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公子卬并没有趁机贬低射术,为自己射礼上的拉跨箭术开脱,而是认认真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不能轻易地否定一个兵种、一个战术是落伍的。”公子卬蹙了蹙眉。一个兵种的淘汰,必然伴随着另一个同一作用的兵种的取代。就好像负责机动的骑兵被坦克取代,负责远程的弓手被火枪取代。但眼下火枪都没有发明,妄言淘汰弓手是否为时过早?
“可是弓箭不能远程破甲,和披甲的敌人作战,射程上的优势荡然无存。”孔叔言之凿凿。
公子卬道:“不能破甲,只能说明,弓箭的箭镞还有待加强,仅此而已。”
“弓箭的箭镞用的是青铜,铠甲用的是青铜。既然都是青铜,何必费力不讨好地加强呢?这就好像用鸡蛋敲鸡蛋,用石头敲石头。”
“只是有待改善而已。”公子卬笃定道。超前一步是天才,超前十步是疯子。公子卬记得有很多办法加强弓箭的破甲能力,箭镞、弩机、滑轮、材料……但这些他都没有宣之于口,毕竟成品没有做出来,说什么都只是吹牛而已。
“况且弓箭无论如何都是远程的武器,总有他的用武之地。”
“比如呢?”孔叔笑眯眯地质疑道,他好像对这个话题深思熟虑过了。
“比如说守城!总不能用骑兵阻止数倍乃至十倍敌人蚂附等城吧?”
“呵呵。”孔叔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雄辩滔滔的样子:“我们可以用金汁、滚石,敌人一样爬不上来。”
“那如果敌方在城外垒土作台,筑造出比城墙还高的斜坡,然后在上面射箭,如果我方没有弓手予以压制,负责搬运金汁、滚石的人不就纷纷毙命箭矢之下么?
再比如敌方在距离城墙的一箭之地,伐木造箭塔,把箭塔修得比城墙还高,居高临下射杀城楼城垛的守军,又该如何?”
“哼。”孔叔哂笑道:“不得不说,三公子的想象力还是很不错的。但战争光凭想象力可不行,还要有经验。试问三公子,你方才所说的土台、箭塔,至今可有人用过?请试举一例。”
孔叔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公子卬忽然意识到,这些战术在墨子所处的战国时代才出现,现在的战争烈度远远没有那么骇人。
“没出现过,不代表不存在啊!总不能等着敌人先出招,我等被动应对吧?”
但赞同公子卬的人不多。
“三公子所说的战术,毕竟还是想象,倘若真的实践起来,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弱点,到时候再寻其弱点而击之,也未必不可啊。”
“是极是极。况且三公子想得到,敌人也未必想得到。我等未来的敌人会是谁呢?山戎?彼辈的屋舍还费拉不堪,会不会营造塔氏建筑还犹未可知。”
“我亦以为,三公子有些夸大敌情……”
“长矛骑兵就挺好,的确弓箭用处不大……训练一个弓手也不容易,还要消耗海量箭矢喂养精度。我等身在楚丘,土地贫瘠,应该多用弯道超车的聪明办法。”
七嘴八舌的谈论,投向孔叔的眼神也饱含青睐和赞同。
“总有骑兵无法通过的地形。哎。”公子卬长叹一声,他想到英法百年战争中的阿金库尔战役,3.6万法军,其中1.1万人为精锐板甲骑士,对阵八千英国长弓手,骄狂的法国骑兵被长弓手钉死在阿金库尔泥泞的战场上,不得存进。
但这又是未来的战例,无法支撑他的论据,不被人信服。
“既然骑兵无法通过,那就绕过去好了。”孔叔轻松地反驳道,引来了一阵认同:“聪明的做法……”
“弓箭还可以用来火攻、夜袭……”公子卬比划道:“在箭头处附上布条、引燃之物,点火,然后射出,在夜战之中,偷袭敌方的帐篷,点燃他们的草料……”
“哈哈哈!”孔叔仰天大笑,仿佛公子卬讲了一个幽默诙谐的荒诞故事:“三公子有没有想过,火攻需要准备多少松脂?夜间没有阳光,不能用阳遂取火,火又从哪里来呢?伸手不见五指,士兵又如何在夜间行动呢?”
