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锦昱是被吵醒的,隐约听到外边说什么要去宁家村接亲。
接亲?
想起来了,那老太太昨天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要给自己娶夫郎,只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这才不过寅时(3-5点),天都没亮。
“哟,要去接新夫郎啊,那得赶紧了,宁家村在大东头呢,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四五个时辰呢。”
屋外有看热闹的人说到。
“可不,锦荣下午还得赶回县里学堂呢,回去晚了可不行。”
柳老太太说完,那人又说了一番恭维的话。
柳锦昱没听进去,他维持一个姿势躺了一整夜,后背针扎一样麻的厉害,此时难受得很,但伤势太重,他现在连翻个身都做不到。
屋外,柳老太太已经跟那人从大儿子夸到了小儿子,这个小儿子指的当然不是他,而是他的双胞胎兄弟柳锦昌。
他没打算喊原身亲娘过来帮忙,本来就不受待见,巴不得原身赶紧死了,要是知道原身不仅没死,眼神还变得清明了,怕是能上来掐死他。
他闭着眼睛转移注意力,想以后该如何生活,即将要过门的夫郎什么样。
能生孩子的小哥儿,该不会跟女子一样,也要擦脂抹粉吧?
原身在村里经常垂着头佝着腰,柳锦昱在原身记忆里,压根就没见过几个小哥儿,要么是成亲好些年的,未出嫁的哥儿,他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可笑的是,村里人还说原身破未婚小哥儿身子,禽兽不如。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原身连那小哥儿高矮胖瘦都不清楚,分明是有人故意造谣。
不过幸好只是传言,没人站出来追究,不然原身怕是早死了。
想着,他又将思绪放在即将过门的夫郎身上。
上辈子他一直没喜欢过什么人,娶个男人进门倒也不排斥,只要人好,一起搭伙过日子没什么不好。
咂摸两下干燥的嘴巴,闭上眼睛疲倦得睡了过去。
***
“水……”
柳锦昱是被渴醒的,皱着眉头咳了两声,喊出声来才想起自己重生了,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叹了口气,双手撑着床板想要爬起来,给自己弄点水喝,但这具身子一点力气没有,他手都抬不起来,更别提下床走动。
就在他打算放弃时,一个坚硬的东西抵在唇边,他下意识张开嘴,下一秒如愿以偿喝到了带着一丝凉意的水。
但只有一小口,他还没喝够。
“不能再喝了,你太长时间没进食,身体会受不了的……”
不等他开口,身旁有个声音,小声解释起来。
柳锦昱微怔,随即想起这大概就是自己那个新过门的夫郎了。
于是睁开眼睛,看向一旁。
见他看过来,对方有些害怕地躲进了身后的阴影里。
新夫郎小小一只,整个人面黄肌瘦,下巴尖的吓人。身上穿着不知补过多少回的旧衣服,好在洗的干干净净,让人并不排斥靠近。
柳锦昱细细打量对方,怎么看都觉得这还是个孩子。
“过咳咳……过来。”
他朝自己的小夫郎伸手,想让对方帮自己翻个身。
结果小孩儿胆子太小,还以为他要打人,吓得闭上眼睛,瑟缩成了一团。
柳锦昱叹了口气,虚弱道:“怕什么,我现在这副身子连翻身都做不到。”
少年实在太瘦,巴掌大的小脸,只剩一双眼睛干净透彻。听到他的话,眨了两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然后赴死似的,捏着拳头往前挪了一小步。
“近点,帮我翻个身,再躺下去人都要瘫痪了。”柳锦昱哑着嗓子说。
宁睿抿起嘴巴,想到来之前从奶奶那偷听到的话,心一横上前扶着人帮着翻了个身。
这人果然跟他偷听到的一样,就要死了。等他死了,自己就带着娘给的银钱去县里找份工做,再也不回宁家村了。
“嘶——”柳锦昱皱了一下眉头。
这小孩儿长得小,没想到手劲儿还挺大。
他一出声把宁睿吓一跳,连忙收回手,战战兢兢的道歉。
“相、相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是这具身体情况太糟糕了。”柳锦昱顿了下,“你刚刚叫我什么?”
