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里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卡着下班的时间去医院值夜班。在落日的余晖的映衬下,教堂彩色的玻璃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即将迎来晚高峰的时间,每一条小路都开始变得拥挤起来,万达天幕下一排排的小吃车阵阵飘香,中间的场地被围起来,小孩子们在里面练习轮滑。路口的交警吹着哨子指挥,被礼让的行人纷纷抢路,让路的车辆缓慢前行,外卖骑手的摩托车急得发出沉闷的翁隆隆的声音。炒货店里的糯米藕冒着香甜的热气,油亮亮的板栗在锅里的沙砾里翻滚着。来到医院门前,还是一如既往地拥堵,保安大爷在门口焦急的指挥着,“不要在门口停车,里面没车位了……”开始还说几句普通话,后面急得直接飙方言“这位老师儿赶紧的,后面的车都堵住了……”
医院里的走廊里,患者边上扶梯边抱怨:“真该让他们领导来停一下车,让他感受一下在月湖妇产医院停车有多难……”
走廊里,护士们交接完手头工作,最后只剩下两个护士在护士站。我到科里,白班的大夫跟我做好交班,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值班室还有护士站都变得安静起来。我处理了其他几个楼层的新入患者后,夜班开始消停下来。我安静得在值班室里吃完一份麻辣烫,闲着没事儿就开始把次日的出院记录写一写。
我的夜班一向很好,顶多有五六个新入患者。每当跟其他规培生提起时,他们都是一晚上写几十份病历。有一次,规培讲课结束后,我去科里拿东西,正好看到一个规培生在电脑前指挥。靠墙的一排桌子上有五台电脑,那个规培生让五个患者依次坐在电脑前,给他们打开病历系统,选好模板,让他们自己写自己的病历,还不忘鼓励他们,“别紧张,实事求是填空就行,很简单的!”
我从不迷信的,不相信命运,但是值班这方面我是相信的。有的人是自带忙碌体质,我们这一批规培里面有一个男生叫刘丸,就是这样,每次他值班,不管是白班还是夜班,都是忙得马不停歇。产房的助产老师都记得他,还调侃,“那个刘丸大夫可逗了,只要进来产房,就再也出不去了。”还有一次,不是刘大夫当值,他去科里逛了逛,他前脚到科室,后脚急诊就送来三个患者,他走以后科室就再也没有来患者。
不知不觉到了凌晨,一位产妇睡眼惺忪的来到值班室,她穿着一身粉色宽松的睡衣坐在我旁边,用慵懒的声音抱怨着,“大夫,我要求换个房间,我旁边床的那位挠痒痒挠的我睡不着。我还是子痫前期患者呢,我休息不好也不行啊,休息不好,抽起来怎么办?”
“啊?挠个痒痒应该动静不大吧。”我诧异地说道,“你是不是平时睡眠也比较浅?”
“大夫!”患者拍着我的腿说,“关键是她一直不间断地挠,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的我脑壳儿疼。”
我听到后翻了翻病历,才知道她隔壁床的那个患者是个ICP患者(妊娠期肝内胆汁淤积症)。这种患者的典型症状就是皮肤瘙痒,但应该不至于瘙痒至此,我特地去病房查看,刚走到病房外就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搔抓声,怪不得患者要求换房。患者见我进来,打开了床头灯,她的胳膊上已经挠出了血痕。我问她痒的这么厉害怎么不叫我开点药,她说用了不少药,都不管用。我瞥了一眼她床头柜上的炉甘石洗剂、氢化可的松软膏、清热祛湿抑菌乳膏等一堆药,就理解了。我给家属写了一张纸条,让他去药店买点药材,煎了药汤再把冰片融化进去,用来擦身体,我以前见我爹经常这么用,也许对患者能有点作用。随后又跟护士沟通了一下,给子痫患者安排了一个单间。
早上,江主任带着我们查房,查到那个ICP患者时,家属正在用药液给患者擦身体。江主任问患者那黄色液体是什么,患者指着我说,“就这个大夫,昨天晚上见我皮肤瘙痒的厉害,告诉我买的中药,煎汤擦身体。”
江主任看我一眼,“你一个西医……”
“还挺管用,不大痒了。”患者笑着说道,江主任顿了顿,接过来病历开始翻看,管床大夫在一旁汇报:“患者以停经32周,自觉胎动减少伴皮肤瘙痒入院的,既往流产4次,都是27周左右因为ICP胎死宫内,入院后给予熊去氧胆酸还有S-腺苷蛋氨酸治疗,每日吸氧,胎心监护一天两次,反应型,两天前皮肤瘙痒加重,皮肤出现黄染,胆汁酸还有肝酶有明显的升高,请中医科会诊给予茵栀黄合剂口服治疗,复查肝酶及胆汁酸正常,但皮肤瘙痒……她刚刚说好多了。”
江主任颠着病历,“ICP的最大的危害就是损害胎儿,尤其是突然的胎死宫内,患者是重庆人,这种病在南方比较常见。患者既往4次胎死宫内,这次为了保险起见,今日开始促胎肺成熟治疗,尽早行剖宫产术。”说完把病历递到管床大夫手上,“过后跟患者交代一下病情。”
