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身后再也没有追兵,工人们虽然又冷又饿,但兴奋异常。黑暗是最好的保护伞,骑兵和车兵不可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行动。
大伙围成一个个圆圈,中间点燃篝火,既是为了取暖,也是忌惮野兽。经此一闹,工人们恐怕要闻名天下了。有史以来,国人暴动,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两次,一次是周厉王时期,不堪剥削和禁言的周国国人暴动,一次是数十年前宋人被华督鼓动,打死掀起连年战火的宋殇公。
很多人沾沾自喜,想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未来的子孙听:“想当年,你老子我就是带着一支木工锛子起兵,扬了武库,宰了一国上卿,还有能耐事了拂衣去。当时领导我们的是‘哑巴公子’、染人和工正……”
“哑巴公子”成了公子卬的最新外号,若是唤作三公子,太过普通,普天之下,哪个诸侯没有三五个儿子?有什么标新立异之处呢?故事的主人公若是十全十美,难免沦为伟光正的三流文学作品,有优点有缺陷的主角才能让人印象深刻,给人以有血有肉的赶脚。
议论纷纷的兴奋劲缓过来之后,大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作响。
有人提议次日先缓一缓,先猎杀一些动物来充饥,遭到了墨点的强烈反对。
“从都城到楚丘一百七十五里。”墨点说的是周制的里,东周部队一日行一舍,一舍为三十里,所以晋文公退避三舍大概就是三天的脚程,“抵达楚丘尚有五日的里程。这五日里,身后随时会出现宋公派出的战车,所以我们还在险境,诸位暂且忍耐。”
忍饥挨饿的行军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墨点宽慰道:“其实我们不必一捱捱六天。两天之后,我们将抵达丹水与孟诸泽之交,这里只有一座桥。
数百年前,宋国为了攻灭郜国,也就是现在的郜邑,修建了丹水桥,以输运粮草辎重。如今丹水桥多为支援楚丘、抵御山戎侵略的通道,偶尔有贵人渡过此桥,来孟诸泽北面打猎行乐。
一旦我们渡过丹水桥,使人把守桥头,堆上柴火,即使千军万马相追,我等亦安然无恙。到时,也不必紧赶慢赶,风餐露宿,怡怡然伐木打猎、安营扎寨,可也。”
众心乃安,唯有公子卬一人满脸愁容。墨点以为是自己的安排有什么疏漏,请示公子卬的意见。
公子卬写道:“我面苦不是因为这个。”他长叹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呐。
一路走来,有人丧生于司寇的隆隆战车,伯兄子容伏尸于剑,左师右师救火时,大概也有人为火舌吞噬,许多御士被斩手,从此家中老幼再无柱石,都城繁华不再,可以想象得到,明日的东市一定凄凄惨惨戚戚,而我等露宿于外,饥馑于内,既无布帐御寒,也无粟米充饥,已经陆续有人染上风寒。
我们的人没有做错什么,不过苦于恶政,挣扎求活;他们的人也未必活该,许多人不得不听命行事……”
公子卬让人群再一次陷入悲戚。世道艰难,众生艰苦,活着已是沉甸甸的。
唯有庄遥笑嘻嘻,只抱怨没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等重金属染料炼制的丹药,可供食用。
“他素来这副德行。”墨点道:“当初他丧妻之时,还敲锣打鼓,放声长歌,甚至连棺椁都不曾准备,任由妻子为乌鸢食肉,蝼蚁噬骨。”
“庸人何知?我妻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何必打制朽木,囚身其中?”庄遥大剌剌箕踞而坐,这在古人看来是极端无礼的行径,他却满不在乎:“死有什么值得悲戚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没有君王在上头要奉养,没有家小在下头要供养,没有一日四时辰的劳苦,死有什么值得悲戚的?”
工人不愿意迁怒放浪形骸的庄遥,只是怪罪宋公:“恨不能刺而杀之。”
“哎,我等目下保存自己尚且不易,何谈其他,前途漫漫,楚丘听说有山戎出没,残忍暴虐,又有风寒,时时有卧病之危。”
“依我看,若是老天有眼,早早让宋公一命呜呼,反正他无后,他薨后,无论公子杵臼为君,哑巴公子为辅臣,还是哑巴公子为君,暴政都可以不战自消。”
……
商丘。
宋成公的葬礼如期举行,鲁国、晋国等中原诸侯均派来行人吊唁。
《左传》记载,周礼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逾月,外姻至。如果严格按照周公旦的设计,宋成公还得等上五个月,才能入土为安。
拍脑袋设计的丧葬制度,就连周王室自己也懒得执行,诸侯更没有义务陪着胡闹。姬旦老先生也许家大业大,可以获取足以冷冻保鲜的冰块,可是对于财不大气不粗的诸侯来说,保证尸体几个月不腐烂不生蛆的冰室,蕞尔小国可负担不起这庞大的开销。
成公的活人陪葬为数不少,有大夫、有仆役,睢水为之殷红,这架势把鲁国的行人吓得不轻,回去当即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七年,宋杀其大夫。”
次日,宋公御下令厚葬因公殉职的司寇,家属多有抚恤。公子卬被画影图形,全国通缉。国都大闹一场,司寇的职位为之一空,宋公对司寇这个职位的考量又多了一层。
没有战斗经历的司寇要不得,万一再次被人劫狱了如何是好?宋公痛定思痛,心中以为薛桧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志,查出了公子卬公子江等一众反逆,可堂堂司寇疏于武艺,被一群宵小反杀,实在是贻笑大方。
因为没有见识过薛桧的御车、弓箭、技击,宋公并不清楚薛桧的战斗力。宋公估摸着,能被一群工人,哪怕是武装起来的工人一股聚歼,足以推断薛桧的战力之渣。宋公在长丘,是见识过承平日久,国人临战的表现的——远远不如职业士人,一到战场口中无唾,手中无力,只能跟着职业士人后面打扫战场。
司宫推荐了一批因上书而得青睐的士人,宋公拒绝了,这次他要提拔一个见过真章、饱经烽火淬炼的士人,来填补司寇之位,以免为公子卬第二所趁。
宋公旧时的家宰,管理被火速征辟入朝。管理在长丘城见到宋公使者后,拜托家司马一定好好守城。长丘城原本的兵力抵御长狄绰绰有余,然而经宋公抽调大批骨干进都城后,长丘城只剩下十乘的兵力。
捉襟见肘的兵力已经不足以弹压长丘城外的狄人了,管理忧心忡忡,可使者告诉他,宋公在都城更不好过,宋公摆明车马告诉管理,攘外必先安内,相比于长丘这样的边城,宋公宁愿削弱它,来加固统治中心的拱卫。
祸不单行,山戎的侦察骑兵在楚丘城的活动愈发肆无忌惮,楚丘的公邑大夫屡屡发来报告,催促援军。宋公连自己昔日封地长狄尚且无暇分顾,遑论楚丘。楚丘可是公子江多年经营的旧部,本就不可靠,获悉公子卬构乱后,又从北门而遁,不由得宋公不疑心。
求援的楚丘使者被宋公毫无意外地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是攘外必先安内,气得使者不忿而去。
前任司寇丧命,新任司寇还在赴任途中,都城再没人主持缉捕大局,没人因为被指控谣言罪而锒铛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