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凛说这句话的音量并不算高,但也绝对不低,至少周围的人都能听得见。
于是毫不意外地,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空气就都像忽然凝滞住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仿佛被上了发条,整齐划一地先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季凛,再猛然扭头,更加一脸震惊地看向闻冬,再猛然将头扭回来,继续一脸震惊地看季凛…
如此循环往复。
终于,唐副支队打破寂静,颤声问出众人心声:“睡?是我想的那个,睡…吗…”
可引起这场风暴的季凛本人,却是最淡定的那个。
他就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周遭这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般,从始至终,只垂眸看着闻冬一个人。
如愿看着那张眉目如画过分精致的小脸上,从最初的错愕,逐渐演变为茫然,又最终被唐初的一句话击溃,瓷白色的脸颊悄然蔓开了些微红晕,变成了羞恼。
季凛唇角扬起来,十足愉快般笑了一声,仿佛欣赏了一出格外有趣的话剧表演。
终于,他欣赏够了,正要收回视线和唐初聊正事,却见面前的漂亮男孩突然站了起来,朝他伸出了手。
闻冬的羞恼转瞬即逝,脸颊上的浅淡红晕也在顷刻间就消弭无踪,伴随站起伸手的动作,他惯有的礼貌与体面就悉数重回到了身上。
“真巧,”闻冬朝季凛微微歪了歪头,轻声笑道,“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昨晚没来及请教你的名字,我叫闻冬,听闻的闻,凛冬的冬。”
季凛那双总是淡然无比的浅褐色眼眸,在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眸底好似划过一丝兴味,像是深海微起的波澜,因为过于细微,而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随后,他挑了挑眉,伸手虚握住了闻冬的手,温声答:“季凛,冬季的季,凛冬的凛。”
一旁小女警阮甜忍不住小声“哇哦”了一声,悄声感叹:“季老师的名字,和这个小帅哥好配哦…”
闻冬微怔一瞬,不过很快,他眼底就漫开笑意,像是根本没听出季凛用词的刻意挑逗意味,语气如常,礼貌夸赞:“很好听。”
但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他指尖微蜷,轻轻挠了下季凛的掌根。
仿若一种不动声色的回击。
季凛倏然阖了下眸。
随后,他神态如常,就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放开了闻冬的手,淡声回答:“谢谢,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讲完这句,他就偏开头,不再看闻冬了。
仿若先前堪称挑逗的话语,与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都不曾存在过一样,季凛转瞬便恢复了一副依然温和,却公事公办的口吻:“我们昨晚在酒吧确实见过,九点半到十一点这个时间段,我都可以作证。”
听到季凛给出肯定回答,闻冬松了口气,可他这口气还没松完,就见季凛回头,朝他露出了一个十足遗憾的神情,听他转折道:“不过,八点到九点半这段时间,我不能替你作证。”
闻冬:“……”
不过好在这次并没有再让闻冬烦闷,他对面的小警察一拍手,终于松口道:“后半段时间能有季老师作证就行,前半段时间,能看到监控。”
季凛略微疑问地看了小警察一眼。
小警察急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季老师,这位闻先生先前自述,自从七点半到达画皮酒吧,因为醉酒不记得离开时间,中途一直没有出去过,但我们看监控发现,七点半到十点零三分,闻先生是一直在监控画面中的,可十点零三分之后,酒吧内监控就没有再出现闻先生的身影,和酒吧老板核实过,酒吧门口的监控又恰好在两天前坏了,还没来及换新的,所以拍不到进出的人,也就不知道闻先生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季凛闭眼回忆了下昨晚在酒吧中坐的那个位置,很快就发现,大概是因为他们那桌是离演出台最远的角落,因此确实正好是个监控死角。
“辛苦了,”季凛颔首,慢条斯理道,“十点之后,这位小闻先生确实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大约是十一点半从酒吧一起离开的,这中途他也确实没有离开过酒吧,只是因为我们坐的那个位置不巧是监控死角,才没有被拍到。”
他说的话明明再正经不过,可偏偏要在“闻先生”前加上个“小”字,引得众人看向两人的眼神瞬间就更暧昧了…
不过不论怎么说,闻冬总算拥有了完备的不在场证明,身份从嫌疑人直接转变为受害者亲友,再加之季凛话语里有意无意的暗示意味,使得警局上下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坐,小闻先生请坐,”唐初朝闻冬友好一笑,自报家门,“我是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唐初,喝茶还是咖啡?”
