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响起的声音像料峭寒风。
盛澜直接打了个哆嗦。
并且未等他反应,便是一整个天旋地转——
盛澜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方才牵住对方的手,如今反被对方铁钳子一样的大手掌桎梏,对方的另一条胳膊还按压住了他的上半身。
他的身体被猛地禁锢在一侧的舱壁上。
然后盛澜才反应过来,方才对方的声音之所以是从自己耳朵边传来,并不是这个人刻意在自己耳边说话。
而是对方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施展这套“擒拿术”向自己袭来,并且速度快得惊人。
至少是在发现自己被人轻而易举地制伏后,盛澜才感觉到了背后方才撞击到舱壁的疼痛,以及手和上半身传来的紧压感。
……疼。
盛澜虽也是体育运动员,但生活在和平世界,哪儿见过这架势?
心中凛然一颤,不禁抬眼望向那制伏他的人……
还是那张苍白、五官完美的脸。
不同的是对方闭眼时的容貌看上去斯文帅气极了。
可他睁眼后……
那明明是一双幽深黯红的眼睛,却硬生生让人想起冬日凝霜的寒潭。
盛澜从这双眼里看出了上位者的审视,凌厉、威严,以及难以名状的嗜血和凶恶。
……本以为是只清俊斯文的受伤小猫咪。
没曾想醒来以后直接变成凶悍大猎豹!
身长腿长的男人,便用他长长的、充满力量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扼制住了他。
本身光线很暗的舱室中,被盛澜放在操作台上的手电筒正对着这边,光恰好从男人侧后方照过来,在盛澜身上落下一片极重的阴影。
盛澜甚至丝毫不怀疑,这个银发红眸的男人扼制自己的手肘只要再用些力、或是向上挪去几分,自己就会被对方活活摁到窒息而死。
生物本能对危险的认知让他脊椎一炸,近一步打了个寒噤。
回过神来,便觉得身上更痛了。
“疼……”
盛澜根本没有防备,一颗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他体质是这样的。
当然也不全是体质问题,盛澜还嗅到了一丝水蜜桃的味道。
可能每天只能喝两包营养液给馋的,每次嗅到稍微浓一点的桃子味他就会觉得烦躁、很易于情绪化,心痒痒又挠不着的感觉。
这五十多天的荒漠求生,孤身一人,盛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寂寞、孤独和恐惧,又因为好不容易发出求救信号而激动,心情本就大起大落,如今又被吓了一下……
一滴小小的泪珠从眼尾滑落,擦过眼角处的泪痣,在盛澜秾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细微的水痕。
瞳仁乌黑眼眸清澈,长睫在一下眨动后挂上了一颗沁薄的水珠,眼睑微微颤动。
一声吃痛后,他直接咬上了自己的唇,坚决不许再掉眼泪。
但更委屈了。
对面的人也是一怔,在盛澜的唇瓣被自己咬至鲜红时,扼制他的手忽然撤离。
“人类?”
盛澜听见一道略微低哑的声音。
下一刻,覆盖在他身上的阴影后撤,身长腿长的人迅速退开,说了一句:“抱歉。”
随着距离的拉开,刚才那种被压迫、背脊直凉的感觉也如潮水般褪去,鼻息间重新充斥着盛澜喜欢的冰雪味,竟然顷刻间就感觉不到任何危机了。
对方修长的双腿笔直立在盛澜前面。
即使隔着军裤,也能看出那双腿特别长,特别直。
盛澜:“……”
尴尬地向旁边瞥了瞥视线。
“……刚才我可能有点应激,你还好么?”男人一边问话,一边迅速打量了周围一圈。
待确认完目前的情形后,男人视线转回,重新落在此刻周围唯一一个活物——盛澜的身上,后也迟疑了一瞬。
方才泪珠滑落的痕迹,还在青年俊秀的面颊上浮动闪现。
男人稍微迟疑片刻后,膝盖猝然一弯,再次蹲了下来,竟然抬手直接摸向盛澜的胸前!
盛澜:???
“肋骨没断,锁骨正常。”
摸到最后,男人似乎松了口气,但尾音带上了更为浓重的疑惑。
他黯红色的眼眸,很明显还关注着盛澜脸上的那道泪痕。
盛澜:!!!
