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化妆舞会。
大厅内乍一看去富丽堂皇的装潢, 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其材质的粗制滥造,像是偷了公主裙穿在身上的假公主,难以遮掩内里的低劣。
大厅中央摆满了各类难得一见的食物, 好似色香味俱全,却无人问津。
或者说,无人被准许问津。
“我亲爱的孩子们,”戴着古怪小丑面具的人, 披一身腥红色的长袍,站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身影有如鬼魅,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发出的声音粗砺似砂纸, 怪异无比,“闻到食物的香气了吗?嘘——不要吵, 安静, 我知道你们都很饿了,一定是很饿了, 毕竟,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了对吗?我知道, 我完全能够理解这种痛苦!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要知道, 这并不是对你们的折磨亦或虐待, 这是考验, 是升华!因为动物所拥有的一切最勇猛无畏的本能, 以及轻易能够撕裂敌方喉咙的锋利, 都来自于痛苦, 极致的痛苦!”
“嘘——”高昂仿若演讲的论述之后,那人又蓦然放缓了语气,掩在腥红色宽大衣袖下的苍白手指缓缓抬起,指了指角落里的劣质音响,此时此刻,音响中正传出不知名的诡异音乐,好似魔鬼低语,“听见了吗?孩子们,不要害怕,不要恐惧,这正是来自你们内心深处的声音,你们在渴望,在叫嚣…我亲爱的孩子们,晚餐确实很美味,但你们每五十人之中,只有十个人能够有资格品尝到这份美味,嘘,不要觉得我残忍,毕竟,尘世间一切的美好,向来都是如此稀有而难得,你们一定能够理解我的,对不对?所以,孩子们,你们还在等待什么?等着将这份难得的美好,拱手让人吗!”
紧随而起的,是哄闹,喧嚣,呐喊…
是肉-体的激烈碰撞,是血液的激流外涌,是毫无人性的相互残杀!
粗制滥造的华美装潢被撕扯而下,显露出内里灰秃秃的水泥墙壁,摆盘精致的饭菜被推散落地,汤汁流淌得四处都是,一片狼藉。
一副副面具遮掩住了面孔,却让心底最丑陋,最黑暗的罪恶,愈发显露无疑。
充斥在鼻尖的恶臭不断翻滚,沸腾…
闻冬感觉不到丝毫饥饿,相反,他反胃得厉害,被频繁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干呕。
逃离,快逃,离开这里!
“小闻老师,”熟悉的温沉嗓音忽然响起,好像离得很近,近在耳畔,却又好似来自遥远的异世界彼岸,“小闻老师,闻冬,看着我,你还好吗?”
闻冬蓦然间回过神来。
猝不及防,便撞入了季凛那双略微上挑的,浅褐色眼眸中。
日光斜斜映在他眼底,有那么一个瞬间,闻冬蓦然回想起了上次那场噩梦的生机——
他在汹涌的面具海中,偶然寻到了一道狭窄,却极其明亮的缝隙。
闻冬浑浑噩噩般想,季凛的眼睛真亮,真像噩梦中的那束光。
让人不自觉被吸引,又甘心沉沦,溺毙其中。
“闻冬,”季凛又开了口,嗓音依然是他一贯的温和,隐约中染上两分安抚意味,又好似循循善诱般蛊惑,“闻冬,看着我的眼睛,没关系的,无论你想起了什么,都没关系,因为那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不会再卷土重来。”
……
极其突然的,鼻尖涌上浓郁的草木香。
那一刹那,闻冬以为自己是在白日做梦,又出现了幻觉。
可当他渐渐从诡谲画面中抽离出来,清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艳阳高照的塑胶跑道上时,才发现鼻尖的气息,竟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他能够清晰闻到的,不仅仅是独属于季凛的草木香,也同样能够闻到其余交融的味道——
不过大概是因为此时的操场确实空荡,人影稀少,因此充斥在鼻尖的味道也并不算多,除去季凛的草木气息,最为明显的,就是一种略微咸腥,很像海盐的味道。
闻冬知道,这种味道名为担忧,来自唐副支队长唐初。
可这其实是不应该的,明明距他这奇怪的特殊能力上次出现,仅过去了大约十二个小时,还远远不到完整的一天,因此理论上,以这十八年的惯例为依据,它是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出现的。
不过现在,闻冬没空去思考他这一直规律的特殊能力,为什么在今天忽然变得无序,他只是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闭了闭眼,又做了个深呼吸,才开口道:“抱歉,我没事,就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嗓音发哑,声线透着些微虚弱,唇色浅淡到了近乎苍白。
额前发丝略显凌乱,喉结处有道触目的红。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除此之外,仅这一眨眼的功夫,闻冬整个人,至少在精神状态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异常了。
饶是第一次在问询室中见到闻冬,就见识过了他对自身情绪强大的控制能力,可唐初依然没有掩饰住两分愕然。
因为,其实闻冬刚刚的模样,是真的有两分吓人的。
刚刚,唐初捡起那个面具挂坠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可还不等他僵住的大脑,思考这里为什么也会出现这个面具,陆梦婷和那起旧案是否会有关系,她究竟又是不是杀害沈溪的凶手
身后就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真的太剧烈了,像是一个人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从喉咙中咳出来。
于是唐初顿时就被惊得什么想法都没了,立刻回身去看。
就看见了闻冬正一手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另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弯腰剧烈地咳个不停。
他本来就太瘦,随着这剧烈咳嗽的动作,整个人都在跟着颤动,单薄而脆弱得近乎病态。
唐初被吓了一跳,大步跑回来,想要问一问闻冬怎么了,可不论他如何大声喊叫,闻冬都像是完全听不到他说话一样,没有给出丝毫回应,只是依然咳得停不下来。
唐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反观季凛,倒是依然淡定如常。
季凛一只手轻轻握住了闻冬手腕,以一股温和却不容置喙般的力道,将闻冬的手带离了他那饱经摧残的喉咙,另一只手则虚虚按在了闻冬肩膀上,力道同样温和而堪称珍重。
同时,季凛一直低声同闻冬讲话,唐初在一旁听着,其实也没有听到什么太特别的内容,无非是叫「闻冬」的名字,问他‘还好吗”,又说什么「都过去了」。
唐初不知道是季凛话里的内容起了作用,还是季凛温缓而没有丝毫焦躁的嗓音见了效,总之,闻冬的咳嗽终于渐渐止住了。
可还不等唐初松口气,就见闻冬直起了身,直直望着季凛,依然没有说话,甚至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眼睛都是根本没有焦距的,眼神散乱而迷蒙,就好像依然还陷在某种不可名状的画面之中。
不过季凛倒是依然没有丝毫慌乱,他绅士地收回了手,嘴里的安抚却并没有停止。
季凛叫了很多遍「闻冬」的名字,也重复了很多遍「都过去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闻冬的眼神才终于重新有了焦距。
之后,就是不等唐初反应的瞬间,闻冬就已经立刻,将自己调节回了最正常的状态。
这就仿佛是训练了无数次,终于刻进他骨头里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让他的脆弱总是只堪堪冒出个头,便又转瞬即逝,被一种无形的,却一定更为强大的东西,深深压了下去。
让他时时刻刻,都能保有一副最体面的模样。
闻冬又在原地站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季凛依然在看他。
