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貅!你敢伤我!”
少年的声音在那一刻陡然增大,带着怒火与杀机,如地底的岩浆在翻涌碰撞,裹挟积蓄之后,猛然爆发。
敖貅的身子一颤,却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在少年此言说出的刹那,一股冥冥中存在的天地伟力忽的将他包裹,他体内的气机流淌变得不畅,而对魏来所发起的攻势在那时也不得不停滞了下来。
神祇。
无论是阴神还是阳神,只要接受朝廷的册封,便等于归附了朝廷,在享受社稷香火与百姓供奉的愿力的同时,也会受到相应的制约。
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所得便得有所失。
但让敖貅不解的是,为什么一张少年手中握着的信纸会让他动弹不得。
此刻的他已经是名义上的昭月正神,位同侯爵,除了泰临城中那位帝王的谕令,按理来说这大燕天下便无任何人能够驱使他,可偏偏随着少年将那份信纸掏出,自己却感受到了来自大燕气运的制约,他想不明白,于是乎便有更多的怒火在他的心头堆积,它们肆虐、冲撞,几乎要将敖貅吞没。
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少年总是能用一些他从未想过的办法从他的手中逃出升天,这一瞬间长久堆积的郁气与胸膛积攒的怒火,终于迸发了出来。
吼!
他发出一声怒吼,巨大的龙吟声宛如万钧雷霆落下,直震得在场的百姓耳膜发疼,不得不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方才能堪堪抵御,但却依然免不了脑仁发昏,脚步虚浮,所谓天神之威,大抵不过如是。
韩觅被曹吞云与初七拦住,不敢妄动;敖貅怒而不发,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制约。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袁袖春眉头紧皱,他大抵有着与敖貅同样的感受,他这时看向魏来的目光更是毫不遮掩的杀机涌动,似乎在他的记忆中,自从来到这宁州后,每一次的受挫,每一次的颜面扫尽,或多或少都有眼前这个少年的存在。
为此他的双拳紧握,双目充血,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但魏来却并没有去关心这位太子殿下此刻心境的心思,他见头顶的黑龙暴怒,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随后他将那份信纸在自己的身前展开,朗声言道:“吾得密闻,乌盘城之失,非前苍羽卫总旗金柳山一人之罪,背后恐有他人牵连其中,乌盘龙王敖貅,身为乌盘江神,理应护佑疆域所在百姓安稳,却以疏忽大意为由,致使乌盘江水淹乌盘城,乌盘百姓流离失所,今以此令暂停乌盘神庙修建之事,其中种种我自会上报朝廷,待陛下定夺,衡量各方罪责,再行修筑!”
魏来朗声将信中内容念完,然后抬头看向那双目喷火的乌盘龙王,咧嘴一笑:“阁下,州牧手谕在此,请退吧!”
敖貅巨大的身躯在云海中翻腾搅动,雷霆更烈,暴雨更急,狂风之下周遭的百姓几乎快要站不稳身子,在那风雨之中东倒西歪。
“吾乃昭月正神,洪荒异种,岂能听你一蝼蚁摆布!让江浣水出来见我!”
“让江浣水出来见我!!”
“让江浣水出来见我!!!”
敖貅高声怒吼道,那巨大声音从他口中吐出,在他体内磅礴的灵力的加持下已然化作音浪层层叠叠的铺开,所过之处,有行人肝胆欲裂,倒地捂头哀嚎,有瓦片炸裂,有门窗歪斜……
魏来看着那头在天际肆虐的黑龙,双眸眯起,狭长的眼缝中有寒芒闪烁。
……
“做大事,首先要名正言顺。”少年这般说道。
烛火摇曳的书房中,老人对此不置可否,言道:“名正言顺四字听上去当然好听,可名头这东西,对于掌权者来说却是再好找不过的东西了。古来有言,名将难在人间见白头,从虞到周,从周到燕,被诛戮的名将贤臣数不胜数,虞家、楚侯,哪一个又犯过什么滔天大错?可最后还不是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世上所有的名正言顺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面对老人的询问,少年的脸上并未露出半点慌乱之色,他微微一笑,便又言道:“名正言顺当然只是第一步,于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力量!”
老人点了点头,但又问道:“话说来容易,可宁州要面对的远不止袁袖春亦或者那头蛟蛇那般简单,你又从何处去寻到你想要的对抗那些东西的力量呢?”
少年在那时眨了眨眼睛,看向老人:“不是还有你吗?”
……
乌盘龙王的怒吼还在不断的响起,巨大的怒吼声绵绵不息,音浪在他有意裹挟着灵力之下而荡开,百姓哀嚎更甚,周遭的房屋也在那音浪之下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有些已经开始出现了即将倾塌的迹象。这分明就是在威胁那躲藏在州牧府中的江浣水,想让他出来与他一见。
魏来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拿着那封信纸的手猛然高举。
“敖貅!!!”