不用对方再问,他都能脑补出男人的想法——
他在想为什么明明没有受伤,却哭了。
退!!
泪失禁体质没听说过啊!
盛澜动作迅猛地抹了把脸:“没没没关系!就是……”
注意到男人正单膝点地蹲在自己身前,高大的、充满力量的躯体仍旧在他身上落下一道阴影,更有让人着迷的冷香扑面。
盛澜气焰稍息,非常不自然地说:“就是,被吓了一下。”
“抱歉。”
男人第三次抱歉,并一本正经地说:“我睡觉时一般没人靠近我。……可你刚才似乎在握我的手。”
盛澜:!!
“……那,那是个误会。”盛澜心虚地眨了眨眼:“我也很抱歉,或许是惊到你了。”
男人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猎豹一样流畅地起身。
见盛澜仍旧倚在那里没动。
一只大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手指过分的修长,手背血管凸出,就连手腕上的手骨也格外突出。整只手在光与影的映射下显出十分性感的轮廓。
而且刚才盛澜就发现了,对方手背看似洁白保养得当,其实只是因为他天生皮肤白,他的掌心和指腹都布满了厚厚的茧,不是长期高强度训练,根本不会达到这种程度。
这是一双力量和美感并存的手。
盛澜以前不知道自己是手控,可这双手的确让他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
他最终抬手,被对方握住。
再然后盛澜被人毫不费力地拉着站了起来。
入手的手掌细嫩,意料之外的软。
郁诚晏压了下眼皮,确定对方应该是人类无疑。
……一个alpha。但信息素很淡。
怪不得最初没感受到自己的威慑。
眼皮重新撩起,郁诚晏心里有了数,又抬眼打量起对面的男生。
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罕见的黑发黑眸,模样偏俊俏。
或者——虽不经常特别关注旁人的相貌,但郁诚晏觉得,眼前的男生或者应当属于过于俊秀的那一类。
脸上的泪痕被倔强抹去了,但男生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泪珠。
晶莹剔透,映着光。与对方眼底碎掉的一池星光相得益彰。
如此明亮瞩目的眼睛……
或许这是位女性alpha也说不定。
郁诚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又很快否定——听声音不像。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先一步放开拉起男生的手。
周围光线晦涩,郁诚晏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收回的手重新抬起,他打开自己的智脑,俊朗的眉宇略微向下一压。
“怎么称呼?”他问眼前的男生。
但因为声音过于刻板,让盛澜一下代入了以前训练时严肃的教练和老师,下意识就回答了:“盛,盛澜。”
“盛先生。”注意到对方的紧张,郁诚晏视线从智脑中抬起一瞬,正好落入男生乖巧如星的黑眸。
重新垂下眼睑时,郁诚晏尽量克制声音、不让它听起来那么严肃:“这里是538号废星,三年前就已经荒废,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意识到或许因为是士兵的缘故,对方正在进行例行盘问,盛澜重新放松下来,配合回答:“我乘坐的飞船在这里坠毁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黯红色的眼眸看着他。
盛澜在惊讶于未来人的基因竟然可以是银发红眸的同时,又动了动喉咙:“但我发不出求救信号,直到发现了您……的飞船。”
两个人都看向主控台旁边的小型信号接收器。
这台接收器虽然不是民用款,但星际接收器的使用方法大同小异,盛澜会用也没什么稀奇。
男人点点头:“你发送了求救信号?”
“是的,刚才帝国也给了我回应,说很快就会来接我们。”说到这点,盛澜声音变得轻快。
男人继续点头并操控自己的智脑,又没再说话。
盛澜便正面看着对方不再暴力凶残、但仍旧深不见底的眸子,很想提醒对方,如今他衣裳半敞。
军装和套在里面的白衬衫都敞着,因为受伤而染上血污,但这并不影响其形象。
正相反,随随便便站在这里的男人,没有特意摆pose,没有吸气卷腹,也可以被清清楚楚看见八块腹肌!……
盛澜觉得沙漠实在是太干燥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要流鼻血呢?