不过,更准确来说,季凛的视线落点,好像并不在他的脸上,而是在…
在他的喉结上。
先前的零星画面在闻冬眼前闪过,闻冬大概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自己的喉结是个什么模样…
他偏了下头,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淡然而直白地问出口:“季先生,你在看什么?”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接,季凛微怔一瞬,才倏然移开了目光。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没有丝毫被当场戳穿的尴尬,依然是淡定自若,甚至过分坦诚的:“抱歉,我看你这里,红了一片。”
边说,他边抬手,食指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喉结。
他凌厉喉结,伴随这手指的轻微动作,微微上下滑了一滑。
之后,季凛又忽然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温声道:“我只是在想,小闻画家,不知道下次做你的模特时,锁链能不能,将我的喉结,也磨出这么漂亮的红。”
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季凛唇角的温和弧度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依然一如往常般淡然,就好像丝毫没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么不正常到疯狂。
并且,这一次,季凛说完之后,就一直垂眸看着闻冬的眼睛,不闪不躲,也不为自己这句话找补分毫。
就像是笃定闻冬不会被他的疯念吓到一样。
而闻冬也确实没被吓到。
他的目光与季凛的交汇,仿若无形的火煋在空中炸裂。
直到唐初走近,闻冬才蓦地抬手,指尖轻轻掠过自己喉结处的红痕,弯唇笑道:“是吗?希望可以,我很期待。”
“什么东西?”唐初摸了摸后脑勺,纳闷道,“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小闻先生,你…完全ok了?”
他这话问得轻巧,可闻冬却闻得到,唐初身上的咸腥味道,并没有减弱多少。
显然,他还是在担忧的。
闻冬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唐初,自然而然跳过了前两个问题,只是歉然答道:“我完全没事了,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唐初急忙摆手,“我哪儿有这么不经吓,你没事了就好!”
不得不说,唐直男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神经大条,但在偶尔的特定时刻,他却又能出人意料般表露出罕见的高情商。
比如此时此刻,他就绝口不问,闻冬究竟是想起了什么样的往事,才会在看到那个面具挂坠的瞬间,就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反应。
闻冬理智重新归位,大脑也重新运转起来,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却见那里早已没了阮甜和陆梦婷的身影。
察觉到他在看哪里,唐初又急忙解释道:“陆梦婷状态太差,我看暂时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就让小阮先送她回宿舍了。”
闻冬怔了一下,忽然抿了抿唇,又道了次歉,还是更正式的三个字:“对不起。”
他这歉道得莫名,唐初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看季凛。
可季凛眸光依然落在闻冬身上,很安静,好像在沉思什么,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丝毫要开口接话的意思。
唐初只好呐呐问道:“呃,小闻先生,你好端端的,道什么歉?”
“如果不是我刚刚…”闻冬话说一半,又忽然止住,停顿片刻,他摇了下头,转口道,“唐警官,我们可能错过了一次,从陆梦婷身上得到真实答案的最佳机会。”
语气里是真实的遗憾。
唐初这下更迷惑了,他下意识接口问:“为什么这么说?”
“唐警官,你知道吗,”闻冬朝唐初笑了一下,轻声道,“人在理智的时候,总是有所防备,甚至无懈可击的,只有情绪崩溃的时候,才最容易露出破绽,毕竟,人有情绪,才有弱点。”
不知他这句话中的哪一个词眼,或者是语义,戳到了季凛。
季凛垂眸望着闻冬的目光中,划过一瞬晦涩不明的光。
不过稍纵即逝,闻冬和唐初都没有注意到。
唐初脑子转了一下,隐约明白了闻冬的意思。
闻冬应该是在说刚刚那个面具挂坠。
很显然,以陆梦婷之前的状态,她甚至根本没发现自己掉了东西,如果是在她那个神智不清的时候,猝然问她,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或者直接让她去看那个面具挂坠,那她应该是很难掩饰住,自己本能之下的第一反应的。
这就是闻冬口中的,没有防备之下,不自觉泄露出的真实答案。
至于闻冬的道歉,唐初也想明白了。
闻冬是觉得,刚刚是因为他自己的状态突然变化,才耽误了唐初和季凛,让他们没能及时把握住,那个可能从陆梦婷身上,得出有用信息的好机会。
“小闻先生,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唐初急忙摆手道,“这跟你没关系,根本怪不上你,你看我,你如果不说,我甚至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闻冬只是又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偏头看了季凛一眼。
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季凛原本是一定想得到的,只是当时忙于安抚他,没空去实行。
接触到闻冬的视线,季凛像是骤然从一个悠远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他还未说话,唇角就先自然而然挑起了温和弧度,片刻后,才云淡风轻般开了口:“闻冬,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点,你好像忘了我的职业所长,毕竟,所谓好机会,本身就都是偶然的,而我们需要的,是创造必然,正是在你所谓的,有所防备无懈可击的状态下,撬开漏洞,寻找弱点。”
“所以,”季凛微微停顿,又语气认真道,“所以闻冬,没必要道歉,也没必要自责,因为我一定会再次找到她的破绽,让她开口的。”
没有想到季凛会忽然说这样一番话,闻冬不由怔了怔。
因为其实,自从认识季凛以来,闻冬好像,还没听他这样同自己说过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好像总是在互相拉扯又互相试探,在表面的平静无波下,暗潮汹涌又针锋相对。
可这一次,闻冬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季凛的话语中,汲取到了一种,和他身上的草木气息极其贴合的,堪称慰藉的安定感。
并且,闻冬敏锐发现,季凛这次,没有表面客套实则戏谑般,称呼他「小闻先生」或者「小闻老师」,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先前神志混乱时的记忆渐渐回笼,闻冬回想起了季凛之前说过的话——
季凛说:“闻冬,看着我的眼睛,没关系的,无论你想起了什么,都没关系,那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不会再卷土重来。”
这句话乍听上去,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惯用安抚人的句式。
可细想一下,闻冬却觉得,自己从中听出了两分,分明的笃定意味。
这份笃定,就像是来源于,来源于季凛已经洞悉了他痛苦的源头,甚至,也曾亲眼见过那诡谲万分的画面一样。
这个结论浮现在脑海的瞬间,闻冬自己先惊了一下。
可还不等他再去深想,唐初的声音就又将他拖回了现实:“对对对,我们有王牌侧写师季老师,还怕撬不开那小丫头的嘴?”