“自备战山戎以来,我每日都泡着吃决明子,以增强自己的夜视能力。”因为丝绸之路还没带来胡萝卜,公子卬以决明子来治疗这具身体的夜盲症,他训练的武人也日日食用。“染料也不一定是松脂、取火也不一定没有别的手段……我认为这些技术难点克服起来不难。”
越来越多的人站在孔叔的一边。汉朝以前,芝麻还没有进入中原,仅仅用松脂作染料,产量太低不足以实现火攻,大规模火攻的战术都是张骞之后时代的故事。取火也是武氏家臣反对公子卬观点的论据。
在没有火折子、火镰、火柴的春秋,用阳遂取火,需要阳光;钻木取火和击石取火既花费时间,又不牢靠,弄出的声响很容易惊动敌人。
公子卬有些不悦。令他不爽的并不是他不能在这场辩论中胜出,要说服这些听众其实也简单,但他莫名地不爽一些同胞的自作聪明。
他曾经是工科研究生,对于某些人的聪明,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反感。一些人的智慧,在于正面解决问题的能力;另一些人的聪明,在于巧妙回避问题的能力。他的一个师兄研究热障涂层的,但他写的基金迟迟得不到批准。
师兄在基金里写道,战斗机侧弹舱发射存在安全上的考量。当侧弹舱需要点火发射导弹的时候,灼热的尾炎流会肢解冲进弹仓,因此必须克服材料冶金的难题,设计出热障涂层以保护弹舱。
雄心勃勃、试图为国防科技尽一份力的基金刚递上去不久就被枪毙了,师兄因此润到国外某高校就职。不久,他和洛克菲勒马丁公司合作,他设计的热障涂层被应用在F22A猛禽隐形战斗机上,为帝国主义的张牙舞爪添砖加瓦。
这时候,一些聪明的军头抓耳挠腮,想出了一万种针对F22的办法,并为此沾沾自喜。多年以后,等自己的四代机一出来,这些军头才发现自己设计对付F22的方法就是在想P吃。科技上的落差,二代机和四代机的鸿沟,是你抓耳挠腮的聪明能弥补的么?
但该国的四代机也没解决热障涂层的问题。研制他的西南某单位也很聪明,他们想出一个很巧妙的办法:导弹在发射前用支架弹出来,既不影响飞行性能,也不需要担心弹舱的安全。可弹舱可以回避热障涂层,但发动机末端能回避吗?火箭发射平台能回避吗?这样生产出来的四代机能在滚筒姿态下发射格斗弹吗?
明明当初只要扎扎实实研究热障涂层的事,非要弯道超车,非要扬长避短。
神话里人人赞美愚公,现实里智叟们大行其道。自古到今,概莫能外。
某人观测到火星逆行,大呼火星出问题了,是不祥之兆。
托勒密同样观测到了:“既然火星经常逆行,会不会是我们的宇宙模型不正确?”掏出几何工具开始计算。
传统中医领先西方几千年,只是发展遇到了短暂的瓶颈。民国的余云岫质疑《黄帝内经》所言脏腑与实际解剖不符。“聪明”的大师得意洋洋地在《群经见智录》中写道:“《黄帝内经》五脏非真实的五脏,而是务虚的五脏”,把明明务实的一门学问带入到虚无缥缈的阴沟。
而后起之秀的西医则以实证之心,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解剖器官一步步深入到解析每一个蛋白、破译每一个基因。
最难走的路,就是捷径。上中学时,公子卬的老师要求他作选择题时,绝对不可以用排除法,选项对要明白为什么对,错也要知道错在哪里,把每一个选择题都当成判断题来做。在园丁近乎刻板的要求下,公子卬的成绩才突飞猛进。
想到这里,公子卬闭口不言。说话是银,但沉默是金。火箭专家要是和人争论用柴还是用煤,那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