盛澜是个gay。
但却是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小处gay。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残废了,腿脚不方便,因此当有一天夜里,他因为梦见一些旖旎画面梦遗、而对象却是个男人的时候,也没有生出去找对象的意思。
不想拖累人,他这辈子都不会找对象了,男的女的都不会。
但现在……这不是……
或许,如果表现得好、他顺利给自己延长了一定寿命后,他可以尝试找一个这样的男朋友。
驾驶舱里霜雪的凛冽气息似乎变得更重了。
盛澜强行收敛心神,很想问问对方为何喷香水、以及什么牌子的香水可以持续这么久。
但在那之前他身上的汗毛又是一炸……不知何时摆弄完智脑的男人已经放下手臂,深沉湖水般的眼早已重新打量起他来。
“在看什么?”男人猝然问。
“没……我在看你的伤。”盛澜骤然变得理直气壮。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怕这位先生的,“你腰上和手臂都受伤了,刚才我发现你时,为你做了紧急处理。”
说起来,他还是对方的救命恩人呢!
“……谢谢。”男人神色间出现一瞬的迟疑,倒没有查看自己的伤,而是将自己半敞的衣衫简单地扣上。
盛澜:……
八块腹肌没得看了。
早知道就不提这事儿了!!
对面的人再度开腔:“搜救局会派最近的巡航舰过来,看起来你应该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多天,你之前都待在哪里?”
他尾音尽量放轻。
但明显还是例行询问。
盛澜指了指远处:“基地。那里有地下水,我身上有营养液,所以活了下来。”
男人:“好,等一会我送你回基地,你继续在那里等待救援。”
盛澜:“?”
“按照最近的行星和航线,巡航舰会在四天以后抵达。”
盛澜:竟然还要等四天?!!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离开了呢……
糟,他忽略了星际飞船行使的速度。
格局小了。
清隽秀美的脸上登时蒙上一层重重的失落。
盛澜侧目看向说要送他回基地的男人:“我发送的位置是这附近,我们可以在你的飞船上等。”
他有点不舍得这架飞行器上的信号接收器。
不想对方却声音冷硬地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
盛澜在心里又画了个问号,男人已经将他的手电筒重新塞回到他手里,之后就转身去查看操控台的情况了。
郁诚晏的昏迷并不是遭受到了外界的攻击。
而是始于自身精神力暴走。
虽遭遇了宇宙射线和虫族的双重袭击,但他所在的军队犹可以应对。
郁诚晏选择单独行事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精神力即将暴走,必须脱离人群。
从十二岁觉醒sss+级精神力、成为“异种”开始,他几乎每年都会精神力暴走一次。
每次暴走的持续时间长短不一,但这次发生得却十分突然,距离上次精神力暴走仅仅才过去半年,且如今他的头脑里仍有锯条拉扯一般的剧痛,这是精神力暴走的后遗症。
但也可能是下一次暴走的标志。
于是很显然,他应该快点离开这里,也不能冒险让平民与自己同行。
深红色的眼眸沉静地犹如一汪血潭,唯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又转瞬即逝。
郁诚晏视线平静地扫过操控台。
看样子他的暴走还为飞行器带来了损伤。
黯红的眸子眯了眯。
在盛澜手电筒的光芒里,男人先是尝试去开主机,发现失败后便又蹲下身,把手伸到操作台后面摸着什么东西。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操作台忽然亮起了灯光,紧接着半空中就弹出半片损伤的屏幕。
刚才着实也鼓捣了一通操作台的盛澜:“啊。”
发出略微吃惊的呓语。
男人已经倏然起身,丝毫不介意只有半片屏幕可以显示文字,开始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地敲击主控键盘。
对方银色的短发在盛澜手电筒的光芒下映出一片雪亮,长长的眼睫下耷,神色认真。
其实单凭长相来说,他看起来也不大。很像盛澜原来世界的大学生,那也就是大概率还不到二十五岁。
是对方血气四溢的幽黯红眸,以及扑面而来的凶悍成熟、自然上位者掌控一切的娴熟气息,给人感觉他们的年龄之间存在差距。
于是盛澜也好奇了:“长官,您怎么称呼啊?”
在盛澜的认知中,诸如人民警察的公职人员是不会为难和故意冷落群众的。男人刚才盘问时克制的语气就证明了这点。
“我姓郁。”男人果然回答了。
虽然嗓音清冷,专注操作都没有抬头,但他还是礼貌地介绍了自己:“郁诚晏。”
“郁……”
喻玉御毓豫郁,哪个“yu”?