闻冬回神,唇边重新扬起了笑意,顿时感觉整个人,都好像松快了很多。
他会抽烟,但其实并不算常抽,不过此时此刻,却忽然很想来一支。
这样想着,闻冬便由了自己心意,一只手伸进口袋,摸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烟,含在嘴边,点燃了。
他刚刚咳嗽太过剧烈,其实现在吸烟的时候,还会感觉到喉咙刺痛。
但闻冬浑不在意。
唐初还没见过闻冬抽烟,一时有两分惊讶。
在唐初惊讶的注视下,闻冬又吸了口烟,之后,他忽然靠近季凛,在季凛耳边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语中含笑:“王牌,多谢你刚刚的安慰,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或许,你还有什么更管用的安慰吗?”
其实说这句话,闻冬就纯属是回敬。
因为他并不习惯让自己处于一个被安抚的弱者地位。
并不是真想让季凛再怎么安慰他。
没那必要,况且,闻冬也不觉得季凛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谁知季凛垂眸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勾唇笑了一下,从风衣口袋中,摸出之前被唐初顺手塞进来的一副手-铐。
“闻冬,”季凛又叫了一次闻冬的名字,嗓音依然是温沉的,“你知道,解决糟糕回忆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吗?在我看来,就是直接将它们,锁起来。”
他说出口的话,好像很正常,可做出来的事情,却截然相反。
因为他说的「锁」,竟然是真的锁。
手-铐打开,季凛动作熟练自然,将一半铐在了闻冬没有缠绕金属锁链的那只手腕上,另一半,则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季凛垂眸盯着两人「锁」在一起的手腕,看了两秒钟,才蓦然抬眼,看向闻冬,仿若蛊惑般问:“明白了吗?就像这样,锁起来,闻冬,有没有感觉到安慰?”
唐初觉得季凛要被打了。
毕竟哪个正常人会想被手-铐铐住的?!
这真的能叫安慰吗?!
他正想替他们的王牌侧写师季凛找补两句,避免季凛还没来及回去继续侧写,就先英年早逝在操场
虽然小闻先生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武力值且会动粗的模样
唐初正混不着调地乱想着,就见闻冬唇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连另一只手指间夹着的烟,烟灰蹭过他的裤管,掉落在地,都毫无所觉。
唐初听见他发自内心一般真诚的感慨:“季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会安慰人?”
唐初:“?”
您俩有事吗?还正常吗?
“多谢夸奖,”季凛眸底晃过热切的光,“现在有了。”
“咳咳咳”唐初刻意用力咳嗽了两声,强行介入两个非正常人士的对话,并企图将话题扭转为最重要的方向,“话说回来,现在在陆梦婷身上,发现了那个面呃”
大概是怕「面具」两个字再刺激到闻冬,唐初一张口,就顿了顿,下意识又看了闻冬一眼。
不过闻冬倒是神色自然,甚至还替他接上了话头:“那个面具挂坠。”
“啊对,”见他没再有什么特殊反应,唐初松了口气,继续道,“发现了那个面具挂坠,她现在的嫌疑确实更大了,这案子也变得更复杂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等陆梦婷的状态,只要稍微正常一点,我们就得将她直接带回局里审讯。”
闻冬和季凛都点了头。
闻冬甚至还不敢去深想,这个面具挂坠的又一次出现,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我们暂时就先去吃个午饭?”唐初提议道,“陆梦婷那边有小阮先看着,就随时等她汇报。”
然而,他话音刚落,操场外不远处就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好像都在朝一个方向飞奔。
与此同时,唐初口袋中的手机,也突然响了起来。
像是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唐初飞快接通了电话。
果然,听了不到两秒钟,他脸色就腾然变了。
一边转身大步冲出操场,唐初一边回头招呼闻冬和季凛,语气严肃而焦急:“快!跟我走!陆梦婷好像要跳楼!”
作者有话说:
小季,你真的正常不过两句话
所有的正常都在酝酿着新一轮变态【bushi】
第19章
楼顶天台的风很大。
这并不算长的半年间, 陆梦婷来过这里无数次。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深夜。
每一个煎熬而难以入眠的夜里, 陆梦婷都会偷偷从宿舍里溜出来,爬上楼顶的天台。
什么也不做,只是吹风。
夜里的风总是很冷,尤其是冬天的夜里, 但陆梦婷却自虐而又执拗一般觉得,这样的冷风,能够吹走她身体上的一部分肮脏。
明明去年九月, 她刚刚进入雅深音乐学院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时候的她, 每天都活在欣喜中,因为能够考取雅深音乐学院的研究生, 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 她以为一切都站在一个崭新的起点上——
在热爱的学校,学热爱的专业, 一心为冲一个专业大奖而准备论文,闲暇时候可能会谈一场校园恋爱, 或者只是和好姐妹们一起吃喝弹琴…
对了,她还有个看起来很有精英气质,年轻有为的导师, 名叫钱书。
虽然其实, 她心里更喜欢钱老师隔壁的那位沈老师, 沈老师更帅, 性格更开朗, 很爱笑, 从不端老师的架子,还天赋斐然,弹出来的每一首曲子,都是那么充满技巧,却又饱含感情。
陆梦婷还曾经看见过他和他名下的学生们相处,学生们会满脸笑意地,叫他「沈哥」,更有大胆的男生,会干脆同他像好兄弟般勾肩搭背,那真可谓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陆梦婷觉得很羡慕,但同时也知足,因为钱老师也已经很好了。
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知足常乐。
只是,那时候的陆梦婷还完全不知道,钱书根本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钱书最开始表露出不对的时候,其实还打着喜欢上她,追求她的名义,会请她吃饭,送她小礼物,在她准备那篇冲专业大奖的论文时候,也给予了一定理论上的指导。
但陆梦婷只把钱书当老师,所以明确拒绝了他。
那时的陆梦婷,还天真以为,到这里,一切就可以按下暂停键,他们依然是普通的师生关系。
然而,在被拒绝后不久,钱书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卸下了平日里精英般的伪装,露出了近乎地痞无赖的一面——
他会频繁叫陆梦婷单独去他的琴房,如果陆梦婷不去,确实有课的时候倒还算好,如果是躲在宿舍里,钱书就会跑来她的宿舍楼下堵她!
