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能不能快一点,史老爷明天请人来写字,这能行吗?”掌柜是史健久新请的,好象姓陈,是太太那头娘家人,要理一理,恐怕和陈秀莲沾着点儿亲戚关系,到底在什么一个层次上,搞不清楚。
“要不你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看我手闲着吗?”
“那我管不了,活干不完,没的饭吃!”掌柜拿下西瓜皮帽子,把本已稀疏的头发,往上撸了撸,重新带上,“明后天马帮就把货拉来了,择日营业!”
“哟,这么快就有人来租赁房子了,也没让晦气散散,没准地上的血还没干呢,不怕夜里冤魂出来作祟?”“叭!”一盆污水泼门前,宁身就走。
“哎哎哎,怎么说的话?会说人话你说,不会说给我闭嘴,小心我抽你,我也是有脾气的!”
“难道说你不嫌瘆人?昨个后半夜,我可听见有人喊冤,你不烧烧纸钱?”
“真的假的?你吓唬人干什么?”陈将信将疑。
“你们老板能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名声噪响的黄老板屈死一案,到现在还挂着,你们老爷哪一位?不会也是黄花甸子吧?”
“正是,老板姓史!”
泼水的二十郎当岁,是这家兰州拉面馆的师傅,不论寒夏,喜欢戴顶白布帽,人精明强干,叫钱其铁“你笨呀,那字是漆写,入骨头缝中,要完全刻掉,除非给砖扒层皮,人累还高低不平,不好写字,买一小桶白漆,弹好线,往上一刷,既省事又平荡,伙计也没那么累!”
“咦?说得是,别弄了,拿些散碎银子去,买一小桶白漆来刷!”
“当啷----”一声,史柱把刮刀扔进屋里,伸出手来。
“一块银元够不够?”姓陈的问。
“不知道,没买过!”史柱不卑不亢,接了银元就走。
“剩下的钱找回来,买小桶不要大桶,让掌柜写个票据,我好报帐!”
“知道了!”史柱吐吐舌头。
“小师傅,这附近哪儿有木匠铺?我想找个墨斗使用!”
“左拐,另一条街上有!”小师傅钱其铁不做事,双手抱着膀臂却在那里张望。
史健久正在紧紧锣密鼓准备着大展鸿图时,另一件烦心事,让他很不舒服,当他一大清早,霜冻还在时,他的马车就停在钟泽家门口,拎着点心,从车上下来,他也象那些城里文明人一样,戴个礼帽,拄着个文明棍,让史亮去敲门,半天出来个人,站在门里头,牙着一条缝,史把帽子从头上拿下来,冲那人扬一下:“你好,请问这是钟镇长家吗?”
“正是,你是谁?你有什么事吗?”
“还烦劳你通禀一下,就说黄花甸子来的史健久求见!”
“稍等!”佣人依旧把门关上。
“你往后退退!”他见史亮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皱起眉来。
半天门一开,佣人说:“你进来吧?后院客厅,老爷刚起来,正在洗漱更衣。”
“噢,谢谢!”手一扬,进去了。后院有些远,门是虚掩的,见四周没什么人,本想敲门,门却开了,迎面来个人,他不认识,走路一摇三晃,嘴巴里咿咿呀呀,哼着什么。
两个人对望,眼中都有问号:你是谁?
“钟太太吧?钟老爷在吧?我是以前黄会计的乡党!”
“在!跟我来吧!只是不要再提那个什么倒霉的黄会计,镇长老爷有特别吩咐,现在是郝会计!他死了吗?”女人象在哪里见过,小跑起来:“老爷,姐,有人来啦,老爷……”王凤秀,钟拣来的女人,下人客气,喊一声“二太太!”,她和钟泽既没有得到正式结婚,也没有得到钟的口封,算是不知高低深浅,没有名分的女人。却赖在钟家,尴尬地活着,憋屈。
跟着女人活跃的身影,找到地方,钟泽长袍马褂板整坐那儿,吹着茶杯,头发向后梳着,一丝不乱,刘琴和他平行坐着,史健久一脚里一脚外,把文明棍靠墙上,一抱拳:“钟镇长、钟太太你们好,黄花甸子史健久这厢有礼了!”
