌,闹得人尽皆知,唐姝婉本来也有所耳闻,但毕竟是蓬莱岛有求于三清湾,才有的这桩婚事,她嫁与萧蔚明也并非什么郎情妾意,只为两派同舟共济,不日若亡人谷来犯,三清湾不会袖手旁观罢了。
唐姝婉思量片刻,决定维护萧蔚明,隧道:“小女子嫁谁,便不劳阁下操心了。”
黑衣人笑道:“唐小姐好大的心胸,竟也无所谓萧公子这一颗心,究竟是归你唐家呢,还是另有所属。”
变故横生,萧玉笙乃一派之主,理应及时制止这场闹剧,但他感觉西峰附近的结界不稳,许是有人破坏,意图硬闯,可西峰之巅,便是长明殿了……
趁众人方寸大乱之际,萧玉笙提弓赶往西峰——长明殿里,尚且供奉着萧晗在阳间的最后一柱香火。
见事态愈演愈烈,一直默不作声的萧云清终于忍不住了,她拍案而起,美目圆睁,“你血口喷人!”
黑衣人摊开两手以示无辜,“我怎么血口喷人了,你兄长和梦鬼到底做过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萧云清疑道:“梦鬼?”
“哦对,我倒是冤枉二小姐了,因为你的确不知道,你兄长一心喜爱的月姑娘,便是亡人谷九大恶鬼之一的……”黑衣人语调一顿,眯起眼眸紧盯萧云清愈发煞白的脸,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他终于揭晓,“梦鬼月霖!”
萧云清一下子便怔住了,她愣了半天,才下意识地看向萧蔚明,却见后者亦是血色尽褪,显然是被黑衣人说中了心思。
“哥,你知不知道,月霖是梦鬼?”萧云清不可思议地微摇着头,她快步走到萧蔚明近前,发狠地捶打逼问他,“哥你说句话啊!”
见萧蔚明已然无意辩驳,唐姝婉只得暂且安抚萧云清:“清妹妹你先别急,这众目睽睽的便如此构陷,我相信夫君也是有口难言……”
这一面之词是说给外人听的,唐姝婉旁观者清,她知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齐心协力共御外敌,那无论来多少不速之客都根本不足为惧,最怕的是内讧,一旦自杀自灭起来,不管多大的门派,很快便会一败涂地。
可惜唐姝婉的一片冰心,终是无言谁会凭阑意。唐圣元怒发冲冠,高声喝道:“尔等鼠辈!竟敢妄图拉我女儿下水!”
“爹!”
且听唐姝婉一声变了调的大喊,唐圣元出手如电,在瞬息万变之间一掌打出,直袭萧蔚明的心脉之处,速度之快连近在咫尺的唐姝婉都来不及阻拦,而萧蔚明也无要躲的意思,只静静地目视前方,坐以待毙。
在强悍的灵力触到胸口之前,萧蔚明感觉心脏一紧,不是为着死亡来临前的恐惧,而是他莫名想起了一个名字,这名字的主人陪他在幻境里拜了堂,是他想要白头偕老的姑娘。
月霖……
谁知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却发现竟是有人在情急之下,挡在了萧蔚明的身前,来者背对着他,幻象碎成点点星光,正红的锦袍衣摆飘荡,扫过了萧蔚明冷汗渗透的前额。
唐圣元这一掌使了足足九成力,不料被那人尽数接住,在场列位尚没反应过来时,萧云清先一步拽住了他的红衣。
靠近后山附近,阴冷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儿,寂静的树林里日光斑驳,沿途的岔口很多,几乎走不了几步就会出现一个,这只要稍不留神便会迷路的后山,萧玉笙却走得轻车熟路,因为这里,曾是唐梦安带着他和萧晗玩捉迷藏的地方。
太过于沉寂的氛围令萧玉笙想起了孩提时代,三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回荡在耳际。他晃了晃脑袋,想驱散这突然冒出来的回忆,而就在他摆头的同时,一道划破空气的劲风从他的脸颊边急速掠过!
锋利的匕首径直削向萧玉笙的脖子,速度快得犹如白虹一闪,电光石火间眼看便要见血,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猛然被他抬手用焚念弓隔开。
对于萧玉笙能防住这出其不意的一击,宫羽弦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而后在看向焚念弓的刹那,她便了然于心——这是一把用死人骨头制成的诡弓,周身还发出不祥的黑光,想来与鬼王脱不了干系。
见一击不成,宫羽弦迅速拔出暗藏在腰侧的长剑,她将长剑插地,一踢剑身借力再次跃向萧玉笙,手中的匕首直袭他的下腹。萧玉笙眼疾手快地扼住对方的手腕,向下施力缴了宫羽弦手中的匕首。
匕首落地的瞬间,萧玉笙的目光忽地一滞,“这、这是……”
宫羽弦也停下了进攻,她鄙夷地笑了一声,继而问道:“萧尊主,眼熟吗?这是您发妻顾氏的神器。”
萧玉笙脊背僵直,许是有愧,他一时竟不敢上前,只是木然地唤道:“子吟……”
“你有何资格如此唤她?!”
伴随一声怒吼,萧玉笙顿觉有一股寒意袭来,但他不及躲闪,便被身后飞来的人剜去了右手,焚念弓陡然坠地。
剧烈的疼痛令萧玉笙落了下乘,宫羽弦的反应极快,她一只手攀住萧玉笙仅剩的左臂,借着他向下施加的力道,向前一个空翻身体腾空而起,顺势捡起地上的匕首,幸而萧玉笙及时后退,短刃才擦着他的脖颈划了过去。
甫一落地,宫羽弦便往旁边一翻,与顾子辰并肩而立,二人甚至相视点头,显然是早有预谋。
萧玉笙无力反抗,却也不再退步,他像即将接受审判的羊羔一般,立于原地任人宰割。
“萧尊主,你害得我妹妹好苦。”顾子辰早已作古,现下的他不过是一具尸体,故而他的喜怒哀乐并不明显,但几近声嘶力竭的哀嚎却充满了痛苦,“她助你平定祸乱、随你征战四方、为你生儿育女,可你是怎么对她的?!”
顾子辰光风霁月一生,即使死在无常鬼的手下,也是以剑拄地,屹立不倒。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苟活于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妹妹报仇雪恨,他不忍继续说下去,宫羽弦见此便举起匕首,呈到萧玉笙的面前,质问道:“你给鬼王上香,利用子吟和云清的性命,为鬼王还魂铺路……纵使你与子吟联姻只是迫于形势,哪怕你们之间并无情愫,但云清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言至动怒处,宫羽弦和顾子辰齐齐抬腿,二人左右开弓,把萧玉笙踹出了三丈之远。
宫羽弦乘胜追击,高举匕首狠地下劈。
“今日,我便代子吟送你下地狱!”
第一百零五章 谁共我,醉明月
星奔川骛,岁聿云暮。
萧玉笙清楚自己死期已至,躲不开了。
他在阳间兜兜转转活了数十年,从最开始祥云降世的三清湾嫡长子,到最后的一无所有孑然独行的萧掌门,这一路,他走得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偶尔小憩转醒,竟恍惚间以为自己尚且年少,萧峰指点乾坤,唐梦安品茗煮茶,萧玉笙晨时便随同暮尘四方历练,晌午再与萧晗去后山狩猎,直至傍晚夕阳西下,二人再相伴而归,好赶在宵禁之前,喝上一碗唐梦安炖的鸡汤。
日复一日,却乐此不疲,但彩云易散琉璃碎,这样的时光,终究随着桃花滚滚而逝水东流。
及冠刚过,萧玉笙便在一日之内,失去了父母兄弟,短短十二时辰,他先是从血泊中捞出了萧峰的尸体,回到三清湾后,又见唐梦安耗尽寿元勉强封印住无名,最终萧晗领兵入关,耀阳高照,他却用刀活生生地剥下了无名的一身皮囊。
这种手段太过残忍,无意瞟到无名的尸骨,萧玉笙不住作呕,他强忍着恶心与痛楚,手起刀落,将焚念弓斩成了两截,而后扬言萧晗叛离萧氏,要与之恩断义绝。
后来,萧晗无奈之下回了亡人谷,并自立为王,开疆扩土,趁五大门派休养生息之际,他率领众鬼一举歼灭扶桑洲,把顾氏一家老小悉数祭旗。
彼时旌旗猎猎,烽火欺天,萧晗独独放过了顾子吟一人,扶桑洲几近灭门,为保证门派间的平衡,萧玉笙被迫娶了与自己素未谋面的顾子吟。
遥想娶亲当日,秋风萧瑟,落叶归根,萧玉笙不禁阖目回想,如今又是一地枯黄,枫叶红了满面秋霜。
他欠萧晗的命,天煞孤星抵了;他欠顾子吟的命,宫羽弦既然想要自己偿还,那便拿去好了。
这条以命换命的轮回路,或许自鬼王被一箭穿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然开始了,只不过曾经年轻气盛的他们都没有意识到。
宫羽弦迎身而上,就在匕首马上刺入皮肉的瞬间,萧玉笙眼中精光乍现,他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宫羽弦的咽喉。
此招乃置之死地而后生,像极了最初那个来自亡人谷的少年。
“小心!”
与顾子辰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一瞬清脆的“咔咔”声,宫羽弦的匕首僵在半空,她虽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但她右边的肩膀却被萧玉笙单手给掰折了。
萧玉笙犹如一头不甘束手就擒的困兽,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孤军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缠斗的间隙,顾子辰一直愤恨地盯着萧玉笙,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焚念弓上,不可否认,这是一把极好的弓,锋利无比且极具灵性,有好几次,在宫羽弦用匕首正面交锋的时候,它甚至还能自主地发起攻击,简直跟神器不相上下……
灵光一现间,顾子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个猜想令他顿时不寒而栗,再看那边,由于骨头被生生折断,宫羽弦再也握不住匕首,而地上的焚念弓,却已然持箭在弦,蓄势待发。
顾子辰急忙大喊出声:“宫女侠小心!这把弓会随主人的意志杀戮!”
修真界早有传闻,萧玉笙在束发之年与神器失之交臂,鬼王便在他生辰宴上,送予诡弓作为贺礼,而那弓身却是由蛊洞里的邪祟所炼化而成,是上修界不可多得能与神器媲美的武器。
就在顾子辰呐喊之际,原本落在地上的弓突然像有了生命似的悬空而起,朝着宫羽弦的后背双箭齐发。
宫羽弦听闻后下意识地回头,却见两支离弦的箭朝自己射来,她急忙闪避,但箭却好似有神志般穷追不舍,无论如何也躲不掉。旋即萧玉笙隔空打出一掌,宫羽弦不自觉放慢了速度,岂料箭矢径直贯穿了她两边的膝盖骨,登时瘫跪在地上。
萧玉笙趁机摆脱了宫羽弦的追击,他顾不得断臂之痛,用左手召回焚念弓,继而警惕地盯着对面的两人。
宫羽弦的双腿被废,匕首悬在她的身侧,发出“嗡嗡”的铮鸣声,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猎鹰。而顾子辰想搀扶她,却被两根锁链止住了去路,锁链有如神助地直指要害,角度刁钻,让人避无可避,犹如一张细密的天网,把顾子辰困入其中。
宫羽弦牙关紧咬,却在瞧清锁链的刹那,声音里充满了强忍剧痛的颤抖:“索魂链?!”
“什么?”顾子辰显然也回过神来,他不再盲目闪避,转而一腿蹬地,在索魂链追来的同时一剑下劈,利刃绞进了锁链之中,洪荒遍野的大地甚至都不免震荡,苍凉悲壮的日落见证了月霖自苍穹缓缓降落。
宫羽弦暗骂不妙,月霖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了多日,但她竟没识破月霖的身份,直至如今看到索魂链才恍然大悟。她朝顾子辰喊道:“是梦鬼!快走!”
“为何要走?”顾子辰不禁冷笑,他看向月霖,目光平静又危险,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油然而生,“二十年前,我枉死于血林,如今借着旁人的怨魄苟活至今,便是为了现在。”
萧玉笙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月姑娘?”
月霖没有回头,她死死勒紧索魂链,试图以此钳制住顾子辰,利剑争鸣,震得花瓣悄然飘过,如梦似幻的一场花雨将风中的血腥味儿都淡化了不少。
“果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过一切都该结束了。”
顾子辰对萧玉笙和月霖说道,语气稀疏平常,但他手里的剑就在这一刻仰天尖啸,随即便带着浓烈的杀气朝他们飞了过去。
萧玉笙和月霖合力抵挡,虽然有了帮手,但萧玉笙明显感觉这次的灵力比先前更强了,难道方才的顾子辰还是有所保留吗?
不多时,萧玉笙和月霖就落了下风,两人皆是伤痕累累,他们都知道再纠缠下去将必死无疑。宫羽弦跪趴在外围盯着三人,赤红的双目中杀机尽显,顾子吟留给她的匕首尚有同归于尽之势,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不需要了,抹杀这两个败类,仅他一人足矣。
“萧璠,”月霖收回索魂链的瞬间,无意瞥见萧玉笙断了的右手,她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而晦暗,周身的煞气也随之达到鼎盛,“护好我主人的香火。”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她这是让萧玉笙先走。
萧玉笙自然听得明白,在月霖再次用索魂链缠住顾子辰的间隙,他抽身而逃,马不停蹄地跑向西峰之巅的长明殿。
却说大殿之上的唐圣元怒火中烧,不仅是因为女儿的大婚被人搅扰,更是他使足全力的一掌竟被不知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悉数接纳,真真是丢尽了颜面。
这毛头小子原本施了幻象,却被唐圣元打了个粉碎。眼下,他红衣翻飞,高冠玉带,与萧蔚明站在一起,愣是分不出哪个才是今日良辰的新郎官。
这不计后果却愿为自己放手一搏的背影,令萧云清倏地想起了一位故人,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探向了对方的正红广袖,呢喃般叫道:“何絮……”
默然半晌,萧晗应了:“诶。”
萧蔚明这才痴痴地唤了一声:“何公子……”
萧晗抹去唇角的血迹,他没有去看几近怔愣的萧蔚明,只叹道:“傻小子,怎么不躲呢?”
萧蔚明辜负了月霖,亦有愧于唐姝婉,他不知该作何解释,所以当黑衣人当众点出他与月霖的苟且之情,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如果萧晗没有替他接下唐圣元的这一掌,萧蔚明甚至想,这样一了百了也好,至少他不用再亏欠任何人了。
今日是萧唐两氏的婚宴,门庭若市,几乎聚齐了四大门派的修士,现下萧晗冒然闯入,还有意包庇与梦鬼有染的萧蔚明,定然引起了众多声讨。
但萧晗称王六载,早就习惯了口诛笔伐,因此并未理会,他轻功出尘,仅须臾之间,便飞至了黑衣人的身旁,趁其不备,一举揭下了他的面具。
但这一揭,却令萧晗突然愣住了,他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后是深深的困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
反倒是被揭开面具的少年泰然自若,他指向西方的天空,道:“西峰之巅,一出好戏正在上演,各位不妨随我一同前去观赏,权当是给萧公子和唐小姐庆贺了。”
话音方落,萧晗便开口唤道:“小寡妇……”只不过这一声实在太轻了,轻到除了近在咫尺的亓官楠外,连耳力再好的各大掌门都不曾听到。
见萧晗还没有回神的预兆,亓官楠贴近他的耳侧,压低了的嗓音依旧掩盖不住少年的意气风发:“师父不去瞧瞧吗?”
这张略带蛊惑的脸陡然靠近,上挑的眉眼让萧晗回想起了自己在九曜潭中捡到的孩子。
原来,他曾当徒弟养的肖鸹芣,竟是两百年前,亓官翊和甄婉的遗孤——亓官楠。
第一百零六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萧晗细细地看了亓官楠好一会儿,而后,在一种不舍却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的复杂神色中,他道:“小寡妇,你还活着……”
一瞬间,亓官楠胜券在握的笑容凝在了嘴角,像是没有听懂萧晗的意思,他反复回味着这句未说完的话语,半晌之后,他醍醐灌顶地失笑出声,“不错,我还活着,师父很失望吧?”
不等萧晗回答,亓官楠低头扫视了一下四周,众人都争前恐后地前往西峰,这为他和萧晗的叙旧争取了一点儿时间。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即使萧晗的到来是他始料未及的,但这区区的变数并不会影响大局,所以亓官楠悠哉悠哉地道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师父啊,真是太久没这般唤过你了,说实话我还挺怀念的,哪怕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圣道与仙道不同,仙道乃依靠修为延年益寿,但圣道之人无法名列仙班,却是尘寰至极,凡修此道者,无需灵力法术,也可根骨长存、血肉不衰。
两百年了,亓官楠容颜未改,一直是以少年之姿混迹修真界,最终拜了尚且束发的萧晗为师。
“你的两缕恶魂便出自我手,还有你遇到的很多人,都只是我的一抹魂魄罢了。”亓官楠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说来也巧,你若不是个坏胚,我还真未必能操控得如此得心应手,哈哈哈哈!”
