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月前,窦家庄闯进来一拨二十几人的马队。百姓不知道他们是谁的队伍,个个戴着红缨帽儿,后背耷拉一条长辫子,就都喊他们辫子兵。辫子兵的马队进庄后没有搅扰他人,却直奔窦氏家里。见屋里没人便将庄里人召集一起,让他们说出窦氏去向。人们这时才发现,给辫子兵领路的是张财主和他儿子张大少。这父子俩各骑一匹花白骡子,声称窦氏是贼寇窦志忠的家眷,若是供出她和两个儿子的去向,官府重重有赏,否则血洗窦家庄。
窦家庄没几户外姓,除了张财主,还有教私塾的丘先生、编苇席的阚师傅、以打短工为生的仇老六。十年前,窦志忠送了张财主三块大银锭,报答他对窦氏母子的收养之恩。张财主估摸出窦志忠参加了闯王的队伍,害怕他回来秋后算账,便舍出三亩多的水浇田,外搭一大片的山坡地,连同那座山场一并给了窦氏。为了表示心诚,他还请窦三爷出面充当证人,正儿八经地办理了地契。窦氏得了土地和山场没有自己经营,她拿出大部分耕地给了庄里的穷户。那座山场坡坎舒缓,土质肥厚,有利于耕作,她就鼓励那些穷户去山上开垦梯田。最初那些穷户以为到了年底,窦氏会收一些租子。当他们挑着粮食送到窦氏家里时,窦氏只是嘻嘻一笑,一粒粮食都没收。庄上得到窦氏好处的人不在少数;家族里的穷户自不必说,外姓里面,比如编苇席的阚师傅,打短工的仇老六,都是因为窦氏的仁慈,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况。却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窦氏的身后,站着她的义军丈夫窦志忠,还有小叔窦志勇。
辫子军进庄的前两天,窦三爷来找侄媳妇窦氏。他听说闯王的队伍败给了大清军,现在官府到处发布告示,悬赏捉拿溃散的流寇。窦氏算不上义军,更不是流寇,但她的丈夫和小叔参加了李闯王的队伍,她就是流寇家属,在缉拿范围之内。窦三爷的意思是让窦氏出去躲藏一阵,等到风声不紧再回来。窦氏不想离开窦家庄,她说庄上人不知道家里底细,没人去官府告发她。窦三爷给她提醒道:“别忘了,张财主为啥舍地给咱?还不是怕了么。他怕的不是我那俩侄子,是李闯王的那杆大旗!”
窦三爷接着分析当下形势,说现在李闯王的那杆大旗倒了,张财主自然就会暴露贪财的本性。自家的财产送与他人,他能咽下这口气吗?就算他能咽下去,他的儿子张大少呢?若是明着把土地抢回去,那就是不顾法理,也丢了张财主的脸面,毕竟窦氏有地契在手。明面上不敢下手,挡不住他们会使阴招儿。这个阴招儿其实也是在明面上摆着的,那就是串通官府,巴结清军,告发窦家哥儿俩,再以缉拿流寇家眷为名,夺回自己的土地和山场。
窦氏听完不由得心里直打颤颤,一来她不知道丈夫和小叔现在的境况如何,生死难料让她担起心来;二来若是离开窦家庄外出躲避,跑到哪里才是个头呢?便道:“三叔,现在改朝换代了,我们娘儿仨还有生路么?”
窦三爷道:“别说丧气话!窦家庄往西有个小渔村,我大师兄在哪儿靠打鱼为生,先到他那里避避风头吧。”
窦氏道:“那人可靠吗?”
窦三爷道:“人品不差,这个我敢保证。就是你们去了之后,不要到处走动,小心被熟人看见。啥时风头过去,我再接你们回来。”
那个小渔村名叫蟹爪凹,居住的全是渔民,吃在船上,住着岸边的竹棚。窦三爷曾在那里拜过师,学了一身的武艺。师兄比他大五岁,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只是媳妇不生育。窦三爷想,蟹爪凹离窦家庄不远,有啥消息方便联系。为防大祸临头,发生灭门之灾,他还想拜托师兄以义父的身份,收养大东和二东。窦三爷考虑的不可谓不周到,可是,当他领着娘儿仨来到蟹爪凹时,师兄五天前出去捕鱼,遇到强风遇难了。师嫂还在守丧,悲痛地讲了事件始末。末了问道:“师弟有啥难处,请直说。”
窦三爷也没隐瞒,跟师嫂讲了窦氏母子的危险处境,连同到此避难的想法。而后安慰一番师嫂,就要返回窦家庄,另谋它途。
师嫂急道:“回去不是送死么?先在我家躲几天,等到真没事了,再回去。”
窦三爷喜道:“等到风头过去,你也别捕鱼了,跟侄媳妇回我们窦家庄,保你饿不着。”踢了踢脚下的多半袋米,跟师嫂又道:“这点米先对付着吃,没了我再给你们送。”
师嫂看着米袋高兴道:“你要是不提,我还不好张嘴呢。不瞒你说,我家真快揭不开锅了。”
窦氏接话道:“我家里有稻谷,明儿个三叔再背些过来。等风声过了,咱们一块回窦家庄。”
可是次日,没等窦三爷把稻谷背出窦氏家门,就被张大少派人抓走了。
辫子兵没有捉到窦氏母子,便拿窦家庄的乡亲们出气。连续杀了几个人之后,仍然不见有人供出窦氏母子,就要大开杀戒,血洗窦家庄。教私塾的丘先生和编苇席的阚师傅,站出来跪地求情,磕头捣蒜般的央告张家父子,希望他们跟辫子兵的头领通融一下,放过窦家人。张家父子坚持己见,凡是姓窦的一个不留。倒是打短工的仇老六,上前跪地道:“东家,您想过没有,窦家人都给杀光了,谁还给您种地收秋呀?”
仇老刘的话倒也符合实情。张财主暗想,给他张家扛长活的,窦家人占了一多半,若是全部杀光,将来招募苦力真就成了问题。想到此,眼珠一转,就跟大伙诉苦道:“朝廷明文规定,缉拿窜匪和他们的家眷,定要斩草除根。我儿在府衙当差,他那饭碗不好端呀。”挤出几滴眼泪又道:“乡里乡亲的,我也没法表态,提个建议吧,你们掂量掂量是否可行。黄土没脖儿的老汉,活着也是个累赘,倒不如心疼一回年轻人,把这件事了喽,也好让军爷们回去交差。”
窦三爷和老伴儿首先站了出来,随后又走出十几位老人。
那天,辫子兵的马刀统共杀了二十六口人,无一外姓,全部都是窦家人。
窦四爷听完窦氏的哭诉,气得他牙齿咬得咯嘣咯嘣乱响。
窦氏劝道:“四叔,先忍忍吧,等见到志忠,听他咋说。”
窦四爷怒道:“侄媳妇,你最好先瞅我咋干吧。”说着话,从布褡裢里摸出邹全宝给他的那把牛耳尖刀,吩咐大东道:“领着你妈和你弟先走,别在这儿待着了。”
大东问道:“往哪儿走呀?”
窦四爷道:“出门上大路,照直往北走。待会儿我就能追上你们。”
窦四爷骑上马,刚要抖擞马缰绳,只见大东一个箭步窜上马背,一把搂住窦四爷的腰。回头跟二东道:“你跟妈先走,我跟四爷报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