闻冬并不觉得警局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茶好咖啡,于是干脆道:“白水,谢谢。”
唐初朝先前问询闻冬的小警察递了个眼色,打发他去倒水,自己坐在了闻冬对面。
他还没来及开启话题,闻冬就先一步开了口:“所以唐警官,现在,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唐初的脸色沉郁了两分,没有立刻回答闻冬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你和沈溪先生,是什么关系?”
乍然听到“沈溪”的名字,闻冬微愣一瞬,才简洁道:“我们是朋友。”
他话音刚落,一股苦涩如黑咖啡一般的味道,就猝然变得浓郁起来。
这种沉痛的情绪,正来自坐在对面的唐副支队长。
刹那间,闻冬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他本就血色浅淡的脸颊瞬间又白了两分,轻声问:“沈溪他…出什么事了?”
闻冬原以为,自己至少维持住了表面的冷静,可等他话音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甚至都是颤抖的。
唐初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忍神色,半晌,他才搓了搓手,沉声道:“非常抱歉,是这样的,沈溪先生,于昨晚遇害了,我们支队现在正尽全力调查这起案件,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尽可能为我们提供相关信息,我们力求尽快将嫌疑人绳之以法,给沈溪先生一个交代,好吗?”
雅深市的四月中旬早已经回温,正是最明媚的暖春,闻冬却觉得自己陡然置身于冰窖中,寒凉刺骨,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闻先生,”唐初迟疑道,“你还好吗?”
可令唐初惊讶的是,闻冬的失态只是极短暂的片刻,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就见闻冬蓦然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像是毅然将所有的情绪都生生压了下去,再开口,语气就已经变得平静了:“抱歉,能给我杯热水吗?”
这话刚问完,唐初还没来及回答,问询室的门就又被敲响了,小警察去而复返,伸手递进来一杯热水,还在冒着热气。
唐初接过来,推到闻冬面前,闻冬道了声谢,端起热水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等他放下水杯,重新抬眼看向唐初的时候,除去脸色还略显苍白外,整个人竟就已经恢复得与平时无异了。
“可以开始问了,”闻冬声音很轻,却透着明显的坚定意味,“我一定尽全力配合。”
唐初又愣了两秒,直到闻冬又叫了一声“唐警官”,他才猛地收回惊讶的情绪,认真开始询问:“昨天晚上六点零四分,沈溪先生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时长三分四十八秒,你能简单复述一下通话内容吗?”
闻冬回忆起昨天晚上那通电话,又不免片刻失神。
世事无常,谁都想不到,那通听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闲聊,竟就成了,他最后一次听见沈溪的声音。
从此之后,便阴阳两隔,再无相见。
“没什么特别的内容,”闻冬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热水,像在通过这个动作汲取一点点力量,之后,他剔除了没什么实际意义的玩笑话,简明扼要道,“他交了新男朋友,热恋中,不过还没在微信朋友圈公开过,再有,今天4月15日,是他的生日,我提前祝了他生日快乐。”
在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唐初微微愣了一下,又很快敛了神色,认真将关键词都记了下来,边继续提问:“那你知道他的…他的男朋友是谁吗?他有没有告诉你?”
闻冬摇了摇头,坦诚道:“抱歉,我不知道,他只说以后有机会会带给我认识,但是…”
说到这里,闻冬略微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温柔又伤感的笑,“但是你知道的,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唐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但还是尽可能追问:“或许你能猜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吗?比如…他之前有没有提到过喜欢谁,要追求什么的?”
听到这个问题,闻冬表情古怪了一瞬,又很快摇头道:“很遗憾,我真的猜不出来。”
但多年的审讯直觉,让唐初敏锐捕捉到了闻冬那一瞬的神情变化,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再回忆一下,真的不知道吗?”
这下轮到闻冬叹气了。
他双手捧着水杯,有些无奈地看向唐初,终于还是实话实说道:“唐警官,据我所知,他之前喜欢的是我,追求的也是我,但我拒绝了,我把他当作一个很好的朋友,不过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也有近三个月没联系过了,再联系就是在昨天,他告诉我他恋爱了。至于大概的方向…我是真的猜不出来,因为沈溪他,他是一个非常开朗,非常热情的人,我同他认识就是在一场音乐会上,结束后他问我要了联系方式,想必你也看见过他的照片,我想,他这样的长相和性格,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开始一段恋情,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我真的很难给你明确答案。”
显然,唐初没想到闻冬和沈溪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张了张嘴,呆了片刻,才呐呐道:“我明白了…那,那他有提到昨晚有什么计划吗?比如…和男朋友一起庆祝生日?”
