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听懂了。
掐着下颌的手放开来一点点,只是目光仍然锁定在冬月暄的身上,没有移动分毫。
冬月暄心底一松,那种悬着、迫切想要知道究竟有没有被记住的忧虑终于放下。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现在她被他划进[需要记住]的人一栏了。
五条悟的目光始终凝固在她的面上,像是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用他那双如燃烧的星屑的眼瞳。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红变烫,手脚局促到无处安放,干脆揪着制服下摆的褶皱,低着头任他端详。
一开始是羞赧,然后是不安,是莫名的自惭形秽,再是焦躁。
为什么要看这么久?他是在透过自己看什么?
每一个问题都让心脏涨潮鼓胀,仿佛是一个空旷的公路月台,焦躁、不安,又无比期待着下一班车的到来。
他果然是醉了。
因为冬月暄察觉到,往日里作为面具的略带夸张语调不知不觉瓦解了,防护色被冲洗,他褪下了身为师长时刻意的不着调,露出了真正属于成年男人成熟的内核。
他在无意识地控场,换句话说,现在的他很危险。
五条悟是和“过分危险”挂钩的名字。
“噢……”他终于发出了一声,然后收回了视线。
悬于脖颈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没完全落下,冬月暄鼓足勇气抬头看他:“认出来了吗?”
他果然是认出来了,因为把手彻底松开了,姿态也逐渐松弛下来,像一只懒懒散散、但仍具备攻击性的大猫:“是冬月啊。”
冬月暄低垂下眼帘:“老师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拿一下解酒茶包。”
她离开的动作略带急促,因为本能骤然拉响警报,在警告大事不妙。
不可控,危险,也很……性感。
她再一次想要拉开门,然而他比她快一步,胳膊肘屈起撑在门上,不让她走。
冬月暄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老师?”
五条悟缓慢地凑近。
冬月暄本能地往后仰,然而越是后仰,对方就越肆无忌惮地凑近。
近到连鼻息都几乎要交缠在一起,仰到退无可退,柔软的腰肢往后折到极限。
她的心脏里住了一尾游鱼,正甩着斑斓的尾巴,每一下都砸在玻璃鱼缸壁上,胡乱砰砰作响。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少年。
“哈,”他发出一声含糊的笑音,颀长的手指按在了她的右眼眼尾上,“237根睫毛。”
他的指尖仿佛燃着一簇火,她的眼尾急速升温。
数出结果之后,五条悟仍然没有动,反而凑得更近,光辉熠熠的六眼锁定了她的左眼睫毛。
在这样下去她的心脏就要完蛋了。冬月暄连指尖都是酥麻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手去推他的胸口,想要拉开一点点距离。
可是也许是因为醉了酒,他的性格仿佛牵回了少年时代,更加没边界感,只固执地要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还会因为她的推动而不怎么开心。
冬月暄无奈地收回了手,默默地忍受着越来越急速的心跳,任由他动作。
左眼眼尾也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恍若点燃了一簇簇暗火,烫得她发抖。
“欸——”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连续地点着她的眼尾,而她也确实本能地战栗着,有些不知道怎样招架他的动作,只能强迫自己承受着。
“够了,”冬月暄的睫毛被轻轻地拨动着,“老师别玩了。”
“啊……sensei?”他重复了一遍这几个音节,似乎在品味其中的含义,手上倒是没有停下拨动睫毛的动作。
……算了,不要跟醉鬼计较。
她又往旁边侧了侧身,见对方没有什么动作,终于松了口气,勉强挣开了这染上浅淡酒精气味的雪后青空的味道,趁着他发呆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确实没什么动作。
冬月暄简直在用人生最快的速度去拿昨天刚放好的解酒茶包,连包装都没来得及拆,干脆整盒带到这边来拆。
好在她出门的这一分钟内,五条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支着腿坐在他的巴塞罗那椅上,注视着窗外的月亮,面上没什么表情。
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来。
冬月暄垂下眼,仔细地寻找着房间内热水壶的位置。
……结果当然是没有。
他总是喝瓶装的水或者饮料,完全没有时间来烧上一壶水,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他没有时间。
冬月暄好不容易捣鼓好解酒茶,递过去的时候,五条悟嗅到了味道,略有点嫌弃地别过脑袋。
这个时候他身上强烈的距离感和隔阂感消弭了不少,她好笑地又把茶杯递过去一点:“我加了足量的方糖,只是闻起来有点清苦,老师会喜欢喝的。”
猫猫有点不情不愿地凑过来,不怎么乐意伸手,就算醉了,瞅着这是自己的杯子,还是就着杯沿抿了一口。再怎么不乐意,他的动作还是矜贵非常,足以看出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果然骨子里还是深闺六眼啊……”她小声地嘀咕一句。
猫猫歪头。
冬月暄被这一下可爱到了,抬手挥了挥:“老师醒酒了吗?”
