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兀良哈部落的议事大帐里,空空荡荡。
下属和侍女都被遣出去了,只有四个千夫长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面前的羊肉、珍贵的南朝进口水果、甘美的马奶酒,没有一个动一口。
良久,终于一个大胡子挺不住了。
“我说你们就别装了,赶紧议一议,这事儿怎么办?”
另一个老者愤愤不平,“本来几个串亲戚的散布谣言而已,谁知道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咱们再不有所动作,就要天下大乱了。”
大胡子摆摆手,“什么造谣?这事就是真的。
我问过那些串亲戚的了,林丹汗是真的要拉拢咱们。”
第三個发言的稍瘦弱,“要不,咱们禀报额木布楚琥尔将军,把那几个串亲戚绑了送过去?”
大胡子连忙捂他的嘴,“别,你可千万别告诉土默特人。”
“怎么?你想换主子,投靠林丹汗?”
“我不想啊,谁想谁孙子。
土默特人得靠咱们四个管理部落,咱哥儿几个,这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可是昨天那几个百夫长来找我,看那架势,我要是不同意,他们就要绑了我造反,换人当头人了。”
“我说这事得怪土默特人,他们拿得太多了。
上次出征,除了咱们四个,那些百夫长基本没落到什么实惠,下面的部民干脆就是赔本的,谁还愿意跟他们干?”
“老四,你别闷着,发表下意见啊。”
“我手下只有五百户,没资格说话,你们仨定,我跟着。”
老者捋了捋胡子,“咱们当了二百年附庸,要是没有其他诱惑,这日子虽然难,也就这么将就过下去了。
林丹汗的说客一来,大家的心都活了,以前受土默特人欺负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民意难违啊,要是不谈好处的话,我自己也希望兀良哈能复兴,谁他奶奶的愿意在这里当二等人?”
大胡子一拍桌子,“那就趁土默特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咱们就干了!
就算林丹汗跟土默特的博硕克图汗一样的抠门,咱们的日子总不会更差。”
闷葫芦老四终于发言了,“要干就得快,别被土默特人发现了,咱们马上就走!”
四个人从议事帐篷一出来,整个兀良哈部落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到处是人喊马嘶之声。
牧民们全体拆帐篷,勒勒车套上了牛,连成一排。
羊群马群被牧人驱赶着,很快走了个干干净净。
游牧民族搬家,就是这么简单。
…………
二十五天后。
驻扎乌兰察布,负责管理兀良哈人附庸的额木布楚琥尔台吉的大帐里。
额木布楚琥尔盘膝而坐,欣赏着歌舞。
手里端着一杯马奶酒,额木布楚琥尔招招手,“宰桑,到了兀良哈部缴纳贡品的日子了,他们的人怎么还不来啊?”
“回台吉的话,二十多天前,他们向我禀报,说是越冬后羊都掉膘了,要出去游牧。”
蒙古人本来就是逐水草而居。
兀良哈附庸一万七千多牧民,放的羊超过三十万只,一个地方的草场很快就会被啃光。
出去游牧是正常操作,每年都是这样的。
“他们人走了,到了期限,贡品得送过来啊。
他们敢把这事忘了,是不是欠收拾了啊?”
“也许是天气不好耽误了,属下这就派人去找找他们,催一催。”
“让他们快点,贡品要是太迟,我是要被汗王申斥的。”
宰桑连连弯腰点头,出去吩咐了两句,很快迅疾的马蹄声远去。
两天后,宰桑上气不接下气跑进了额木布楚琥尔的大帐,“台吉,大事不好了,兀良哈人跑了。”
额木布楚琥尔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跑哪儿去了啊?”
“咱们的斥候往他们走的东方追了一天,碰到了一个游牧的小部落。
说兀良哈人往东走了两天后,转向了东北方,应该是投林丹汗去了。”
“什么!”
额木布楚琥尔蹭地站了起来,马奶酒洒了一身。
久坐忽然站起,脑部供血不足,加之急怒攻心,眼前一黑,摇晃了两下,往后便倒。
旁边的侍女吓得四散奔逃,宰桑大喝一声,“跑什么?还不赶紧过来伺候!”
侍女们慌忙又跑了回来,在宰桑指挥下,将老台吉平放。
又是掐人中,又是抹心口,好一顿忙活,额木布楚琥尔总算缓了过来。
半支起身子,哆嗦的手指着东北方,“还不赶紧给我去追!”
“台吉,晚啦,他们都跑了快一个月了。
这当口,估计没到察罕浩特也差不多了,追不上了。
就算他们走得慢,咱们追上了,咱们手里这五百人也打不过他们。
他们既然已经决意叛逃,岂能不在新主子面前表现?肯定得对咱们拼命下死手。”
额木布楚琥尔活动了半天,终于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大帐里来回溜。
“他们怎么会跑?怎么敢跑?
我,我应该怎么办啊?”
公允地说,这事真不能怪额木布楚琥尔颟顸。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附庸脱离宗主部落的先例。
但那都是宗主部落被别人打败,衰落了,控制不住局面了,才会有的事。
现在土默特部落威风八面,联合铁杆盟友喀喇沁部,跟林丹汗斗得有来有回,元朝皇帝的玉玺都还在博硕克图汗手里。
这种情况下附庸叛逃,就从来没发生过。
兀良哈人都附庸了二百年了,一直老老实实。
二百年没出事,负责管理的人不麻痹是不可能的。
而且林丹汗继位十九年,从来没搞过拉拢这种计谋,一直以来扩张的手段就是打打打。
谁能预料到,他忽然就来了这么一手?
额木布楚琥尔溜了半天,颓然坐倒,仰天长叹,“我真倒霉啊!这种事会让我碰上。
完了,这下全完了。
我这个台吉当不成了,走,跟我去召城找汗王领罪去吧。”
…………
察罕浩特,大汗金帐。
林丹汗一脚踢翻矮几,朝正在领人献舞的八福晋萨日娜伯奇挥挥手。
“滚!都给我滚出去!”
伯奇是蒙语“妃子”的意思,萨日娜才是八福晋的名字。
林丹汗一共八个福晋。
前几个是跟手下大的鄂托克的政治联姻,最小的萨日娜娇媚可人,能歌善舞,乃是“娶妾娶色”的结果。
萨日娜一直受宠,今天编练了新的舞蹈献给大汗,不但没得夸奖赏赐,还挨了顿骂。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瘪着嘴领人退了出去。
听到哭声,林丹汗更是烦躁。
“粆图,这都快俩月了,郎奇一直没来见我。
奶奶的,他果然是个嘴炮,可惜了我那一万多只羊。”
粆图见皇兄发火,本来要悄悄退出去溜走,见林丹汗点了自己的名,不敢跑了,小声回禀。
“要不,我再去问问军师?”
“狗屁军师!
你都问了几次了?每次都是让朕等等等——”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接跑到宫城外才停下,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
只有禀报紧急军情的斥候,才有权力一直纵马到宫门前,帐中陪酒的众将都是心里一沉。
一个斥候跑步闯进大帐,扑通跪倒。
林丹汗霍然站起,“是土默特人还是女真人打过来了?”
斥候抬头,满脸喜色,“禀报大汗,附庸土默特的兀良哈人从乌兰察布举族来投。
牛群、马群、羊群铺天盖地,大队牧民将近两万人已经到了二十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