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气氛怪异,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被安排坐在临时椅上的邹晋小心地打量着江宜,这是邹晋第二次来宋卿家里了。
但却是第一次见到江宜,以前也从未听宋卿提过有这么个妹妹。
眼前这个女人有着不容忽视的美丽,而与美丽并存的则是危险。
宋卿没有抬头,视线落在玻璃下的桌布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那个女人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卿,这种眼神不像是妹妹看姐姐,而像是胜利者在看自己的勋章,捕猎者欣赏自己的猎物,夹杂在其中的似乎还有难以言喻的某种情愫.......
她的毫不收敛显得邹晋更加怯懦渺小,即使此刻坐在一张桌子上,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天啊雪意。”江枝端着菜站在厨房门口,感慨道:“这两个位置空了十年,终于补齐了。”
宋雪意端着一盘红烧鱼站在江枝身后,视线也停留在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身上,叹道:“是啊,小宝在国外十年,大宝上大学后就一直住校,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岁月对待美人总是格外温柔,眼前的两个女人即使年近五十,仍旧眉眼如初,就连皱纹都比同龄人要少。
看着两个母亲依偎在一起感慨,江宜将视线从宋卿身上挪开,对上江枝的泪眼,很快又挪开。
“十年?”邹晋终于找到切入口,大着胆子道:“确实太久,阿卿都没有和我提起过。”
他的话音落,饭桌上的气氛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江宜双手环胸,仰到椅背上去,视线在邹晋身上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又落在了宋卿脸上。
坐在对面的宋卿察觉到视线中的不友善,握住筷子的指尖紧了紧,抬起眼迎视上。
二人的视线相接,眼神中情绪各异。
江宜没有讲话,轻勾了勾唇便将视线挪开。
“小宝,尝尝宋妈捏的珍珠米丸子,新鲜猪肉香得嘞。”宋雪意并未察觉到饭桌上的尴尬,将手里的碟搁下后便举起筷子。
一筷子夹给江宜,另一筷子给了宋卿。像小时候一样,绝不偏颇。
宋卿盯着碗里的丸子,迟迟没有夹起来。
刚刚江宜的那抹笑意里满是讽刺,她在对自己说:没想到啊宋卿,你的眼光竟然差到这种程度。
青梅间的默契早已经深入骨髓,仅仅只是一秒的笑意,就连讽刺也能瞬间感受到。
没人接话的餐桌气氛冷了下去。
刚刚还泪眼婆娑的江枝尴尬地笑了声,端着菜过来了:“大宝话少,有很多事情连我们都不告诉呢。”
这个有些拙劣的台阶递过来,宋卿轻轻笑了声:“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没有告诉你。”
“那什么才是大事?”江宜轻托着脸,沉眸看向宋卿:“结婚?还是......生病?”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宋卿瞬间想起刚刚送江宜上楼的那个医生。
唇边的笑意消失,宋卿冷冷道:“与你无关。”
两个母亲并没有听出这潜台词中的意思,但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敌对的火药味。
宋雪意起身牵过江枝的手让人坐回位置上,打着圆场道:“说到生病,小宝在国外学的医吧?听枝枝讲你的学校是业内顶尖呢,应该没有遇到过棘手的问题吧?”
“有呢宋妈。”江宜沉吟片刻,将视线落在宋卿身上,一字一句道:“我就遇到过一个病人,连复查都不肯去做,却有时间跑去搞什么订婚。”
她的话字字带刺,全都扎在了宋卿的心上。
但宋卿不予理会,只是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自从身体出现不适后,食欲就大幅度下跌,原本爱吃的菜现在连碰都不想碰。
两个母亲是念旧的人,家里的痕迹十年如一日的保存着。
越是熟悉的环境就越是容易勾起回忆,所以宋卿的高考志愿填在了离家千里的京大,本硕博连读下来,多年没有回家。
“这确实是不像话。”宋雪意并不知道她的意有所指,只是附和道:“不论是结婚还是生病都是大事,一件都瞒不得,那这个病人现在怎么样了?”