面对亓官楠赤裸的讥讽,萧晗沉默了,他伸手搭上亓官楠的肩膀,打断了他这种歇斯底里的笑,“小寡妇,我知道是你。”
亓官楠登时怔忪不语,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极低,压抑其中的是显而易见的痛苦:“你知道是我?嗬,神机妙算的何仙君知道是我,所以然后呢,杀了我?”
萧晗兀自没有应声,只是撤开了手,此刻煎熬的沉寂令亓官楠彻底慌乱起来,他感觉身上的温度在逐渐消散,可在与萧晗的对视间,好像有团毛茸茸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肩上,亓官楠侧目,竟是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
他想起当初在九曜潭里,萧晗也曾变出过一只猫头鹰,金棕色的羽毛扇动,在暖洋洋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彼时萧晗让他喊自己一声“哥哥”,他没喊,反而直呼其名“何絮”,后来萧晗拿他没办法,便把猫头鹰直接给了他。
再抬眸时,萧晗已经走了,看方向是要飞往西峰,亓官楠并不打算追上去,只是停在原地呆呆地目送萧晗远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猫头鹰的翅膀。
察觉到有人走来,亓官楠扭过头,发现沈谪仙同自己一样,也在望着天际的那抹红衣。
沈谪仙问道:“你的棋局里,可曾出现过这枚棋子?”
亓官楠知道他指的是萧晗,隧觉无趣,甩袖欲走,“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沈谪仙轻摇折扇,一双平素含情的眸子在此时却狠戾横生,他用霄雿挡在亓官楠身前,垂首轻道:“能审局者多胜。”
亓官楠推开好似威胁自己的神器,他深感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自古及今,弈者无同局。”
这次并非是佯装样子,他是真的算不出,萧晗作为变数,究竟能否活到最后。
为了报仇雪恨,亓官楠这一盘棋下了两百年,这一盘棋下得太大了,大到跨越了经年似水、囊括了山河万里;可这盘棋也很小,小到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的苦恨芳菲,小到连他难得想高抬贵手放过的一枚棋子都保不住。
大红的喜袍翩然飞扬,似水墨江南中的一点朱砂,沈谪仙看向萧晗渐行渐远的身影,只默念道:“二郎,保重。”
萧晗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甩下了众位宾客,率先一步独自上了西峰。
距西峰越近,萧蔚明便越感应到四周有隐隐的煞气弥漫,他劝说唐姝婉留在半路,若有什么不测,也好及时逃离,毕竟一场充满利用的联姻,不足以让一位无辜的女子搭上性命。
唐姝婉识得大体,自然知道有些事情萧蔚明必须要做个了断,而这煞气源于的那个女鬼,或许才该是今日名正言顺的新嫁娘,自己却是占了她位置的罪魁祸首。
唐姝婉停在了西峰半腰,她为自己施下了结界,看着萧云清也步履匆匆地往顶端上走,心脏骤然一顿,随即一种难言的不安涌了上来。
传言萧家二小姐的祖父祖母便死于厉鬼之手,她的母族又遭鬼王屠戮,顾氏所在的扶桑洲时至今日仍凶煞冲天,最开始的五大门派自此也仅剩下了四个。
唐姝婉忽然很好奇,如果西峰之巅的女鬼正是萧蔚明的心悦之人,那萧云清会念及手足之情,而放过她吗?
萧云清不曾注意到唐姝婉眸中的悲悯,她握紧了腰间的紫金箫,其上挂着的翡翠流苏随风摆动。
西峰之巅,萧玉笙疾步行至了长明殿,血从他右臂的断截处汩汩涌出,但经方才一战,他已然没有多余的灵力止血了。萧玉笙伸出左手,沾了点儿伤口的血,旋即席地画符,一道蓝光闪过,香火立刻被笼罩在屏障里。
这是三清湾世代相传的法术,由于先前发生过谋权篡位的事情,所以每当掌门继位之日,便要签订血契,必要时可开启屏障,保证一派宝座不会被奸人染指。
如今,萧玉笙不确定月霖能拖多久,如果顾子辰杀了上来,至少要确保他无法熄灭萧晗的香火。
掌门除外,没有人能强闯这扇屏障,若掌门因故仙逝,便只有其血缘宗亲能以心脉之灵打开屏障。
萧玉笙做完这一切后,他退了两步,站在正殿之前,朱色的大门历经风吹日晒,逐渐变成了暗淡的血红,但这座殿宇在阔别已久的日光下,竟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富丽堂皇,因为这里曾经的主人是三清湾尊贵的二公子。
“哐当”!
一个自殿门外响起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萧玉笙的冥想,他回首,只见一袭黑袍的月霖被踹飞到自己脚边——顾子辰终是来了。
“萧璠,”月霖艰难地仰起头,不停地往长明殿爬去,“我主人的香火……”
萧玉笙没了右手,平衡不稳,只得稍躬下身,想扶起月霖,“放心。”
可话音未落,顾子辰便挥剑冲了进来。萧玉笙已成残废,而月霖又被重伤,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仿佛要把经年的恨意一五一十地还施彼身。
但月霖的神情很是平静,在面对顾子辰时没有丝毫的悔意和害怕,她甚至啐了一口血沫,转而咧开一个鲜红的微笑。
“梦鬼,你跟随鬼王践踏扶桑洲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顾子辰踩住被他踹翻在地的月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萧玉笙单手无法拉弓执箭,但他却死死握着焚念弓不肯放手,紧到手背的青筋都尽数凸现,焚念弓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愤懑和挣扎,竟开始汲取萧玉笙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随后凝箭齐发。
顾子辰由势所迫,不得已躲开几丈,但在他闪避的中途,感到一股劲风自身后袭来,凛冽的杀气令他下意识地仓促后仰,却觉眼前一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横扫而过。
“主人……”
在看清来者后,月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她没有流泪,可轻微的鼻音却听得萧晗心中一滞。
萧玉笙同样也为月霖的这声“主人”所触动,他想说点儿什么,却呡着薄唇一时语塞。
梦鬼的主人?
顾子辰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年,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声音里满是惊恐:“你、你是鬼王……”
相比于对方的错愕,萧晗倒坦然得多,他神情淡漠,只略带感慨地微蹙起眉,点了点头。
顾子辰猜不透这位活阎王到底意欲何为,他几乎连思忖的余地都没有,却发现萧晗宛如突然变了个人一般,原本独属于少年的明朗此刻荡然无存,源自骨髓的阴翳和暴虐立时取而代之,狠戾森冷的目光直视着自己,饶是复仇心切的顾子辰也不禁暗暗心惊。
只见萧晗轻启薄唇,低沉暗哑的声音几乎消散在了血腥飘荡的风里:“你既已知晓,那本王便亲自送你一程。”
言罢,萧晗先发制人,展开了疾如骤雨的攻击,显而易见的杀心直逼得顾子辰不得不全力与他厮杀。就在这难分高低之际,一声凄厉的嘶吼突然响彻了西峰之巅,以至于萧玉笙和月霖几乎是同时循声望去,只见萧晗的手已经完全贯穿了顾子辰的腹部,白花花的肠子混着鲜血流了一地。
顾子辰的眼中不甘地闪过一种气绝前的怨毒,萧晗不疾不徐地把手抽了出来,他盯着顾子辰,而后倒退了半步。没了外界的支撑,顾子辰拄剑跪地,最终阖目的时候,身体却依旧挺拔如松屹立不倒,好似是以身殉道的至死无休。
第一百零七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一幕直看得萧玉笙震愣当场,心底却有一股欠意油然而生,在周遭重新归于寂静无声时,他看到萧晗一身喜服,红衣在鲜血的浸染中更加诡艳,许是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月霖率先反应过来朝萧晗奔去,“主人!”
此时的萧晗显然已是筋疲力尽,他晃了晃脑袋才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在看到月霖朝自己这边跑过来时,他想笑一下给予月霖安抚,可就在下一瞬——原本双腿已残的宫羽弦却猛地一跃,她高举匕首,尖刃正对着萧晗的心脏。
月霖方才在与顾子辰交手的时候受了重伤,此时即便想救萧晗,却也无能为力,她只得拼命大喊:“主人小心!”
可与此同时,月霖感觉有一个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速度之快连她都看不清究竟是何人,但在下一刻,匕首没入皮肉的声音响起,飙飞的血花溅到了月霖的脸上,模糊了视线。
“萧璠——!”
在萧玉笙倒地的瞬间,萧晗猛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令他心神俱颤——就在宫羽弦耗尽灵力准备最后一击之时,连月霖都来不及阻挡的神器,萧玉笙却孤注一掷地替萧晗挨了下来,顿时血溅三尺。
现下,宫羽弦显然也已是强弩之末,但萧晗也无暇他顾,只颤抖地扶着半跪在地的萧玉笙。
月霖的眸子里杀意尽现,她掐住宫羽弦的脖子,径直飞离了西峰之巅,因为她知道,此刻,便是这对萧氏公子间最后的告别了。
到了半山腰处,月霖松开了几近断气的宫羽弦,旋即抬手生生捏断了她的三根肋骨。沉闷又尖锐的疼痛在腹腔中炸裂,宫羽弦低头克制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不想在临死之前示弱让对方得意。
宫羽弦的反应如同无知无觉,这让月霖实在生厌,她原想代萧晗好好将其百般折辱致死,可宫羽弦却麻木又无畏地承受了一切,视死如归。
既如此,也没必要彼此消磨时间了,月霖花袖一甩,两条索魂链齐齐缠绕上宫羽弦的腰部,明显是连全尸都不打算给她留。
“月霖!等等!”
萧蔚明情急之下掷出长剑,但他害怕伤到月霖,于是刻意扔偏了方向。感觉到威胁席卷而来,月霖面色骤变,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寒霜,眼神也变得阴冷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担心月霖误会了自己的用意,萧蔚明急忙解释:“月儿,我……”
谁知月霖却打断他道:“萧公子,你已有婚约在身,不便这样唤我。而且我要做什么,也与你无关。”
“怎的与我无关?”月霖凉薄的话语无疑刺痛了萧蔚明,他将身负的大义和责任抛之脑后,恳切的语气满是真挚,“月霖,你应当知道,我这辈子仅心悦一人……”
但不待他说完,月霖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令你心悦之人并不是我,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会为花香莞尔,会为叶落伤悲,闲暇的时候会说笑打闹,遇着事儿了也只会往你身后躲,或许还会嗲着嗓子喊一声‘萧哥哥’。”
萧蔚明置若罔闻,只是望着月霖,在他的印象里,月霖一直是了无心机、单纯善良的一个姑娘,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惨淡阴郁的模样,她没了笑容,灵动的杏核眼好像失了神采,只有一种漠然的狠毒。
“但真正的我,只会嫌野花碍眼,虫鸣聒噪,蓝天白云亦是困扰。我自小长于亡人谷,过惯了刀尖上嗜血的日子,每次交锋均是以命作赌,手下败将皆为祸根,所以我不会心慈手软,只有彻底将威胁扼杀才能使我确定自己还活着。”
这些话,月霖从未与萧蔚明说过,虽然她早就坦白了自己的梦鬼身份,但却始终不敢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萧蔚明。
所以即使现下有千言万语,月霖却也只能带着释怀和愧疚,道一句:“萧公子,对不起,你信错人了。”
语罢,月霖出手如电,在摁住宫羽弦头顶的瞬间,对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变故仅在刹那之间,连离得最近的萧蔚明都没有反应过来。
“月霖!”
萧蔚明顾不得月霖方才的一番话语,赶紧把宫羽弦从她手里抢救出来,他试探后者的鼻息,温热而轻缓,谢天谢地,月霖没有杀人……
可萧蔚明还未及松口气,便发现了宫羽弦的异常——她没死不假,却像个丢了魂的木偶,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凌厉的双目也失去了光泽。
“月霖,你做了什么……”
萧蔚明的无措和痛苦月霖看在眼里,她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但心脏不可遏制地揪成了一团。她从不为辜负了谁感到亏欠,但萧蔚明不一样,他不因身世弃她、不为立场负她,是在乱世中不肯放开的手,是拜过天地的如意郎君。
“如你所愿,我没杀他。”
语毕,月霖决然离开,她身为梦鬼,不可能因为情爱便予取予求,毁掉宫羽弦的神志而留下她的性命,已经是她能为萧蔚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萧公子,在我死前,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如果这是我能弥补的。
等萧云清赶到的时候,便瞧萧蔚明呆滞地抱起宫羽弦,将她安置在一棵隐蔽的槐树之下,“老宫?!”
萧蔚明发现萧云清跑了过来,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愣愣地叫了一声:“清儿……”
萧云清无暇回应,她正急切地搂着宫羽弦,“老宫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但宫羽弦就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对外界的所有逆来顺受,萧云清咬着下唇,不想在宫羽弦的跟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可金豆子却断线似的往下掉,她不愿相信般摇着头,嗓音近乎嘶哑:“宫厌阳——!”
众宾客的脚步声飘渺传来,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他们掠过大地带起的尘土。萧云清忍痛放开宫羽弦,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了她的身上,而后转头对萧蔚明冷言道:“我要杀了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萧蔚明本就木然的面容又僵硬三分,他没说什么,只告诉萧云清:“父亲在西峰之巅……”
毁去一人全部的神志和记忆,试问这种法术除了梦鬼还有谁能做到?所以萧云清不曾过问是何人所为,萧蔚明也并未替月霖求情,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
果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大日子,萧蔚明目光涣散地看向被树荫遮蔽的阳光。
人和鬼的交战,正与邪的碰撞,注定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西峰之巅,萧晗正在源源不断地为萧玉笙输送灵力,但强悍的力量此刻却显得杯水车薪。萧玉笙伤得实在是太重了,右手的残废原已令其摇摇欲坠,加之为萧晗挡下顾子辰的致命一击,让他早已油尽灯枯,雪上加霜。
萧晗是真的慌了,他极少这样不知所措,只能固执而不甘为萧玉笙地渡去灵力,却又一次次地感觉后者的身体逐渐衰竭。
萧玉笙摇头道:“没用的,停手吧。”
萧晗充耳不闻,引得萧玉笙连说了两遍,后来他听烦了,便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句:“闭嘴。”
萧玉笙强行打断了灵流,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反噬,呛出了一口血,在萧晗想重启法阵的时候,他拉住萧晗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心脉已枯,没得救了。”
“为什么?”萧晗不明白,“血债血偿,顾子辰该杀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要替我死?”他双目空洞,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玉笙,好似想从这张廿载未变的脸上,寻一个迟了二十年的因果。
萧晗恨过自己,萧玉笙不合时宜地想到这点,不禁哑然失笑,不过就算恨过又怎样?他们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亲情,无人能及的默契,以及交付后背的信任,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深厚到已然融入了他的生命。
所以为什么要替萧晗死,萧玉笙觉得这个问题无需回答,因为兄长为弟弟遮风挡雨,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但若萧晗知道了,怕是这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中,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萧玉笙不想让他背负太多,既然如此,不如便以谎言结束——
“只有我死了,云清才能活。”
萧晗闻言,眼中泛起的波涛似乎要将对方淹没,可萧玉笙却偏开头,不愿与他对视,道:“原是我的错,如果云清要恨一个人的话,便恨我好了。”
与此同时,萧云清匆匆赶来,她正欲上前,却见萧晗赤手捅穿了萧玉笙的心脏。
“爹——!”
身后是萧云清痛不欲生的哀嚎,但萧晗置若罔闻,此刻他与萧玉笙挨得极近,近到他几乎能感觉到萧玉笙快速流逝的生命。萧晗垂首,只道:“让她恨我吧。”
在萧玉笙倒地的瞬间,萧晗轻轻地唤了一声——
“哥。”
真的很轻很轻,几乎就要伴随着叹息随风而散,但萧玉笙听见了,胸口的鲜血汩汩涌出,在意识彻底消弭之前,他朝萧晗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最终安详地阖上了双目。
第一百零八章 唱罢秋坟愁未歇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萧晗转过身,正视着泪如雨下的萧云清。
小侄女,天命难改,若你要恨一个人的话,那便恨我好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由于萧玉笙骤然殒命,原本璀璨的夏日晴空在瞬息之间被浓密的黑云尽数湮灭,风雷涌动,势如破竹,伴随着来自大地的怒吼和震颤,肆虐的黑暗以一种狂妄的姿态开始吞并光明。
这转瞬的风云变幻,令萧云清止不住地发冷,那股寒意好像是从骨头缝里溢出来的,自内脏传遍全身,她双手颤抖,几乎完全吃不住力,紫金箫“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杀了我爹……”
萧云清如是问道,她并不指望萧晗解释,可她依然想问。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她最交好、最信任的朋友,杀了自小疼爱宠溺她的阿爹。
以前,萧云清恨极了亡人谷,因为顾氏一族皆死于鬼蜮之手,但后来遇到了何絮和月霖,她意识到自己不该以偏概全,她甚至信誓旦旦地跟宫羽弦说过——
“出身之地从来不是评判他人善恶的标准,亡人谷里也不乏可悲之人,我曾经跟你一样,认为凡入鬼道者皆死不足惜,但我后来发现我错了。”
可结果呢?
