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流灌入耳鼻,肺部的空气几乎要消耗殆尽。
意识尚未模糊之际,冬月暄尝试着召唤出黄铜天平,试图兑换足量氧气,哪怕此刻氧气的代价会高昂到几乎与生命持平——可是她失败了。右肩上始终阴冷一片,她无法发动术式。
如同所有溺水的人一样,在最后几秒她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嘴想要获取氧气,水流窜入喉咙口。
最后一个念头是,死时果真会是孤身一人。
挤肺的痛苦在胸腔炸裂开来,走马灯回转,死前所有的记忆都和一个人有关。
他戴着墨镜的样子、缠着绷带的样子,他心情不好唇角平直、他心情糟糕唇角夸张上扬、他心情愉悦唇线微微上翘,他如天空延展的海天色眼瞳、如雾凇般根根分明的纯白眼睫……
想见悟。
想见悟。
……她只是想见悟啊。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了。
……
“咳、咳咳。”她被水流冲出来的时候,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睁开发痛的眼,直面的是数十丈高的湍流。
飞溅的水珠在她身边化作盈盈的蝶,她心念一动,便从这瀑布中跃出,浑身淋淋漓漓裹着浓郁的潮气。跌坐在岸上时,她身上的衣襟湿透了,在干燥的地面上滑开一大片水泽。
抬眸极目远眺,阴凉的空气吹在她裸.露的肩颈处,点起一阵鸡皮疙瘩。头疼欲裂,她揸开五指,又收拢,想要捉住指间砂一般留不住的记忆,然而失败了。
——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默默地站起来,她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瞅了一眼自身。
很小的手和足,似乎正处在一个不大的年岁。
隐隐约约觉得并不是这样的,可现状告诉她就是如此。
身后的瀑布有浓郁的咒力气息,迸溅到她身边的水珠都会幻化作各色绮丽的蝶。
她赤足往前走去,身上穿着湿漉漉的和服,大面积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
足被割伤,很快自愈,只有草尖艳红的血能证明伤口曾经存在过。
她停在了一座庭院前。
庭院未落锁,大门敞开着,她一眼就望到了许多站着等候的人。
而人群中心的那人在看到她之后蓦地站起,神情之中有着莫名的激动。然而常年的上位者身份让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一线喜色,声调沉稳而庄严:
“……你终于来了,月雫。”
……
六年后。
“就是这样,您等会要见到的这位月雫,就是这个七月封闭式修行的[前辈]。”撑伞的侍女恭恭敬敬地道。
七月,槿花默默盛放的时节,雨水裹挟着淋漓的暑气,一捧捧浇下来。
五条家是咒术界的御三家之一,财富积累到了相当庞大的地步,因而购置一座咒力浓郁的山也无可厚非。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座被称为[月雫山]的山正式和五条家缔结了联系。
每位具备[六眼]的五条家的婴儿诞生前,月雫山都会自动诞生一名女子,年龄不定,作为六眼修行的指引者。
而本位月雫诞生之时,年龄在十岁左右,只有一双鸢紫色的瞳孔昭示着她与历任月雫有所区别。
六岁生日过半,在这一代的六眼神子的无下限开启得比较熟练之后,便开始了每年一月的修行生涯。
山间蚊虫多,月雫山的草木蓊郁,咒力丰盈到如水波般一阵阵晃悠开来。
从小没怎么被蚊虫咬过的六眼神子有些烦躁地抓了抓手腕,蹭过红印子。
暑气,蚊虫,潮气。
三者构成了非常让人厌倦的感觉。
年幼的五条悟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感到厌烦。
在走过一重重关卡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座庭院前。
石块堆叠如峰峦的枯山水被翠雨滴滴敲打,点缀的苔藓生得幽绿,惊鹿中水流淙淙,时不时传来的敲击声仿佛增添了凉意。
他一眼望见回廊深处静候着的那个少女。
脊背挺得很直,长发在末端松松扎起,姿态是一种隐隐带着倔强意味的恭顺。
她抬眸瞥过来的那一瞬间,六眼神子抿紧了唇,神态更加冷淡。
一双,鸢紫色的眼瞳,盈润如黑欧泊,仿佛紫藤花海的延展,暗中燃烧得旺盛。
“悟大人?”旁边的侍女轻轻地唤了一声,语言之中暗含着深意,“悟大人觉得这位月雫如何?”