江枝腾升起某种猜测,视线落向了始终没参与话题的人身上。
“现在怎么样了啊。”江宜沉吟片刻,低声问:“你说呢?宋卿。”
被点到名的人嗯了声,连头都没抬:“不知道。”
踢到铁板上的江宜也不怒,而是轻声道:“不知道病人是怎么想的,但是作为医生,我还是建议这位患者及时就医,以及早点离开那位与自己不般配的伴侣。”
宋卿猛地将筷子搁下,站起身道:“妈,江妈您们慢慢吃,我吃饱了。”
看着一丝未动的碗,江宜的眼神暗了暗,也将筷子搁下:“宋妈,我也吃饱了。”
“啊?”看着双双搁筷子的人,宋雪意有些懵:“可你俩都没怎么吃啊。”
宋卿嗯了声说:“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年货吗?我去吧。”
“我我也去。”邹晋立马搁下筷子站起来。
现下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
往年家里只有宋雪意和江枝两个人,所以年货什么的都弄得很敷衍。
但今年宋卿有了交往对象,又商量下了订婚的日子,压在宋雪意心里多年的大石头终于松懈。所以宋雪意和江枝就决定双喜同庆,便张罗着收拾屋子置办年货。
这几天二人忙着亲手写请柬,办年货的事情就拖延至了现在。
“也好。”宋雪意没有多想:“大宝小宝这么多年没见了,刚好可以聊聊体己话。”
宋卿应了声好,捞起沙发上的棉服套上后就出了门。
江宜紧随其后。
门被嘭的一声合上了,原本热闹的餐桌冷清了下来。
被丢在原地的邹晋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端着碗有些犯难。
“小邹。”江枝突然出声提示道:“你不去帮大宝提东西吗?”
.........
.........
宋卿出来时刚好遇到向下的电梯,进去后便狂按关门键。
刚合上的门还是被打开了——江宜跟着走了进来。
“我走楼梯。”宋卿按下开门键就要出去。
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
江宜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原本要走出的人拽回。
只是眼前人的体重比想象中还要轻,这一拽便牢牢将人圈入了怀中。
后脑勺撞上胸膛时,发出了闷闷一声响,江宜吃了痛,手却环抱得更紧。
柔软宽大的棉服被挤压出多余的空气,让二人的拥抱更加贴合,江宜感受到臂弯里瘦弱的肩膀。
明明年岁长了,身体却比记忆里更加薄了。
“你瘦了。”熟悉的味道在鼻腔蔓延,江宜闭上眼将头搁在了宋卿的肩膀上,紧紧拥着这捧来之不易的栀子花。
自从离别,江宜夜夜无法安睡。
十年很久,久到那件校服上的最后一丝香气也散去,只余下眼泪。
宋卿不爱用香水,也不爱花,却独独喜欢栀子的味道。
从十二岁那年喜欢上一直至今,宋卿再未换过沐浴乳,淡雅的栀香已经与她融为一体,早已经散在时间里的味道又重新出现,江宜有些鼻酸。
这个拥抱短暂却又漫长。
宋卿任由人从身后紧紧环抱着,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
她比熟悉自己还要熟悉江宜,如果自己此刻稍有抗拒,一定会被江宜抵住吻上。
电梯里有摄像头,宋卿还没有开放到任人欣赏的程度。
叮——
电梯门打开,凛冽的冷空气袭来,江宜打了个哆嗦。
“你疯够了吗?”宋卿的声音淡淡,仿佛此刻被紧紧搂住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江宜轻轻摇了摇头,但还是松开了手:“对不起。”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做错事被责罚后的小孩。
苛责的话化作长长一口气叹出去,宋卿最终什么都没说,抬脚走了出去。
江宜不再碰她,只是乖巧地跟在宋卿身后。
一如高中那样,跟在宋卿身后踩她的影子。
可雪地里没有影子可踩,只有沉下去的深渊。
“宋卿。”江宜踏进宋卿踩过的脚印里,声音同脚步声一样都是闷闷的:“为什么不去复查?万一是误诊呢?”
黑沉沉的天又开始下了起来,分不清是冻雨还是大雪,落在人肩膀上生疼。
宋卿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卷散在漫天大雪里。
江宜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见被风卷来的答案。
“算了。”
这两个字像冰锥子,戳在了江宜的心上,她颤声问:“什么?”
“算了。”宋卿又加大音量重复了一遍:“我说,算了。”
她全程没有回头,不在意前方的终点也无所谓渐渐下大了的雪,只是闷头朝前走着。
一脚踏进新雪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江宜突然觉得心脏好痛,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不仅是那种四十八个小时不眠不休的疲倦的痛,而是被人一刀一刀凌迟的痛。
她的脚步停了,扬起脸才感知到天上又开始落雪了。
夹杂着冰碴的冻雨砸在脸上,眼睛里飞溅入一滴不知道是冰还是雪的液体,刺骨的寒顺着眼球迅速蔓延,直至四肢百骸。
记忆里的那场雪也如今天一般大,原本被取消的航线又突然能飞了。
十七岁的少女站在检票口,身上单薄的夹克不能御寒却察觉不到冷。
因为身后人滚烫的视线几乎要将人穿透。
江宜最终没有回头,攥紧着手里的机票沉声对身后人说——
算了...
宋卿,我说我们,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