学校里,老师叫自己熟悉的学生单独去帮忙之类的,其实是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尤其是沈老师的学生,都不需要沈老师叫,他名下的学生都天天自发往他琴房跑,而像陆梦婷这样,躲着自己直系导师的,那确实是少之甚少,陆梦婷怕被其他同学看出不对,只好随叫随到。
最开始时候,钱书倒还算收敛,最多就是在陆梦婷弹琴的时候,会揽一下她的腰,摸一下她的手。
陆梦婷心里恶心不已,却只能艰难忍耐。
可渐渐的,钱书竟越来越变本加厉!
直到一个晚上,在琴房里,钱书竟然粗暴撕扯开了陆梦婷的衣服,要强迫她做那种事情,陆梦婷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她奋力推开了钱书,冒着和自己导师闹翻,很可能会影响学业,同时很可能被全校同学当作话柄的风险,也毅然要离开钱书的琴房。
然而,陆梦婷没想到的是,钱书这个禽兽,竟还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那个时候,距离那项专业大赛,已经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陆梦婷苦心准备良久的论文,也终于进入尾声。
那大概是她那段时间,唯一的希望与期盼。
然而…
然而至今,陆梦婷耳边,都依然能回想起,钱书犹如恶魔一般的声音!
钱书在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贴在她耳边,嗓音阴冷如毒蛇:“梦婷,想跑是吗?可以跑,只是,你前脚跑出这个门,后脚,你的那篇论文,就再也不会署你的名了,这样的话,我可爱的小梦婷,你还想跑吗?”
当时听到钱书的话,所感受到的彻骨冰寒与毛骨悚然,对陆梦婷而言,至今都依然清晰如昨,仿佛深深为她打下了再也洗脱不掉的烙印。
陆梦婷下意识又攥紧了拳,离天台的边缘,又更近了一步。
其实那还不是最绝望的,在那天之后,陆梦婷就已经为了保住自己的心血——那篇冲奖的论文,而不得不完全,贩卖了自己的灵魂与身体。
陆梦婷想,就这样算了,就这样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只要钱书不再阻拦她的学业,只要坚持到毕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但是直到前天!
前天,如果她没有为了心中那残存的可怜的希翼,轻易听取,那张匿名纸条上的蛊惑…
那么,沈老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是她,都是她的错!
是她早已如一滩烂泥,却还妄想获得新生!
论坛里那个陌生人说得没错,像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陆梦婷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感受天台上的猎猎大风。
她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体会,风拂过发梢的感觉了。
不知死了之后,再见到沈老师,是否能求得他一个原谅…
——
陆梦婷所在的女生宿舍楼下,此时已聚起了很多学生。
惊呼的,担忧的,议论的,单纯看热闹的…
什么样的都有,喧闹不已。
闻冬鼻尖更是充斥满了混杂的种种味道。
“听我说,”唐初气都没喘匀,一边动作飞快,替闻冬和季凛解开他们刚刚没来及解的手-铐,一边飞速交代道,“阮甜跟我在楼下,先找保安疏散聚集人群,我打电话叫消防的兄弟们过来帮忙,季老师和小闻先生上去,我知道很难,但是希望你们能够尽力,尽力稳住陆梦婷,至少坚持到下边的气垫铺起来,可以吗?”
没有多余说话的时间,闻冬和季凛简略一点头,转身大步奔向楼里,又听唐初在身后沉声喊了三个字:“拜托了!”
两人脚步不停,转瞬间背影已消失在楼梯间。
唐初飞速拨通了消防救援的电话:“喂,这里是雅深音乐学院…”
推开天台门的时候,闻冬感觉自己嘴里,已经泛起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胸腔内心脏跳得异常活跃,近乎要直接从嘴边飞出去。
陆梦婷就站在天台的边缘,听见声音,她回头看过来。
大概是艺术院校,这楼的设计也有两分精妙,连宿舍楼顶的天台,都不是普通的大平台。
它一半是普通的平台,是所谓的「半层楼」建筑,平台边缘,有排大约半人高的围栏。
围栏那侧,则垂直连通一条最多一人宽的廊道,廊道的尽头,便是整栋楼的边缘,依然是只有很窄的,一人宽的廊道。
大概是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从中间的围栏翻过来,因此这侧为了美观,垂直的这边廊道上,两侧还有护栏,平直的那条,两侧则没有任何遮挡。
而陆梦婷,现在站的位置,正是两条廊道的交叉之地。
看到闻冬和季凛的时候,陆梦婷这一次,倒是没再把他们认成钱书,但依然警惕异常,整个人又肉眼可见抖了一下。
充斥在闻冬鼻尖的味道很不好闻,浓重的苦涩与灼辣交织,像是加了过度佐料的怪异中药。
很显然,陆梦婷现在悲伤过度,也惊恐过度。
她所在的位置太过危险,闻冬和季凛不敢贸然开口,更不敢轻易靠近,怕陆梦婷没有自己要跳,反倒被他们吓得掉下去。
今天来找陆梦婷之前,在市局,唐初已经给闻冬「恶补」过了最新进展,尤其是和陆梦婷相关的部分,因此闻冬知道,据钱书的口供及学校部分同学证实,陆梦婷是很崇拜沈溪的。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犹豫一瞬,闻冬开了口,轻声道:“小陆。”
发出声音的瞬间,闻冬才感觉到自己喉咙撕裂般疼痛,但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他视线定在陆梦婷脸上,一瞬不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梦婷身上。
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称呼,陆梦婷略怔了一瞬,下意识看向了闻冬。
小陆,小鹿。
与「梦婷」截然相反,这是陆梦婷最喜欢的称呼。
因为,沈溪老师会这么叫她。
敏锐察觉到鼻尖的灼辣,有轻微变淡,闻冬不动声色微松了口气,慢慢向前走了一小步,朝陆梦婷露出个温和的笑,就像是丝毫没意识到,陆梦婷是准备跳楼一样,闻冬的语气放松宛若闲聊:“抱歉,小陆,还没来及同你做自我介绍,我叫闻冬,是…沈溪的朋友。”
陆梦婷明显又是一怔。
她之前以为,面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的,过分好看的男生,也是警方的人。
却没想到,他竟然是沈老师的朋友。
但是…沈老师已经不在了,沈老师,是因为她才不在的!
