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节之前,庄子上传来个好消息。
陛下心心念念的猛火油柜总算是试验成功,出了个成品。这东西一旦学会制作,匠奴们也就得心应手,不再顾虑,量产的速度都能翻倍加快呢。
不过,大批量生产都是刘彻和朝廷的事儿。卫无忧小朋友自己掏腰包做的这个纯铜猛火油柜,都让他肉疼不已呢。
毕竟,他现在才是个六岁的小孩儿,又没有赚钱,全靠亲朋“接济”过活。
说到经济话题,小萝卜丁歪着脑袋仔细一算,顿时震惊了。刘彻兜头从他这里带走了那么多技术和产品,竟然只赏赐过一次金银!
都当皇帝了,还这么抠门,卫小四忍不住扁了扁嘴。
刷脸白拿小孩儿的东西,脸皮比猪皮还耐造吧。
猪皮脸陛下可不知道臭小子的一番腹诽,他瞧见猛火油柜,登时就要四喜寻几个禁军过来,现场演示一番。
铜制的东西可不轻,是卫青亲自装了车运送进宫中的,也费了一番功夫。这会儿刘彻要看,索性就给驾到了“回”字型的内侧宫墙上。
正好,给陛下演示一番如何用猛火油柜守城。
为了更好的观测,刘彻还特意站到宫墙之下。被卫青和四喜劝着,又给退到了安全距离。
城墙上,烙锥点燃“火楼”内的引火药,两名禁军用力将唧筒一抽动,火油顿时从火楼中喷射而出。
烈焰熊熊,燃烧范围之远,竟然覆盖到了城下。
刘彻远远立着,竟也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热意,禁不住化身复读机叹道:“好,好啊!真是天佑我大汉,天佑大汉!”
皇帝陛下都情绪激动了,旁人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嘛。卫青躬身道喜:“恭贺陛下,得此物尤适合守城,届时,可保我边境少受匈奴侵扰。”
城墙上下的禁卫军全都单膝跪地,抱拳揖手。
刘彻沉浸在欢喜之中,终于想起了幕后功臣——
这臭小子,关键时候总归是靠谱的,不枉朕对他寄予厚望。
皇帝陛下琢磨了半晌,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太子之位上头。原本,他是打算朝局稳定一些,早日立据儿当储君,也好叫那些诸侯王早早收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这么多好处砸下来,刘彻此刻有些犹疑了。适合这个大汉朝的储君,真的是据儿吗?
这个想法只在他脑海中草草闪过一瞬,便压了下去。
毕竟这是皇帝陛下自己做的选择,习惯了做帝王,他即便有错,也该是没错。
不过,倒是可以考验考验这小子的心性和志气如何……
刘彻思索着,招手叫四喜上前:“冠军侯之子聪慧过人,此番得觅猛火油,研制出这猛火油柜,此子功不可没,赏金千两,赤金辂一驾,衮冕之服加配赤舄一双。”
四喜怔了怔:“陛下,是要赐给卫小公子?”
卫青也惶恐道:“陛下,此为九锡之礼,万万不可……”
卫青是实在没想到,刘彻会突然给年仅六岁的孩子赐这等上公之礼。
此为武帝首议的“特赐之礼”,分为九种,分别是车马、衣服、衣器、朱户、纳陛、虎贲百人、鈇钺、弓矢和秬鬯,因而称之为“九锡”。
九锡之赐,每一种都有某方面过人的条件。因而,单独得到一样特赐已经是十分难得,这一口气赐下两样,实在有些过于耀眼了。
卫青最担忧的还是那一驾赤金辂。
这时代的黄金分为档,一等为黄金,二等为银,等便是赤金,也就是铜。
一驾铜车可能不算什么,但这大辂的规格可不简单。此为天子之乘,赐给卫无忧,是半分好处也没有啊。
刘彻瞧一眼焦躁的卫大将军,笑得意味深长:“无忧此番有安民之功,多次为国献技,德行上佳,虽则年幼,却也担得起这九锡之礼。仲卿推辞不算数,不若回去问问这孩子,他若不愿收下,朕也不会强求。”
说罢,刘彻就将此事拍板下来,压根没再给卫青说话的机会。
……
于是,蹦蹦哒哒刚下学回府的卫无忧小盆友一进家门,就被这消息雷的外焦里嫩。
阳信气得不想搭理卫青,见儿子呆在了原地不敢动弹,又怜惜道:“忧儿莫怕,明日阿母便进宫,请陛下将这赤金大辂的赏赐收回去。”
卫无忧想的可就更细致了。
刘彻赐什么不好,故意赐给他一驾铜车?他之前吐槽都是小声叭叭,绣衣直指还不至于这般恐怖;
小豆丁忍不住又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九锡之礼,卫小四也学习过。它起源于春秋,周天子曾先后赏赐齐桓公与晋文公弓矢、车马。后来,王莽、曹操等人受赏之后,九锡就完全变成了“谋逆”的代名词。
所以,刘彻该不会是用这东西在试探他吧?