宫羽弦被月霖所害,现下失了神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萧云清自己也没有幸免,眼睁睁地看着阿爹送了性命。
曾经的话变为了戏谑的空谈,现实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肆意地嘲笑着她的天真和愚蠢。
事到如今,萧云清适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错,鬼就是鬼,他们没有心,他们不会痛,他们连血都是凉的,所以根本无需怀以慈悲,任何的同情都将转为利刃,最终刺向自己。
萧云清垂着头颅,似是喃喃自语:“何絮,你杀了我爹……为什么?”
萧晗将她的痛苦和挣扎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不希望萧玉笙在九泉之下还有遭受儿女的怨恨,所以萧晗只是默认般闭上眼睛,道:“因为令尊想毁了鬼王的香火。”
“鬼王……”萧云清察觉出了异样,她歇斯底里地追问道,“你和鬼王,究竟是何关系?”
萧晗不语。
可萧云清却穷追不舍,“何絮!回答我!”
黑云蔽日,昏天暗地。
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晗半抬起头,缓缓望向天幕。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有什么干净纯澈的东西落回了心底,他站在西峰之巅,却蓦地看到了洛寒,看到了暮尘。
看到洛寒在绝情殿里教自己执笔写字,说:“念善吧,不要作恶。”
看到暮尘在长明殿前助自己舞剑修炼,道:“但求无愧于心。”
其实萧晗这两辈子,原都是想做一个善人的。
可惜上一世没有做到……
在死寂般的静默中,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他就是鬼王萧叶舟!”
还在议论纷纷的宾客们顷刻间安静了下来,这个如同惊雷一般的消息立时炸开,哪怕是姗姗来迟的孟三良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所有的目光一时间齐聚在萧晗身上,锐利刻薄到几乎要将他生生剖开。
亓官楠在众人面前站定,“各位若不信,一问梦鬼便知。”
言罢,他挥手示意把月霖带上来,这次联姻的宾客几乎聚齐了四大门派的修士,故而捉拿一个梦鬼简直轻而易举。
两个修士将月霖一齐押了过来,小丫头的袖子都被刀剑划烂了,八道狰狞可怖的伤痕无疑昭示了她便是九大恶鬼之一。此刻月霖浑身上下挂满了镣铐,沉重的锁链锢得她直不起腰,白发也因此散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聋了吗?!”其中一人踩上月霖弯曲的脊背,瘦小的身影顿时被压垮在地,“他是不是你的主子?说话!”
可月霖却银牙紧咬,即使痛得眼花耳鸣,也不肯漏出一丝呻吟。
既然亓官楠想把这沉寂了二十年的秘密昭告天下,萧晗也不在乎什么所谓的身死魂消,反正他早就该烂在地狱里了,任何的口诛笔伐都奈何不了他,唯独月霖……
漠然地扫视了一周,目光却被月霖的白发刺痛,萧晗沉声道:“放了她,本王任凭处置。”但话锋一转,瞳孔倏地变为猩红,隐约泛着嗜血的凶残,“否则,本王便如屠戮顾氏一般,杀光其余四大门派。”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许多怒斥之声。
“尔等宵小!安敢如此嚣张?!”
“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等已在三清湾布下天罗地网,你逃不掉的!”
更有甚者,说到动容处几近潸然泪下,“二十年前,你引鬼军破关门,害死了萧峰和唐梦安,如今你又亲手杀死了你的义兄萧玉笙……”他感叹道,“鬼王,好奸计、好谋算呐!”
什么奸计?什么谋算?
不过是世事无常,而萧晗能做的,就是目送往昔如流水,匆匆不回头罢了。
孟三良上前一步,想把萧云清拉过来一点儿,可就在马上要碰到她的时候,一直处于失神状态的萧云清猛然爆发出一声惨叫,而后,她周围一丈之内的人便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飞了出去。
孟三良也不可幸免,但好在他几经战乱,法力大增,没有被萧云清斥开太远。
突然,平坦的大地上忽然裂出几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兵荒马乱中,一身浅蓝的萧云清面目狰狞,衣角翻飞,她拿起紫金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纯净的乐声传至三清湾的每一处角落,月霖只觉头痛欲裂,她痛苦地皱起眉,手却被镣铐死死钉住,无法掩住耳朵。
萧晗也因着乐声一阵恍惚,他视线不清,根本无法带着月霖全身而退,所以他拿出藏在衣襟里的骨哨,混着箫声,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召来了无常鬼。
谁知一位修士趁虚而入,想偷袭杀了梦鬼,省得夜长梦多,但却在他拔刀之际,一把长剑忽地飞来,将他的利刀斩成了碎片。
这把剑委实眼熟,孟三良顺着反方向望去,不料与萧蔚明四目相对,“萧公子?!”
孟三良的诧异过后,是守卫更绝望的呐喊:“不好了!无常鬼带领走尸攻上来了!”
四下顿时慌乱一片。
“看来传闻所言不假,这姓萧的与梦鬼确实有染!”
“萧公子,你与厉鬼同流合污,该如何告慰令尊的在天之灵!”
“先别说这个了!万一鬼王东山再起,你我都极有可能客死他乡啊!”
萧蔚明没有理会旁人的指点和谩骂,他收回长剑,指尖抹血,撑开一个结界把月霖罩了进去。萧晗也掐准时机,赤手下劈径直切断了镣铐,旋即抱起月霖一跃而起,暂且离开是非之地。
唐圣元怒喝:“追!不能让鬼王跑了!”
然而,他却低估了走尸的速度,正欲飞身而起,便发现走尸已经蜂拥行至,几乎爬到西峰的半山腰了。
“嗬,唐尊主,您神机妙算的能力似乎大不如前了。”
走尸的阵营中,无常鬼提前一步走了出来,倨傲地轻笑。
唐圣元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一派掌门,片刻的震惊之后便立马镇定下来,他没有回应无常鬼的挑衅,迅速指挥众修士摆出了迎战的阵势。倒是摇光看不惯无常鬼那嚣张的德行,忍不住回怼道:“见不得光的杂碎,还真敢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前来送死!”
无常鬼咧开左边的唇角,右眼却掉下一滴热泪,他状似癫狂,拔剑笑道:“长老好学识,正巧在下也略识得些字,今日便与长老切磋一番!”
半空中,月霖不安地挣动起来,“主人你别管我,快走……”
“傻丫头,还没明白吗?”萧晗抬眸望向漆黑的苍穹,此时的上方明显多了一层毫无破绽的屏障,奈何他无法打碎,便只能任由四大门派瓮中捉鳖,“我走不了了。”
月霖环视着周围,如儿时一般把头抵在萧晗肩上,无助地唤着:“主人……”
可萧晗却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白发,道:“丫头,叫声‘哥’吧。”
月霖愣住了,她并非不敢逾矩,但事到临头,萧晗却仍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令她着实心慌。
但萧晗不以为然,他哄小孩似的说道:“叫一声吧,叫完了给你买糖葫芦。”
月霖终于犹豫着叫了一声:“哥……”
萧晗满意地笑了,他抱着月霖颠了两下,而后抬头问道:“听见了吗?这丫头虽傻,但你舍得让她给我陪葬吗?”
上空没有任何人,月霖正想问萧晗在与何人讲话,便听“轰隆”一声。
层层乌云之中突然传来翻滚的雷声,炸裂的巨大闪电将漆黑可怖的天幕撕扯得四分五裂,耀眼的光芒竟一瞬间将永夜照亮。
萧晗一掌落在月霖背上,将她送出了笼罩着三清湾的屏障。
“主人!”
月霖不受控制地向上飞去,而与她擦肩而过的,竟有一抹皎然如月的身影。
待重新站稳后,月霖急切地捶打着屏障,她看不见里面的境况如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大喊:“主人!”
第一百零九章 春丛认取双栖蝶
月霖急忙砸着屏障,泪花不自觉地泛滥了脸庞,她还未抬手擦净,便听到一个熟稔于心的声音——
“丫头,哭丧呢?”
是萧晗的声音。
月霖还以为自己耳目昏聩,一时间竟没有回头,她愣了良久,直到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便猛地拔出匕首横在对方的颈侧。
也正是这一动作,引得男子不禁冷笑,“叼奴,还敢欺主?”
他的嗓音低沉,却带着说不出的纵容,月霖这才得以看清对方的面容——是二十年前的萧晗,并非何絮的躯壳,而是真真正正的鬼王萧叶舟。
月霖难以置信地开口:“主人……”
可若眼前之人是萧晗,那方才拼尽全力送自己出屏障的又是谁?
“他说得没错,傻是傻了点儿,但我确实不舍得让你陪葬。”
萧叶舟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没来由地叹了一句,而后他用左手稍稍抵开了月霖的匕首,姿势略显古怪。
此刻月霖才忽然发现,这人好像……
没有右臂。
萧晗当年死前,的确是先被顾子吟砍去了右臂,而后才死于萧玉笙的一箭穿心,这个想法令月霖如遭雷殛,难道面前的人是……
一具尸体?
是了、是了,仅有这一种可能了,容貌未改、修为未变,连一颦一笑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月霖确定,是亓官楠复活了这具尸体。
他不是萧晗,他有的只是一具躯壳,也许还有一些濒死前的记忆与执念,但无论如何,他不是萧晗。
似乎是猜出了月霖的所思所想,萧叶舟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但这次的笑意不深,明显在碰到白发的时候僵了一下,“丫头,你长大了。”
月霖望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子,也莫名其妙地乐了起来,“是呀主人,二十年了。”
萧叶舟半梦半醒似的点了点头,他神情恍然,有种沧海变桑田的无力感,月霖忽然觉得他与萧晗不一样。
许是套着何絮壳子的缘故,萧晗的眉目间总有少年的明朗,少了几分戾气与阴鸷,但萧叶舟不同,他是历经风霜苦寒的鬼王,孑然于高阁之上,独立于无人之巅。
断桥不断肝肠断,孤山不孤君心孤。
对于这样的萧叶舟,月霖无疑心生怜恤,她素来不解凡尘烟火,但萧晗也好、鬼王也罢,眼前的这个人,从来都不曾薄待了她。
“哥。”
月霖唤着,抬手抱住了萧叶舟。
温暖而柔软的小丫头,差点烫化萧叶舟那颗早就枯竭了的心脏。
他被这一捧久违的热度刺痛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他搂着她,自此不再形影相吊。
可仅维持了一瞬,萧叶舟便放开了月霖,“走吧丫头,去哪儿都好,别再回亡人谷了。”
“可是主人……”
不等月霖说完,萧叶舟便摇头否决了她的想法,“他送你出来,自是也想让你好好活着的。”
月霖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萧晗,方才是萧叶舟和萧晗隔着屏障里外感应,随后同时爆发出一股强悍而相通的灵力,才得以破开一个小口,送自己出来。
言罢,萧叶舟转过身去,翻飞的墨色斗篷扫过月霖灰白的发丝,黑与白交错缠绕,一如他们之间的相互救赎。
月霖抿唇轻笑,她伸出手,一个寒气四溢的冰棺逐渐浮现,而冰棺中冻着的,是一只右手。
萧叶舟覆上冰棺,白雾弥漫,很快便化成了血水,他拿起断肢,接上了自己的肩膀,由于这具灵体的修为高深,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刀口处瞬间融合,二十年前便被斩去的右手完好如初,萧叶舟活动了一下,叹道:“留这种东西不嫌瘆得慌吗?”
月霖执着道:“可婢子想为主人保个全尸。”
全尸……
萧叶舟有自知之明,月霖认的主子是屏障里的少年,而这所谓的“全尸”才是自己,遂不由得自嘲一笑,随后他背过身,对月霖说道:“你走吧。”
月霖依言离开了,她没有回头,亦不再管红尘嚣嚣,因为她知道,萧叶舟不会救萧晗,她必须回亡人谷,然后命全部鬼众倾巢而出,这样才有可能与四大门派势均力敌,也只有这样,才能打破屏障救出萧晗。
萧叶舟负手立于原地,面无表情地看向屏障之内——两个衣着大婚喜服的人在彼此相望,他们身上的金丝龙凤栩栩如生,在风的轻拂下宛如盘旋天空,飞入五彩祥云之中。
因为暮尘现下是褚寻忆的模样,萧叶舟并不认得他,但萧晗知道,近在咫尺之人,是自己两世轮回也念念不忘的师尊。
适才打破屏障之际,萧晗亲手送月霖出去,不料暮尘却孤注一掷地闯了进来,现在屏障早已关闭,谁都出不去了,想到这里,萧晗一时竟啼笑皆非,“你不该进来的。”
暮尘却道:“你也不该随意动用骨戈术的。”
萧晗闻言,也自觉理亏,于是从善如流地笑了笑,“一次而已,下不为例。”
不过算了算时辰,骨戈术本应困住暮尘三日才对,但他此刻却已然站在了自己跟前,萧晗瞥了一眼屏障外面的萧叶舟,没好气地问道:“是那厮替你解开的?”
暮尘没有理会萧晗,反而扫视下方,道:“来了。”
唐圣元一马当先,带人杀出了走尸的包围,他大声道:“诸位不必多虑,恶鬼如云也不过尔尔……”
话音忽然顿住,唐圣元神色一凛,抬头往屏障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小鬼鱼贯而出,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脚下仿佛并未落地,他们肃然立于两侧,鬼面大旗陡然升起,在猎猎的风中飘摇,苍茫落日,将其染就血一般的艳色。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外界,他肩披玄色锦袍,头戴十二旒冕,双手拢在宽大的广袖中,低着头,有些漫不经心,好像在看着什么发呆。
唐圣元惊叫不妙:“是鬼王萧叶舟!”
紧随其后的萧云清疑道:“可若他是萧叶舟,那何絮又是谁?”
唐圣元耳力极敏,他听到走尸还在络绎不绝地奔涌而来,干脆率先向萧晗冲去,打破了这对峙的局面。
“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杀了他再说!”唐圣元首当其冲提剑迎战。萧云清与萧蔚明并肩断后,替唐圣元拦下如洪水般涌现的走尸,萧云清的箫声减缓了鬼怪的速度,萧蔚明的长剑雪亮而锋利,轻易便能杀光近身的邪祟。
所有全副武装的修士亦是齐心协力,他们列成巨大的战阵,犹如汹涌的波浪冲向战场。
“寻忆,你来送我,我很高兴。”
特意唤的“寻忆”,是因为萧晗不希望和暮尘染上任何瓜葛,他为修真界肝脑涂地,好不容易用命换来了旁人的一声“玉清仙尊”,最终如果因自己身败名裂,太不值得了。
萧晗的表情太过轻松,也太过释然,若非此时四面楚歌,暮尘当真恍然回到了他们的成婚之夜,“你要做什么?”
“我说了,你来送我,我很高兴,”萧晗一顿,他盯着暮尘,余光却瞟向了屏障之外的萧叶舟,“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语毕,萧晗骤然抓上了暮尘白皙的手腕,随即便往三清湾的禁地飞去,暮尘虽行动受限,但他知道萧晗终究没忍心发狠,但就是因为如此,暮尘才不由得愈加心慌,“难道你还要再用一次骨戈术吗?”
“是又如何?!”
萧晗怒吼,神色疯魔而扭曲,这副神憎鬼厌的模样一如当年,但暮尘仍坚定地望着他,最后任由他把自己扔进了结界遍布的禁地。
在萧晗临走之际,暮尘拉住了他的喜袍,旋即拔出腰间的软剑交付予他。握上带有余温的剑柄,萧晗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恸,虽然转瞬即逝,但暮尘看得分明。
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萧晗不得已狠心甩开了暮尘,他狂妄扬言:“本王跟仙门百家的恩怨,尚且轮不到你来插手!”
别插手了,师尊,就让我把罪赎完吧。
萧晗离开,一袭红衣裹挟了雨雪,他拆下编进长发里的一缕青丝,拿在手里看了片刻,末了用鬼火烧了个干净。
萧晗所做的一切,萧叶舟皆尽收眼底,他不明白,那个同样身穿喜服的男子——萧晗至死也想守护之人——究竟会是谁?
嗬,有意思。
萧叶舟在小鬼们的拥簇之下,面色冷淡,眼神却带着几分鄙薄和玩味。
他淡淡地注视着萧晗,不同的眉眼、轮廓,却是一样的神韵、执著。
萧叶舟勾了勾嘴角,绽开一个血腥的微笑,他随手抓了一个小鬼抵在屏障上,一阵肝胆俱裂的惨叫过后,小鬼只剩一堆焦骨,而屏障也融开了一人高的缺口,萧叶舟便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直至现在,萧晗才将他完完整整地瞧了个真切,端详着曾经的自己,萧晗展颜一笑,“早闻鬼王名满天下,今日有幸终得一见。”
萧叶舟目闪幽光,森森白齿间传出的嗓音没有温度,是一种独属死亡的寂寥——
“他在哪儿?”
第一百一十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萧叶舟想寻暮尘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萧晗明知故问:“谁?”