雾凇般动人的长睫轻眨,五条悟冷漠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没有说话。
暑热,蝉鸣,蚊虫,困倦。
还有对那双紫色眼瞳对自身有致命吸引力的抗拒。
“不。”他撇过头去。
“您的意思是不满意?”侍女微微躬身。
“什么意思。”五条悟拧起眉头,漠然地看着侍女。
“这位月雫是为您而来的,按照习俗,如果您不满意这一位,只要杀死就好了,会有下一位引导您修行的月雫出现的。”侍女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回廊里的人听个清楚,“一位六眼一生只需要和一位月雫签订契约。”
“杀死?”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却仍然没有什么温度。
而屋内的少女听着这些话,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这不是在谈论她的生死。
“自然不用您动手,”侍女语调低缓,“妾身会动手的。”
雨骤然变大了,噼里啪啦地敲在鲜红如火的大和伞伞面上,仿佛一支嘈杂的乐曲前奏。
幼童踩上了阶梯,旁边的侍女赶紧跟上,伞撑得很稳,不让任何一丝雨飘到他的身上,哪怕自己淋透了半边肩。
他静静地睨着她,长睫垂落,仿佛雾凇轻轻地垂下。
他在雨中,天空延展色的眼瞳里潮涨潮落,审判她的生死;
她在屋内,花海延展色的眼瞳里古井无波,等待命运安排。
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本身并不是在为了她的生死而犹豫,而是为她的眼瞳停留:“不。就她了。”
侍女面上的温柔没有变化,仿佛刚才说要杀掉月雫的并不是她。
她微笑着注视着这位五条家的希望:“那么,请您为她赐名,她是属于您的月雫。”
五条悟望着眼前的人。
他想起昨日,五条家特聘的中文老师教了一个新的字:
“……‘暄’这个字,本义是温暖,是个非常美好的字。‘暄和’是惠风和畅的意思,‘暄妍’是天气暖和,景色明媚之意,‘暄气’是指暑热,所以‘暄’引申出来的意思之一是‘暑热’……”
“暄。”五条悟想着那双眼睛,这样回答。
赐名正是契约签订的记号。
在六眼的视野中,一根绛红色的线自他的小指指根处蔓生,徐徐地、从容地飘向暄那边,然后同样缠绕在了她的小指指根处,随后束缚的感觉消失了。
他轻轻勾了勾小指,她的目光朝他投来。
六岁的六眼神子心念一动。
——这是,他的所属。
侍女屈膝行礼:“那妾身就此告辞,请悟大人在这一月内听从暄大人的教导,一个月后妾身会来验收成果,并且接您回本宅。”
侍女离去,那些暗中若有似无的视线也消散了。
五条悟板着脸,三两下走到了少女的面前。
方走近,他就闻到一阵香气,浅淡却回味悠长。
“老子叫五条悟。”他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似乎是笑了一下,但他不太确定,因为她没有抬头。
“我知道的,悟大人。”
明明别人叫“悟大人”他都已经听习惯了,但她这么叫,他会觉得很怪异。
比他看上去年长不少的少女声音如琉璃风铃,轻轻柔柔的,连声音里都似乎带着香气。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些“长姊”的概念,鬼使神差地想张口这么乖乖地喊一声,然而理智终究警告他不要这样做。
“你叫暄……五条暄。”他保持着刻意的面无表情。
“噗。”少女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这位数分钟前还在裁决她生死的幼童,语调温柔到像是在哄,“我记住了。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啊,悟大人。”
“那,”五条悟别扭地别过头去,“老子已经会无下限了,开始修行吧。”
十六岁的少女款款站起。
六年的训练和天生的记忆传承,让她天然地明白月雫的使命是什么。
“修行是苦的,开始是在夏末,结束会在秋初,”暄轻轻道,“悟大人的每一个夏天都注定是苦夏了。”
“我说,这样每年一次的修行,到什么时候结束啊。”小孩双手习惯性想要抄兜,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为了表明正式穿的是和服,还是自己很喜欢的那件缀满蜻蜓纹路的,手有一瞬间僵硬。
所幸暄这时候似乎没看到他的小动作,认认真真地在回想期限,随即回答他:“到我死的时候。”
这样的回答,显然一下子就让才六岁的小孩懵了几秒。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老子岂不是这辈子每个夏天都要见到你?”
暄笑了一下,巧妙地回避深究这个话题:“悟大人不想见到我吗?”
五条悟顿了顿,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可我是今天才认识你的啊!在第一天问这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嘛!”
“啊、啊,”冬月暄愉快地笑了一下,鸢紫色的眼瞳谐谑地眨了眨,“明白了,悟大人很想见到我——会为了悟大人努力地活下去的。”
“你这个人真的莫名其妙诶,”五条悟耳尖发红,别过头去,“……真是的,说得好像我是你活下去的原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