“州牧敕令在此!尔还敢放肆!”
“给我退下!!!”
魏来的怒吼响起,落入敖貅的耳中,黑龙巨大眸中闪过不屑之色,他厉声言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死了爹娘只敢夹尾鼠窜的无胆匪类!”
“不过是盗取我力量的肮脏窃贼!”
“不过是只敢背后使诈的……”
敖貅的讥讽之言响彻在天际,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说出这些话,他当然是有宣泄自己心中愤恨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更多的却是想以此激怒魏来,让其作出些什么僭越之举,给他一个出手杀了他的由头。
可是这话说着说着,敖貅却忽然瞥见那少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敖貅的心头一凛,莫名的生出了许多不安——这样的笑容他曾经在这少年的脸上见过,在那即将被滔天江水淹没的乌盘城中……
事实证明,敖貅确实算得上是洪荒异种,至少它在对危险的感知上,确实有着非同凡人的本事。
那样的不安方才在他的心头升起,魏来手中握着那份信纸便忽然泛起了金色的光芒,那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的明亮,转眼便已经到了让人难以直视的地步。
“这……这是!”敖貅感受到了那信纸上所包裹着的某些事物,他的脸色骤然一变,嘴里失声惊呼道。
但话音方才落下,那闪烁着耀眼金色光芒的信纸猛然从少年的手中脱手而出,朝着天际飞遁,直扑敖貅的面门而来。
敖貅巨大的瞳孔中亮起了异色,他的头颅转动,似乎是想要躲避。
但这样的觉悟却终究来得太晚了一些,又或者说那道裹挟着金色光芒的信纸的速度来得太快了一些。不过眨眼的光景,那信纸便穿过了层层雨幕,落在了那头敖貅巨大的双眸之间。
叮!
一声轻响荡开,敖貅巨大的身躯一滞,然后金色的光芒从信纸之上溢出,顺着敖貅的身躯铺开,宛如蛛网一般转眼金色的光芒便覆盖了敖貅的头颅以及他躲藏在云层深处的身躯之上。那密布他整个身躯的金色光芒一闪,然后就像是完成了某种敕令一般,金色光芒于此之后隐没于敖貅的身躯之下。
吼!
敖貅的嘴里发出一声高吼,但这一次,这样的高吼却不再如之前那般裹挟着愤怒,而更像是一种……一种哀嚎!
“敖貅!还不退下!!!”魏来的声音再度响起。挣扎着的敖貅满脸不甘,然而他终究明白此刻已事不可为。他眸中曾燃起汹汹火焰,却又转瞬熄灭。
狂风骤停,音浪也收敛,那些于此之前,被音浪震得头痛欲裂的百姓们终于算是脱离了苦海,渐渐平复了下来,可音浪的刺激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却无法这么快恢复,一时间这乌盘神庙前行人东倒西歪,哀嚎不绝。
魏来见状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萧白鹤三人身上,他朝着三人笑着言道:“还请三位统领排些人手将受伤的百姓送去医治。”
萧白鹤三人闻声方才从之前那番风云搅动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不是没有幻想过魏来亦或者江浣水会出手阻拦此事,但以这些年来江浣水怀柔的手段,他们却是从未想过魏来阻拦此事的方式竟是如此的果决与铁血,三人的心底诧异,那颗早已被多年忍让磨砺得早已圆滑的心脏深处,忽然有某种炙热的东西呼之欲出。
“好!好!这就去!”三人连连点头,不消一刻光景便有大批的三霄军来此,纷自合作着将受伤的百姓们带去医治。
“这……怎么可能?”袁袖春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乌盘龙王这样接近圣境的神祇,加上他身为洪荒异种的身份,其真实战力比起圣境的强者也不遑多让,怎么可能就这样被魏来击退?他甚至在那时不免在心头升起了些许恍若置身梦境的错觉……
“是气运。”退到了袁袖春身旁的韩觅皱着眉头在对方的耳畔言道。
“嗯?”袁袖春不解的侧头看向身旁之人。
“虽然从名义上来说,昭月正神与州牧是平起平坐,但各自执掌的宁州气运却将二人的地位划分了开来。很明显执掌宁州近六十载的江浣水在这方面要远远胜过敖貅,甚至到了勿需亲至,一纸禁令便可将其逼退的地步。”韩觅当然看出来袁袖春的疑惑,他轻声对其解释道。
“怎么可能?”袁袖春的眉头在那时皱得更深了,朝廷这些年来对于宁州各种削藩之策层出不穷,扶持乌盘龙王,明面上既是有准备入主渭水之争的缘由,但更重要的却是利用这尊神祇牵制江浣水,吞噬被其镇压的气运。按理来说在这些政策之下,江浣水虽然远不至于油尽灯枯,但各方面的实力都应当有所下降,可怎么还是拥有几乎碾压着乌盘龙王的气运之力……
“这位老州牧不简单啊,我想这宁州的情况也远非泰临城中那些人想的那般乐观。”韩觅低语道,大抵是今日这位州牧大人展现出来的手段太过骇人了一些,韩觅的语气也颇有些沉重。
而这话说完之后,韩觅微微一顿,又言道:“但相比于这些,我想殿下更应该去想的是,咱们应该怎么去改变眼前的情况。”