她又有什么脸面,再面对沈老师的朋友?!
“对不起…”陆梦婷哑声开了口,神色凄然,“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老师,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我,我没法把沈老师还给你了,怎么办…还不回来了…再也还不回来了…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沈老师一定恨死我了…我…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她尾音陡然变得凄厉,“罪”字音落下的瞬间,陆梦婷竟就又向右边跨了一步!
离开了那方相对安全的交叉处,她此时所在的位置,两边都已是悬空。
无论向前还是向后一步,都可能彻底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闻冬原本介绍说自己是沈溪的朋友,本意自然是想要让陆梦婷放松警惕,只是闻冬没想到的是,在他介绍完后,鼻尖充斥的味道中,灼辣确实在变淡,苦涩却刹那间变得更加浓郁,甚至,还又多出了一股大海的腥味。
闻冬认真分辨这复杂交融的味道,意识到陆梦婷悲痛不减,竟又突然添了自责与悔意。
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对死者怀有自责,以及后悔?
闻冬暂时来不及深思这背后可能指向的答案,正要继续同陆梦婷讲话,就听身旁季凛开了口,他没再故意试探叫「梦婷」,也没像闻冬一样称呼「小陆」,而是直呼了陆梦婷的全名,嗓音是他一贯的温和淡然,隐约之中,又透着两分循循善诱的意味:“陆梦婷,其实你知道的,死亡,是并不能谢罪的,它不过是你一个人的解脱,你是清楚这一点的,对不对?所以,你只是想寻求解脱罢了,却为它冠以谢罪的名头,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你的沈溪老师,真的就能原谅你吗?”
像是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被这样理解,陆梦婷下意识反驳道:“不!不是…我才不是为了我自己解脱,我是真的,真的觉得自己不配活下去了!”
讲这句话的时候,陆梦婷身上散发出的海腥味变得愈发浓郁,近乎到达了一个巅峰。
那是极其强烈的自我谴责,与极深的悔意。
闻冬想,她大概是真的觉得自己不配活着。
但表面上,闻冬却露出了一份恰到好处的诧异神色,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连钱书那种…”
大概是他长此以往的教养,让他很难讲出粗口,于是说到这里,闻冬不自觉略微停顿一下,才接上话头:“他那种烂人,都还活得逍遥自在,你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不配?就是退一万步讲,你是真的没了求生的渴望,难道不也该亲手了断了那个烂人,再去想自己的出路吗?”
人的情绪是真的很奇妙,有的时候,即便人类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仇恨比爱意更长久,仇恨比爱意,更能为人类提供一种精神支撑。
显然,闻冬深谙此道。
果然,陆梦婷有了短暂的动摇,至少,她的注意力被引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次听到「钱书」的名字,陆梦婷没有再突然陷入精神失常,她迟疑一瞬,忽然看向季凛,问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警官,你是警察对不对?你们调查清楚了吗,那个姓钱的禽兽,到底是不是杀害沈老师的凶手?”
陆梦婷这个问题问得确实太突然了,因为在这之前,她一直是被当作嫌疑人怀疑的,可她此时此刻,却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之间,饶是闻冬和季凛,也很难去判断她的居心。
闻冬还特意分辨了一下鼻尖的味道,可闻到的,除了在提到钱书之后,陆梦婷又明显多出了一种仇恨的情绪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太过特别的味道。
季凛神色不变,不动声色反问:“为什么这么问,或许,你知道什么?”
可陆梦婷又闭了嘴,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
季凛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神情,他不紧不慢向前走了一步,直直看进陆梦婷的眼睛,温声道:“陆梦婷,我知道,其实你与我们,一直是站在同一边的,我们拥有同样的目的,那就是,尽快找到杀害沈溪的凶手,将那个人绳之于法,给你的沈溪老师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注意到陆梦婷的表情有所松动,季凛又缓缓向前走了半步,缓声继续道:“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觉得对不起沈溪,但我至少能保证一点,那就是,如果你真的心怀愧疚,还想要弥补,那么真正该做的,绝不是就这样一跳解千愁,而是应该尽可能配合我们,尽可能为我们提供出你所知道的信息,毕竟,能早一天将凶手绳之以法,你的沈溪老师,也就能早一天瞑目,你赞同我说的吗?”
陆梦婷的身形绷得很紧,像是正在同自己做一种极致的拉扯。
大风猎猎,吹鼓了她的白T恤,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愈发单薄而清瘦,像只濒临极限的鸟儿。
她下颔紧绷,好像下意识要点头,却又生生忍住。
片刻后,她没有回答,只是凄声问:“你们真的就这么信任我吗?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凶 手,或许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不得不说,陆梦婷不愧为天资聪颖的优等生,这种时候了,脑子都还能转得这么快。
季凛正欲开口,就见闻冬上前一步,同他并肩而立。
“没有,”闻冬语气温和而笃定,自带一股天然的信服力,他又重复了一遍,“小陆,没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因为,沈溪生前,曾和我提到过你。”
季凛微偏了下头,随即,他便意识到了,这不过是闻冬的一种策略。
分明在最初听到「陆梦婷」这个名字的时候,闻冬所表现出的,是完全的陌生。
显然,沈溪从未同闻冬提起过陆梦婷。
不过,对于现在的陆梦婷而言,这份毫不犹豫的信任,尤其是来自于沈溪好友的信任,又是如此重要。
退一步讲,如果陆梦婷不是凶手,那她自然会被闻冬的话所打动,从而愿意配合他们;而倘若陆梦婷真的是凶手,可她的悔意并不作假,这份信任也能够进一步唤醒她的良知亦或勇气,甚至让她自首。
果然,陆梦婷明显愣了愣,看向闻冬的目光中,不自觉含了两分近乎希翼的光。
片刻后,她开了口,嗓音很轻,就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真的?沈老师他…他怎么说的?”