“你知道是谁。”
萧晗故作思忖了良久,最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道:“他死了。”
萧叶舟一直沉如潭水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说什么?”
“鬼王果真是贵人多忘事,”萧晗道,“你临死前用胸口的箭刺穿了他,心脉既断,活不成了。”
“不可能!本王分明用修为护住了……”言及此,萧叶舟眯起眼睛,带着一抹把苍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从容,只问:“他不愿见我?”
相比于萧叶舟的惊愕与猜忌,萧晗却淡漠得多,面对曾经的鬼王,他不可一世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末了还斜睨了萧叶舟一眼,只戏谑笑道:“你猜。”
萧叶舟没什么耐性,他猛地下手,扼住了萧晗的脖子,指尖深深陷入皮肉,掐得他喘不上气,“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暮尘在哪儿?!”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萧晗能轻而易举地看出萧叶舟眼底泛起的水光,他们就这样彼此相望,无论流年似水,抑或黄泉碧落,也不曾湮没这轮回两世的尘缘。
萧叶舟虽只是具尸体,可他的执念太深了,哪怕时隔廿载也没无法净化,但正因为这份相同的偏执,萧晗突然就读懂了他,他的苦恨、他的不甘、他的孤独、他的凉薄……
过往的一切如今仍历历在目。
所以当面对萧叶舟近乎崩溃的质问时,萧晗竟如感同身受一般,心脏倏地紧缩,痛楚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但萧晗很快便一笑置之,这或许就是情深不寿的天意,最爱的东西越想抓住,结果往往越适得其反。
更何况,事关暮尘的名誉和声望,萧晗绝不容许节外生枝,如果让萧叶舟知道褚寻忆便是暮尘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你再问多少遍都没用。”萧晗轻笑了起来,破碎而狰狞,这个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愫,一时间竟让萧叶舟略有忌惮,他慢慢收紧卡在萧晗脖子上的手,却见眼前的少年薄唇苍白,笑道:“我把他忘了。”
萧叶舟盛怒之下,径直将萧晗甩飞了出去,他随之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晗,“本王在十八层地狱里都忘不掉的人,怎么你历经短短还魂过后便能忘了?!”
萧晗趴在地上,仰头挑眉,道:“鬼王有所不知,夺舍后我又死过一次,两遭忘川,三十六道大刑,就算是再难忘的人,也该忘了。”
萧叶舟讥讽道:“所以你就娶了别人?”
“不然呢?”萧晗佯装揣测,“莫非鬼王还想娶他不成?”
此言一出,萧叶舟却莫名怔忪了,半晌都未回神,过了许久,冰冷的声音飘忽响起:“本王娶过他了。”
“此言差矣,”萧晗有些吃力地爬了起来,他凝视着萧叶舟,眉梢眼角渗出一丝苦笑,“发妻才叫明媒正娶,而妾,用‘纳’字便足矣。”
言罢,剑光亮起,倏忽袭向萧叶舟的头颅,鬼火萦绕着软刃,烧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凶煞狠绝。
避过攻击,萧叶舟眸色微变,“这把剑……”他盯着软剑愣了须臾,无疑认出了这是暮尘的武器,所以再看向萧晗时,他的神情愈发冷了几分,“有意思。”
萧晗缄默不语,反手抽剑割破掌心,血顺着银光凛凛的剑脊滴落,鬼火四起,摧枯拉朽。
见此,萧叶舟飘然掠后,用灵力幻化出了一把鬼刀,他伸出两指,一寸寸地拭过刀刃,碧光随之乍现,魔息淬至巅峰。
斜乜着对面决意一战的少年,萧叶舟未免嗤笑出声:“不自量力。”
萧晗神色冷肃,眸中透着一抹凄厉,“鬼王,咱们地狱见。”
铮——!
二人几乎同时跃起,于半空之中激烈厮杀。
霎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无论牛鬼蛇神皆望而生畏,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番激战不分伯仲,剑戟争鸣,魔息缠绕,墨色的衣袍与大红的喜服随风飘荡,萧晗的一招一式俨然杀意尽显,可萧叶舟却毫发无损。
又是一声尖锐啸鸣,萧晗猛地腾于半空,长剑与鬼刀竭力相碰,溅起的火星流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殊死抗衡间,萧叶舟低声问道:“他还活着,对吗?”
萧晗咬紧牙关,得逞一笑,“你猜。”
刹那间,软剑中的灵力涌现,在漆黑的空中好似华光永存,鬼刀劈中了萧晗的肩膀,软剑也刺破了萧叶舟的左臂。
二者均是闷哼一声,但萧叶舟浑然不觉伤口疼痛,一双厉目死盯着萧晗,眸光幽暗,“你的剑法,跟他太像了。”
萧晗明白,萧叶舟说的自然是暮尘,但他不愿多费口舌,仅道:“拜君所赐吧。”
“拜本王所赐?”萧叶舟冷笑,“本王恨之入骨,怎会如此相似?”
萧晗却说:“因为你是他的徒弟。”
言不到一处,便再度陷入僵局,萧叶舟疾步而来,鬼刀划裂地面,熔岩滚滚,星火四溅。但他的身手萧晗岂会不知?他望着萧叶舟映在湖中的倒影,犹如在回首廿载之前的自己,是这样熟悉,仿佛对方即将斩杀出的一招一式,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趁萧叶舟刀落前夕,萧晗便已后撤数丈,周遭亦是纯质阳炎,烈火高窜。
进退之间,对决已过百余回合,却几乎势均力敌,萧叶舟即使稍占上风,也绝对无法将萧晗就地诛杀。
况且萧晗极少与他正面交锋,稍有不妥便退避三舍,这让萧叶舟不禁有些好奇,“你从何时起,竟变得这般贪生怕死了?”
萧晗的额头已沁满细汗,但他依旧盘桓兜转,血痕渗到俊朗的眉宇之间,凝滞片刻,倏然淌落。
“因为……”萧晗的表情逐渐转为平静,淡淡的笑意冲去了他满身的戾气,“有个人曾对我说过,若我不日再度涉险,无论结发与否,便都不作数了。”
一代鬼王再度还魂竟困于儿女情长,这委实出乎于萧叶舟的意料,“你没有爱魄,又何必在乎……”
可不及他说完,萧晗便打断道:“我在乎。”
萧叶舟因这一声“在乎”不再言语,神色也随之黯淡下去,不知为何,眼前莫名浮现出一抹白衣飘然的影子,只听萧晗问道:“萧叶舟,你冷吗?”
萧叶舟只见这抹白影突然变幻,慢慢的有了人形,最后竟成了暮尘的模样。
他看见暮尘长袍曳步,高冠玉带,手执白子落于棋盘,恰似天边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萧叶舟忽然想伸出手,但又怕玷污神坛,故而他僵在那里,觉得就这样安宁地望一会儿也好,可暮尘却缓缓抬眸,温润的嗓音如沐春风:“叶舟,你冷吗?”
闻声,萧叶舟不禁嗫嚅:“……什么?”
可回答他的却是萧晗,“万人之上乃无人之巅,你祸乱天下、睥睨众仙,当是三界至尊,但于孤寒高位之上,你孑然一身,不冷吗?”
想到夺舍后的自己不再流连修真,倒是独自远去,逍遥人间,萧叶舟反问道:“那你呢?重活一世,缘何堕落凡尘?”
萧晗不置可否,而后走到萧叶舟的身旁,同他一齐面向广袤无垠的三清湾。
黑暗流波,却不掩绮丽壮阔,是令人肃然起敬的神秘,而这片土地,他们都曾不择手段地占有过。
或侵略、或战争、或屠戮……
萧晗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打破这种静谧,“晓看天色暮看云,我不过是个凡人。”
萧叶舟唾弃般地移开视线,叹了句:“鼠目寸光。”
“可我向来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求杯中月影,策马四方。”
萧晗却承认得十分坦然,这令萧叶舟颇为不快,“你……”
但不给他发作的机会,萧晗笑着偏过头,轻声道:“萧叶舟,得空的话,去晒晒太阳吧。”
萧叶舟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他来回打量着萧晗,“你当真是疯了。”
萧晗看着前世的自己,好多本已决定埋葬在心底的话,便就这样喃喃道出:“你知道吗,洛寒走的时候笑了。”
突然提及洛寒,萧叶舟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内褪得精光,可萧晗却兀自道:“亓官楠剥出一缕爱魄复活了她,我利用幻象化身薛梧,却不想她根本没有动情,反倒是杀伐果决,我也差点因此死于非命。”
“后来幻象碎了,她认出了我,最终选择了自戕,一如当年。行将就木之际,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好孩子,苦了你了’。”萧晗道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叶舟,“困她于世间的,从来都不是薛梧。”
萧叶舟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危险,瞳里似有恶蛟翻波。
原来这缕爱魄里,让洛寒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的人并非薛梧,而是——
他自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萧晗阖了眼眸,念及畴昔种种,也不免哑然失笑,“所以你一直想报的弑母之仇,不过是师尊代你我成全了阿娘,还她解脱而已。”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恨错了暮尘……
这突如其来的了然令萧叶舟几近失控,他感觉天旋地转,隧背过身狠砸了两下脑袋。
萧晗怕他一时无法接受,便没有再说关于萧玉笙的生离死别,以及温兰茵的恩怨情仇,省得雪上加霜。
对于这具尸体,或者说对于前世的自己,萧晗总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宽容和慈悲,因为他知道不是萧叶舟的错,所以萧晗宁可自责入骨、悔恨交加,也不想把一切都归咎于他。
毕竟萧晗重活一世,许多事情才得以勘破,而沉睡了二十年方才转醒的萧叶舟,俨然还来不及彻悟所有。
但萧叶舟不以为然,他忽地大笑起来,唤了一声“萧晗”,却又立刻否认道:“不对,何公子,本王当真好奇,你还是我吗?”
萧晗沉默半晌,叹道:“是,也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一道暗红的影子飞掠而来,势头快得惊人,且口中喊着:“孽畜!拿命来!”
萧晗的躯壳毕竟只是个少年,他功底单薄,修为和法力远不及萧叶舟,所以当他听见唐圣元的怒喝时,正欲闪躲,不料萧叶舟却一掌袭来,几欲将其打穿。
这一击正中心口,萧晗不住后仰,却径直撞上了唐圣元袭来的剑尖。
最后只听血肉横飞的“刺啦”之音,唐圣元的长剑贯穿了萧晗的丹田,一口热血呛出,溅脏了萧叶舟的长靴。
可萧叶舟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他连正眼都懒得施舍萧晗,却在转身离开之前,冲唐圣元说道:“这条命,本王赏你了。”
语罢,萧叶舟扬长而去。长剑卡在肋骨之间,萧晗动弹不了,只得略微弓着身子,以此缓解剧痛,他看不见萧叶舟的神情,但他确定,萧叶舟在朝自己打出那一掌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唐圣元握住剑柄,一点点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原本该是蚀骨之痛,他却发现萧晗除了面容苍白外,没有其余的反应,真是奇了,唐圣元想,莫非传言不假,厉鬼都是感觉不到痛的?
直到看见萧晗薄唇开阖,似乎想说什么,唐圣元连忙凑了过去,他用染血的剑刃拍了拍萧晗的脸,“死到临头了,别耍什么花招!”
可近在咫尺的唐圣元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好作罢,谁知已行至三清湾边境的萧叶舟却听见——
“萧叶舟,放过他。”
萧叶舟闻言蓦然止步,他虽心有所触,但仍回了一句:“本王凭什么放过他?”
空旷的天地间,回音久久不散,但紧接着,萧晗虚弱的声音再度渺远传来——
“也放过你自己吧。”
不一会儿,萧云清带领众人赶来支援,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萧晗的视线。
意识涣散前,他感到孟三良蹲了下来,发髻间别的凤羽不慎被风吹落,扫过了自己的眉骨,“老何……”
后来连触觉都慢慢没了,萧晗只能隐约听见唐圣元决意要把自己就地正法,可一向君子风度的萧蔚明却难得不顾礼义,出言顶撞长辈:“何公子已无反抗之力,唐尊主又何必咄咄相逼?!”
“何公子?他明明是恶鬼之主!”唐圣元指着萧蔚明,无数不堪的言语脱口而出,“你先前与梦鬼不清不楚,一度妄想拉我女儿下水,现在又为鬼王求情。萧公子,你爹若在天有灵,不如一道天雷劈死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场面一片混乱。
最后是萧云清站了出来,如今萧玉笙暴毙身亡,她乃三清湾掌门嫡女,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了。
在耳力也彻底消弭之前,萧晗听到萧云清临危受命却从容不迫的声音:“将鬼王押至天罗台,三日之后,行刑问斩。”
嘀嗒、嘀嗒……
是水声吗?
萧晗脑袋昏沉,胳膊也失去了知觉,他感觉自己好像跪在哪里,全身的重量全压在了膝盖上,丹田的伤口几度撕裂,痛得他想弯下腰缓解缓解,可发现双手却动弹不得,应是被反吊了起来。
嘀嗒、嘀嗒……
水声不停。
萧晗勉强睁开了眼睛,四周的地面上一片嫣红。
原来不是水声。
是他自己的血……
日光高照,映着萧晗憔悴灰败的脸。
鬼王将诛,真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萧晗耳中嗡鸣,视线不再混浊,但依旧不甚清晰,他微阖着眸子,去环视周遭的一切——台下人山人海,都是前来围观的普通百姓和四海侠客;而台上修士如过江之鲫,亦是数不胜数,各位掌门分别立于阵首。
见此,萧晗心下了然。
原来是五大门派公审罪人的天罗台。
很久以前,萧峰曾带他来过这里,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而萧晗也从当年的旁观客变成了如今的局中人。
他又扫了一眼高台之上,隐约看到了蓬莱岛的唐圣元、明净山的沈谪仙、昆仑关的许珺华、三清湾的萧云清……
萧峰不是说有五大门派吗?
哦对,扶桑洲已经灭门了。
真奇怪,有好多事情萧晗突然记不清了,比如他为什么会跪在这里?是因为杀了萧玉笙吗?
可自己为什么要杀萧玉笙呢?
好像是为了不让萧云清恨他。
罢了,弑兄的罪名于旁人而言,可能足以死不足惜,但对鬼王来说,多这一条不多,少这一条不少,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血自额角流下,挂在了睫毛上,但萧晗没有眨眼,他极力朝四方张望,没有见到他最挂怀的两个人。
暮尘在后山的禁地里,只有掌门方可打开结界。
月霖已经被他送出了屏障,由萧叶舟护她平安。
血滴终于滑进了眼睛里,引起一阵酸涩,可萧晗却毫无后顾之忧地笑了,他阖目垂首,宛如流下一行血泪。
高阁之上,声遏流云:“亡人谷群鬼之首萧叶舟,祸乱三界,罪不可赦……”
大抵讲了一盏茶的功夫,但萧晗仅依稀听到什么“欺师灭祖”、“恶贯满盈”、“忘恩负义”这般残缺不全的话语。
四大门派列举了他的种种罪状,林林总总,罄竹难书,而面对众人的唾弃和鄙夷,萧晗却只是沉默,他跪立在庄严肃穆的天罗台上,恭敬而顺从,对所有的控诉既不承认,也不反驳,仿佛正在被审判的这具躯体与他无关似的。
不过确实与他无关,这具躯体姓何名絮,由于未及弱冠,还没有取表字。
萧晗曾想以“何絮”之名赎清罪过,奈何剥开这身皮,剔除这副骨,他终究还是鬼王萧叶舟,孽债累累,赎不完的。
待审判结束后,萧云清走上了天罗台,她逆着刺目的阳光,投下漆黑的影子,遮住了萧晗。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最后,是萧云清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杀我爹?”
萧晗垂眸不语。
萧云清等了许久,却只有风声充斥在彼此耳际,“何絮,相识一场,我自问对你知之甚少,但我敢肯定,你不是个坏人。”说着,她右手举起一捧明晃晃的火焰,旋即点燃了萧晗的镣铐,“这是天罗台的灵火,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最好如实招来,不然它会将你的筋脉一寸、一寸地烧断。”
言罢,萧云清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杀我爹?”
“因为他想毁了鬼王的香火……”
忽然,镣铐叮当作响,灵火霎时蔓延开来,萧晗面色苍白,匍匐在天罗台上不住抽搐,但始终不肯说出真相。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但萧云清刚过及笄,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无论是作为叔父亦或朋友,他都希望萧云清可以好好走下去,她灵根极佳,日后定然能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
萧氏已有太多人因自己而死,萧晗不想临了临了,再搭上一个萧云清了。
腔内烈火炙烤,痛至柔肠碎,耳边隐约飘来萧云清的逼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爹?!”
萧晗不停地挣动,膝盖在粗粝的地面上磨出了血,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确实难熬,但并不比地狱的十八道酷刑更难熬。
而且只要全身的筋脉断干净了,灵火又能奈他如何?
不过恍惚间,萧晗忽然想起,他也曾用鬼火烧断过暮尘的灵脉,用彼此的心头血造就了墨黎。
原来竟是这般痛吗?
