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家了就好
    火盆里新添了几根柴火,燃得正旺。火光四溢,映得四周人影绰绰,无端显得热闹了起来。

    周言谦拎着衣摆低头望着火盆里攒动的火焰,火光映照在少年脸上,时明时暗,表情显得扑朔迷离。耳边是姨母的催促声,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父亲在狱中趁着夜深人静时对他说的几句话。

    “往后你要自己闯了,我能为你做的只到这一步了。这么些年,你投身做了我儿子,我也算是对得起你了。”说着周鸿全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巴掌大的窗户只容得下一簇月光,温柔入水,“你是享过十几年福了,可是谨儿他怎么办?哦!他是你弟弟,你外头莺姨生的,我给他起名周言谨,与你们姐弟三人都是言字辈......”

    周鸿全还自顾自说了许多,语气是少有的眷念与柔和。周言谦却一句也不想听了,他极力忍耐着,垂在一旁握成拳的手在月光中微微颤抖着。

    周言谦对这虚妄的人世间产生了质疑,旧日美满时光搭建成的华丽宫殿,全都成了笑话,一夕间腐朽坍塌成了废墟。下面埋葬着昔日庄严肃穆的父亲,也埋葬着满心孺慕、不谙世事的自己。

    少年白皙俊逸的脸庞上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抬脚自熊熊燃烧的火焰上跨了过去。

    邵秀宛拍手叫好,周围几个仆妇也跟着满嘴吉祥话。

    “跨去污秽,此后定能太太平平,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怕其他食物夜间不易克化,邵秀宛特意嘱咐厨房现包了鲜肉小馄饨。小馄饨煮沸捞起后,扔几粒虾米干撒上葱花,最后浇上煨着的茶色鸡,令人食指大动。

    沈予昌吃得心满意足,连日的奔波今日有了成效,今夜也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府上的灯渐渐都熄了,只剩下各处守夜的门房内还闪着莹莹烛火。

    周言谦躺在陌生的床上,侧身朝着窗外,夏末的夜晚并不太闷热。他一个方向躺得,眼泪无声地滑下脸庞,很快就湮湿了枕头。

    好似这样的哭法不够发泄似的,周言谦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沈代玥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声音时大时小,却总能从各个角落钻进她的耳朵。

    她不禁毛骨悚然,想起祖母曾对她说过,那是女鬼来勾魂了,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去,若是一开门就会被立刻女鬼抓走。若是被抓走,就只能代替女鬼在夜间嚎哭,直到抓到下一个替身为止。

    沈代玥裹紧薄被,闷得面红耳赤,却依旧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第二天一早,沈代玥连声打着哈欠下了床。尽管约莫丑时后哭声渐渐没了,她还是担心这是女鬼的诡计而一动不动,生生熬到了鸡鸣才敢睡着。

    听说鸡鸣过后任何妖魔鬼怪都得消退。

    沈家人口少,一日三餐都在一道吃。就在沈代玥蔫蔫地坐在八仙桌前盘算着几时补个觉时,母亲进来了。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青衣少年。少年身量颀长,有些瘦弱,微微低头垂着眸,长长的眼睫下只见一团阴影,好似没有睡好。瞧着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是谁。

    沈代玥在沈园养了半年,眼看着从一个乡野小丫头出落成了现在明眸皓齿的俏丽姑娘,邵秀宛瞧着暗自点了点头。果然小姑娘还是要放到城里养嘛!总扔到乡下养着算什么?

    自家婆母去岁在庄子上摔了一跤,派人去准备将她接过来养老时,说什么也不愿意来。无奈只好多派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婆子去,再接回了沈代玥。

    想到这里,邵秀宛还是忍不住嫌弃一番。当初小姑子不知怎的搞大了肚子,瞒到家人都发现的时候已经落不了胎了。这时候外头那个所谓的情郎也早不见了踪影。

    只能吃下这个亏,暗地里将孩子生下,记在沈予昌夫妇俩名下。可婆母却将小姑娘带回庄子上住了,好好的个水灵灵的女娃子给养成了土里土气的小野丫头。不过好歹现在接回来也不算迟。

    “玥姐儿,这是谦哥儿。还记得谦哥儿十岁那年你去吃过席?”那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沈代玥自然是记得的,也还记得两人的生辰只差了两个月。她是冬月初九,他是来年正月生的。那年她从乡下庄子里回到县城沈宅过年,被母亲带去姨丈家,正是他的十岁生辰。

    望着众星拱月,满身珠光宝气、熠熠生辉的小公子哥,她头一次产生了自卑的情绪。

    那时的沈代玥透过流光溢彩的灯笼看向那个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心想这样一个金贵的小公子和自己比起来,那还是他更配得上这锣鼓喧天、烈火烹油的繁华光景。

    “以后他就住在咱们家了。你们俩年纪相仿,你多带着他到处逛逛,只别出门就行。”

    沈代玥自是乖乖应承了下来,与周言谦相互见礼后再无他话。

    沈予昌没同他们一起用早饭,一大早就出了门。布庄好几天没去了,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忙活。

    他家是祖传的泥腿子,祖上三代都是在地里讨活的,全家都看天吃饭。

    他记得家里本是弟兄姐妹五个,后来有病死的、有饿死的、有淹死的,最终整个老沈家只活了他与妹妹两个人。他已经渐渐不记得逝去的手足的模样,只记得幼时无穷无尽的饥饿与劳作。

    后来他长大了些,到县城里讨生活,经人介绍到邵家布坊做小工,干了几年被提拔成了工长。他五官长得周正,又是出了名的吃苦耐劳。被邵家老爷子一眼相中做大女婿,在老丈人的帮扶下也算是稳住了脚跟。

    如今沈家布庄在昭县也算是头一家了,为此沈予昌还在码头处买了地皮建了处仓库,专供沈家布庄卸货走船用。

    他正忙着查看新纺出来的一批锦缎,就被徐管事悄悄引到一旁,“东家,质铺那边有人寻,说是刘知县府上的陈管事。”

    他的那间质铺说是典当物品,实则也放印子钱。官府虽是明文禁止民间私放印子钱,但因无甚责罚条律,民间也是屡禁不止,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后果自担罢了。

    刘知县的夫人章氏也跟风在他这儿放了几百两白银。有着刘知县的这层关系,沈予昌自然是求之不得,为此还给了她最高利。

    如今这档口派人来寻,沈予昌心里有些不好的念头,心里如同塞了团棉花,不得劲却又无能为力。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叫上马夫朝丰宝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