在陆梦婷不知不觉间,闻冬和季凛已经走到了平台的围栏边。
与陆梦婷之间,还隔着一条廊道的距离。
闻冬刻意抬手,比了一下陆梦婷和他之间的距离,试探道:“沈老师说了不少…你要不要先回来,我们坐下慢慢说?对了,忘记告诉你,我是学美术的,你如果想的话,我还能把你和沈老师相处的画面,给你画出来。”
他一连开出了两个条件,还都是对于陆梦婷而言,极其具有吸引力的。
陆梦婷的动摇愈发明显,闻冬能够清晰闻到,她身上的苦涩,灼辣还有腥味都在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像阳光烘烤大地般的味道。
那是希翼的味道。
闻冬暗自松了口气。
他想,胜利近在眼前,也算没辜负唐警官对他们二人的期望。
终于,陆梦婷动了。
她向左走了一步,重新回到了两条廊道的交叉处。
闻冬和季凛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认真注视着陆梦婷的动作。
陆梦婷在原地,缓缓转了个身,面朝向了闻冬和季凛。
只要再从这条廊道原路返回,她就可以听到沈老师对她的评价了!
陆梦婷以前从来都没想过,或者说不敢想,沈老师竟然会和他的朋友提起她。
或许,还能让沈老师的朋友,给她画一幅和沈老师相处的画面
陆梦婷不太想死了,就是真的要死,也要等听过,看过,再帮警察一起抓住杀害沈老师的凶手之后再死!
这样,等她真的再次见到沈老师,也能稍微有那么两分底气,去求他的原谅了。
陆梦婷这样想着,终于抬步,踏上了重返生机的路。
她扶着一边的护栏,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说来也奇怪,这窄窄的廊道,她刚刚走来的时候,甚至都根本没有扶护栏,也没有感到丝毫畏惧
可现在要返回去了,还扶着护栏,陆梦婷却根本不敢往下多看一眼。
闻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和陆梦婷的脚步,契合在了同一个节奏。
一步,两步,三步…
陆梦婷近乎是在艰难向前挪动,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衣摆,她的裤脚。
就快了,再有三分之一,再有三分之一,就要到了!
然而,变故陡生!
不知为何,她扶着的那边护栏,竟然是松动的!
惯性将她整个人都带得滑了出去!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发生在那一刹那。
闻冬没有看清,季凛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反应能力,与惊人的速度,在发现陆梦婷抓空的瞬间,便翻越了围栏,到达廊道上的。
等他再回过神,季凛就已经站在了围栏那侧的廊道上,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陆梦婷本能向上伸出的手腕。
闻冬有心想要去帮他,可那廊道只能站一个人,根本没有他能出力的位置。
他只能站在这一侧,焦心看着季凛的动作。
季凛平时看起来,并不是唐初的那种力量型,但在这一刻,他握着陆梦婷手腕的小臂,却仿佛坚如磐石。
腕骨凸出,五指紧绷,全身的力量都倾注在了小臂上,配合陆梦婷强烈的求生本能,终于,将陆梦婷生生拉了上来!
然而,还不等闻冬松一口气,被拉上来的陆梦婷整个人脱力,下意识栽进季凛怀里,季凛被她这力道冲撞得向后一仰,本能扶住了身侧的护栏。
可那一侧的护栏,竟同样也是松动的!
季凛也向后滑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双手发力,稳稳攀住了廊道的边缘。
季凛整个人悬空挂在廊道边沿,全身的重量,全部都负压在了他的两只手上。
陆梦婷已经完全被吓傻了,闻冬大声朝她喊了一声:“你先回来!”
陆梦婷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便也不添麻烦,快步走到了廊道的尽头,翻越过围栏,到达了平台的安全地带。
她前脚落地,闻冬后脚就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也翻越过了围栏,冲到了季凛的面前。
他脑袋是空白的,脸色和嘴唇都是毫无血色的,就只有本能般的一个念头,那就是——拉住季凛。
一定要拉住季凛!
闻冬双手握住了季凛的两边手腕,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小臂都绷紧到了极限。
“季凛,”闻冬以为自己是冷静的,可他话音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抖的,“季凛,你放心你用力我不会放手的,我一定不会放手的。”
明明声线抖得不成样子,可语气却坚定无比。
但其实,闻冬和季凛都心知肚明——
之前季凛能够将陆梦婷拉上来,是因为季凛的力量,完全能够碾压陆梦婷。
而现在,却完全是反过来的,闻冬的力量,自然远不及季凛的。
如果这是个大平台,季凛可能还能够凭借出色的手臂力量,引体向上,自己上来。
但现在这只有一条窄窄的通道,他如果真的做引体向上,很可能面临从另一头重新栽倒下去的风险。
陷入了一个死局。
闻冬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流失,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被季凛一起拉下去!
“闻冬。”
季凛忽然开了口,到了这一刻,闻冬才惊觉,季凛的脸上,竟然不见分毫惊恐亦或慌乱,甚至,他的唇角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就好像此时此刻,悬在空中,随时面临坠落危险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闻冬,”季凛的语气依然温和如常,只是因为费力,听起来些微有两分紧绷,又含着些许明确的不容置喙,“闻冬,放手,没关系的,听我的,不要再做无用功,放开我,好吗?”
闻冬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动,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个劲摇头。
季凛像是轻叹了一声,之后,他忽然做了个完全出乎闻冬意料的动作。
季凛忽然松开了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腕上,以一种温和,却完全无法推拒的力道,将闻冬的手指,一根一根,尽数掰开了。
之后,这只手也离开了廊道边沿!