“明明不怎么甜嘛,”五条悟答非所问,咕咕哝哝的,却还是就着她又凑近了一寸的杯子喝了几口,“冬月总是这样呐,总是——这样。”
“总是怎么样?”冬月暄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忍不住问。
“总是超——擅长哄人,但是自己都没意识到,总能让人做本来不愿意干的事情嘛。”他似乎是在抱怨,“明明那个什么九条也才见过你一次吧,第二次约得就顺理成章诶。”
冬月暄心跳漏了一拍,睁大了眼睛:“什么?”
他是在……在意她吗?
五条猫猫瞥了她一眼,没有重复第二遍,兀自把茶杯接过来捧着慢慢喝,不怎么满意的样子。
冬月暄深呼吸一口气。
她现在确定了,他确实酒没醒。
那么,有一个蛰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或许、或许可以借着这次机会,直接问出口。
“——老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她看见他抬头,于是又重复一遍,“五条悟是怎么看待冬月暄的呢?”
从来没蒙上过酒意的六眼在这一刻仍然是如海天般湛蓝、广袤、渺远、清明的,以至于让她产生了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似乎也没有非常久,她看见五条悟松松懒懒地倚在椅背上,散漫地道:“一看就知道是小慎的妈妈哦,一看就长得非常像嘛。”
冬月暄怔住了。
……难道是,他看到小慎的第一眼,就觉得小慎和自己长得很像吗?
可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看出来她们相似的地方。
他唇角上牵了一下,笑弧很短暂,短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长得都很像娃娃嘛,我可是费了超——大的力气,才没有碰你的脸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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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条先生?”冬月暄抬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九条泽哉这才回神,抿了一口咖啡:“啊,抱歉。只是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这几天都有点走神。”
冬月暄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很正常的,普通人第一次见到诅咒,总是会觉得世界观受到挑战的。总之,可以详细和我讲讲吗?”
这本来应该是辅助监督的工作,但是电话里,九条泽哉仅仅对她表示出信任,对别人要插手表现出强烈的不安,她干脆亲自来一趟。
“是这样的,”九条泽哉深呼吸一口气,手指摩挲着杯沿,很明显能让人感觉出来他在焦虑,“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口井。”
冬月暄把嘴角的笑容弧度放得更柔和些,以减轻他的焦灼感:“嗯,您继续说,我在听着。”
“您知道的……因为我工作的特殊性质,经常得半夜回家。”他的神情仿佛跌入了某种梦境,有些恍惚和呆滞,“然后,最近几天,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动静,虽然时隐时现。”
冬月暄察觉到他在发抖。
九条泽哉咽了口唾沫:“我发现动静是井里的。但是,我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看不到,最近看到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都是在晚上。”
他话讲得云里雾里、颠三倒四,冬月暄耐心地引导他讲出重要信息:“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像是随时都要飘走,“蝴蝶,很多很多的……蝴蝶……我家的井里,好像有另一个世界……我听到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又一次还看到了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
是某种类似于幻觉的咒灵?冬月暄猜测着,已经准备好前往他家的庭院中看看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他溺在梦中一般的絮语:“那个女人的头发很长,很长,很多蝴蝶……然后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或许不是在看我,是在透过我看什么东西……她的眼睛是紫色的。”
冬月暄的心口猛地一跳,倏然之间感觉到肩膀和右足泛开阴冷之感,左肩也开始隐隐变得森冷。
“她长着跟你一样的眼睛,冬月小姐。”他梦呓般,“一样……哀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