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巳时棋者无情
    侍中张绍得知安平王部曲送来的两具尸首便是行刺的歹人之时,略微有些发懵。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杜阳,神色古怪起来。

    北地王遇刺,没有直报中宫,却是命人前来县府报官,其中之意,张绍似有所悟。

    “大王伤势如何?”成都令吕辰一脸担忧地问道。

    “性命无碍。”

    “万幸万幸!”

    吕辰闻言,深深松了口气,不再说话。

    张绍却不放心,决定亲自往帝陵探望一番。

    于是他令左右将杜阳暂且羁押,并严加看管,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提审。

    成都令吕辰眼角一跳,唯唯俯首应命。

    熹光初放,旭日将升。

    县府之外,行人渐盛。

    张绍乘车出江桥门,直奔锦官城东的帝陵。

    不久,他便在别馆见到了卧床的刘谌。

    屋中,刘谌躺在榻上,盖着锦被,安平王刘辑立在榻边侍候,面无表情。

    张绍语气略带责备地说道:“今夜臣本不同意殿下暂避帝陵,正是担心宵小作乱,安平王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会保证五殿下的安全吗?”

    安平王刘辑闻言,仰面看向屋顶,眨了眨眼睛闭口不答。

    见张绍生怒,刘谌佯作虚弱道:“侍中勿怪,只是皮肉之伤,无碍的。”

    张绍无奈一叹,坐在了房中的椅子上。

    稍稍沉默片刻,张绍冷不丁发问道:“殿下遇刺,为何不直报陛下?”

    “刺客已然伏法受诛,本王亦无大碍,案情明了,只需追查刺客身份及幕后指使便可,不必惊扰陛下了。”

    “大王的意思是?”

    “杜阳招了吗?”

    “尚未。”

    “他不是刺客,昨夜遇刺,赖杜阳护驾,刺客纵火潜逃。”

    说完,刘谌便在榻上扭头向张绍看来。

    张绍愣住,脑中思绪顿成一团乱麻。

    “可是他擅动羽林......”

    “非也非也,是奉左部督之命前来护卫本王。”

    “殿下为何不早说?”

    “遇刺惊惶,一时忘却。”

    刘谌的话,令张绍陷入了沉默。

    张绍心中了然,北地王是要他向皇帝如此禀报。

    这样一来,杜阳倒是有功无过,可羽林左部督岂不是说了谎话?!

    张绍狐疑的目光开始在刘谌脸上扫视,北地王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可北地王是受害之人,他说的话,总该保真一些。

    乱,真的乱。

    张绍不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到了心力交瘁。

    这时,刘谌悠悠说道:“真假何须计较,是非自在本心。”

    保下杜阳,便是刘谌的第一步。

    自焚王府,使谯党为撇清嫌疑抛弃杜阳,待其绝望之时,自己再出手将其保下。

    杜阳乃是杜氏之人,谯党弃之如蔽履,却不知依附谯周的杜氏作何感想。

    虽然杜阳军职不高,但也是羽林军侯。

    将其策反招揽,既动摇谯党人心,又得一臂助,可谓是一箭双雕。

    张绍惊奇地看了刘谌一眼,呼吸急促起来。

    眼前的北地王令他既熟悉又陌生,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突然之间,张绍似乎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令他心中一紧。

    只见北地王目光锐利,摄人心魄,安平王刘辑的手,也在轻轻摩挲着剑柄,张绍背后顿生冷汗。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入局了。

    内心挣扎许久,张绍终于如释重负的叹息一声道:“臣,明白了。”

    “有劳侍中。”

    “不敢不敢,殿下安心养伤,臣这就回宫向陛下呈奏。”

    张绍行礼告退,行至门口,身后忽闻北地王的话音。

    “令侄张遵绵竹战死,怎不见府上魂幡飞掣?”

    轻飘飘一句话,令侍中张绍浑身如遭雷击,一个踉跄,险些崴脚。

    熹光洒入房门,地上徒留清影。

    张绍愣在原地,瞬间背影显得佝偻起来。

    他的心,就像是被重锤猛击,只觉钻心之痛阵阵袭来。

    尚书郎张遵,故车骑将军张飞之孙,张绍兄长张苞之子。

    景耀六年十月随卫将军诸葛瞻出征,战死绵竹军前。

    昨夜,刘谌自王府出走帝陵时,接连路过诸葛瞻、张绍府邸。

    诸葛府上,披麻戴孝,白绸覆匾,隐有啼哭。

    但张府之中,却是一片寂静,令刘谌心中五味杂陈。

    驻足片刻,张绍伸手扶住了门框,似是身体不适。

    稍作歇息,便面色凄哀,脚步迟迟离去。

    刘谌掀开被子,自榻上坐起。

    窗外,朝辉明媚,一扫昨夜阴霾。

    几只家雀落在了窗槛之上,叽叽喳喳聒噪起来。

    床头枕边,木匣静置,刘谌轻轻打开,取出了白羽扇,在光芒之下,挥动两下,竟觉心静。

    沉思许久,刘谌对安平王说道:“孤得去一趟都安县,来回需要几个时辰?”