他整个人彻底悬于空中,只剩一边手腕还被闻冬拽着。
但下坠的力道太过强大,任凭闻冬用尽了全力,季凛的手腕,也在飞速从他的手中脱离。
在手中彻底空落的前一秒钟,闻冬忽然做出个惊天举动——
他拼尽了全身最后一分力气,双手环抱住了季凛的手臂。
之后,随季凛一同跳了下去!
耳膜强烈震荡间,闻冬后知后觉,这是七楼。
季凛疯没疯他不知道,但他绝对是疯了。
作者有话说:
我也要疯了!【老母亲震声】
第20章
那是极其短暂, 又仿佛极度漫长的,两秒钟。
短暂到只是一眨眼,却又漫长到, 亲历了一场生死。
闻冬再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直直撞入了季凛的眸底。
季凛向来浅淡的眼眸,此时此刻,亮得惊人, 就像是某种极端凶猛的巨兽,意外捕获极品猎物时候,而根本克制不住, 眼底泛起的金光。
那光真的过分明亮了,亮到让周遭的一切, 都黯然失色,亮到闻冬为此目眩神迷, 难以自拔。
又过了两秒钟, 闻冬才渐渐感觉到自己灵神归位。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过分紧促而滚烫, 胸腔内的心脏跳动,更是异常活跃而剧烈。
同时, 他也感觉得到,季凛的,同样不遑多让。
他们刚刚才一同经历了一场过分短暂却也过分漫长的, 濒死极限, 此时, 他们滚烫的呼吸纠缠在一处, 剧烈的心跳, 亦契合在了同一个频度。
就像这世界上, 在这一刻,只剩下了他们。
只有他们。
又是片刻之后,闻冬的神智才终于回归。
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和季凛现在的姿势,好像很奇怪…
季凛倒还算好,只是半坐在地上,而至于他…
他则是整个人,都扑在了季凛身上!
极罕见地尴尬了一瞬,闻冬飞快站了起来。
之前的过度冲力所带来的肌肉酸痛,让闻冬略微踉跄一下才站稳,他缓缓抬了下手臂,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在不受控般轻微颤动。
闻冬清楚知道,这并不是源于极度的恐惧,而是源于,极度的兴奋。
从七楼廊道上,跳下去的那一刹那,只有闻冬自己知道,那涌上头脑的,能够让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感觉,名为兴奋。
还是极其强烈的,根本无法克制的,兴奋。
而也是直到这一刻,闻冬才意识到,他们真的运气绝佳,并没有直直坠落地面,反而托这幢拥有奇怪造型的宿舍楼的福,他们掉落在了,三楼中间,一个凸出来的小平台上。
刚刚那极其短暂的两秒钟里的记忆,渐渐回拢,闻冬隐约记起,其实他跳下去的同一瞬间,就被季凛牢牢揽入了怀里。
而在下落的过程中,季凛好像还靠单边手臂,在某一楼层的某个围栏,亦或什么东西上,短暂借了一下力,做了一个缓冲。
想到这,闻冬立刻垂眼去看季凛。
可季凛却依然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坐在地上,难得没有在意这个姿势,并不够体面优雅。
他的目光也依然直直落在闻冬身上,一瞬不瞬。
好像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物。
那目光真的太直白,也太热切了。
饶是早已习惯被人注视的闻冬,也不太能经受得住。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伸手在季凛面前晃了一下,轻声开口:“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季凛长而浓密的睫毛轻微一掀,片刻后,他没有回答闻冬的问题,而是突兀开口:“抱歉,小闻先生,我可否暂时问你索要回来,我之前送你的锁链?”
完全没想到,季凛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提出这样一个古怪请求,闻冬愣了愣,虽不知道季凛是要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点了头,伸手解开了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取下来,递还给了季凛。
季凛唇角微勾了一下,温和有礼得一如往常,“多谢,下次,我再送你一条新的。”
边说,他边抬起一边手臂,去接闻冬递过来的锁链。
闻冬这才看到,季凛受伤了。
季凛这只手臂的内侧,不知是不是在刚刚下落过程中,借力的时候,剐蹭到了哪里,衬衣布料早已被划烂,露出了内里,一道目测足有10cm长的伤口!
并且,划得还不只在表面,闻冬能够清晰看到皮肉绽开,鲜血从新鲜的伤口内汩汩涌出,在季凛纯白色的衬衣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花。
随着季凛举起手臂的动作,流出的鲜血,就顺着他的手臂线条蜿蜒而下,滴落在水泥地上,也滴落在他的黑色长裤上。
可再看季凛本人,他却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的伤口,也根本不知疼痛一般,连眉毛都没有蹙一下。
从闻冬手中接过了锁链,季凛就垂下头,将那尚存闻冬体温的金属锁链,覆在了自己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腕上,之后,举着这只还在不停往下流血的手臂,慢条斯理地,开始一圈圈缠绕锁链。
那其实是幅近乎怪异的画面,就像是一头受伤了的凶兽,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却只是执意要为自己套上枷锁。
这种怪异,与季凛从始至终,散发出的,温柔干净的草木香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甚至,闻冬回想起,就连之前,季凛整个人悬于七楼的高空之时,闻冬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任何不同于草木香的味道。
只是现在,闻冬无暇去深思这份怪异,他焦急道:“你做什么?我…我打电话给唐警官,让他带医生上来,应该会有医生的,你这边手臂暂时别再动了…得包扎!”
边说,闻冬边将手伸进了口袋摸手机。
可他才刚刚将手机摸出来,还没来及解锁,就听季凛低低「嘘」了一声。
闻冬的手,下意识就顿住了。
季凛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又垂眼下去,继续慢条斯理地缠绕锁链,用极尽温沉的嗓音,讲出近乎病态的话语:“稍等一下好吗?很快,等我把自己锁好,不然…”
说到这里,季凛蓦地笑了一下,又抬眼,热切目光在闻冬身上一掠而过,复才不紧不慢道:“不然,小闻先生,我怕吓坏你。”
季凛说这句话的本意,大概确实是一种忠告。
可无疑,它听在闻冬耳朵里,就成了一种挑衅。
“季先生,”闻冬忽然又向前一步,在季凛面前蹲了下来,他眼角眉梢都上挑着,调笑般反问,“连跟你一起,从七楼跳下来,我都没有被吓到,你真的觉得,我会被你吓到吗?”