“对不起……”
血染红尘,愁云千古。
也不知萧晗这一声抱歉,究竟是说与谁的。
乌云密布,在雨落下的时候,灵火灭了。
沈谪仙执伞前来,此时萧云清正死死盯着萧晗,没有注意到他,沈谪仙便朝她的背影浅躬作揖,“萧尊主。”
闻言,萧云清竟下意识转过身,想跟着喊一声“阿爹”,可回首才发现,沈谪仙原是在冲自己行礼问安。
昔日顶天立地的萧尊主仙逝,而素来任性无忧的二小姐成了萧尊主。
她没有阿爹了……
想到这里,萧云清落荒而逃,她想躲回自己的寝宫,却被几位长老拥护去了清辉阁。直到夜深了,万籁俱寂,她耳边却仍回荡着沈谪仙的那一声“萧尊主”,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孤月凄凉断肠处
后山的禁地中,暮尘试图打破四方结界,但无济于事,褚寻忆这个病秧子经不起折腾,暮尘又无法召唤神器,于是在几次三番的失败后,他脱力地跌落进尘埃里,抬眼却瞧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
是谁?
暮尘缓了顷刻,随后走到禁地的结界附近,才看清来者竟是沈谪仙。
沈谪仙站在林木尽头,纷纷扬扬的竹叶间,身形皓若芙蕖,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带有一丝悲戚的笑。
褚寻忆虽是暮尘的香火,但毕竟音容笑貌大相径庭,他原没指望沈谪仙能认出自己,却不想沈谪仙却倒退半步,恭顺地作揖,“徒儿叩见师尊。”
暮尘木然地站在结界里,他目光空洞,紧紧盯着地面,如同木偶般僵硬,自始至终未尝肯去瞧沈谪仙一眼。
奈何沈谪仙是个守礼数的,只要暮尘不言,他便躬身不起,似是博弈中的棋逢对手,较量无声。
落叶飘零,终归于根,禁地大雾四起,暮尘不想再与沈谪仙相视无言,便抬手示意免礼,他正打算离开,不料沈谪仙却拿出了一张棋盘。
“师尊,下一局吧。”
暮尘正要开口,沈谪仙却道:“师尊是想说‘棋艺不精’吗?毕竟我当初讨教棋理之时,师尊便是用的这个借口。”
暮尘默然了。
“一念离真,般若浮生。”沈谪仙唇齿未张,可声音却不停闯入暮尘的脑海,视线逐渐灰暗,只有沈谪仙的影子一直久久不散,“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徒儿预祝师尊,好梦长眠……”
话音方停,沈谪仙便没了踪迹,徒留一张棋盘在结界之前,暮尘走近细瞧,但见一枚白棋位于右方星位,他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应了一手。
星位。
草丛窸窣作响,暮尘不予理会,兀自在附近徘徊,不久,身后没了动静,却听有人唤他,“阿尘……”
暮尘警惕回眸,“谁?”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头晕目眩间,暮尘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却响起女子温柔的声音:“别怕。”
不知何时,棋盘上又新添一子,暮尘沉吟半晌,试探一般问道:“是你吗?”
无人回应,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是你吗,褚颜……”
见暮尘的神识全然陷入幻境,亓官楠撤除了自己身上的伪装,沈谪仙温润如玉的面容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年少却苍凉若霜的脸。
亓官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继而看向结界里四方寻觅的暮尘,即使活了太多年,也不禁感叹相思疾苦,“玉清仙尊,你可听过这样一句话?有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暮尘自然是听不到的,亓官楠也不消旁人回应,似是自言自语地念叨:“这里是‘问灵之境’,身处其中便可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在下委实好奇,玉清仙尊究竟会选谁呢?是自年少一别再也不得相见的褚颜,还是为非作歹害你为妾六载的萧晗?”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结界之内,暮尘再次端详棋盘,不料忽然天旋地转,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时化为灰烬,暮尘痛苦难耐,再也支撑不住,他蜷缩在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何方透过一缕阳光,映在了他身上。
“阿尘。”
一个声音在四方回响,暮尘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褚颜独坐于棋盘对面,雪粉华,舞梨花,微风拂过她的长发,白衣招展,宛若神祇借着烟火缭绕,当真来这尘世看了一眼。
暮尘望而却步,当初褚颜飞升之时,他不过束发之年,还未依礼奉茶拜师,如今再度重逢,昔日最熟悉的称呼不禁脱口而出:“褚颜……”
天空之雀扶摇盘桓,褚颜未曾应答,不过莞尔,她端详着棋盘,而后将座子布全。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暮尘见此也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小目之处。
他眼前莫名浮出了许多画面,在自己尚且少不更事的年纪,褚颜便手执墨骨朱顶的丹鹤檀扇,于自己身旁指点江山,她面目欣然,风华正茂,眸间灼灼令人过目难忘。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褚颜最开始言传身教,可惜孩提时代的暮尘不肯听话,他连执棋的姿势都不甚标准,后来褚颜没办法,于是手把手地教他打谱、复盘。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们待在山间小院里,不问世事繁琐,偶尔手谈半晌,暮不耐酷暑,于是二人栽下一苗,约定待其亭亭如盖之时,便可纳凉对弈,东风林壑自逍遥。
思及此,暮尘才发现周围的景象变了,变成了他儿时与褚颜共住的那个小院,而他身后正是一棵参天古木,有遮天蔽日之势,树叶间透过丝丝缕缕的阳光,映在地上斑驳一片。
浮云朝露,星霜荏苒。
暮尘不禁出神,院子里的幼苗,竟已然亭亭如盖了吗?
多可笑,堂堂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执棋时竟然在发抖,手腕起落反反复复,如涉世未深的少年。
相比之下,褚颜倒是心若止水,她扳了一步,困住不占上风的黑棋,顺势覆上了暮尘的手,“阿尘莫慌,我回来了。”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突然在暮尘的心底漫漾开来,褚颜好似分毫未变,对他温言相劝,做他心海磐石,期待他一子落定华光璀璨。
相思断。
暮尘陷入长考,他没有思索对策,只是觉得时过境迁,不该意马心猿,但又误道自己仍在当年。
突然,暮尘笑了。
他的笑容不复从前,少了几分率真和轻狂,却如春水波荡,温暖身心。
褚颜抬头,像哄孩子一般的口吻:“傻笑什么?”
暮尘小跳落子,坦言道:“笑我自诩修为颇深,却还是中了他人奸计。”
褚颜面不改色,只问:“什么奸计?”
暮尘却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其实相思断可解。”
相思断的确有解,只叹相思无解。
褚颜离开之后,暮尘曾一度虚度光阴,他整日里烧香礼佛、诵经祈福,只求自己能早日得道,追随褚颜飞升。
终于天遂人愿,一日骤逢晴天霹雳,暮尘独自走上了高台,却不想第五道天雷降落之时,风卷残云,法阵将破,萧晗不由分说地拥住了他。
天雷滚滚,很快便见了血,暮尘的白裳染了红,就如殇梅落雪,尘寰谪仙。
萧晗的身上没有阳气,难保下一刻不会魂飞魄散,但他还是紧紧护着暮尘,以血肉之躯替他挡劫,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与苍天相抗。
暮尘深知自己再也无缘成仙得道,可他回抱住萧晗的时候,却感觉到少有的安宁。
自此,相思断可解,相思亦可解。
思绪随着一念起而,血也寒凉了些许,暮尘漠然又孤冷地轻点一子,尖、冲、扑。
——黑棋活了。
褚颜明显一惊,“你怎么……”
看出她的诧异,暮尘并未言语,却倏然想起悟悲曾经对无名说过“佛法如舟,渡全有缘之徒”。
粘。
他这一步下得轻灵飘逸,想来打得是合纵连横,要断棋筋的算盘,褚颜被逼绝境,抬手虎了一子,顺便吃掉了暮尘的两枚黑棋。
褚颜素来运筹帷幄,阳谋陷阱俱是深思熟虑,但她现在却不计后果地强行开劫,迫使双方进入了生死劫的局面。
生死劫、生死劫,一场劫争定一局生死,自然是步步为营险象环生,行差落错一步便可能满盘皆输,但暮尘决意穷尽算力,与天相争。
他闭目沉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盘棋必须赢。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劫争之中,胜负在所难免,暮尘所愿所求向来并非输赢,不过是想脱身结界去救一人罢了。
日月流转,昼夜更替,云子在经纬之中化为漫天繁星,暮尘拂袖起身,毕恭毕敬地朝褚颜行上一礼,倘若一局博弈方可求仁得仁,纵然万劫不复,惟愿胜天半子。
应劫、打吃。
褚颜立时滞住了,她捻起一枚白棋把玩,大概是因为暮尘杀性太重,不由得叹了口气:“唉……”
也就是因这一声叹息,暮尘极痛苦地俯下身去,顿觉有鬼火炙烤全身,烧得他五脏六腑好似都化为了血水,他再也拿不住棋,手指无力地攥紧,攥到骨节发白。
看向迟迟不肯落子的褚颜,暮尘哑着嗓子抬起头,不顾冷汗渗密,只道:“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他双眸血色嫣然,嘴唇却是泛白,这副模样实在令褚颜陌生,“阿尘……”
“接着下。”
暮尘言简意赅,不知“褚颜”使的什么盘外招,黑棋稍占上乘他便会苦不堪言,喉间腥甜更是作祟得厉害。
其实暮尘一直都不曾赢过褚颜,而今时今日的博弈,无异于一场不见血的厮杀,他清楚自己于褚颜而言根本称不上棋逢对手,但他想赢,更何况他输不起。
因为天罗台上,还有他甘愿死生相随的小徒弟。
甚至妄想以棋为媒,换萧晗一世顺遂平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阵阵秋霜往昔别
一把伞倾落,遮住了淅淅沥沥的雨。
萧晗头脑发沉,没有觉察。
直到一块帕子触上额头,清凉的绸子替他拭净脸上的血污,萧晗这才缓缓有了意识。
映入眼帘的,是沈谪仙眉目如画的容颜,理应一片岁月静好,但他手中的霄雿好像在血水里浸过一般,扇出的风都带着腥气,萧晗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我忘了你不喜欢这种味道,抱歉二郎。”
沈谪仙自责地低下头,依旧是初见之时温和端正的模样,他把霄雿收入体内,并用雨水冲洗着沾血的衣袖。
萧晗抬起了头,发现沈谪仙的发髻散乱,原本多么温柔的一个人,怎的成了这般模样,他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沈谪仙见此连忙解下腰间的葫芦,伞斜了,大半的雨都淋在了他身上。
萧晗呡了两口,才勉强能唤一声:“半仙……”
听闻熟悉的称呼,沈谪仙却一笑而过,道:“二郎,我是亓官楠的善魂,成不了仙的。”
可萧晗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甚至连眼神都没变,就这样深深地望着沈谪仙。
“你知道了。”沈谪仙轻声叹息,随后凑过身去,让萧晗可以靠着自己,以免伤口再度撕裂,“二郎,对不起……”
下巴抵在沈谪仙的肩上,萧晗气若游丝,好像一阵微风,拂尘而不留痕。
他问:“怎么弄的?”
知道萧晗在问自己为何满身血腥,沈谪仙应道:“云清走后,你晕了过去,睡了整整一天,期间雨停了半晌,我便随蔚明去了趟亡人谷。”
“回亡人谷……”萧晗不解,但他的嗓子实在发哑,说不了什么话了,幸而沈谪仙善解人意地添了一句:“他娶了月姑娘,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萧蔚明平生难见一次的离经叛道并不出萧晗所料,但听到月霖出嫁,心底总归是空落落的。月霖是他亲手养大的小丫头,他目送她从一个小不点儿逐渐出落成一位成熟的女子,只是她眼中纯真夺目的光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被浸染成了薄凉。
沈谪仙轻轻拍了拍萧晗的背,“二郎放心,纵然事出仓促,但明媒正娶的三书六聘,蔚明一样不差。”
此等繁文缛节,月霖或许不在意,但萧晗还是不希望别人亏待了她,听到沈谪仙这番话,他倒彻底闭上眼睛,心脏跳动虽慢,却平稳了不少。
沈谪仙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月姑娘还说,等一切结束以后,要你补给她两条街的嫁妆,还有一串糖葫芦。”
萧晗咧开嘴角,沙哑的嗓音笑起来断断续续的,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沈谪仙听得不寒而栗,覆在萧晗背上的手也打起了抖,但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感觉到肩膀的衣衫被一股温热打湿了。
血的味道再次充盈鼻腔。
萧晗先前便受了重伤,能活到现在全靠修为支撑,但灵火烧断了他的全部筋脉,法力散尽,绝对不能再拖了。
“二郎,告诉我师尊在哪儿吧,好不好?”沈谪仙唇齿轻颤,他的眼角有泪,但很快便融进了雨里,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可惜萧晗应该再也不会信任他了,所以沈谪仙只能无措地解释,“善魂无法作恶,我伤不了师尊的,我、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救你”这句话还未说完,萧晗微弱的声音便传进了沈谪仙的耳畔,很轻、很轻,但他听得分明——
“后山禁地。”
结界里,暮尘咽下口中弥漫开来的血腥,他强自镇定,将不停围绞的白棋困于边地,最后一剑封喉。
这一式,与褚颜的棋路别无二致,进退方寸间,一举一动皆有彼此的影子。
到底是偏爱半分。
“痴儿。”
褚颜摇头苦笑,“你极少这样争强好胜,如此执著,所求何为?”
话语间,暮尘似乎看到了萧晗,他怅然若失地念着:“我要救一人。”
不知是天罗台太冷,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萧晗好像在瑟瑟发抖,他被迫跪在地上,锁链反吊起他的胳膊,丹田上的伤口狰狞不堪。这一幕看得暮尘肝肠寸断,可褚颜却说:“若我告诉你,命数既定呢?”
他下意识应道:“那便逆天改命。”
“竖子狂妄!”
褚颜拍案而起,仿佛对于这个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失望透顶,可暮尘却敛了思绪,眸子里泛起的水花转瞬即逝,眼底火光熠熠,他连下几手快棋,使黑子堪堪多活出了一口气。
褚颜怒而呵斥:“执迷不悟!”
但暮尘并未多言,他每隔几手便会痛不欲生,可等咳完也不过是随意一抹唇角血痕继续棋局,几次下来黑子沾染他指尖绯色,刀刀见血,招招狠辣,让褚颜应接不暇。
“逆徒尔敢?!”
知道面前的人并非褚颜,暮尘便也不再唤她,不过出神道:“褚颜走后,我本不再留恋凡尘,但我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哪怕身负两缕恶魂也不愿伤他之人,一个哪怕担尽罪孽却仍想渡尽红尘之人。
这样好的萧晗,这样善的小徒弟,叫他如何断贪、舍嗔、离痴?
若暮尘一直作茧自缚,沉沦在褚颜不辞而别的悲痛中,若萧晗不曾剥开他的层层束缚,让他得以窥见天光……
或许这局棋,不争输赢也罢。
但他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大红喜服,想起成婚之前,萧晗曾对他说过——“你是我在亡人谷倒挂七日,才求来的啊”。
连、扑、罩。
暮尘一子比一子下得笃定,却也一子比一子下得憔悴,他面上几乎血色尽失,惨白如纸,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快被他吐了个干净,随着局势越发焦灼,他的指间寒凉如冰,甚至比棋子还要冷上三分。
可暮尘仿若未觉。
骤然风起。
山风吹得暮尘瑟缩了一下,长发在风中飘飞,褚颜怒不可遏的声音复又响起,这一次却像是千山共振万水奔腾,如天地对他这不知死活的凡人发问:“只为一人,值得吗?”
暮尘眼都没抬,随着黑棋敲定,他道:“值得。”
如果能换萧晗安然无虞,纵使违逆天命,亦是落子无悔。
褚颜忽然抬眸,她手握两枚黑子,犹豫顷刻,最终放于棋盘之上。
“我输了。”
四周景象猛地消散,暮尘又回到了三清湾的禁地里,他垂眸缓了片刻,脚步虚浮地走向外面,不料结界轻轻一触便碎了。
界外,是早已恭候多时的沈谪仙。
沈谪仙眉目温柔,见暮尘恍神也不催促,待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这盘棋,师尊下了两天两夜,距离行刑还有一日,师尊可有什么对策?”