“不客气,请坐!你有什么事吗?”
王凤秀拉把椅子,“你请坐!”
“你出去吧,我们要谈点事!”
“我不碍你们事的!”王喜皮笑脸,轻手轻脚。
“滚出去!你要再这么不知高低深浅,我就把你卖到西凉城窑子里去!让小白狐干娘管教管教你!”
“出去就出去,凶什么凶?”女人象烟一样溜之大吉。她以前对黄德旺的话言听计从,黄在势头上,钟还不会这么对她说话。
“钟镇长,钟太太,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史健久把两个并不大的盒子放他们面前桌上,退回去坐下。
这两盒点心是上海冠生园生产的另一个产品“大白兔”核桃酥,市面稀有,贵得很,这还是上次在白玫瑰舞厅跳舞时,托沈海南大褂襟,从朱克俭那里尝过这东西,好吃得很,只可惜至今没有看到。
“谢谢噢!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钟镇长,黄鹤松身遭不幸,我心里很难过,毕竟是乡党,我们还差点儿做了亲家,他以前做的铺子,被我盘下来了,这不要更换店名,也去去晦气,我想请你给题个字!”
“你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的?”
“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黄鹤松不会是我杀的吧?犯不着,要不是我女儿不听话,也许我们就成了女儿亲家!这黄鹤松一死,黄太太就改弦更张了,嫌我女儿不会这,不会那,一个学生娃,能会什么?”史健久会倒打一耙,外人哪知里人事?
“黄花甸子蹲不下你了?好了好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咱就不说了,谁是谁非,公道自在,还是说你来意!”
“钟大镇长,话不能这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以前,鹤松在西凉城,我也不好意思,现在他去了,我觉着我该把铺开到那儿去!这也是对他一种很好的纪念,放心,只要我在那儿站住脚,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我会在乎你的仨瓜俩枣?嗯,眼力见不错,黄家那个铺面确实不错,不瞒你说,我曾经也有这样想法,没想到让你捷足先登了,你出手可够快的,哪几个字?”
“史记杂货铺!”
“俗气!还让人想到以前,我在西凉城,看见日本人喜欢叫什么‘株式会社’,咱就不能叫个什么‘公司’?”
“还不就是卖杂货的嘛,有那么多讲究吗?”
“我看就叫‘史氏百货公司’,这名字多豁亮!”
“行!钟镇长,我还有一件事,我说不出口呀!”
“你是怕送我两盒核核桃酥亏了,怎的?还有你说不出口的事?”这家伙分明在玩滑头。
“我二儿子史凤扬在镇中学教书!”
“这个我知道呀!”
“据我所知,你女儿也在那里教书,不如……”
“别说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钟泽把右手掌推出去,并摆摆,“恕我直言,断无可能,她已经许了人家,再说,她将来是注定了要去省城的,这个断无可能!”
刘琴一头雾水:“老爷,这事不会是真的吧?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对了,沈县长保的媒,上个月我们才说定,省城督军之子,姓柳吧,小伙子照片我看过,并且我早把玉秀照片给了沈县长!我有几个脑袋,敢朝朝秦暮楚?”
“这么说,我是晚了一步?”
“何止一步?”差得太远了,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一只秃头鳖,想要攀高枝,爬得上去吗?自不量力,哪有猪狗登画堂?
陈啸虎和林琳的确就是同学关系,由于来自同一个地方,平时关系比别人好一些,谁也没往这上想,更没有谁往这上说,进了陈家门,就象掉进开水锅里,舆论的漩涡灼热,可以把人烫伤,陈夕红喜欢林琳,尤其是那一身男人气,连头发都是短短的,李墨香除了觉得对不起黄铃,有些自责外,开始喜欢上另一种她从未接识的气质女孩子。
“你妈妈这是要干什么?拉郎配吗?你为什么不给你妈解释?陷我于不义!”林琳用脚踢他。
“我们这里就是这种氛围,解释有用吗?要么你认了,要么你走,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
“照你这样说,老牛不喝水,你们要硬按?”
