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p>
林婆子用枕头把老伴上身垫高了，调羹舀了晾好的药汁喂过去，“近年关了，雪一天天的下不停，外头冻得很。等年后开春好天了，再让老大老二搬你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这段时间你安生躺着，忍一忍。张嘴，先把药喝了。”</p>
“不用喂，把碗给我，我一口气就喝光了。”林老汉把碗拿过去，咕咚咕咚当真一口气喝光，苦涩味道入喉眉头不皱一下，末了还把碗倒过来展示自己一滴都没浪费。</p>
把林婆子给逗乐了，取过空碗横他一眼，顺手揩掉他嘴角药渍，“把你能的，不苦啊？”</p>
“不苦。”跟老伴这几年的苦比起来，他没资格说苦。</p>
也不敢浪费。</p>
一小碗药汁，每一滴都是老伴跟孩子们用血汗给他挣来的。</p>
林老汉视线在老伴脸上巡梭，掠过她眼角细纹及鬓角不显眼的灰白时，胸口溢出心疼愧疚。</p>
趁着老伴儿心情好，他故意活动了下胳膊肘，试探道，“老婆子，我觉着我最近精神头好不少，你瞧瞧，举胳膊都不见费力了，这是开始好转了吧？我寻思咱药量可以减一减——”</p>
话没说完，林婆子脸都沉下了，“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整幺蛾子，你那点药钱我还凑得上！只要你还能喘气，这个家就有主心骨！你要还跟以前那般一门心思要往阎王殿奔，我就一头撞死随你去！你要寻思就寻思这个！”</p>
“……”老婆子气势十足，林老汉便气势十分不足。</p>
前两年他是寻过死的，不吃不喝，想着死了免得拖累家。</p>
当时老伴就在他面前撞墙了，那烈性子，现在想起来他还怵得慌。</p>
自那以后再没敢想过死。</p>
“你瞧瞧你这暴脾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是真觉得近来精神头好不少。”林老汉弱声解释，“你仔细想想，我近来是不是咳得少了？气也喘得顺畅许多了？说话中气也足了不少？你看我一口气跟你说这老些话，没堵痰吧？以前可没这么轻松。”</p>
林婆子冷静下来，想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p>
以前不分白天黑夜的，只要他们在家，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老汉压不住的咳嗽声，咳得厉害时那架势跟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般吓人。</p>
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家里咳声好似真的少了许多。</p>
她又凑近了仔细打量老头脸色，须臾，克制不住的喜悦在心头迸发，让她一下热了眼眶。</p>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依旧能看出来老伴儿脸色好看了许多，嘴唇上的乌色淡了，眼睛比之以往要清明。</p>
“你、你再动动胳膊我瞧瞧！”林婆子嗓子哽咽，两手无意识在裤腿上搓了又搓，有些语无伦次，“老头子，你可不兴诓我、精神头真觉着好不少？肚子饿不？我给你熬粥去？喉咙痒不痒？我、老大老二都不在家，素兰跟翠娥在外头，江儿也在，我得告诉他们去！等会等会，我先给你翻个身揉揉背脊我我、呜！”</p>
“你别急，别急，诶哟喂你别哭啊老婆子！”林老汉被这一幕惹得，眼眶跟着红了。</p>
这几年老伴撑着家里的担子，多苦多难都没哼过一声，唯有刚刚那声呜咽，方才撕开了她一直强撑的坚强，泄出了她一路泥泞走来的酸楚及疲惫。</p>
恰这时，屋子外头传来大嗓门妇人喊声，声音由远而近。</p>
“林家的，林家的，都在屋里呢？”</p>
不用看，光听声音林婆子就听出来是家隔壁的李婆子。</p>
“她李婶儿来了，我出去看看。”她伸手飞快抹掉眼角水渍，抽了垫枕帮老伴儿躺好，及后拿起空药碗往外走，</p>
出门前不忘回头警告，“有好转了药更要继续吃，减药停药你别想，花花肠子收一收！”</p>
林老汉，“……”这话说的，他咋个花花肠子了？</p>
待林婆子出得堂屋，李家婆子已经坐在火堆旁唠上了。</p>
四十来岁的高颧骨妇人，年纪跟林婆子相当，面色蜡黄，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袄裙，说话时嗓门老大。</p>
“这天冻得，我家养的鸡都不肯吃食了。”看到林婆子出来，李家婆子把放在脚边的变形竹篮递上，顺势揭了篮子盖帘，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东西。</p>
半篮子生地瓜，芦叶包着的几个煮玉米，几根水灵灵的萝卜，一小袋子粗面。</p>
“本来早想着过来串串门，事赶事的拖到今天才得闲。篮子里这些是我跟张家的、王家的还有你们林三嫂家一块凑的，不是啥好东西，别嫌。”李婆子说罢探手，捏了下乖乖坐在另一边的女娃娃脸蛋儿，对着恁小的乖娃娃，嗓调不自觉放轻，“小丫头长得真好，跟玉团子似的，长相一看就贵气，这么好的娃子选了你们家，以后你们定有后福。”</p>
林婆子接了篮子并未推辞，村里人相处和气，平日里相互搭送点吃食是常事。</p>
吉利话谁都爱听，加上她此刻本就心情好，脸上笑意也更真切，“你要说嫌弃可埋汰咱了。这年头村里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吃食精贵着，能送这些已经不容易，眼下我家是真的啥都缺，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人情日后再还。”</p>
“啧，扯人情，谁埋汰谁啊？”</p>
两个老妇人相视，双双失笑，连带着旁听的几人也一并笑开。</p>
笑过后，又是愁。</p>
李家婆子说起村外的事儿，笑容跌落，“我家富贵中午打镇上回来，说镇上更紧张了。衙门那边剿匪毫无进展，又贴了张悬赏告示，谁个有本事把山北的土匪剿了，赏三十银。你们说说这叫啥事？配大刀的衙差都摆不平的事儿，拿点银子出来叫平民百姓上，这不是白白叫咱老百姓去送命么？老百姓想要点安生，还得拿自己的命去赌。三十两银子确实多，我一辈子没见过恁多银子，可再一想这是买命钱……心里凉啊。”</p>
骤然听得这消息，林家众人好一会说不出话。</p>
心头跟着阵阵发凉。</p>
山匪就在五里外的山北，住在周边一带的百姓，等同脑袋悬在脖子上过活，唯一盼的是衙门早日解决山匪，让日子重得安宁。</p>
可现在，衙门靠不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