闻冬敏锐注意到了,在他说出「从七楼跳下来」的时候,季凛的手指微微一顿,凌厉喉结极轻微地,上下滑了一滑。
最后一截锁链终于尽数缠绕完毕,季凛倏然抬眸,直直望进闻冬的眼睛,嗓音沉沉如蛊惑:“小闻先生,你知道,你当时跳下来的那个瞬间,我在想什么吗?”
闻冬微微一怔,心底腾然而起一股强烈的期待。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那个瞬间,可能都只会有惊恐。
因此闻冬才愈加期待,季凛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略顿一瞬,闻冬唇角扬了起来,彬彬有礼道:“愿闻其详。”
季凛略微靠近了闻冬,目光定格在闻冬裸-露在外的脆弱喉结上,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我那时在想,小闻先生,真乃世间尤物,想吃掉你。”
可他话音刚落,闻冬还未来及做出回应,身后就突然传来了唐初十足惊喜的声音:“我靠,谢天谢地,你俩真的在这!”
原本,唐初和阮甜,还有一众消防救援人员,一直都等在宿舍楼的正下方,气垫当然也铺在正下方。
因为之前陆梦婷所站的位置,如果真的不幸掉落的话,就会掉在正下方那片区域。
可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发现陆梦婷的身影不见了。
源于这楼的奇怪造型,他们视角受限,在楼下只能看到陆梦婷最初所站的,楼顶最边缘的那条廊道,还有垂直廊道靠近外缘的三分之一部分。
因此,他们看见了陆梦婷转身返回。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唐初原本以为,很快,他们就会等到季凛和闻冬,一起带着陆梦婷下来。
可谁知,不久后下来的,竟然是陆梦婷!
陆梦婷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她梨花带雨般哽咽着,终于断断续续讲明白了——
季凛和闻冬,竟然一起从七楼掉下去了!
而他们掉下去的那个位置,还并不在气垫铺置的区域内!
天知道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唐初是真觉得自己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不过,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之后,便带领消防救援一同跟随陆梦婷,前往了那个闻冬和季凛可能坠落的地点。
那是这奇怪造型的楼,内侧的一片空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等唐初他们到了地方,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闻冬和季凛的身影,不过同时,也没有任何血迹之类的痕迹。
唐初提着颗心,又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还是陆梦婷突然想起来,说他们这宿舍楼,三楼中间属于半露天式,建了个凸出来的小平台。
唐初立刻把陆梦婷交给了阮甜,自己则跑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终于找来了这里。
“吓死老子了…”唐初毫无形象地弯腰撑着膝盖喘气,“那特么可是七楼!七楼!幸好有这个平台,真的,幸好这楼真会建,建得真好!要不然要不然你俩真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得要了我老命!”
他一个人自顾自感慨了半天,才勉强平复了情绪,正要再说什么,可一抬头,就看见了季凛手臂上,那么长一道还在往下流血的伤口!
刚刚被闻冬挡着,唐初只粗略扫了眼两个人都好着,周围也没什么明显血迹,整个心神就都松懈了。
现在闻冬站去了一旁,唐初才看见季凛竟然受伤了。
“我靠…”唐初急忙一叠声道,“快跟我走,楼下有医生!你这看着得缝针哎还有哪儿伤了吗?腿好着吗能走吗?小闻先生好着吗?”
“放心,”季凛早在唐初出现的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模样,此时简略一颔首,温声道,“都好着,小闻先生好着,我也就只有这一个小伤,别担心,下去处理就好了。”
唐初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又忍不住感叹道:“季老师你真牛逼,这都叫小伤。”
季凛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唐初也不再多废话,转身先一步往楼梯间走。
季凛正要抬步跟上,闻冬却忽然走到了他身旁,之后,一言不发,只是伸出了一根食指,指腹贴在了,季凛还在流血的小臂上。
他指尖蘸了一滴季凛刚刚流出的血,血液鲜红,与他过分白皙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红得刺目。
再之后,迎着季凛陡然变味的目光,闻冬不紧不慢,抬起那只手指,送到唇边,微微探出舌尖,卷走了那一抹艳丽的红。
抬眼,看进季凛的眼睛,闻冬唇边绽放出一个好似挑衅的笑容。
仿佛在无声回应季凛之前说的那四个字:「想吃掉你」——
你看,现在,是我先吃到你了。
做完这个动作,闻冬依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反而率先一步,走在了季凛前边。
就像根本感觉不到落在自己背后,那道仿若能够将他整个人都灼穿的热切视线一样,闻冬一步一步,走得平稳而自如。
季凛也没再开过口,只是全然不顾依然流血的伤口,一下又一下,摩挲手腕上那串锁链。
就像在通过这个动作,一遍遍将内心疯兽,牢牢上锁。
直到下到楼下,第一时间被唐初拉到了医生旁边,医生准备打麻药,再缝针的时候,季凛才终于停下动作,温和有礼道:“辛苦您了,不过,不用打麻药了,直接缝就好。”
医生还没来及说话,唐初先震惊了:“不是,我说季老师,你这伤口这么深,不打麻药你不疼的吗?”
季凛摇了下头,神色如常,确实看不出丝毫疼痛模样,“不疼。”
略一停顿,他又重复一遍:“麻烦了,就这样缝就好。”
年轻医生见他坚持,便不再多劝,放下麻药,转而开始清理伤口。
闻冬站去了一旁抽烟,唐初盯着季凛看,忍不住又问:“季老师,你真的不疼吗?”
伤口那么深,里面还混杂了不少沙砾,被医生用医用镊子一点点夹出来,唐初看着都觉得疼。
可季凛依然眉目舒展,就好像屏蔽了痛感一样,他简略又答了句「不疼」,便将话题引回了正事上:“陆梦婷状态怎么样了?”
唐初注意力果然被转开了,立刻道:“还行,刚下来时候看起来被你跟小闻先生吓得不轻,我打发小阮带她去吃个午饭缓缓,再带回局里审讯,哎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有围栏吗,你们怎么会突然掉下去?”
又回想起那濒死极限的瞬间,季凛眸色微动,像是下意识想要再摩挲一下锁链,但碍于这只手臂暂时不能动,于是只轻轻捻了一下手指,才低声开口:“中间有一段围栏,两边都是松的”
略一停顿,季凛示意唐初靠近,之后,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认真道:“唐副队,我个人认为,陆梦婷的「自杀」并不简单,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且具有诱导性的,谋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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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