袁袖春闻言自然不解,不免又疑惑的看了韩觅一眼。韩觅却是伸手指了指眼前的不远处,那里那些倒地哀嚎的百姓们正被三霄军们有序的搀扶着离去:“敖貅此举固然宣泄了自己的怒火,但对于乌盘城的百姓来说,却是异常灾劫,殿下一手促成了这乌盘神庙的修筑,敖貅做了坏事,拖累的是殿下的名声,成全的是魏来的声望,殿下要先下手为强,莫要一失再失。”
一旁的阿橙听闻此言,眉头一皱,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又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欲言又止。
袁袖春却好似被人一语惊醒了梦中人一般,恍惚的点了点头,他看向立在离他不远处的魏来,眸中再次燃起了怒火。
“魏公子好算计啊,激怒护佑宁州的龙王,遗祸于这宁州百姓,最后反倒唱起了红脸,殊不知若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胡乱行事,这些百姓们又岂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袁袖春有意的将自己的声音提得很高,所言之物也就很是清晰的传到了那些正在被三霄军救治的百姓耳中。而百姓们听闻这话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看向魏来的目光顿时有所变化——对于身处低位的百姓们来说他们很难完全弄清他们的处境,也很难看清事实的真相,往往会被片面的假象所迷惑,这并非他们愚蠢,而是世界本质上的可悲与可怖。
魏来倒是并不在意那些百姓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反倒转头看向一脸冷笑的袁袖春,挑眉言道:“不比得太子殿下,将宁州气运做筹码,拱手让与天阙界。太子殿下这么有兴致,是不是想要在下为整个宁州的百姓好好解释一番,山河图到底是个怎样祸国殃民的东西呢?!”
袁袖春的声音大,魏来的声音比他更大,而语调包裹的却也并非如袁袖春一般的讥讽,而是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威胁。
袁袖春闻言脸色煞白,显然名声这东西对于袁袖春才是更为重要的东西,他咬了咬牙,就算心里有千般万般的不愿,但还是不得不在那时准备咬牙吞下今日吃到的暗亏。
但袁袖春认了栽,有人却并不愿意就此罢手。
“魏公子是江大人的外孙,我天阙界素来仰慕江大人的风姿,魏公子年幼,不谙世事,说出些偏面臆想之言也就罢了,只是被有心人听了去,辱没了江州牧的名声恐就不好了。”左先生慢慢悠悠的走了上来,盯着魏来低声言道。
今日的魏来一改往昔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他眉头一挑,朝前迈出一步,寒声问道:“哦?怎么不好?”
左鸣盯着眼前这侵略性十足的少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很多事都已成定局,看清楚自己所依仗的东西还能支撑多久,就会真的明白自己的处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魏公子,现在年少的张狂,说不得会是不久后惨烈下场的代价。”
左鸣的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但魏来却挺得明白,他在告诉魏来,宁州迟早会化为死地,江浣水也有与世长辞的那一天,而在那时,魏来当何以自处?
……
“不是还有你吗?”少年眨眼说道。
房间内的烛火摇曳,老人闻言摇了摇头:“那我走之后呢?”
问题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少年压下了在心头泛起的不适,沉声言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嗯?”老人不解的看向少年,似乎没有料到少年会在这时说出这样的话。
少年却并不给老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纸递到了老人跟前。老人接过那事物,定睛看去,却是一份长长的名单,他数了数足足八十位。
“帮我把这些名字从翰星榜上隐没下去,同时将他们的户籍从金牛镇改到宁州各处,要让任何人都查不出他们的过去。”少年的声音响起。
老人又是一愣,问道:“这是……”
少年笑了笑:“这是力量,宁州以后二十年对抗天下的力量。”
……
魏来回过了神来,他看向一脸冷笑的左鸣,嘴角上扬,目光却在那时越过左鸣看向神庙前那些围观的百姓,在那些攒动的人群中他看见一张张他熟悉的脸庞,那些脸庞的主人神情激动,却碍于某些禁令,压下了这份激动,只是看着魏来。
魏来不露痕迹的点了点头,然后他转头再次看向左鸣言道:“山河图又怎样?”
“该是宁州的东西,谁也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