“一个跟主人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女人,突然闯入男的家,年龄相当,他们要不误解,他们才有毛病呢!”
“看来,你是号准我的脉了,想不认都不行!同学不是关系吗?”
“你说破大天有人信吗?”
“这么说你是吃定我了?你是不是色胆包天,来真的?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看来,我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敬告全国父老书》你是白读了,《新青年》上的文章没能荡涤你肮脏的灵魂!我是不是看错你了,你是北大的活跃分子陈啸虎吗?”
“哈哈哈……”陈笑得前仰后合。
这种旋风式的消息,很快传到黄铃那里,听后,她惨然一笑,所以这个结果,她早有预见,所以日复一日,重复着原来单调生活。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铃啊,咱天生就是穷人,命里没有,强求不来!”李氏怕女儿想不开,想开导她。
“妈,你说什么呢?”
“闲话你也听到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啥纠结的,放心,明天太阳还会出!”她把柴禾垛码成山,对于这种事,她既没有抱很大希望,所以这时也不曾有失落,因为她明白婚姻并不能改变其生活轨迹。对于这种事心生浮萍,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哪有闲功夫在虚无缥缈里翻筋斗?
“你真这样想?”
“不这样想还能怎想?早晚等弟弟的事有着落,再想我的事,我家穷,不能让我弟单着,要不然,这老黄家香火不就断了?又该让黄德旺笑话咱了!”
“他都抽抽成那样:能不能活过今冬明春,还是个未知数,他有什么资格笑话我们?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我们生你一场!”李氏沉默了,岁月煎熬着她,精疲力尽。
看着人高马大的史健久失落的背影,“我家玉秀真的要嫁到省城?”刘琴不相信,因为从来没有听谁个说过。
“你蠢笨如猪,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还没有和沈大县长说过这事,这种乡下土豪,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要和我攀亲家,凭什么?吕不韦说过:商人可以富,不可以贵!这种人周身散发铜臭味,别人躲避还来不及,他却往灯亮跟凑,黄家的案子落实了吗?猪脑子,我是什么家庭,他是什么家庭?这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他能有的我全有,我有的他没有,看在乡党的份上,能给他写几个字,已经算是额外恩惠,他就是一条运气好的小泥鳅,想当土龙,还差得远呢!把两根小黄鱼收起去吧,今后,我不为难他就是了!我马上到镇公所去,那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其实,镇公所并没有什么事,缴纳这一年钱粮任务,他已经超额完成,他庆等着从县上返还的钱粮,然后,准备着杀猪宰羊过大年。
看见王凤秀探头探脑,一脸的不高兴:“你咋狗改不了吃屎呢?你这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
“我不想打扰老爷和客人谈话!”
“早走了!”
“他来干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要呆你就给我好好呆着,要不想呆,就给我走远些,钟家的事,由我和太太,还轮不上你插手,少给我咸操萝卜淡操心,就这样!钟良呢?马车套好没有?”
“好了,老爷,我早等着呢,见你有客人,我没好意思过来!”
“你就在那儿等着吧,哎哟,这袁大总统折腾什么?明年就改‘洪宪元年’了!”钟泽抱怨道。
“大总统也罢,大皇帝也好,不都是他说了算吗?改不改都一个样!”
“娘们家家懂什么?那能一样吗?大总统下一任就不一定姓袁了,皇帝就意味着:他死了,他儿子当,敢在这种敏感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怕把天上戳个窟窿?本来他接受《二十一条》就是个错误,这蔡锷已经在云南闹上了,孙大炮还在日本逍遥,《讨袁宣言》一呼百应,本来他这大总统就是拣来的,《临时约法》对他来讲,就是废纸一张,等着吧,热闹还在后头!”
“老爷,咱不操那个心,咱就管好咱的一家几口人就行!”刘琴把帽子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