暮尘没有应声,他一时接受不了所有,沈谪仙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对暮尘而言无异背叛,但他并未解释,却道:“我虽只是一缕善魂,不懂世间喜乐,但对我好过的人,我愿以命相报。”
“先前种种我的确愧对于师尊,但在救二郎的这件事上,我与师尊一样心切。”沈谪仙跪地行礼,“师恩如海,教泽流芳,为君分忧,徒儿在所不辞。”
既是一缕善魂,便不可能存有作恶之念,想到这里,暮尘伸手扶起了沈谪仙,还帮他拭净衣上尘埃,“何必行此大礼。”
沈谪仙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注定得不到宽恕,而今突然面对暮尘的原宥,千言万语汇于心头,可到了嘴边仅剩一句:“师尊,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于昏沉之中,沈谪仙再也看不清暮尘的面容,但听着清冷的嗓音,却蓦然想起了自己罚跪的时候。
那一天,是一如此刻的风雨晦冥,沈谪仙跪在地上,衣裳却没怎么湿,因为暮尘撑伞走到了他的近前,就这样陪了他一夜。
沈谪仙彼时也迷惘于自己是否该救萧晗,所以他问暮尘:“我错了吗?”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杖责刑罚皆施加其身,但暮尘却告诉他:“莽莽红尘,是非对错并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夺,但扪心自问,无愧便好。”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远离了尘嚣血腥,来到了一处风平浪静的地方,暮尘抬头看向殿宇的牌匾,“玄凤宫”三个大字在风雨之下处之岿然。
“我需要南风。”
沉浸在回忆里的沈谪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南风……”
暮尘推开朱红的宫门,“香火之身召不出神器,故而我必须回到自己的灵体。”
沈谪仙不免担忧,“可师尊若回到原先的灵体,那所有人便都知晓,玉清仙尊与鬼王牵扯不清了。”他看向冰棺,“到时候千古骂名、万世唾弃,就都躲不掉了。”
窗外风雨飘零,宫殿里又未燃火烛,幽暗模糊了褚寻忆柔和的眉眼,他目光坚定,额头发烫,生生将眼角烧出一抹绯色,错觉下竟与棺内之人的神韵有几分相似。
“无妨,我同他一起担着。”
暮尘言罢,调转灵力蓄势待发,“开棺吧。”
要在四大门派共同看守的天罗台劫囚,没有神器根本难于登天,沈谪仙除了帮暮尘把魂魄转回原本的灵体外,亦别无他法。
于是二人结印观照,阵阵梵音之下,沈谪仙轻点暮尘心口,碧光乍现,白雾月影。
——开棺,渡魂!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世事漫随流水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三日转瞬即逝,黎明破晓之前,沈谪仙终于把魂魄渡回了暮尘原身。
在玄凤宫紧闭的大门终于开启时,稀碎的阳光洒入殿内,映在了沈谪仙苍白的脸上,久违的温暖让他不自觉地抬眸远望。
旭日东升,云霞初透。
沈谪仙叹了一句:“天快亮了。”
听不出是喜是悲。
他回头看向昏迷不醒的暮尘,只身一人先去了天罗台。
二郎,等我,等师尊。
日头渐高,天罗台四周人满为患,待午时三刻,女官一击钟罄,高喝道:“行刑——”
雅雀惊起。
唐圣元担心夜长梦多,在钟声响起的瞬间,便飞身到天罗台前,他拔出腰侧佩剑,直取萧晗首级。
“何大哥!”
屠苏苏来迟了,刚跑到台下便瞧唐圣元来势汹汹,一向胆小的她并没有捂住眼睛,只朝着天罗台尖叫:“何……”
可话音还未出口,却见血溅三尺——
屠苏苏立时僵硬在原地,她想往前挤,可又真的害怕看见萧晗身首异处。
正手足无措之际,身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人声鼎沸。
但似乎并非是对于鬼王伏诛的普天同庆,更多的是震惊和谩骂之声。
屠苏苏终于闯进了观刑台,只见唐圣元的长剑刺穿了沈谪仙的左臂,谢天谢地,萧晗暂且无恙。
太好了……
她正要松口气,不料一抹暗影与自己擦肩而过,风里传来孟三良自信且风流的声音:“小娘子莫忧,且看好戏吧。”
转眼间,天罗台上又多了一人,孟三良反握匕首挑开唐圣元的剑,沈谪仙借机脱身,顺势掷出霄雿,划破了唐圣元的胸口。
唐圣元捂着伤,失声怒骂:“尔等鼠辈,安敢如此?!”
与此同时,百鬼大军齐力开路,径直破除了天罗台的阵法,无常鬼率领走尸鱼贯而入。
“亡人谷攻进来了!”
风云之间瞬息万变,先有唐圣元诛杀鬼王未遂,后又有亡人谷与上修界公然开战,众人再次陷入了更大的恐慌,顿时变得人人自危起来。
“你们看!是梦鬼!”
“她旁边的是、是萧公子!”
随着两声惊呼,萧云清起身眺望,却见一位白发女鬼身披碧色长袍,策马于阵前,她身旁的男子则是一袭红衣,二人并驾齐驱,好似佳偶天成,携手共赴前路漫漫。
“哥……”望着厉鬼中央的萧蔚明,萧云清愣了须臾,潸然泪下,“连你也背叛我……”
刑场森严,修士云集,唐姝婉与许九陌稳住己方阵脚,随即歃血结印,撑起一面屏障。
萧云清身为一派掌门,必要关头不可被私情左右理智,她跨上仙鹤脊背,声震九霄:“摆阵!先杀了鬼王再说!”
旋即她吹响紫金箫,乐声凌厉,波涛汹涌,直袭萧晗面门,不料孟三良却转攻为守,生生抗下了这一击。
月霖和萧蔚明正欲前去支援,谁知许九陌竟从天而降,剑指四方,“在下明净山掌门许九陌,特来恭送贤伉俪一程!”
沈谪仙和孟三良皆已负伤,月霖与萧蔚明又被绊住了脚,天罗台一时孤立无援,唐圣元掐准时机,与许珺华相视一刹,而后大喊:“姝婉!”
唐姝婉紧握法杖,穿梭过如潮水般的厉鬼和走尸,她形单影只,却以一当十,所经之地徒留硝烟,竟见不到尚有站着的邪祟。
法杖汲天地之灵,摄百鬼之魂,唐姝婉绕到天罗台后,将其凝为一团阴气,径直打向已沦为废人的萧晗,沈谪仙觉察异动,连忙扑向萧晗的同时开扇防御,岂知正中下怀。
唐圣元冷笑两声,把剑抛向天际,功成身退。许珺华紧随其后,接住长剑并与之合二为一,化作一束灵力四溢的真气,亦是以雷霆之势奔向萧晗。
极阴极阳双重夹击,当真是一丝活路都没留。
霄雿虽为神器,但凶煞的阴气势不可挡,无法全然防住,还剩下丝丝缕缕的黑烟透过折扇朝萧晗袭来,孟三良无暇自顾,他汇集灵力,一掌打散阴气,可许珺华却已近在咫尺,剑刃裹挟火光极快飞来——
“二郎!”
“老何!”
可萧晗几乎听不见了,不过就算听见又能怎样,他筋脉寸断,锁链加身,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还不如现在这样,耳目发昏,还能落一份安然自在。
一叶孤舟,苦海浮沉。
忽然间,一条金光劈落大地,斥开了与萧晗心口仅有半寸之远的许珺华。
“叶舟!”
除了暮尘,还有谁会这般唤他?
莫非是临死之前出现幻觉了吗?
这一鞭,怎的与南风别无二致……
“玉清仙尊?!”
“是鬼王的师父!”
“他们不是早就恩断义绝了吗?!”
四下哗然。
暮尘把千夫所指抛却脑后,他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泪眼凝望天罗台上的萧晗。
唐圣元唯恐徒生变数,最初的惊愕过后,他就地捡了一把弯刀,担心一击不成,干脆拖着负伤的身子准备亲自手刃了萧晗。
萧晗下意识呢喃:“别看。”
弯刀割心,血流如注。
暮尘的瞳孔猝然紧缩,“不要——!”
金光乍世,罡风凛冽,众鬼高举旌旗猎猎。
他召出南风杀气四溢,大红的喜服迎风招展,在金光漫照之下好似熠熠生辉。
一鞭斩落,维持结界的数十修士竟都无法悉数承受,纷纷口吐鲜血,结界霎时崩裂。
唐圣元本就是强弩之末,在这重创之下,轰然倒地不起,没了生气。
“阿爹——!”
唐姝婉凄厉的嘶喊响彻云霄,弥久不散,但许珺华历经百战,生死早已看淡,他厉声下令:“拦住暮尘!”
“是!”
幽绿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暮尘的灵流激烈碰撞,但他们哪里抵得过近乎失控的玉清仙尊?眼见暮尘越逼越近,许珺华不住咒骂,面色闪过寒意,他把唐圣元的长剑彻底融进自己的神器,随后回身与暮尘对招。
天渐渐暗了下来,天罗台上,真如十万幽冥似也,尸骸相叠,哀嚎和惨叫此起彼伏,混战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控制住局面,不管是人是鬼,都不可能独善其身,连躲在台下的屠百户也很快被卷了进来。
暮尘的喜服本就为红,现在浸透了血变得愈发鲜艳,也不知这场混战打了多久,许珺华只觉心跳如雷,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却还在死死地咬牙强撑。
暮尘冷言:“让开。”
许珺华怒吼一声,再次冲了上去,一剑刺向暮尘,他的招法大开大阖,如江流入海,震慑山峦。面对万钧之势的拼命一搏,暮尘只是微微皱眉,他错身避开心脉,以手臂的血肉硬抗下了这一剑。
然而却再不能深入一步,暮尘赤手握住了利刃,许珺华踉跄一步,不停地往后退去,却实在不支,瘫倒在地。
但暮尘并没有取之性命的打算,他甩出灵鞭,猛地将捆缚着萧晗的锁链斩断。
萧晗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了暮尘温暖的怀里。
他的血瞬间染就了彼此的衣衫,但正红赤色的喜袍之下,竟不觉得明显。
暮尘自始至终不肯落泪,但在抱住萧晗的此刻,却近乎泣不成声,“叶舟、叶舟你醒一醒……”
可回应他的,只有萧晗心口汩汩的流血声。
暮尘将手颤抖地捂在他的伤口上,同时释放出大量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向萧晗,猖狂奔涌的鲜血慢慢止住了。
萧晗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失神地看向暮尘,呆愣了好久才无比疲惫地开口:“猫头鹰不叫了……终于不叫了……”
闻言,暮尘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痉挛,被千刀万剐,直至血肉模糊。
天罗台的大批修士逐渐在向他们靠拢,重重包围,步步紧逼。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却不一定非黑即白。
神仙如何?厉鬼又如何?修仙道者一生光风霁月,修圣道者一世超然物外,修鬼道者以命相争物极必反,可到最后不都是一捧黄沙,孤坟野冢。
世间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生不能同衾,唯求死可以同穴,其实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暮尘抱紧萧晗,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萧晗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心脏也越来越痛,但听到这句话,他眸中泪光闪烁,却是笑眼弯弯,“好,回家……”
灵鞭问世,火光连天,一时间,尸山残害笼罩了这片常年沉寂的高台,暮尘一边护着萧晗,一边用上古神器活活杀了一条血路出来。
许珺华纵使想拦,却也有心无力,因为沈谪仙和孟三良齐齐挡在他的近前,霄雿还在天上来回翻飞,倘若有谁胆敢阻拦暮尘,便会毫不犹豫地割破对方的咽喉。
“师尊!”
上方传来萧云清的声音,依旧清脆如初,但几经沧桑到底多了一份持重,“这里不能待了,师尊你快带何絮走吧!”
“凌霄!”她叫来仙鹤,帮暮尘一起把萧晗扶了上去,“骑它走能快一些。”
待暮尘也翻身跨上仙鹤的脊背之后,萧云清一拍鹤臀,仙鹤旋即振翅长鸣,盘桓翱翔九州之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来一梦浮生
待凌霄飞远后,萧云清幻化出焚念弓,举箭上弦,她眯起眼睛望着萧晗,露出一抹惨淡的冷笑。
鬼王,是老天瞎了眼,留你苟活至今,本姑娘今日便亲自收了你。
我的祖父祖母、我母亲的顾氏一族、那么多在亡人谷丧命的同门故友……灭门之仇、弑亲之恨,如若不报,枉为人伦!
萧云清阴冷的目光又瞥向了萧晗身后的暮尘。
玉清仙尊,你总说“但求无愧于心”,可是如今,我爹惨死鬼王之手,你身为师尊却厚此薄彼,非但对我爹不闻不问,待杀死他的罪魁祸首反而舍命相救。
你可还记得,曾几何时我爹也是你的徒弟,他此生铭刻于心,便是要报少时授业大恩……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萧云清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仙鹤上,如此清冷傲然,阳春白雪。
凌霄,我这一箭,要杀死策于你脊上之人,也可能……会贯穿你修长的白颈,但是,不准躲!
萧叶舟、鬼王、叔父。
萧云清心下一横,指脱箭,箭离弦——
何絮,下地狱吧!
箭矢如银河流星般飞出,强悍的灵力划破弥漫天空的血雾,速度之快连暮尘都没有反应过来,于此千钧一发之际,月霖足尖点地腾空而起,以血肉之躯拦下了那支注满灵力的箭。
萧瑟风噎吟空怨,相思雨叹人未还。
曲终散,尘缘断。
捂着伤口倒下的时候,月霖把脸朝向了萧蔚明的方向,笑得凄凉又哀伤,她将另一只手向前伸出,却只碰到满地温热的鲜血。
萧蔚明再也顾不得四周嘈杂的纷争,整个世间在月霖倒地的一声闷响中归为死寂,他茫然地立在那里,直到看见月霖轻启朱唇,似乎在唤——
“萧公子……”
萧蔚明连忙跑过去将月霖拥入怀里,“月儿,我在。”
听到这个称呼,月霖感觉眼眶酸涩,是要流泪了吗?
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去。
世间一片赤色,月霖只道是自己的错觉,萧蔚明把她抱怀里,跪在分不清是谁的血泊中,触目所及都是诡谲的红。
萧蔚明抬起袖子,想为月霖擦干净,但是血泪止不住,他越擦,那张明媚灵动的面庞就越脏污,甚至五官都不再真切。
月霖渐渐说不清话了,一双杏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新郎官。
黑暗和光明的交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毁灭,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她一直矛盾、一直彷徨,一直不得解脱,却也一直无可救药、至死不渝地爱着他。
一切终将得以平息。
“哥……”
月霖偏头目送萧晗的背影,素来恭谨顺从的小丫头,如今却终是僭越,她似是自知失言,微阖眼帘,只道:“婢子尽忠了。”
明明在暑气未消的暮夏,萧蔚明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般,微风正好,为何却倍感深寒。
晦涩的天地间,他就如一尊挺拔傲岸的雕塑,跪立在浸满鲜血的天罗台上,怀抱着他一生追求向往的姑娘。
“萧公子,你颠倒黑白,助纣为虐,与梦鬼一样该死。”
许九陌的声音传来,萧蔚明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被厉鬼抓伤了眼睛,血痕满面。
话虽如此,但许九陌收剑入鞘,他看不见,却还是下意识侧过了身,试图避开萧蔚明的视线,“罢了,你走吧。”
可能是过了变声的年纪,许九陌的嗓子不再尖利,反倒是沉稳了许多,有一派掌门之风范,萧蔚明站起身来,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眸。
许九陌只觉日头微弱,但隐约有了亮度,刺骨的疼痛消失了,白花花的光晕过后,是萧蔚明目覆薄纱的脸。
他的世界有了光,而他的世界则归为永夜。
“萧蔚明你……”
许九陌瞠目结舌,竟久久语塞。
萧云清闻言也连连跑来,但见到萧蔚明双目已盲,她失声痛哭,像儿时一般无助地拉着萧蔚明的衣袖,“哥你别这样,我自幼丧母,如今又没了阿爹,就连老宫也不省人事,我只有你了……难道你为了梦鬼,竟连我也不愿再见了吗?”
白纱之下,萧蔚明眉目依旧温柔,“清儿,我记住你的样子了,永远记住了。”
只消一言,萧云清便彻底撒开了手,她目送萧蔚明摸索着抱起月霖,缓步走下了天罗台。
往后余生,他的眼前只会浮现出月霖的容颜,萧云清在记忆中也永远是娇纵可爱的二小姐,他该记住的早已烙印在脑海,以后也无需再见了。
萧云清注视着一人一鬼的背影,最后朝远方默念:“凌霄,回来吧。”
神兽与主人神志相通,见仙鹤意图折返,暮尘咬牙负起奄奄一息的萧晗,把血肉模糊的男子架在自己肩头,他跃下仙鹤的脊背,哑声安慰道:“叶舟,你别睡,我带你回家。”
萧晗并未转醒,眼角却有一颗泪忽然滚落,滴在了暮尘的手背上。
不知是否做了噩梦,他莫名唤了一声:“丫头……”
暮尘想说些什么,可月霖的死状一直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只是将萧晗又抱紧了两分。
暂且甩开后方的追兵,暮尘走进了一个山窟里,他把萧晗安放在一块巨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了他的衣襟。
丹田处的旧伤已经快要了半条命,而心口的窟窿更是令这具躯壳日薄西山。
在末日的余晖里,喜袍上的红线金丝交相辉映,好像一摊尚未干涸的血。
“暮尘,别来无恙。”
忽然,一个久违的声音在咫尺远的地方冷然响起。
暮尘一僵,蓦地抬头,但见一抹高大的身影逆着阳光,朝自己缓步走来。
“为了救他,值得吗?”