托妈妈是语言文学教授的福,盛澜可以一下子想出至少五个“yu”姓。
“哦哦好的,yu长官。”盛澜没敢细问,对方明显很忙的样子。
“待在这里。”
果然,他才刚刚这么想,男人就忽然开口了。
声音像湖水解冻、踏过碎冰时发出的声音,特别有磁性,但也特别冷肃。
之后他快速越过盛澜,动作快得几乎是一道残影。
盛澜下意识追了两步,循着那道影子看去,就见对方已经攀着飞行器差不多五米高的大门,又不知怎么一用力,竟然一跃跳到了飞行器的棚顶。
盛澜:???
“咚”的一声轻响声传来,盛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如果不是这里是废星,周围万籁俱静,他可能根本就听不到这声闷响。
也丝毫没感觉到飞行器的晃动。
……不是,哥们属猿猴的吗?
不对。
“等等,你的伤!”
盛澜下意识追了出去。
其实对方的伤势真的很严重,盛澜以前封闭训练的时候在山上就见到过类似的炸伤,可能21世纪的科技不够发达,那个受伤的山民后来没救回来。
但现在,自己仅是为对方喷了点药,对方便“生龙活虎”地去“攀岩”,就算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真的很发达,盛澜也为对方不爱惜自己感觉到一丝愤怒。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救回来的!
盛澜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发现飞行器前端的探照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
对方看上去是在修理这架飞行器。
飞行器高至少七八米,盛澜在下面根本看不清其顶端的情况。
他又看了眼刚才郁长官借由“飞”上棚顶的那道铁门,真的,没有五米至少也有四米五!
盛澜对高度判定很敏锐,于是真心搞不懂对方究竟是怎么轻而易举攀上去的。还是带伤。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哐”的一声巨响,飞行器方才卡住的门已经应声滑落,顷刻间大门紧闭。
……啊,这么快就修好了吗?
可、可以起飞离开了??
盛澜猛地想起对方说要送自己回基地等救援、他不跟自己一起走的话。
或许对方还有什么任务需要完成。他的确没办法在这里等四天,然后跟自己一起离开。
盛澜想。
但这一刻,盛澜的情绪却奇怪的开始崩溃了。
他一直都是个很乐观的人,可是双腿残废的那三年,盛澜已经久不同父母兄长以外的人交流。
从前。他怎么说也是世界赛场上备受瞩目的新星。
即便坐轮椅后从未表现过失意、更多的都是他在安慰自己的家人,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种落差,那种深深的绝望和崩溃。
盛澜开始害怕见外人,也不敢去看别人看自己的眼神。
那三年的时光,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陌生人谈话和沟通,哪怕获得新生后、面对系统时也是如此。
现在……亦是如此。
即便在荒漠里独行了五十多天,很渴望能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了……
但对方明显没空搭理自己。
算了,他要走就走吧。
盛澜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
身体也是他自己的,他都不嫌疼,自己着急个什么劲儿,盛澜有些气鼓鼓地想。
……淡淡的水蜜桃味儿又蔓延开来。
盛澜不排斥这个味道,可每次闻到都会倍感烦躁。
可恶,究竟是哪里来的气味,他明明没有喷过香水!
盛澜继续自暴自弃,将头埋在自己坚硬硌人的膝盖上,假装自己是朵生长在沙漠的小蘑菇。
就是如此潮湿阴暗!
郁诚晏两下从飞行器顶端蹿下,门禁自动识别他后倏地敞开大门。
但抬步进门之前,高挑的身形又骤然一顿。
郁诚晏回身,但见黑暗沙漠里,几步开外的地方,有一片瘦瘦小小、蘑菇一样的小黑影。
郁诚晏:?
认出那是什么,郁诚晏走了过去,声音严肃中透着极大的费解:“你……把自己关在外面了?”
他明明叫他不要出来的。
盛澜:“……”
盛澜应声抬头。
黑发黑眸的精致模样,因为抱膝的动作更添几分乖巧。
在飞船舱体余光的映射下,男生眼底的小泪痣分明闪烁。
郁诚晏直接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