    “此去都安百里,坐船来去两到三个时辰。”

    “今日天黑之后,咱们直奔都安。”

    “可帝陵出口,皆由张瑛部曲把守,咱们恐怕出不去。”

    刘谌一笑,令安平王不必担心。

    丞相遗书中,留下了几个地名:郫县、都安、汶山。

    其中都安被列为首重之地,从旁有小字标注:非处绝地勿轻至。

    正是这句话,令刘谌十分好奇。

    而现在,又正是绝境之时,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天黑还需等待三四个时辰,刘谌站在窗前,一览园中松柏,偷得片刻安宁。

    ......

    成都县府,大牢之中。

    吕辰带着酒菜来到了杜阳的牢房前。

    两名执金吾卫士守在门前,见成都令至,齐齐行礼。

    “打开牢门,将要上路了,本官送他好酒好菜,做個饱死鬼。”

    “侍中有令,无他之命,任何人不得提审。”两名卫士为难道。

    “本官不是提审,只是送行。”

    “这......”

    “速速开门,本官自会与侍中说明。”

    “遵命。”

    吕辰是成都令,但来头也不小。

    他的父亲吕乂,曾任蜀郡太守,后来入朝为尚书,又接替董允为尚书令,清明能干。

    丞相诸葛亮已故去,蜀郡地方军队吃空饷、开小差的情况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吕乂到任蜀郡太守后,大加整治,数年之间,清查脱漏军籍者万人,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再加上吕乂好用俗吏,所以在地方名声不佳。

    两名执金吾卫士不愿得罪吕辰,再加上吕辰的确也不是提审,给死囚酒菜送行,也属人之常情,便打开了牢门。

    阴暗的牢房内,杜阳蜷缩在角落,两只眼睛通红。

    吕辰提着食盒入内,浑浊的气味令他难以忍受,立刻以袖遮面。

    他一边将酒菜摆在牢中破烂的木桌上,一边自言自语道:“本官给你送点酒菜,吃饱了好上路,别做饿死鬼。”

    杜阳无动于衷,冷漠地望着吕辰。

    “少妻幼子,日后可怎么办呢?”

    吕辰漫不经心的叹息一声,杜阳登时暴起,大喝一声,扑向吕辰。

    门外的执金吾卫士立刻入内,将杜阳立时降住。

    “放开他,这可是你的妻子含泪准备的送行饭,尝尝吧。”

    吕辰不为所动,摆了摆手,对杜阳淡淡说道。

    执金吾卫士松手,杜阳望着桌上的酒菜,目中怒火重重。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有人要他死,这个吕辰,却又不知是谁的人。

    左部督?光禄大夫?还是杜氏宗族?

    吕辰亲手倒了一杯酒,送到了杜阳面前,神色忽黯道:“国家将破,死了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杜阳接住酒杯,胸膛起伏,又怒又悲。

    亡国在即,大人物们却还在明争暗斗,连他这个微末军侯都不放过,想来真是可叹可笑。

    以妻儿相迫,这杯毒酒,他不得不喝。

    他饮鸩自尽,大人物们便放心了,宗族家小也因此能得到庇护。

    杜阳忽然自嘲苦笑,正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牢门处传来一声大喝。

    “且慢!”

    众人皆是一惊,回首便看见了侍中张绍冷峻的面庞。

    张绍冷冷瞪了吕辰一眼,走入了牢房之中。

    吕辰手指微颤,眼神开始躲闪。

    “陛下有旨,军侯杜阳动兵为过,但护驾有功,酌情革去军职,逐出成都,永不录用!”

    绝地逢生,柳暗花明,杜阳顿觉恍惚,手中酒杯滑落。

    成都令吕辰张口微惊,看了看张绍,又看了看杜阳,原地怔住。

    这是怎么回事?

    护驾有功?

    竟逃了死罪?

    杜阳回过神,冲着成都令吕辰冷笑出声。

    君子,诚不相欺也,他知道,定是北地王救了他。

    一夜风云,他算是看透了,今夜他是重臣们博弈的棋子。

    上司轻弃,宗族不救,还要逼他自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做王的棋子,何忧被弃?

    满身伤痕的杜阳在张绍与吕辰的注视下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大牢。

    院中,光和景明,疏影横斜。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