查完房后,一位顺产后的患者来找到我,说自己下面有肿物脱出。我带着患者进到检查室,窥器撑开下体,一长7+cm、宽3+cm、舌状、褐色的赘生物沿着宫颈九点方向边缘垂下来。跟上级大夫报告以后,打电话给妇科咨询,我便领着患者抱着病历一起去妇科科室内的小手术室去做息肉摘除术。一直待在产科,还没有轮转过妇科,只认识妇科的周振大夫,因为他是教学秘书,平时讲课交资料都是他负责,对他相对熟悉一些。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看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他的脸瘦削白皙,上唇线呈现出锐利的M型,鼻子长直坚挺,眼睑内侧为单层,从中间向外侧又渐变为双层,既有单眼皮的俊美,又有双眼皮的秀气。那双眸子像有着月光石一样的层次,乍一看清冷温润,看的久了又好像浮现出一丝柔光。一副金丝眼镜挂在脸上显得有几分书生气。矫健挺拔的身姿走起路来都带风,宽阔的肩膀把隔离衣撑的很挺妥,通过他腹前平整的隔离衣隐约能看到里面凹凸有致的腹肌。从他的身边路过,能闻到一股咖啡的清香,感觉他的口袋里藏着一包磨碎的咖啡豆。
手术室里,患者摆好体位,周振不紧不慢地用窥器撑开下体,他用卵圆钳夹着那条赘生物端详了一番,皱皱眉头,“怎么这么大的息肉?而且这质地……不像呢感觉。”他用卵圆钳夹着赘生物向根部寻去,看着赘生物的形状与宫颈的连接处,觉得更是蹊跷,忽然,他微微瞪大眼睛,一丝亮光从他的眸子闪过,赘生物与宫颈连接处在三点方向,他用卵圆钳夹着赘生物中间弯曲着向宫颈6点方向靠过去,另一只手用卵圆钳夹着赘生物末端弯曲的向宫颈12点方向靠过去,就这么一放,就形成一个完整的宫颈!不是宫颈息肉,而是宫颈裂伤,边缘呈现出坏死状态!周振瞥向我,“你的病号?”
我点点头,不由得抿紧嘴唇。他无奈地叹口气,冷漠地说道,“让你们科室主任来一趟……”
产科主任来确认过后又把产房主任还有助产士都叫来,经过一番确认是宫颈裂伤无疑,大家在手术室都没有发言,只说是情况特殊回科室商议后决定。在值班室里,大家争议纷纷,有的说把那一块组织切掉,还有的说打着摘息肉名义暗地里坐宫颈裂伤缝合。最后江主任出诊回来得知此事后,把所有人都痛批了一顿。江主任自己进病房跟患者如实交代了病情。这位患者胎儿较大,产前估计胎儿体重4100g,下了巨大儿诊断,又是初产妇,本来建议剖宫术,但患者强烈要求顺产。江主任还有产房主任表示我们助产士以及病房当大夫不周之处,表达了诚挚的歉意,跟患者交流免费进行缝合术,以及后续的住院费用减免。患者也表示理解,做了坏死组织切除及宫颈裂伤缝合术,不久便出院了。患者是无知的,也许我们的一些错误在在无形之中就可以被轻易掩盖,轻巧的逃脱我们本该担负的责任。医患关系本就是一种信托关系,只有患者的信任是不够的,我们医务人员也要尽可能尽到自己的责任,让他们觉得我们值得托付。
不知不觉,产科的培训快要结束,马上进入妇科。在产科呆的时间久了,虽然忙碌些,却产生了惰性思想,对未知的妇科工作有点反感。
下午,最后一次跟产科门诊。总以为每一次结束都会以完美收尾,事实并非如此。
一位早孕患者来就诊,自述一直吃着保胎药,还是不间断的流血。主任仔细的询问了病史后,给患者做了个妇检,才发现是宫颈息肉捣的鬼。为患者取了TCT检查,一边向患者交代病情,一边向我传授她的经验:“像这种早孕先兆流产的,一定要做个妇检看一看,确定一下出血源头,排除宫颈病变,现在孕周小,摘除息肉可能引起流产,不摘除除的话流血时间久了可能会造成感染,而且孕周大了也可能会造成流产、早产,摘除的话,也是建议12周时再做,那时胚胎比较稳定,风险小一些。”主任在教导我的时候,患者也盯着主任的眼睛,听的很认真,就差当场拿笔做笔记了。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妇女,头上戴着粉色的帽子,浑身裹得很是严实,一看就是产后没多久的,我们国人对坐月子以及产后受风这一块是很讲究的。这位患者是产后下体一直流腥臭液体,简单问了下病史,按例行妇科检查,窥器撑开下体后一股恶臭迎面而来,我强忍着差点没有吐出来。主任面不改色,她轻轻转动着窥器,看到后穹窿处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用镊子夹出来后,摊开来才看清是遗留在里面的纱布。主任把纱布装在一次性薄膜手套里,交给患者后,没好气地说道:“是遗留在下体里的纱布造成的,去吧,拿着这个去产房找他们吧。”
患者听到后立即变了脸色,骂骂咧咧地就冲到产房里去了。主任洗洗手,在屁股上按下两个湿手印,“本来我可以说点好话的,安抚一下患者,谁让他们产房主任不识趣呢。我病房里的一个患者正中切的,血糖还高,我特地嘱咐他们晚几天拆线,他们产房主任说是自己熟人,连招呼都不跟我打擅自把线提前拆了,拆完才告诉管床大夫。她前脚离开科室,我后脚去看,刀口很快就裂开了,你说她是不是闲的!?”
主任越说越气,一边说还一边气地拍桌子。很难想象患者拿着纱布去产房的场景,一场血雨腥风又是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