卫无忧越想越有可能,忍不住有些恼火起来。
刘彻的脑回路是猪大肠嘛,带着山路十八弯的?他自己催着要猛火油柜,做出来了又阴阳怪气试探……
小萝卜丁不开心了,生闷气了,对着墙角谁都不想搭理了。
卫青和阳信两人跟在后头哄了半天,发现儿子无动于衷,还有气无力叫他们别担心,为人父母的自然更担心了啊。
阳信长公主的教育方式向来比较独特。
她觉得儿子似乎想要独处,索性拎着卫大将军的衣领,将人生生拖了出去。等到小无忧听不到的地方,才正色道:“我这就进宫,请陛下收回特赐的旨意。”
卫青:“我与公主一道去。对了,那金饼呢?”
阳信白他一眼:“无忧喜爱金玉之物,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这些金饼是他该得的。”
阳信也是对刘彻此番做法极其不满意,和大将军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就杀到了未央宫。
巧了,卫子夫和刘据也在。
阳信一改气势,开始哭弱:“陛下,还请陛下收回这九锡之赐吧,为这事儿,无忧已经不吃不喝两个时辰了。”
刘彻:“……”
那不就是好好的。
卫青也帮腔:“不理人,对着个墙角,瞧着让人心疼。”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叫卫皇后云里雾里,柔声请人入榻坐下,才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无忧了?”
卫青不答,阳信也不答,齐齐将目光投向敬爱的皇帝陛下。
刘彻这回总算有些羞耻感了,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狡辩道:“朕也是一时高兴,就赏了无忧九锡之赐,谁知道这臭小子反而……”
卫子夫轻拢眉头:“陛下。”
卫子夫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语气说过话了,唯一的一次,是在她当上皇后之前。
那日,她刚刚诞下皇子。
刘彻被这么当头一喊,想起了当年答应过皇后的事情。
无忧,无忧。
这名字本就是他的保命符。
皇帝陛下讪讪:“既然惹了无忧伤心,那就不算是礼。索性旨意还未下发,朕改了便是。”
卫青与阳信演戏演全套,又向卫子夫告起了状。
“唉,忧儿这小身板,要上书肆,还要给他老姨父陛下准备这准备那,哪里能长身体。他也真是瞎操心,陛下身边那么多能人,哪里就缺一个他了。”
刘彻望天看地,就是不看皇后的黑脸。
说实话,他还真挺缺这么个小豆丁。
闲话家常许久,卫青夫妇总算满意离去。
而刘彻,再一次感受到了妻儿似有若无的冷暴力。
……
长平侯府内。
卫无忧小朋友用着食官长特意准备的“加餐”,总算是心情好了一些。
卫青出门前,担心儿子自己待着难受,还特意叫人去霍府,将两位表公子请来。
霍去病人在军营,一时半刻都赶不回来。倒是霍光刚刚下值,听了长宁将前因后果转述一遍,眼神暗了暗。
这位陛下倒是比他想的还要心思复杂一些。
霍光有些担忧起小侄子了。
一路快马进了长平侯府,霍光就看到卫无忧肚子吃得浑圆,正直挺挺的躺在独榻上头,百无聊赖的透过窗户数院中栽植的六月雪。
“一片雪花,两片雪花,片雪花……”
霍光叹气,挥手叫刺儿带人退出去,径直坐在了独榻边的地上:“不开心了?”
卫无忧眼皮颤了颤,瞧一眼守在身边的霍光,仿佛有了靠山一般,语气就有些委屈起来:“当然了。光光叔父,如果是你你能高兴吗?”
霍光弯眸:“那还是你聪明,光叔愚笨,想不到背后的意思,自然不会不开心。”
卫无忧才不信呢。
你霍光要是愚笨,那我和两位阿父成什么啦。
霍光见小家伙的状态没有他想的那般差,舒了一口气。两人就这般静坐一会儿,卫无忧还是有些想不通:“你说陛下他干嘛突然这样对我。猛火油柜也是他要的啊……”
霍光眼神一黯。
刘彻的想法他怕是猜到几分,不只是什么试探,应当与储君之位有关系。
但这话却不好跟小侄子讲,毕竟一说,他不就暴露了。
只要秘密没说破,那它就还是个秘密。
霍光正踌躇着,垂眸看到小家伙的神色,忍不住心疼起来。
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已经确认,无忧有六七成可能是知道自己身世的。
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尽力体察长辈的想法和情绪去做事。仔细算下来,竟比他和兄长都要辛苦一些。
他明明就是个十分招人疼的孩子啊。
霍光想到这里,便将什么秘密和演戏都抛到了一边。
外头天已经黑下来,初夏的夜空中有了许多明灭可见的星。
桃树当头,有一对靠的很近的星星,仿佛双子星。
霍光指向他们,轻声指引道:“你看那对星,一颗很亮,一颗略显黯淡。”
卫无忧歪着头:“诶,我看到啦。”
“它们凑在一处,就会衬得对方越发明亮或黯淡。若那颗星收敛不住锋芒,就该学着教另一颗星也会发光才是。”
卫无忧看着星星琢磨良久,骤然反应过来之后,一骨碌爬起身来,震惊地看向身侧的大佬叔父。
小仙童结巴问:“光、光光叔父,你什么时候……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