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红脸大汉名叫窦怀仁,是窦志忠马队里的幸存者之一。今日晨起,窦志忠见一夜无事,估计清军不再追剿,便到文庙后殿跟大家叙谈。幸存下来的七个人里头,竟有五个姓。其中一对亲哥儿俩,老大窦怀仁,老二窦怀义。因姓氏相同,虽不同宗倒也同祖。同姓嘛,五百年前是一家,窦志忠感到格外亲切。再一叙谈,知道这哥儿俩住在献县城外一个叫窦乡町的庄子里,平时以打把势卖艺为生。再论年龄,窦志忠比窦怀仁小两岁,却长窦怀义一岁。窦志忠便喊窦怀仁大哥,喊窦怀义老弟。其他六人都比窦志忠年纪轻。两个是在押犯,分别叫沈大明,杨二宝,都是河间人。几年前,俩人在沧州拜师学艺时,路见不平,打伤了两个有靠山的小混混,故此坐了大牢。还有俩人住在献县城里,各守一份买卖摊儿,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他们叫华诚,吕明朗。再有一个名叫邹全宝,在城西的铁匠铺当铁匠。这几个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耍枪弄棒。华诚、吕明朗和邹全宝三人,平时没事就在一起切磋武艺,早已兄弟相称。他们与窦怀仁兄弟俩也是很熟的,只是不经常在一起而已。此时他们委作一团,互相抚慰。窦志忠心下感叹,能从清军的铁骑下活着跑出来,算是天大的幸运,怎不让人后怕呢!由此想到跑死的马队,昨夜梦中见到二弟窦志勇的情景,就跟大家道:“谁敢进城一趟,打探一下消息?要是清军盘查不严,咱们装扮一下,也好给战死的壮士们收尸呀。”
窦怀仁道:“让我去吧,我跟邱知县是老熟人,他不会为难我。”
窦怀义也站起身道:“我跟大哥一块去,出啥闪失,也好有个传话的。”
窦志忠见这哥儿俩长相接近,个头一般高,身板亦是粗壮得体魄,便想起弟弟窦志勇,他此刻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便跟窦怀仁道:“见到邱知县,请他过问一下,有没有人发现我二弟。”遂将窦志勇的相貌、着装、坐骑、使用的兵器告诉了窦怀仁。
窦怀仁安慰道:“请窦将军放心,只要您的弟弟在献县,我保证他跑不丢。”
窦志忠便跟窦怀义道:“让大哥自己去吧,人多眼杂,出啥意外,不好脱身。”
其实还不是人多眼杂不好脱身的事,窦志忠担心万一发生不测,窦家哥儿俩很可能都回不来了。到那时窦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何况已经连累那么多的献县人,不能再有无辜的人遭难了。
吕明朗这时站出来道:“窦将军,让怀义兄弟留下,我跟怀仁大哥走一趟。”
窦志忠坚持道:“谁去都有风险,就让怀仁大哥自己去。”
吕明朗道:“我回去拿些吃的,家里有麦香烧饼。”吕明朗城里开个小酒肆,主营麦香烧饼羊肠汤,连带着卖驴肉火烧。
从昨天晌午至现在,大家水米没打牙,肚皮瘪得让人发慌。吕明朗提到吃的,个个便都有了生理反应。有吸着牙缝吧嗒嘴巴的,有手按小腹不停叹气的。窦志忠见状便答应吕明朗跟窦怀仁回城。叮嘱他道:“遇事要听大哥安排,城里情况不明,千万多加小心。”
窦怀仁牵过来三匹裸马,开始时俩人各骑一匹,另一匹后面跟着跑。跑到距离县城一里多地时,俩人下马步行。窦怀仁前面牵着一匹马,另外两匹马跟在后面随意走。吕明朗手里甩动着一根柳枝,跟在三匹马的身左身右,不住声地吆喝着。进城走的是南门。守城的没有多少人,却是都很庄严,从服饰着装上一看就是清军。城门四敞大开,进城的都是避难返回的百姓。虽然也有士兵盘查,却不是很严格。士兵只靠眼睛打量一番,见了拖家带口的马车,就提起手里的兵器,挑开车上遮挡的物件,随意看两眼便放行了。
轮到窦怀仁近前时,一个士兵问道:“干啥的?”