闻冬迟疑一瞬,还是摇头道:“我不确定,他没讲什么计划,倒是我开玩笑提了一句,说不打扰他晚上和男朋友的二人世界,但他没肯定也没否定…”
唐初捋了把端扎的头发,这通电话除了让他们知道沈溪有个男朋友外,没有提供出任何信息,他想了想,还是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那...昨天和沈溪先生打电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或者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结过什么仇,最近跟什么人起过冲突?”
果然,闻冬再次摇了摇头,果断道:“电话里他听起来心情很好,和以前一样开朗,况且,他这个性格,我想也很难和什么人起冲突,更不用说结仇…”
唐初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倒也没太过失望,只是合上记录本,起身朝闻冬伸出手,例行公事地做了收尾:“闻先生,感谢你的配合,如果你最近再想起什么,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我们一定竭尽所能。”
闻冬也站起身,和唐初礼貌握了握手,他略微迟疑一瞬,抿了抿唇,还是问道:“我能再见他一面吗?”
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沈溪,唐初点头道:“行,我让…让季凛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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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室外,一对中年夫妻互相搀扶,依偎在一起。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近乎直不起身,男人一脸苦相,脸上深深的纹路写满了沧桑与悲痛,手中竟还提着一个蛋糕盒。
今天是沈溪28岁生日,但他的生命,却永远停留在了27岁的最后一天。
明明此时此刻,季凛就站在身旁,可闻冬却觉得,他身上的草木气息,依然掩盖不住愈发浓郁的,苦到极致的中药味道。
闻冬清楚知道,那是悲痛至极时候,才会散发出的味道。
在距离解剖室大约五米远的地方,闻冬倏然停了脚步,他在原地定定站了三秒钟,手指紧紧攥起,复又松开,才像是重新为自己蓄积起了力量一般,抬步走到了解剖室门口。
又停顿了一下,闻冬才终于抬步走了进去,站定在解剖床旁,探手,轻轻掀开了蒙盖在沈溪脸上的白布。
那张往日总是挂着明朗笑容的脸,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了一丝生气。
闻冬没再有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好像看了很久,又好像不过短暂的几分钟。
终于,他抬了抬手,动作细致而认真地,重新将白布盖了回去。
之后,转身向外走。
走出解剖室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微微打了个晃,又立刻扶住了一旁的门框。
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摇摇欲坠般的脆弱感。
季凛一直在门外看着他,看到他身形不稳,下意识就伸出了手。
但闻冬的脆弱好像永远都是非常克制的,就好像身上有种更强大的东西,时时刻刻束缚着他,让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调回最正常的状态。
他并没有给季凛扶他的机会,只是自己扶着门框缓了缓,再直起身,那股脆弱感就了无痕迹了。
闻冬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窗边,没再回头看一眼,等在窗边站定,他深深吸了口窗外的新鲜空气,才转身看向季凛,礼貌询问道:“抱歉,我能抽支烟吗?”
季凛略微讶异地扬了下眉,随即点头道:“当然可以。”
得到准许,闻冬才从口袋中摸出烟盒打开,食指和中指略微分开,从中抽出一支烟,送到嘴边,薄唇微张,含住滤嘴,用打火机点燃。
之后,微阖眼眸,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目光从不远处那对肝肠寸断的夫妻身上,缓缓移到那个蛋糕盒上,最后又转回来,落向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的一缕日光——
太阳照常升起,有的人却永远被留在了昨天。
他不说话,季凛也就同样沉默,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那其实是幅有些奇妙的画面——
闻冬半阖着眸,苍白到甚至有些透亮的肌肤隐在光晕与烟雾里,有种遗世独立般的孤寂感,又有种微妙的好看。
季凛见过太多太多受害者的亲友,却鲜少有闻冬这副模样的。
闻冬的神态太不同寻常了,那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乍然面对朋友离世时候而生的难过与痛苦,以至于季凛一下没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去对应。
半晌,在闻冬抽完一支烟,将烟头丢进一旁垃圾桶内的时候,季凛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解锁去看,来电显示三个字——赵副局。
季凛像是倏然被什么点通了,蓦地明白了闻冬此时此刻的情绪。
那确实不是普通的难过亦或痛苦,反倒像是看过了太多人间冷暖,而对苦难所怀有的一种深深的,感同身受。
那是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