“相、相公。”宁睿看着他,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
柳锦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喑哑吓人,又问道:“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宁睿垂下头,哥儿到了他这个年纪才出嫁,已经有些老了,柳锦昱比自己还大五岁,两人其实半斤八两,可他要是嫌弃自己,把自己休了怎么办?
在大周,被休掉的哥儿,白给人干活都没人要。哥儿的地位本来就低,自己要是被休了,那就真没活路了!
宁睿抿紧嘴巴,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能让他把自己休了!
“十七啊,这也太小了。”
柳锦昱没看到少年过于惊讶的表情,他靠在床头思索片刻,随即说道:“以后别叫我相公了,换个称呼。”
他上辈子死的时候已经三十二了,被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未成年叫相公,他还没这么禽兽。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宁睿胆子稍微大了些,他觉得这个人好像跟媒婆说的有些不一样。
“叫我柳大哥,或者直接叫名字,都可以。”
宁睿愣住。
叫名字?在宁家村,他还没见过敢叫自家爷们名字的哥儿呢。难道柳家村的哥儿,跟他们村的不一样?
“愣着做什么,叫一句来听听。”闲着没事做,柳锦昱就想逗逗这小孩儿。
只是没想到小孩儿还挺乖,让叫就叫,一点不含糊。
“柳、柳大哥。”宁睿有些手足无措,还有些忐忑,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不让自己叫相公,别是还想着以后休掉自己吧?
见少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柳锦昱吓了一跳,连忙倾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宁睿猛地摇头,一双眼睛红彤彤。
“你不能把我休掉!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你要是不待见我,那我就去县里做工,保证不碍你的眼。”
见柳锦昱不出声,他有些着急,上前抓着他胳膊,把自己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你让我叫你柳大哥,我就叫。你不是喜欢村里的王寡妇么,只要你答应不会休了我,我保证不会说出去,还可以帮你打掩护!”
柳锦昱一开始还有些摸不到头脑,最后听得脸都黑了。
“你这是听谁说的,那王寡妇今年都五十有四了,我就算再不挑,也不会看上一个年纪能当自己亲娘的。”
“对、对不起。”宁睿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抬起头来。”柳锦昱看着少年,缓缓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休了你,也不会打你,既然你叫我一声哥,以后只要有我柳锦昱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到。”
大周除了休妻,还有和离一说。在原身的记忆里,十里八乡还没听说过哪家和离的,人们潜移默化中觉得,那是富贵人家才有底气干的事。因为寻常人家和离后,被夫家赶出家门,娘家也不能回,根本没办法生存下去。
所以就算夫家再不好,也都会忍着,最多分家断亲,不跟夫家的人一起住罢了。
少年抿着嘴,不吭声,柳锦昱继续说道:“鬼门关走一遭,我已经不是之前的柳锦昱了,不管你从别人那听到些什么,那都是过去的柳锦昱,不是我。”
宁睿有些懵,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柳锦昱没指望对方立马相信自己,别说眼前的少年,就是自己突然听到村里臭名昭著的混人,一夜之间改了性子,也是不信的。
“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儿。家里没什么吃的,我这有些银钱,你看看能不能去邻居家换点米面回来。”
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边躺着二十文钱,跟一身干干净净的儒生道袍,这是原身唯一的财产。
宁睿见他从里边捡出五文钱递给自己,刚要伸手接,那只带着病态的手臂退回去,又捡了五枚铜板出来。
“记得挑人多的地方走,要是碰上有人拦路,宁可钱不要了,也不要跟人气冲突。”
少年细胳膊细腿儿,万一真碰到村里的小混混,只有吃亏的份儿。
“知道了。”宁睿紧紧捏着十个铜板,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这才转身出门。
宁睿离开后,柳锦昱反而有些睡不着了。
少年头一次来宁家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自己却打发人出去换吃的,这不吃亏才怪。
睁着眼睛瞪着房顶的洞发了会儿呆,见少年还没回来,便有些着急。
扶着墙壁慢吞吞坐起来,脚还没沾地,便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是少年清亮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雀跃。
“柳大哥,我回来了!”