萧叶舟慢条斯理地步步走近,玄色衣裾在日光之下镀上了一层浅浅金边,他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面庞是丝毫未变的英气勃发。
看向一别经年的男子,暮尘的目光起初温和似水,随后发现这具尸体的性情还如前世癫狂,神情又倏地凌厉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召出南风,灵光乍现,挡在萧晗身前。
这些变化都悉数落入了萧叶舟的眼中,他心里头的烦闷与不甘愈发疯长,最后他忍无可忍,直接撕开了暮尘大红的外袍。
“叶舟你……唔!”
一声闷哼,暮尘已被抵在了石壁上。
萧叶舟炽热又粗暴地吻着他,从脖颈到嘴唇,低沉地喘息中,他问:“暮尘,本王于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暮尘正要开口,萧叶舟却把呼之欲出的答案吻了回去,他忽然又不想知道了。
一具尸体罢了,对暮尘而言,到底比不过有血有肉的萧晗。
归路渺渺,回头亦无岸,干脆便一条路走到黑吧。
萧叶舟吻得越来越急,撕扯衣服的动作也越来越凶狠,在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暮尘偏过头试图挣脱,“放手!”
萧叶舟难得听话地停下了动作,他把头埋进了暮尘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打在耳畔,引起一阵寒颤,“你与他成婚了,对吗?”
“对。”
“可惜,他快死了,不过这样也好。”萧叶舟沉吟良久,也不去看暮尘的眼睛,就蹭着他的颈侧,声音低沉不清,“你是本王的人,就算他死了,你又能如何呢?”
痛彻骨髓,似要把心脏腐烂,被逼到绝处的暮尘抬起眸子,昏沉沉地望着萧叶舟。
湿润的水汽里,这张阴翳不消却英俊如初的脸是如此熟悉,带着疯狂,可疯狂过后,恍然饱含深情。
暮尘的眼神涣散,嗓音沙哑着呢喃:“我殉他。”
“你……”萧叶舟僵硬地勾起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二十年前,本王死无葬身之地,怎的不见你来殉我?”
暮尘轻声道:“因为我知道有一种禁术,可借活人之躯,引亡者之魂,最终起死回生。”
萧叶舟一把掐上他的脖子,凶神恶煞的本性一展无遗,“本王都不知晓的东西,你怎会……”
暮尘却反问道:“你忘了吗,我曾在枭鸣殿里待了六年。”萧叶舟沉默了,夺舍之术他略知一二,但他还是想听暮尘自始至终地讲完,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个法术需要香火方可阴阳互通,但给鬼上香斩六亲缘,注定命犯天煞,我原想为你燃一炷香,可彼时我……”
暮尘并没有责怪萧叶舟的打算,所以他顿了须臾,在思虑该如何措辞之际,萧叶舟便替他说了出来:“彼时你灵脉寸断,有心无力,本王知道。”
可话音方落,又觉不对,萧叶舟松开了手,转而摇晃着暮尘的肩膀,急切道:“所以是谁?是谁为本王上的香?!”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暮尘终于开口:“是玉笙……”
“萧玉笙……”尸体的记忆还停留在风中秉烛的时候,萧叶舟难以置信地蹙紧眉头,“他不是娶了顾子吟吗?他就不怕克妻克子?!”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暮尘痛苦地垂下眼帘,泪水打湿了轻颤的睫羽,“可他却说——‘虽有愧,但无悔’。”
“原是如此……”
萧叶舟怔愣片刻,不免冷笑,“暮尘,许多话,若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让它们陪我一起埋进荒冢里?”
见暮尘不语,他又问:“你成全洛寒,给了她解脱,为何单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会信吗?”暮尘摇了摇头,“两缕恶魂早已将你的本心消磨殆尽,无论我说什么,恐都无济于事。”
萧叶舟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是我没有护好你,前世今生,都是我的错。”暮尘捧上他的脸,二人额头相贴,“负君有愧,对不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渺万里层云
萧晗稍微转醒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讲话,好像是萧叶舟和亓官楠。
亓官楠平淡的嗓音悠悠传来:“许珺华、唐圣元、沈博恩如今都死了,这四海八荒,是少年人的天下了。”说完,他好似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还有阁下的兄长萧玉笙,也故去了。”
萧晗闭着眼睛,不知萧叶舟是何神情,只听得亓官楠倒是有些示弱,应该是为了先稳住萧叶舟,“莫急、莫急,难道鬼王就不想知道,他的一对儿女如何了?”
随后便是一阵嘈杂之音,许是萧叶舟掐上了亓官楠的脖子,后者再开口时不住喘息:“萧云清继承大统,成了三清湾的掌门,至于萧蔚明嘛……月霖死后他便自废双目,去了下修界。”
萧晗陡然睁眼,“你说什么?!”
他面露凶煞,布满血丝的眸子也因此更显凄惶,奈何声音却有气无力,根本不足为惧,亓官楠并未理会,反而盯着萧叶舟道:“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名门正派害死了她,鬼王,你恨吗?恨便替我复仇吧。”
说着,他凌厉抬手,一点萧叶舟的额前,传去些灵力。
“以吾残躯,全君魔骨。”
咒语从亓官楠的唇齿间念出,但萧叶舟还是神色狠戾地僵持了良久,久到亓官楠心中栗然,甚至觉得这具尸体即将彻底脱离自己的钳制。
他的额头渗出细汗,和萧叶舟胶着半晌,末了又耗尽了几乎所有的灵力,低沉道:“为我所用吧,鬼王。”
这一次,萧叶舟的身形稍怔,而后目光才终于涣散。
亓官楠收去灵力,叹了口气,他捂着隐痛的胸口,忍耐阵阵晕眩。
他自幼修习圣道,原想与爹娘一样,普度众生疾苦。奈何亓官翊魂飞魄散,甄婉又被蚕食殆尽,孩提时代的回忆深入骨髓,一度令亓官楠不敢夜寐。
缓了一会儿,亓官楠才重新看向萧叶舟:“你我皆是池鱼笼鸟,又肩负万古愁,既如此,你就应该明白,血债必须血偿。”
他现下只剩一魂两魄,与行尸走肉几乎无异,因此并不能控制萧叶舟太长时间,趁法力还有作用,亓官楠指着萧晗,冲萧叶舟命令道:“杀了他。”
萧叶舟并没有立刻行动,他眉宇紧蹙,似乎在与亓官楠的力量挣扎。
“杀了他!”
在这般不容置啄的口吻下,萧叶舟终于听话,他慢慢站了起来,火烛的荧光映着他的面容,薄唇虽毫无血色,但瞳仁却炯炯有神。
还不等亓官楠全然放松警惕,他便感应到了一束阴冷的视线。
回过头,竟与沈谪仙不期而遇。
亓官楠不免嗤笑,仿佛自嘲,“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沈谪仙站在大殿之前,劝道:“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好一个‘不痴不聋’,难不成你背叛了我,我还要装聋作哑吗?”不过亓官楠的语气并无愤然,他依旧负手站于殿内,惬意的神情犹如春风拂面,“没关系,杏林圣仙,我若连你这点儿心思都算不到,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亓官楠退开一步,少年单薄的羽翼之后,是一个尊贵傲岸的身影,沈谪仙定睛一瞧,是萧叶舟!
亓官楠的目光在萧晗和萧叶舟之间来回打量,他欣然道:“你把魂魄渡回了玉清仙尊的灵体,刚好我也特意请来了鬼王,他们师徒久别重逢,理应铲除从中作梗的累赘,你说对吧,杏林圣仙?”
这个“累赘”无疑在说萧晗。
沈谪仙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未逃离过亓官楠的手掌心,一举一动被对方尽收眼底,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亓官楠的复仇之路锦上添花。
萧叶舟没什么耐心可言,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萧晗旁边,幽暗的魔息在他的手中绚烂绽放。
“二郎!”
沈谪仙自然想护萧晗,但他哪里是鬼王的对手,萧叶舟轻一拂袖,便把沈谪仙和亓官楠通通拒之门外,末了还设下屏障,彻底封锁了玄凤宫。
见此,沈谪仙忽然干笑出声:“哈……哈哈哈……”
面对赤裸裸的嘲讽,亓官楠闭了闭眼,强自把怒意压下心头,但胸口处的邪火却被沈谪仙激得越来越旺,竟一时无法熄灭,他咬牙切齿:“闭嘴!”
“你机关算尽,千辛万苦地复活了萧叶舟,却无法把憎魄注入他的体内,只能靠灵力暂且维持,这难道不好笑吗?”沈谪仙语出嘲讽,素日温柔的眼角眉梢此刻更是讥诮,“你以为他会成为你的一条狗,但以我对二郎的了解,他不杀你就算行善积德了。”
沈谪仙说的没错,亓官楠确实无法用憎魄操控萧叶舟,他试过无数次,奈何每每皆是以失败告终,其中不乏走火入魔之险,久而久之,亓官楠便与萧叶舟做了笔交易,他帮他踏平仙界,而他助他找到暮尘。
亓官楠践诺了,他给萧叶舟指了条明路,言明暮尘要去劫囚,这才有了萧叶舟在赶往天罗台的必经之路上误打误撞进了石窟,而后他便带着这对日暮穷途的师徒回了亡人谷。
其实萧叶舟原只想带暮尘回来的,毕竟萧晗的存在于他而言实属威胁,所以当亓官楠下达命令之时,萧叶舟没有迟疑太久,或许杀了这个霸占了暮尘太久的少年正和他意。
“暮尘……是本王的人……”
随着一声失了神智的呢喃,萧叶舟一掌打出,但萧晗并未躲闪,在凶悍的黑烟击中胸膛的同时,他顺势揽过了萧叶舟的脑袋,让彼此额头相贴。
魔息打穿了萧晗的身体,一口血水呛出,溅花了萧叶舟的脸,但后者仿若不觉。
是梦吗?
萧叶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里,四周长着茂盛的芦苇,堕絮飞无影。
清风吹过,夹杂着片片殷红,萧叶舟伸出手,花瓣悄然飘落,他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寻去,很快,便来到一处只余黑暗的地方,河边的彼岸花无风自摇曳,泛着猩红的萤火微光。
桥头上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声音若隐若现,宛如薄纱拂过指端,“飘零悲浮絮,何因不归去。”
萧叶舟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回头,倒是传来一阵莫名的轻笑。
“是故,我姓何名絮。”
“装神弄鬼。”谜底揭晓,萧叶舟俨然不屑一顾,“你把本王引到了哪里?”
可萧晗兀自望着河对岸,他没有回头,背影是千帆过尽的苍凉孤寂,“这里,是归真界,月霖无数次把你我从梦魇中捞出来的地方。”
提及月霖,他们两相陷入了沉默,萧叶舟上前走了两步,而后循着萧晗的目光看向了桥对面。
桥归桥,路归路,到底没能送月霖最后一程。
泪光不觉间溢出眼眶,萧晗胡乱抹了一把,嗓音近乎漠然,但字字几欲泣血:“归真界的尽头便是碧落黄泉,我原想来此地再见她一面,谁知那丫头竟早早地过了忘川河,当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一点儿念想也不给我留。”
萧叶舟本也心如刀割,奈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不会是来找本王诉苦的吧?”
萧晗沉思片刻,终是摇了摇头,“不会,你比我苦。”
萧叶舟一时语塞,他略带防备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来带你看看我夺舍后的记忆。”
萧晗走在前边,一路上走走停停,待曾经的自己阅尽往昔。
萧叶舟最先见到的,是热情张扬的萧云清,和稳重守礼的萧蔚明。
后来回到了三清湾,暮尘皓衣如月,惊鸿掠影。
果真是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越往前走,景象逐渐变得模糊,萧晗眨了下眼,一行水痕落下,原来是泪。
点点滴滴,都是萧晗充满喜怒哀乐的鲜活经历。
萧叶舟的痛苦溢于言表,此刻的他不再是无所不能的鬼王,只是一个被悔恨怅惘涨满了心脏的迷途羔羊。
等回到最初的地方,尘絮拂过衣襟,萧晗回身对萧叶舟道:“好了,你现在有了我的记忆,便不再是一具仅余怨念的尸体了,你与我一样,或者说,你可以取代我了。”
萧叶舟尚且无法从回忆中脱身,过了良久,他才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可萧晗却笑了,“不想做什么,上辈子你身不由己,如今恶魂已散,我只希望你可以重新选一次——要不要继续违逆本心当一把染血的刀,要不要悬崖勒马与暮尘重归于好,以及……要不要成为我。”
在萧叶舟发愣的时候,萧晗点上他的心口,曾经被箭矢射穿的血窟窿,却在稀薄的灵力下逐渐愈合,“亓官楠无法再控制你了。”
心脏的跳动令萧叶舟不由得将手覆了上去,他能感觉到萧晗留下的余温,蓬勃的生息时隔廿载重新注入身体。
面前的少年不及他高,稍稍仰起的面庞尽显憔悴,但眸中却似有潭水映入点点星光,深邃而热切。
“萧叶舟,你自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山暮雪
四周的一切霎时灰飞烟灭。
萧叶舟张望四周,还是亡人谷烛火高照的大殿。
萧晗偏过头,咳了一口血。
萧叶舟下意识想去扶他,但右手悬空犹豫片刻,最终只是伸到了萧晗面前。
萧晗倒也不见外,他搭上萧叶舟的胳膊,吃力地从床榻之上下来,“也好,陪我走走吧。”
萧叶舟两世称王,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他原想甩开萧晗,不过后者已是回光返照,行将就木了。萧叶舟只得耐下性子,索性带着他走,不料没走两步,萧晗便又抱怨道:“慢一点儿。”
萧叶舟:“……”
罢了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谁知越不予他计较,萧晗却越发蹬鼻子上脸,他使唤萧叶舟:“把门打开。”
萧叶舟依言照做了,换来一声“有劳”。
萧晗这次倒没用人扶,他跨过仪门,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灰白的肤色在红墙绿瓦的衬托下更显凄凉。
见他没有说话的打算,萧叶舟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你不问问暮尘在哪儿吗?”
“有何可问?”萧晗仰起头,看向空中郁沉沉的阴云,“我知道你不会伤他。”
萧叶舟的眸子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寒冰,他嗤道:“自作聪明。”
“过奖。”
萧晗笑了,声音是少年独有的清朗,萧叶舟面容阴冷,甚至比天色还要暗上几分,多少厉鬼为之惶惶不可终日的怒火,在萧晗眼中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拍了拍萧叶舟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如今我灵脉已断,没了法力,跟废人无异,与其让师尊和我一起把这条路走到黑,不如让你来护他,至少这样,我能放心。”
“放心?只是放心便足够了?”萧叶舟眼底闪烁,令人捉摸不透,“本王曾经辜负了他,难道你就不想把他抢回去吗?”
“我也曾经辜负过他,又有何颜面与你争呢?”
萧晗不再望天,转而深深地凝视着萧叶舟,他的目光隐泛湿润,好似悲悯,又好似释怀,“我说过,你已经可以替代我了,替代我活着,替代我赎罪,替代我……爱他。”
萧叶舟不为所动,只问:“你甘心把他交予本王?”
“不甘心,但我快死了。”
萧晗坦然道,他无比平静地直面消亡,甚至还感觉到些许轻松,“不过幸好,我知道你不会负他第二次,所以也就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了,反正你我本为一体,谁输谁赢自有天命。”
闻言,萧叶舟不禁锁紧眉头,再开口时,只觉唇齿皆颤,“你从何时起开始信命了?”
“原是不信的,但后来有所求,便就信了。”
远远有雷声传来,暗沉的天际隐约电光闪烁,须臾,又恢复了万籁寂静的黑。
风冷雨冷,告别热泪,这一生到底是有缘未遂。
“可惜了,在这永无天日的亡人谷,养不活什么花草。”
萧晗仿佛有些遗憾,他收起麻木的神色,百无聊赖地倚在宫墙上,突然间,一抹含苞待放的春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株绿梅,原本早已枯死的枝杈,竟开始神奇般地抽芽开花了。
“养不活花草?”萧叶舟的嗓音依旧很低,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但他的面相却柔和了不少,好像还略带两分欣然之色,“本王瞧也不尽然吧。”
萧晗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但眸中的惊喜不言而喻,萧叶舟默默收回了灵流,负手俯视着宫墙下的绿梅,道:“墨黎来送你了。”
话音方落,主殿便爆发出一股极盛的金光,永夜的亡人谷刹那间明如白昼,殿外的亓官楠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他猛地抬起长袖遮蔽,过了很久,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亓官楠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蓦地一挥衣袖,踹开大门,独自朝殿内走去——
不料却对上了一双已然癫狂的眼眸。
萧叶舟抬起手,一段白绫斩落,盖在了萧晗的身上。
“他死了?”
亓官楠不免怀疑,但他掀开一角白绫,见到彻底没了生气的尸骨后,便逐渐展颜,僵硬的嘴角不住上扬,“好!当真是好极了!”
