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康得知李代江、卞一航、操建军、万德福等人,同时被省纪委下来的工作组叫去谈话后,他还能气定神闲,虽然这几人平日里跟自己走得近,在他们的考核、提拔、审批等方面相较其他人,或多或少掺杂了更多的个人情绪和心血,给予了一定的关照,但他思来想去,也没涉及到原则、触碰到红线,至于璞玉城扩规,他没签字,大家打的都是心照不宣,没有证据。
上次盛家源威胁他的视频,只是关于生活作风的,顶多受组织警告处分作风不良,大不了不要这张老脸,提前退休,去澳大利亚与家人享受天伦之乐。
压倒宋雪康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刚发生的璞玉城群体性事件,并第一时间在网上发酵,由盛之华物业牵扯到嘉盛地产,盛家源也失踪了。盛家源迟早会被缉拿归案,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待他一归案,按对方六亲不认的尿性,为减轻罪罚,逮谁就咬,多年的“干鱼干虾”、赠送别墅、萌萌出国留学费用、海外置业资金……还有,省纪委书记肖静安昨天通知他,明天上午过来直接谈话,到时能说得清吗。
宋雪康今天按时下班,没像平时继续加班,去食堂点了一碗小米粥,两个老面馒头,一个糯米鸡,一盘番茄炒蛋,一碟凉拌苦瓜和一碟腐乳,他一直觉得绿坡的腐乳是最美味的,与馒头是绝配,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市委食堂师傅也没想到书记会亲自来吃饭,而且是一个人,顿时有些手忙脚乱,宋雪康轻轻地笑了笑,还提醒他们不着急。雅间摆好,宋雪康喝一口粥,吃一口炒蛋,捡两片苦瓜,掰片馒头,抹上腐乳,慢慢送入口……吃得很慢很享受。最后所有清盘,临走将所有碗碟码好,桌面遗落的粥粒菜汁用纸巾擦净,起身整了整衣服,离开时跟碰到的所有人点头示意。
到家,在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将萌萌去年给他从香港带回的一套西装穿上,对着镜子左右瞧瞧,除了头发掉了很多,脸上皱纹增多,视力大不如前,其他还行,背也不驼,也非大腹便便。黑那是打小娘肚子里自带的,宋雪康自嘲地笑了笑。
在书房里仔细端详了一阵,给几盆绿萝、兰花浇些水,轻挲书桌,这套桌椅还是十多年前搬家时,一个朋友送的,正宗的海南黄花梨。坐在太师椅上,点着一根烟,吸了半支,摁熄。像下定决心,手按桌面起身,从保险柜取出一个黑皮本,从书柜上拿下《钗头凤》碑帖,走出书房,客厅大鱼缸几尾红七彩、蓝七彩、条纹蓝绿七彩、黑神仙等神仙鱼他一直很喜欢,闲暇他最喜欢给它们喂食,神仙鱼,多逍遥自在啊,宋雪康投完食,怔怔地看着,有那么一会神情恍惚。最后环视一圈这个住了十年,毫无烟火气所谓家的地方,换鞋出门。
司机楚犇送到嘉盛假日酒店,为他开门。
“小楚啊,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宋雪康轻轻地问。
“啊,哦,书记,已经快15年了。”很快就是老楚没料到书记问话,有些慌忙地回答,这么多年,原来是宋市长现在宋书记跟他说话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两个巴掌,平日都是秘书高进跟他安排交谈的多。
“辛苦了,来,抽根烟。”宋雪康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谢谢书记!”老楚如蒙圣恩,双手接过,连忙低腰点头道谢。
“哦,对了,后尾箱好像还有两提茶叶,还不错,带回去喝。你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接了。”宋雪康走了两步又折身交代。
“好的,好的,感谢书记,谢谢!”老楚激动的不行,待起身,宋雪康已经被酒店经理从侧门引进电梯。
“领导,已经安排好了,我带您上去。”在此恭候多时的酒店负责人崔枫连忙迎上。
宋雪康略一点头算是招呼,背扣双手尾随而上。
“您请进,需要什么随时叫我,那您好好修养,不打扰您了!”崔枫点头微笑退出。
酒店顶楼套房,有会客厅、桑拿房、办公室、房间等,三年前酒店落成,盛家源就专门给他预留了一套超级VIP房专用,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二次来,第一次还是陪高尚远参观一山两湖十景的那次。
酒店坐落在南北湖之间,正对仞岳山,夹在一山两湖十景之间,超大落地窗,270°无死角,灯光影影绰绰,湖水阵阵涟漪,真是好景致啊!当年力排众议改造此地是对的,宋雪康不由得一阵感慨,可惜今后与他无关。
宋雪康脱下西装,小心挂起,打开《钗头凤》碑帖,泡上一壶茶,抬头欣赏了一会,打开随身的黑皮本,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静思了一会,从笔筒抽出一支笔。
“尊敬的静安同志,我要失约了!
