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武功怒目而视。
使者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讪讪一笑。公子卬摆摆手:“真情吐露而已,怎么能如宋公一样因言罪人呢?”
使者歉然:“案上所陈,如此美味,纵是天子八珍,也不一定比得上吧?三公子的延揽之心,我已知之。然舍弟仍在营中,我不能背宋公而害手足。还望三公子卬海涵。
体察他人之苦,是为仁;爱民不为利,是为仁。三公子愿意援手舍弟,不殃及无辜,可谓仁人。选贤举能,是为识人。我为宋公效力,往来奔波,未见拔擢;与三公子相见不过两面,即受重视,比之宋公,相形见绌。若非天意作弄,恨不能奔走于三公子门下。”
“周天子的八珍,可不是味道这么简单,我的宴会怎么敢与之相比。”公子卬谦虚一阵,祝酒许愿:“愿终有一日,与足下同寮而处。”
“借三公子吉言。”
“这位是我的首席门客,戴氏名拂字春风。”公子卬派人请来戴拂,同案而坐,简单介绍了情况和计划,戴拂眉头不经意间一皱。
外人在座,戴拂把神情掩饰得很好。
“足下请了。”戴拂高高端起酒杯,冲着使者保证道:“足下兄友弟恭之情,令人闻之动容,鄙人筵席之后,定延请城内最好的医者,一道入宋公之营,为令弟、为其他无辜卷入内乱而肠胃罹苦之人解厄。”
使者举杯对谢。
戴拂又道:“鄙人在三公子门下侍,颇有些过目不忘之能。足下颇为面熟,敢问足下,你我是否有过一面之缘。”
“然也。“
“可是丹水桥过桥之人?”
“不敢欺瞒,正是区区。”
“哈哈,真是山水有相逢,”戴拂豪迈一笑:“足下当日为宋公奔走,深入不测之地,立功不可谓不大,如今定是荣居高位,此杯,敬足下!”
戴拂继公子卬之后,装聋作哑,又给使者上眼药。毕竟戴拂于自己在丹水桥上,曾有活命之恩,使者不好发作,只是讪讪道:“何谈高位,区区行人属官而已。”
戴拂道:“欸,足下谦虚了。上位之人岂能不知明赏罚,擢功勋的道理。足下暂居属官之位,宋公一定铭记于心,今日又甘冒奇险,回去之后定是前途无量。”
使者拱了拱手,算是答话了。
话锋一转,公子卬替使者介绍起戴拂的家室来:“春风亦是宋戴公之后裔,于足下也未出五服。”
“哦?”使者不想还攀上了亲戚。
戴拂道:“欸。主公抬举了。我戴氏累氏不出官,如今已是门衰祚薄。昔日不过是司寇衙门里一介狱吏而已。哪里敢胡乱攀谈亲戚。”
使者奇道:“足下本供职于公门,如何辗转到楚丘为士?”
戴拂喟叹道:“说来话长。哎。当初为薛桧为大司寇,广捕滥刑,百姓充于大狱,无辜之家蒙难,子哭其父,弟哭其兄,妻哭其夫。鄙人不忍国事荼毒至此,闻上发《上书令》,故而笔墨上谏……‘窃观大奸盘据,法纪凌彝,怙宠专权,毒流中外……以至于生杀予夺,一手握定,猫、鼠无忌若此!恳祈君上奋乾断以伸国宪事,悬佞臣之首于东门,曝之牢笼,使鸦啄鹫吮,以靖国人。统惟圣裁施行,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
戴拂抑扬顿挫起来,声声悲戚:“不想上书之后,宋公不仅不亲贤远佞,裨补阙漏,反为薛桧张目,鄙人失官去职,身投囹圄,早晚沦为刑场之冤魂,刀下之不辜……幸而三公子起,国人叫,府库焚,薛桧授首,我得脱狱,辗转飘零,安身于楚丘小邑,顿首于主公门下,还报活命之恩。”
使者慨然道:“举大义不为私利,忧百姓如忧父母,不为官奉而折腰,春风高义,请受一拜。”起身后又道:“此番入宋公之营,宋公未必没有加害春风的可能。宋公如有此念,我必定尽力护得周全。”
“足下官位不显,不得宋公亲信,如何护人?”墨点道。
使者大声保证道:“春风为我弟、为救人而来,若谏言不进,我便尸谏。春风活则我活,春风死则我死,诸位既得我言,我九死不辞。”
“足下放心,”戴拂道:“宋公不会杀我,我对此深信不疑。”
……
筵席结束后,戴拂临行前又去了庄遥的居所。此时的庄遥因嗑药过度,卧床不起,百节酸疼,鼻塞涕出,膈上大满,温温欲吐。
戴拂喂以汤药,庄遥虚弱地靠在床上。
戴拂道:“非要嗑药。现在可知道后悔?”
庄遥咧开一个吃力的笑:“酒伤肝,人饮酒;辣伤肠,人食椒。人生在世,即时行乐而已,又有何憾?”
周任有言: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戴拂一劝不成,不再二辩。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免得坏了交情。戴拂心有惴惴地讲述了公子卬今日的情形和即将奔赴宋公营地的任务。
“不知三公子之计,能否见效。”戴拂不无担心地说道:“三公子近来愈发有妇人之念,听不得人受苦。虽然他口中有一番道理,但拂担心终有一起,这会成为三公子的软肋。”
公子卬告诉戴拂,不杀水井的哨兵,是为了在宋公营寨内埋下不安定的因子;宋使哭诉他兄弟的际遇,公子卬就答应给宋公营内诊治,说这是为了争取人心。
可人心之说,终归是虚无缥缈之物,古往今来,沙场争衡多以兵戈之利,戴拂始终无法理解。虽然筵席上该配合公子卬的演出,戴拂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但他内心隐隐总是怀疑,公子卬是心怀不忍,所以放人一条生路。
“放心吧。宋公不会害你的。”庄遥道。
“我不是说这个,我岂是有畏生死之人?我是担心三公子覆了襄公的老路。”
“仁者无敌。春风多虑了。”庄遥道:“我且问你,水与石,孰坚?”
戴拂回答:“自然是石。”
“既如此,何言滴水穿石?”
戴拂无言以对。
“夫战胜之道,不独一。以兵戈之利夺人性命,犹如以石之刚硬而凿,此武胜也。不夺性命反夺其军心,犹如以水之绵绵而化石,此德胜也。
宋公遣使者相侮,其中必定有谋,如果派人营中诊治,宋公之虚实,岂不是一眼而知?
况且武胜为下,德胜为上。他日春风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