萧叶舟浑身散发着寒意,甚至比先前更为桀骜莫测,他只道:“本王要见暮尘。”
“自然,鬼王先去枭鸣殿与玉清仙尊叙叙旧,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恭送萧叶舟离开后,亓官楠又在大殿里兀自站了许久,最后,他伸出手,召来一只小猫头鹰,放在了白绫旁。
亓官楠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九曜潭里的时候,萧晗曾对他说——“若挨过这一劫,日后积德行善,别忘了你爹娘,若挨不过……来世就投个寻常人家。”
积德行善吗?如今再看,怕是回不了头了。
亓官楠盯着自己的双手,柔弱白皙,不染纤尘,好像廿载之间,他从未沾染过血腥和罪恶。
因为白绫之下的这个少年替他做了太多,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鬼王还是何絮,都做了太多、太多。
亓官楠闭上眼睛,长长一声叹息,不免意兴阑珊,他看向白绫三尺,似是不愿打扰,终是没再掀起,让萧晗得以安息。
“君与我有恩……”
亓官楠灿然一笑,素来无波的双眸也因此添了一抹温度,旋即他提衣跪地,行的是拜师之礼。
“肖鸹芣叩别师父。”
在去向枭鸣殿的途中,萧叶舟发现还有婚宴痕迹的残留烛,光摇曳,香烟缭绕,锦毯几乎望不到尽头,房廊檐角的红绸花高挂,在内殿的宫墙上,还有一幅画。
画上,月霖半举团扇,白晳的容颜添了霞妆,一对双鸾点翠的步摇戴在鬓发间,后髻下方是两对如意镂金长簪,萧叶舟轻轻抚过画像,也好,就算是他送月霖出阁了。
“二郎。”
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一声轻唤,似是久别重逢,萧叶舟面无表情地避过沈谪仙,不料下一刻,他便扼住了沈谪仙的手腕,“为什么这般唤他?”
沈谪仙被卡得腕骨生疼,但他的笑意仍是淡淡的,仿佛想给予萧叶舟孑然孤寂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因为二郎说过,家中有一兄长。”
“现在没有了。”萧叶舟目光幽寒,他一把甩开沈谪仙,“你的二郎也已经死了。”
即将踏出大殿的时候,身后又是一声近乎执迷不悟的——
“二郎。”
但萧叶舟没有停留,继续朝枭鸣殿行远。
枭鸣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凄凉之地,庭院石桌上的棋盘已布满灰尘,萧叶舟怅然若失,他发了一会儿呆,感觉空落落的。
犹如廿载之前的一箭贯穿了他的胸膛,可萧叶舟抬手覆上心口,却发现是满的。
萧晗替他疗愈了。
“你倒是一走了之,”萧叶舟不免叹息,他的语气不再是鬼王的不怒自威,反而多了几分殷羡的意味,“何公子好生潇洒。”
随即晃了晃头,决定不再去想昔日种种,萧叶舟看向棋盘,纵横交错终归为一点,上面又是黑白斑斑。
其实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总有各种自以为是的人在谋算博弈。
亓官楠执黑,沈谪仙执白,他们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将这盛世江山尽收棋盘,而每一枚棋子,都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沈谪仙想保自己手中的白子,亓官楠却不计后果地用黑子肆意厮杀,硬是在收官之际,用两枚黑子,剔除了一颗白棋。
谋士以身入局,唯求胜天半子。
萧叶舟站在石桌前出神,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宫门已然开了,暮尘立于殿前,望着他模糊的剪影。
忽然一件披风落于肩头,萧叶舟如醉方醒地回过头,与身穿喜服的暮尘两两相望。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枭鸣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好似不曾改变,还有眼前人,也一如当年。
即使恍如隔世,可萧叶舟记得分明,玉如意挑起的盖头,到底并非发妻的正红。
他终究不曾娶过他。
没有任何的预兆和温存,萧叶舟只问:“他死了,你想送送他吗?”
是夜,暮尘见到了萧晗的尸体,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甚至吝啬得连一滴泪也不肯为之倾落,眼眶干涸如同枯井。
萧叶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黑暗里,暮尘半躺在床上,以一种防备的姿态,把萧晗的尸体护在怀里。
萧叶舟面无表情地站着,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极力控制住内心翻涌的酸涩,直到那种情绪积聚成满胸腔的胀痛,他才阖上了眼。
“如果死的是本王,你也会这般难过吗?”
话尾的余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哽咽。
萧叶舟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因为他感知到了同样来自于暮尘的脆弱,甚至感觉与他禁锢在重重伪装之中的灵魂,在这一刻的寂静无声的黑暗里,产生了悲痛的共鸣。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暮尘的回答,好不容易才重新炽热的心又倏然渐冷下去。
“算了,本王知道……”
“会。”
一声近乎消逝于风的低语,打断了萧叶舟的妄自菲薄。
多少年的爱恨纠葛,前世今生的恩怨浮沉,都在这一句“会”里尘埃落定。
暮尘起身,与萧叶舟两两相望,眼底泛起了迟来的水光,“你与他一样傻。”
萧叶舟怔忪良久,情难自抑,却不由得笑了笑,他终于摘下自己戴了经年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来,“或许你说得对,我确实傻。”
师尊呐,这数十年来,我恨过、憎过、迷茫过,我曾困于一隅,画地为牢,好似跌入了万丈深渊,无人救我,一念执著。
我从未勘破命运的不公,但也不再怨天尤人,世间照来一束不曾窥见的天光,我试图抓住,渴望追逐,甚至奢望令其为我停留,即使半刻,已然餍足。
形单影只让我步履疲乏,惟有记忆深处的梦在苦苦支撑。
无论是否独身一人,即使荆棘加身,即使大雨倾盆,即使日复一日的酷刑加身……
我的师尊、我的神明、我的爱人。
失去我,你仍将前行,即使再也无法相遇。
萧叶舟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在这种空荡荡的感觉里,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久到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还未尝到来的那个夏夜。
夏日梅雨不歇,陪萧峰和唐梦安用过晚膳后,天已经黑了,在回寝宫的路上,道旁长长的蒿草随着轻微的夜风搖摆成一片青色的海洋,萤火虫盘旋飞舞,将其点缀得如同一条星河。
在如此的盛景里,他告别了萧玉笙,特意拐到玄凤宫前,想与暮尘同行,还为之编了个拙劣的借口,说自己怕黑。
他带着师尊故意走了一条会绕路的小道,而暮尘也没有拆穿。
那一刻似乎接近永恒,心中流淌着陌生的悸动情愫,回首看向星河流淌,逐渐弥漫了整条小径,汇聚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过了片刻,暮尘感觉他贴在自己耳鬓边,嗓音低缓沉寂,是鬼王这一生极少有过的安宁:“暮尘,可能我比他还傻……”
两两相望,彼此都近在咫尺,虽流年不复却容颜依旧,萧叶舟释然道:“所以本王想了想,还是留一个稍微聪明点儿的陪你吧。”
揽过暮尘的后颈,萧叶舟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但唇齿相贴,却是少有的缠绵与温存,泪眸之中,映着他寻求两世的身影,终是得偿所愿。
世间一切的纷扰,似乎都在这一刻默然停息。
萧叶舟一向狠绝凌厉的眼眸逐渐变得黯淡无光,暮尘顿然慌了神,他已经失去了萧晗,再经受不住如此的剜心之痛了,“叶舟……”
萧叶舟咽下满口血腥,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的神情却如同寻至归航的方向般熠熠生辉,他牵着暮尘的手,覆上自己已然失去知觉的面庞,轻叹一声——
“别了,暮尘。”
惟求一叶孤舟,渡君彼岸,衣裾莫染。
伏愿师尊,余生岑静无妄,长乐未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只影向谁去
洗尽铅华,天地黯淡。
万象归一,道法自然。
“萧叶舟……”
暮尘绝望地垂下了头,可他感觉掌心轻覆的脸颊尚有余温,是错觉吗?
一只手悄然抬起,轻轻地为暮尘擦去了泪痕。
“师尊别哭,我一直都在。”
“!”
再次睁睛时,暮尘对上了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少了狠戾和疯魔,却是真正的触动心弦。
他立时环住了萧晗的肩膀。
失而复得的欣然不用任何言语,只一个心脏相近的拥抱便足以抚慰所有。
恍惚中,暮尘仿佛看到了萧叶舟的面容,他笑吟吟地浮沉于黑暗,那张疯狂、炽热、偏执、狰狞的脸,都在此时化作了斑驳尘埃,点点碎念。
如墨的浪潮中,萧叶舟薄唇微动,好似无声地在说着什么——
“别了暮尘,让他来替我爱你吧。”
眼前的景象支离破碎。
暮尘阖上双目,在心中轻道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咳!”
突兀的一声轻咳立时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只见孟三良两手捂着眼睛,结果指缝开得老大,赤裸裸地偷瞄。
暮尘立时挣脱开萧晗的怀抱,眼神不自然地移开,萧晗觉得这厮八成是故意的,于是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孟三良面露喜色,道:“屠百户死了。”
闻言,暮尘不免错愕,萧晗愣了片刻,问他:“那你还这么高兴?”
孟三良倒是不以为意,“我本就是亓官楠的喜魄,高兴一点儿怎么了?”
念及曾经少言鲜语的小寡妇,萧晗不禁感慨,原来他也有这般欢乐无忧的一面,可惜为了报仇雪恨,亓官楠把善魂、喜魄全部剥离体内,若非如此,他大有可能承袭亓官夫妇之衣钵,成为悬壶济世的杏林圣仙。
“屠姑娘有命活了,在下也可以安枕无忧了。”言辞间,孟三良的语气轻松如常,好像从前跟萧晗互相打趣的时候,他拂袖作揖,“仙君、老何,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暮尘应道:“但说无妨。”
孟三良抬起头,眸子里闪着望穿秋水的精光。
“杀了亓官楠。”
从亡人谷的断崖望去,浓稠的暗云覆盖着天幕,无星无月,寒风凛冽,裹挟起细碎的石砾,亓官楠立于崖头,满目萧索。
感觉身后有人走来,亓官楠没有回头,只道了一句:“这里以前叫‘天涯山’,是我爹取的名字。”
沈谪仙与他并肩而立,将整个亡人谷的景致尽收眼底,“我知道,我有你的记忆。”
亓官楠不着痕迹地避了一步,道:“萧叶舟复活了,只要我能将憎魄渡入他的体内,他便会彻底为我所用。”
沈谪仙笃定地摇了摇头,“你做不到的。”
亓官楠的笑意逐渐凝固,半挑的唇角僵在了脸上,他虽状似年少,可两百年的流逝早已将他摧残得垂垂老矣,所以面对寸步不让的沈谪仙,亓官楠也觉逞口舌之快毫无趣意,正欲离开,不料却发现有什么东西阻了去路。
——无境结界!
亓官楠转过头,只瞧沈谪仙的面色随之阴沉下来,褪去了素日的光辉,竟有种难以言述的晦暗。
雨,不停。
无论委身于光明抑或地狱,都已经无法停止,为此不惜飞蛾扑火,因为这场秋雨,送走了沈谪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歪着头,轻声笑了,“你杀了二郎,还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亓官楠的瞳孔在一霎那收紧,惊异的神色弥漫双眸,此时一道寒光闪过,那把散发着血腥的折扇就直奔他面门而去。
一道劲风迎面袭来,凛冽的杀气令亓官楠下意识地仓促后仰,眼前一花,扇骨的尖端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横扫而过。
不给亓官楠应对的机会,一击不成的沈谪仙快速地收住霄雿,手腕一挑对着亓官楠就是一个回刺。
亓官楠叹道:“你疯了。”
沈谪仙也不否认,“或许吧。”
折扇盘旋密不透风,相比沈谪仙的有条不紊,亓官楠躲得狼狈,但他委实不解,所以不禁怒斥:“待上修界覆灭,你本可以随我裂土封王,缘何执迷不悟,为了一个萧晗,竟甘心做一只曳尾涂中的王八,不惜与我为敌。”
沈谪仙不语,他一招虚晃,在亓官楠来不及收手时开扇,尖利如刃的折扇瞬时割裂了他的手背,血如泉涌。
亓官楠吃痛,忍不住大吼:“沈谪仙,你就是我,何必……”
可他还未说完,便被一声不容置啄的“你错了”打断——
“我乃杏林圣仙,这一世不负苍生,亦无愧于宗门。”沈谪仙蓦地抬眸,一双含情眼透露着疏离与决绝,“亓官楠,我不是你。”
结界有了波动,沈谪仙舞扇的动作忽然一滞,回首却见孟三良带着萧晗和暮尘匆匆行来。
糟了!
在他们踏进无境结界的刹那,亓官楠悄声叹了一句:“人齐了。”
五行灵华俱全,加之亡人谷常年阴气缭绕,无间道很快便缓缓开启。
在祭坛高升之际,第一只厉鬼便已问世,它沿着长阶从地下爬出,后头还跟着无数邪祟,沈谪仙见势不妙,便径直扑向了亓官楠。
二者一同坠下悬崖,落向无间地狱。
“半仙——!”
风声凌厉,充斥耳际,隐约间,沈谪仙听到好像有人在唤自己。
半仙……
好生熟悉的称呼,二郎以前便爱这般叫他。
是谁?
思绪万千,沈谪仙在不断下落的同时,骤然对上了“萧叶舟”的双目,其中的泪光和不舍,岂是一具尸体可以了悟的?
原来二郎还在,他还好好地活着……
但沈谪仙不后悔与亓官楠同归于尽,他遥望高崖之上的两抹暗影,是如此的心满意足。
身下是亓官楠冰冷的躯骸,他率先落入了厉鬼之手,鬼爪瓜分着他的身体,两腿几乎被碾成了残灰,但他仍死死搂住沈谪仙,夹缝中,碎肢滚落,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迸裂,沈谪仙无意瞟去,是亓官楠的眼球。
在被众鬼蚕食殆尽的时候,亓官楠向上伸出了手,却不似贪生怕死,他只不过轻声呢喃了一句:“娘……”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圣者渡己难求。
这时隔百年的报仇雪恨、这以身入局的母子轮回,亓官楠终究落得了和甄婉一样的下场。
他死了,死在了没有光的无间道,死在了自己亲自布子的棋盘上。
在亓官楠气绝的瞬间,不等厉鬼去抓沈谪仙,他的躯体便开始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沈谪仙的手已经快成枯骨黄沙,很快便要握不住扇子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折扇,华光与扇骨的银晖交相辉映,鳞纹纵横镌刻“霄雿”,朱色鲜红。
二郎,既然你唤它“逍遥”,权当是在送我了,驾鹤西去之时,折扇微摇,能有一缕清风相伴,此生无憾。
在沈谪仙阖目之时,不想南风召来,长鞭横扫荒川,掠过他的周身,胆敢靠近的厉鬼尽数被汹涌澎湃的灵力斩杀,片甲不留。
崖头上,孟三良也半截身子已作尘土,喘息之间极有可能魂飞魄散,暮尘深深地望向萧晗,“叶舟,帮我。”
萧晗不再去看无间道,转而与暮尘四目相对,天色愈发暗沉,他有一种比死亡还要不祥的预感,“师尊……”
可暮尘却沉静自若,他只道:“把我的人魂和爱魄,渡入南风。”
这是入谷的法子,一魂一魄为祭,以斩阴阳之隔。
如此光风霁月之人,如今竟要自堕鬼道,萧晗不忍,他几欲避开暮尘的视线,可临了却听后者缱绻温言:“叶舟,是人是鬼,当真那么重要吗?”
亓官楠也好,悟悲也罢,他们一度妄图抛却自己的善与恶,但暮尘不一样,他深知自己本心为何,也已遇到了可以托付终身之人,所以这一魂一魄若能换回沈谪仙的性命,暮尘在所不惜。
闻言,萧晗有一刻的怔愣和苍白,他失声轻笑,最终念出久别经年的咒语,将暮尘的一魂一魄剥离体内,而后划破掌心,覆上灵鞭,“南风,去吧。”
,送君行万里。
灵鞭裹挟了血腥的魔息,顿时斥开了沈谪仙四周的厉鬼,旋即与魂魄融为一体,化作一缕光辉注入进了沈谪仙的心口。
渡灵,新生!
感应到主人的灵力恢复如初,霄雿自行掀起一阵飓风,将沈谪仙安然无恙地送上了山崖。
神器与灵体血肉相连,如今失去南风,暮尘立遭反噬,五脏六腑传来剧痛,但心却是暖的。
他成了鬼,没了神器,丢了“玉清仙尊”的盛名,可他救了他的徒弟。
一魂一魄陡然闯入,体内似有烈火灼烧,沈谪仙瘫软在地,却依然痴痴地望着暮尘,“为什么……师尊,我不值得的……”
“怎会不值得?”
感觉暮尘想要安抚沈谪仙,萧晗扶着他慢慢蹲下,在与沈谪仙视线平行的时候,暮尘摸了摸他的长发,“谪仙,你是我的徒弟。”
泪如雨下。
原来一声“师尊”,便可以弥补他曾犯下的所有过错。
沈谪仙终是疲惫不堪,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