“我甫履新绿坡,一晃近15年,当年绿坡多山水欠良田,革命老区,民风质朴,三山六水一分田,人多地少底子薄,仗赖父老乡亲北上广深打工、创业,往家乡汇款和节假日归乡消费,才有全市的GDP,说来汗颜羞赧。乘改革春风,劳上级关怀,夙兴夜寐,才有今日之景象。然未敢贪功,亦不可恋栈,十数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两届市长后,新任书记,渐有懈怠,躺在功劳簿上难以自省,被资产阶级方式腐化、堕落,脱离群众,与之渐行渐远……吾心愧疚自责,我对不起组织多年的教诲和培养,对不起绿坡市600万父老乡亲,对不起家人和朋友,对不起对我抱有期望和信任的人!
“本子里是我多年来作为一名老党员,违法违纪的证据和记录,我不想继续包庇和开脱任何违法乱纪的人,更不想为此,带着遗憾离开这片我深爱的土地。
“对不起!我爽约了,如有来生,再会!? 宋雪康”宋雪康写完,犹如大病一场,浑身汗透,无力地瘫软在座子上。
拿毛巾擦完汗,喝了两口茶,拿起手机。
“萌萌,现在夜里快十点,你那里应该是十二点了,等你收到这条信息时,肯定凌晨了。
“萌萌,爸爸作为一个老党员,犯了错,做了对不起党、国家和人民的事,已经多年了,我时常夜不能寐。具体事情今后你会知晓,有的我也难以启齿,在此略过。
“你妈跟我这多年,除了物质基本不缺,其他我都做的不到位,严格来说,我不是一个好丈夫,请代我向妈妈说句对不起!如有来生,再补偿!
“说实话,我也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你从小到大生活学习,全靠你妈操心,我是有空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关心,你能有今日成绩,最应该感激的是你妈。你妈椎间盘不好,你要多关心体谅。
“如有可能,一辈子就不要回了,也不要有任何怨恨,是老爸做得不对,怨不得别人。如有组织找到你,要配合勿有任何侥幸隐瞒,钱财乃身外之物,该上交的上交,尽量少受些罪。
“很想一家人其乐融融,美美地吃顿晚饭啊。听说史密斯酒量不错,对你也很好,这我就放心了,如能一起碰几杯,那就更美!此生别想了。还有小外孙艾伦,一直都是见过照片和视频,浓眉大眼的,长大一定是个帅小伙!呵呵,哪天他大些了,如果问起我,告诉他我就是一陆游诗词爱好者,其他能不提就不说。
“好了,乖孩子,我要走了。尺牍情长,永远也说不完。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开心快乐!爱你的老爸。”
宋雪康将信息仔细查看,确认无误,抬腕看表,23:12,澳大利亚那边凌晨一点多,点击发送。
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取下外套,重新穿上,将《钗头凤》碑帖移到洗手间能看到的地方,挂起,对着镜子正了正领带,抚平衣兜处一丝皱褶,将浴巾在喷淋架上系紧,再看了一眼碑帖,将脖子套进去……
弥留之际,宋雪康心想这纯进口的喷淋架真他妈的结实,也不见晃动和脱落,滴溜着双眼瞪着《钗头凤》碑帖,恍见一名宋代温婉女子轻执罗扇,蛾眉紧蹙,迎面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