少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果然还是个孩子,这是等着自己夸他呢。
柳锦昱勾唇笑了下,随即看向他怀里抱着的东西。
“哟,换回来不少东西呢,睿哥儿真能干。”
宁睿从小没接触过什么人,在家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心思单纯的很,听他夸自己,发黄的面颊上,多了一抹粉色。
“跟我说说,都换了什么回来?”柳锦昱问。
“换了两斤粗米,两斤粗面,还有六个鸡蛋!”宁睿打开布袋让他看,然后小心翼翼把放在胸口处护着的铜板拿了出来。
“这些一共花了四文钱,买米面花了一文,鸡蛋贵了些,花了三文。”
柳锦昱看到袋子里的米面,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分明是米糠跟麦麸,这东西能吃吗?吃进去嗓子非剌坏不可!
见柳锦昱脸色不太好,宁睿以为自己花的钱太多了,脸色也有些泛白。
“对不起……“
柳锦昱回过神来,琢磨着是自己刚才不说话,吓到小孩儿了。
“不用道歉,柳大哥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我现在身子还没好,吃不下粗米。”
宁睿看了眼他身上的伤,眼眶有些泛红。
“那、那我再去换。”
“宁睿。”
宁睿听到他叫自己大名,身子下意识抖了一下。
“柳大哥,你说。”
少年忍着眼泪强迫自己不哭出来的模样,实在太招人疼,柳锦昱根本忍不下心说一句重话,于是把人拉到身边,用手指在少年眼眶下轻轻蹭了下。
“多大了,还哭鼻子。”
“我、我没哭……”柳锦昱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他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
宁睿抬手慌乱的去擦,结果越擦越多。
他害怕的厉害,在家里奶奶只要一看到他哭,不管青红皂白就打他骂他,说他是来讨债的,成天就知道哭哭哭啼啼。
爹跟娘也只会让他忍一忍,等嫁人就好了,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安慰他,跟他说有什么委屈,哭出来就好了。
于是他从一开始拼命忍着,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哭。
柳锦昱摸着扎进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毛脑袋,有些后悔让少年发泄了。
少年个头不大,哭声倒是响亮的很,不大工夫门口就吸引了好几个看热闹的。
“哎哟,这昱小子也太不是个人了,都瘫在床上了,还欺负夫郎呢,也不怕人家受不了跑了。”
“那不能,这新夫郎是宁家村的,我听我娘家人说,这小哥儿名声也不好,就算跑出去也没什么活路。”
“要我说啊,这就叫什么锅配什么盖,柳老太太这门亲事说得好,两人凑一块省得祸害别人家小子跟哥儿了。”
“没错!还是柳老太太会打算,将来一准能当上秀才娘。”
几人说道最后,拍起了马屁。
柳锦昱摸着怀里的毛脑袋,听得津津有味。
原身亲娘的名声是真的好,只是不知道等大家知道真相那一刻,是雪中送炭的多一些,还是落井下石的多一些。
怀里人渐渐止住了哭声,宁睿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得从他怀里退出来。
柳锦昱一瞧,小孩儿这么一哭,脸上好看不少,白里透红,能看出几分清秀的影子来。
“不哭了?”他打趣道。
“我、我去做饭!”宁睿不敢看他,说完转身跑了。
“把米煮软一些,顺便再去村头赵大夫家,请他过来一趟。”柳锦昱连忙说。
“知道了,柳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