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的花(01)
    沙溺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时。

    他身上带着她很喜欢的气息。

    从病态的身体中透露出来的。

    蓬勃,旺盛。

    热烈,迫切。

    向着生的欲望。

    他想活下去,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和他平视,看到脸色苍白的孩子冷漠看向她。

    波澜不惊的眸中,隐藏着数不清的冷淡和暴虐。

    她朝他一笑。

    无惨第一次见到沙溺时。

    正忍受着浑身的疼痛。

    他坐在木匠制作的轮椅上,忍下即将剧烈的咳嗽。

    女孩小小的一只,被牵过来到他面前。

    彼时无惨的忍耐力快到极限,急切烦躁而又痛苦。

    所以看向她的眼神中,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却朝他一笑。

    就好像下了几天的连绵雨,潮湿几天,肮脏几天,终于天晴洒下的阳光。

    那么温暖、纯净。

    他身上的疼痛,好似停滞了几秒。

    “无惨,这是你新的邻居。”

    母亲松开牵着小姑娘的手,将她推到他跟前,与此同时,他听到母亲的话,随后听到小姑娘清脆的声音。

    “我叫沙溺。”

    她有着一头玫瑰金的头发,湛蓝的眼眸,怎么看都不太正常的发色和眸色,小小的模样便能看出长大后的风华,像一只妖精。

    无惨沉下脸。

    模样精致秀气的小男孩,表情却没有普通男孩的单纯,带着些暴虐和烦躁。

    ——他大概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孩子。

    无惨不喜欢这些贴身仆人。

    即便母亲管他们叫邻居。

    他们总会用一种怜悯,可怜,或许加上一点可惜的眼神,在以为他看不到的角度打量他。

    纵使眼前的小女孩,漂亮到让人可以卸下一切防备。

    但她澄澈的眼眸和他对视时,他却压下了那股烦躁,转而道:“姓什么?”

    “不知道。”

    沙溺如实回答。

    她记不太清楚一些事。

    沙溺记得自己上辈子应该过得不太好,死的时候极其痛苦。

    那是种怎样的死法呢?

    哪怕记不清楚,沙溺也能感觉来自灵魂的恐惧,只要一想,都会浑身发冷。

    再来一次。

    绝对,绝对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死之后,沙溺久久未在死亡的痛苦中回过神。

    她看到神明。

    虚无之中,一道女声和身影若隐若现。

    神明给她重生的机会。

    让她许一个愿望。

    “我想,寿终正寝。”

    想要好好活下去。

    神明答应她,将她送来这个世界。

    她来的时候,才五岁。

    此时是她来这个对她而言很陌生的世界一个月后。

    对前世的很多事记不清,但基本的日常生活沙溺记得,这一个月都在为生活奔波。

    她在山上采一些能食用的野果子拿到集市上卖,被美丽的产屋敷夫人看到她,询问过后,问她愿不愿意前来工作。

    沙溺一万个同意。

    五岁的身体,根本没法找工作,这里大多数人都很穷,也不会养她一个女孩。

    她这一个月都是在山上待着的,好在山上野兽都在更深一些的地方,否则大概会被吃掉吧。

    想要好好活下去,一个人生活在山上不现实,四季更替,待果子没了,她靠什么过活亦是问题,沙溺只能想办法。

    她和无惨的第一次见面,可能不太美妙。

    下了好几天雨,沙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沾了很多泥土,不是长相可爱漂亮的话绝对会人嫌狗厌。

    得知能够去产屋敷家照顾身体不好的少爷,沙溺立马同意了。

    身体不好,意味着,大概率活不长。

    大夫们都说,产屋敷家的无惨少爷,活不了多久。

    他死了,她就自由了。

    在这期间,她不用风餐露宿,不用每天去山上摘果子,不用考虑野兽,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并且能够好好存下钱,未来可以做很多事。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有因就有果。

    沙溺不是真正的五岁小朋友,不会因为对方几句话就轻信。

    因为这是她算计得来的。

    镇子上,产屋敷家很有名。

    产屋敷家的小少爷,也很有名。

    一个月以来,小少爷已经赶走了不下五个照顾他的人,哪怕产屋敷家待遇再好,将他们当成真正的邻居,朋友或者亲人,可因为无惨小少爷的性格,最近几天都没人想要去试一试。

    沙溺想要这份工作,于是特地打听到产屋敷夫人会经过的地方,每天很早摘完果子就来这附近。

    第三天的时候,她见到产屋敷夫人。

    但产屋敷夫人没有立刻叫她去,而是在第二天买了果子后,问她愿不愿意。

    她拎着脏兮兮的裙子,脸上笑容却璀璨的像太阳一样。

    愿意。

    小少爷今年八岁。

    但因为自幼生病,和她五岁看起来没多大差别。

    沙溺在他身上看到了很多。

    和她很像的一点。

    他们都想好好活下去。

    在这个,也许不算完美的世界中,活下去。

    “是吗。”

    八岁的无惨,已经很能忍耐身体上熟悉的疼痛,他笑的很可怕,阴森森的,带着寒意。

    “那么你跟我姓吧。”

    “就叫产屋敷沙溺。”

    沙溺嗯了声,姓什么都好,反正她也记不清前世自己姓什么,也许她没有姓,也许她就姓沙?