窦怀仁牵着马道:“贩马的。”说完惊慌地转过身,连声喊叫吕明朗,大喝他留点心,别让马跑喽,急赤白脸的爱财相,真跟个牲口贩子差不多。那个士兵感觉他很可笑,比划着手里的兵器,让他们马上离开。
俩人穿过两条中横街就分手了。吕明朗回家去拿麦香烧饼,窦怀仁到县衙请邱知县帮忙。三匹马都由吕明朗牵着,趁这空儿也好饮水喂料。
窦怀仁万万没有想到,清军在献县不但没有屠城,还出台了优待政策。早知如此,何不将文庙的几个弟兄一起带回来?又一想还大意不得,毕竟城里有一帮搜查的清兵呢。窦怀仁赶着一辆马车,径直来到吕明朗的酒肆。讲了马车的用途,还拿出邱知县开出的收尸通行证。
吕明朗高兴道:“这回咱们就能放心大胆地出城了。”
俩人回到文庙,窦怀仁跟大家细说城里的情况,还有城外那些无头尸的惨状。末了道:“邱知县答应让咱们在城外收尸,完后再去北城找他。”
窦志忠沉默下来,暗自痛骂那些该天杀的清军,连死人都不放过,二弟的生命还有希望吗?心里一阵绞痛,却没有显露在面上,只是吩咐大家快吃烧饼打尖。还让窦四爷把他俩的铠甲、兵器、马的鞍鞯藏到文庙后殿的一个角落里,又怕被人发现,再弄来树枝厚厚地挡上一层。
几个人牵着马,赶着马车走出文庙。一开始隔百余米发现一具无头尸,后来是几十米、十余米,再后来便是几米、几步远的距离了。统共一百零六具无头尸,却没有发现一头死马。想必是让饿极的百姓弄走吃马肉去了。
几个人哭泣着往马车上搬运无头尸,可是这么多的尸体,一架马车一趟是运不走的。乱葬岗来往一趟就得过午时,到那时尸体非得坏了不可。窦怀仁就跟窦志忠说,让吕明朗随他再回城一趟,拿镐头、铁锨,回来找个地势高的柳行,将这些壮士掩埋,不至于尸首坏掉。窦志忠感觉可行,便道:“跟邱知县好好说说,把城门上的人头也都取回来,跟尸首一块埋了。这样没头没脑的,咋去投生呀?”窦怀仁不得不再赶上马车,以便回来拉上那些示众的人头。
窦怀仁在北城找到邱知县,跟他说,东门外的那些无头尸,哪个都很沉重,仨人抬着还不想上马车,这一定跟颈上无头有关。邱知县就理解了,可是要取下示众的人头,他说了不算,得请示。
窦怀仁道:“身首异处,就算把骨架埋了,他们都没脑袋,咋去投生啊。”
邱知县道:“你等着,我这就去请示。”
原来,要想取下城上示众的人头,单凭邱知县答应还不行,必须要有城防督监的允许。城防督监是个武官差事,过去也有,只是那时的督监一般都好说话,有来取人头的,通融一下便可拿走。现在是非常时期,城上的人头全是以大顺军的身份挂上去的,将他们的人头示众,是要起到威慑作用。冬季至少要悬挂十天,现在是夏季,时间长短还不好说。
城防督监是清军官员;可能留守的清军人数不多,他不敢过分强横,因此,对汉人同僚比较客气。邱知县提出要取城上人头,与尸首一起掩埋,他有些不满道:“十二个时辰未满,就要取走?这不符合规矩呀!”
邱知县进一步申明理由,道:“天气太热,尸体腐化得快,恐怕闹出瘟疫,流行起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城防督监这才点头应允,还提醒道:“东城的马道坑里,还有半截尸体,也都一块拉走吧。”
窦怀仁领着吕明朗到城上悉数取下示众的人头。当他看到一个头戴头盔、怒目圆睁的一张血脸时,不由得想起窦志忠的托付,便不敢过多耽搁,下城后急忙赶往东城,在马道坑里发现一具无头尸,与一头浑身扎满箭簇的黑骡子躺在一起。
窦志忠看见二弟窦志勇的惨状,感觉天上的太阳掉了下来,正中他的脑袋,登时就昏死过去了。几个人呼唤了半晌,他才睁开眼睛喊道:“二弟——是我害了你呀!”便大放悲声道:“二弟,我不该领你出来呀!”。旁人解劝无果。
窦志忠几次哭死,醒来再哭。哭泣渐渐平复下来,看见窦怀仁在大坑旁边还再挖坑,问道:“大哥,您那是要干啥?”
窦怀仁道:“二弟是掩护咱们才死的,他得单另入土。”
窦志忠道:“他们都是为了抗击清军才死的,为啥要单另埋他?”
窦怀仁道:“二弟是将军,不能跟这些贩夫走卒埋在一块。”
窦志忠道:“差矣呀大哥。没穿铠甲前,我们哥儿俩靠讨饭过话,是闯王给了我俩活路。至于将军头衔,那不都是身外之物么,计较它有啥用?”上前要过窦怀仁手里的铁锹,道:“就跟这些义士们埋在一起吧,要不他孤单、害怕。”转过身吩咐窦四爷道:“把志勇的铠甲卸下来,跟他用的方天画戟收在一处,留个念想吧。”
邹全宝上前道:“我先替您保管着,保证不让铠甲生锈。”
邹全宝是铁匠,懂得维护保养铁器。窦志忠道:“那就劳驾兄弟,让你费心了,等腾出工夫,再去一趟文庙,把藏在那里的兵器,还有铠甲都取回来,我和四叔还等着出证呢。”
邹全宝应承道:“放心,耽误不了您出证。”
窦志忠抱拳向大家摇动数次,一时哽噎,竟说不出半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