    她依旧眉眼弯弯,脸颊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儿仿佛盛了酒,可爱的要命。

    无惨很显然不能欣赏这份可爱,他疼的快忍不下去了,视线几近模糊,挥挥手让母亲和她离开。

    不想让别人看到这样的他。

    沙溺没走,被产屋敷夫人留下来。

    她在路上就告诉沙溺,一定要照顾好大少爷,不管大少爷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离开他身边。

    因为镇子上已经没有一个合适又愿意过来贴身伺候无惨的了。

    而无惨身边离不开人。

    做得好的话,会给她多发些工钱。

    沙溺想存些钱,她有着未雨绸缪的心态。

    小院里只剩他们。

    沙溺用不怎么干净的手握上无惨冰冷的手。

    好凉。

    握上的一刹那,沙溺感受到无惨手心的凉意。

    她想,他体弱多病,明明夏天,穿的那么多,看起来那么冷,手如此凉。行动不便,比自己还要可怜。

    她实在太大胆了。

    无惨没想到一个新来的邻居有胆子碰他,仅凭这个他就能让她死。想要甩开,但没想到小姑娘力气这么大。

    他一下就怒了,甚至身体上的疼痛都让他暂且忘却。

    怎么?谁都能来欺负一下他很无力是吗。

    “很疼吗,无惨。”

    无惨微愣。

    他冷笑一声,“你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嗯……少爷,很疼吗?请问我能为您做什么吗?”沙溺换了个称呼。

    她笑起来就像她背后的太阳一样。

    璀璨又……刺眼。

    女孩小小的手传来属于这个年纪活泼的温度。

    无惨忽然觉得沙溺身后的太阳,都那么刺眼,刺的他眼睛酸疼,他瞬间抽回手。

    被沙溺碰到的地方似乎有点烫,传来的阵阵疼痛让他表情变得痛苦,他快控制不住的想要去破坏什么,比如纯净美好的人儿,随手指向一旁,“去熬药。”

    “好。”

    沙溺随着无惨指方向看去,没有立刻动身去。

    小少年看起来着实痛苦,沙溺看着都觉得揪心,她从怀里拿出最后一颗果子,擦了擦,递过去,“无惨、少爷,吃嘛?这是最甜的一颗,您很痛苦,吃点甜的稍微缓一下吧。”

    “你觉得这种东西有用吗?”

    “有点安慰也是好的喔。”

    沙溺说着,拿果子晃了晃,“吃吧,无惨少爷。”

    无惨紧蹙着眉头,伸出手心,沙溺将果子放上去,就看他将果子扔出去扔了老远。

    沙溺无奈,“那么无惨少爷,您等一下,我这就去熬药。”

    她不会跟小孩子计较,何况是一个生着如此痛苦病症的小孩子。

    沙溺去将草药弄好放进锅里,生火开始熬,纵使没做过,但她仿佛天生就会很多技能,熬药也是,无惨刚开始还想口头指导一下,却看她动作熟练,比医生身边的小药童还要伶俐。

    一直注意沙溺动作的无惨后知后觉,因为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他几乎忘记自己还那么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孩已然走到身边,笑容灿烂,将被他丢到的果子再次放进他手心。

    “是干净的,无惨少爷。”

    无惨再次丢掉。

    这回滚的更远,然而女孩一点都不生气,脸颊的酒窝更深一些。

    “无惨少爷,您还挺有力气的。”看不出来,用了全身力气在扔这颗果子呀。

    “你话真多。”

    “无惨少爷身边都没有人,我陪无惨少爷说说话呀。”

    “我要你别说,这是命令。”

    女孩眨巴眨巴眼,表示知道了。

    随后气氛陷入安静,无边的静谧,仿佛连叽叽喳喳的鸟儿都不叫了。

    小少年眼神诧异了些,不太明白。

    她就、真的不再说话了吗?

    无惨拉不下来脸让沙溺说话,冷着脸哼了一声。

    刚好一些的身体,又传来阵阵疼痛。

    真疼啊。

    为什么他就不是个健康的人呢?为什么他从一出生就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为什么他和一般人不一样?

    好恨啊。

    平等的,痛恨着每一个健康的孩子。

    包括眼前的女孩。

    沙溺便看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小少年眼尾渐渐变红,眼白上晕染着一个个红血丝,看上去极其可怕,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够露出的表情。

    她想摸摸小孩的脸让他不要这么难受,这么做当然不会有改变,只是会给一些心理安慰吧。

    指尖没碰到无惨的脸,便被他一把抓过去,下一秒沙溺疼的立马眼睛通红。

    无惨抓着她的手,咬在她手腕上。

    咬住便没松口,并且越来越用力,沙溺疼的头皮发麻,忍着没哭,也忍着没将手抽回来。

    这让无惨很是惊讶。

    余光往上,女孩脸上仿佛多了些委屈,那是疼出来的,却没有对他的害怕恐惧,也没有异样的目光,更重要的是,她竟然忍着这份痛苦没有将手抽回去。

    转移了疼痛的注意力,他感觉好点,才放开沙溺。

    心里仿佛有羽毛挠了一下,他听到沙溺略带哭腔着问:“你还疼吗?会好点吗?”

    已经连“无惨少爷”都不想喊了,果然是生气的。

    他这么做,谁都会生气,不是吗。

    可她大概是没有的。

    因为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澄澈,不含杂质,她将手缩回袖子里。

    无惨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不该因为这么疼就咬她。

    但他不可能道歉。

    “药。”

    “您好点就好。”

    沙溺有点委屈。

    看起来这么弱,咬人可真疼呀。

    她看眼药,火正好,继续熬吧。

    再次将果子捡回来,这次沙溺没有擦,也不准备给他了。

    “果子。”

    “啊?”

    “拿过来。”

    沙溺只好递给他,在她眼中将果子放进嘴里。

    “……”我还没擦干净啊少爷。

    甜甜的汁水充斥口腔。

    他看着女孩。

    真甜啊。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