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策(重写版)
    杵臼话音刚落,孔叔第一个跳出来答话:“鳞氏乱臣贼子,跋扈君上,不可以不伏诛,以正国人。”

    言语之中,杀机凛然,一听就知道,带着浓浓的个人感情色彩。众人侧目望之,口齿生风,脸色青肿,显然鳞矔这顿毒打没少下气力。

    戴拂露出鄙夷的眼神——身为臣子,竟然把个人利益置于主君利益之上。

    “敢问足下,得有兵乎?”

    “乌有。”

    “有粮乎?”

    “乌有。”

    “鳞氏者,桓公之子,公子鳞之苗裔,历经桓、襄、成、以至于今,四世朝臣矣。累居卿位,封邑超于华氏,总兵五十乘,且与废公交手,未尝损以一兵一族,反抄掠都城,不损反肥,兵强马壮,放眼宋境,乃目下最强之公族。

    而我等既已尽数归还楚丘所借之兵马,能披甲而战者,屈指可数。都城饱经战火,国库付之一炬,粮秣空空如也,拿什么与鳞氏争权?

    无劲旅而争长短,以弱君而敌强臣,徒不见周携王之故事耶?”

    “何谓周携王之故事?”武驰毕竟没有完成学业就参加工作,知识点需要查漏补缺。

    众人遂与他解释。

    周携王是周幽王的弟弟。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被申侯、犬戎攻破宗周后,晋郑等诸侯拥立周幽王之子周平王,而周平王和申侯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因此王畿内的周国大臣都拥立周幽王的弟弟周携王。可周携王内无劲旅,外有强藩,很快被晋文侯攻杀,并称:“携王虽为先王兄弟,但没有得到诸侯公认而擅自称王。”

    “此人臣之言耶?”武驰惊诧道。谁当天子,要么按照礼法来,长幼有序,要么诸位王子自己角力,什么时候轮得到外地的诸侯来指手画脚了?晋文侯杀携王时,甚至都没有周平王的授权。

    孔叔道:“携王之死,无兵无粮之故。一如当下,足下所言甚是。可此非无解之局。得闻三公子鬻纸所得颇丰,与华氏、墨氏、武氏分账后,犹有富余。

    昔日宋废公以钱财招贤纳士于齐国,须臾时间,便有强师劲旅。今君上有危,欲借款于三公子,延揽力士以充贰广,则鳞氏何愁不拔?”

    说完,孔叔的眼睛殷切地朝向公子卬。

    “万万不可!”戴拂和武驰异口同声地反对。

    他们是公子卬的家臣,还巴巴指望着公子卬建立封邑,扩展势力。原本还等着杵臼赐人赐地,开创基业,现在倒好,不仅没能从国君处取得分毫,却要把创业的积蓄搭进去,给国君输血。这样的借款向来是有去无回的。如果杵臼和鳞氏角力,失败了,自然是血本无归,即便成功了,杵臼多半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还钱。

    他们是公子卬的封臣,和公子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国君和他们这些陪臣风马牛不相及,甚至说句不好听的,杵臼死了,他们甚至会举杯欢庆——杵臼的子嗣不及成年,宋室还未有吃母乳的国君的先例。

    孔叔着急道:“昔日宋废公何其强大,三公子弹指灭之,今鳞氏军力连宋废公半数都不到,如何不可?”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独不见长狄叩边乎?”公子卬道。

    仇恨蒙蔽了孔叔的双眼。公子卬一语点醒。长丘现在还在被长狄围困,里面的武人苦苦支撑,随时可能告破,一旦城破,宋国的西北边境将无险可守,长狄长驱直入,长丘背后的黄池、老丘、新里、户牖等邑,俱陷入危机之中。这些封邑的领主,俱是公族,他们绝不会坐视国君掀起内斗,而致使公族的利益受损。

    “我等招降宋废公旧部时,曾许诺为长丘解围。如今难道要食言而肥么?正是相忍为国之时。

    况且当初下诏责令鳞氏归还所掠之钱粮,是为商丘国野之生计。尽付资财于内斗,若不能速灭鳞氏,投入之钱粮,数月之内,得不到回报,国野之赈济,又当如何?”

    杵臼的初衷,是从鳞氏嘴里抠出物资,帮助百姓,可内战一点燃,这些百姓肯定顾不上,所有的物资和力量肯定是全力投入到军队和后勤,百姓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把事态扩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反而忘记了初心,是所谓南辕北辙。

    杵臼一时犯难。“孤既不想立于危墙之下,又不忍弃商丘之民,还不忍边墙告危。叔弟可有万全之策?”

    历史上权臣凌迫君主之事,中外均有。甚至九年义务的教科书上都有答案。

    公子卬伸出手指:“卬有上中下三策。”

    “唔!”杵臼闻言士气大振。“愿洗耳恭听。”

    公子卬抛出的上策,亦即议会制:“大至乐氏、鳞氏、华氏、荡氏,小到穆氏、襄氏,凡有一邑之封者,均授予执政卿之衔。自此,君上处政,不再乾纲独断,大小事务,悉数付之众执政卿,众卿议之,一人一票,投票表决。

    寻常政务,少数服从多数,涉及在戎在祀之大事,须三分之二者赞成,方能施行……”

    公子卬简单介绍了一下议会民主投票的规矩。他没有搬出民选的议会,而只是类似英国上议院的贵族议会——这年头,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力量根本无法和贵族阶级匹敌。

    杵臼大为不解:“如此之制,如何能解孤之窘境?”

    公子卬道:“原本礼乐征伐自君主出,鳞氏恫吓君上,即可挟持君上,以乱朝纲。可若君若放权于下,付之众人,挟之无益,鳞氏若再行悖逆,不仅不能图利于君上,反而得咎于众卿,他又有何动机为之?

    所谓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如此君权与权臣的争端,被转移至臣与臣之间。众大夫之中,多有相隙于鳞氏者,虽然不是出于忠贞,但也会因为利益而护佑君上。如此,危墙之虞可解也。”

    杵臼问:“可如此一来,君权何在?”

    公子卬答:“既无兵,政令又不得出,得诏者毁之而不能惩,足见君权本来无,有何谈有呢?”

    “可万一众臣投票,弃长丘于不顾,如之何?”

    “定然不会。长狄叩边,宋国腹心之地,尽数暴露于兵锋之下。邻近之邑,野人不能耕;其他封邑,商路受阻截。放眼境内,诸公族皆受其害。与其放任长狄有损于己身,不如联合起来,出钱出人以御国门之外,公族之人还是能分辨其中利弊的。”

    杵臼又问:“若商丘之民何?难不成众臣会众筹以输商丘乎?”

    公子卬嘿然:“我若与鳞矔讲和,许以执政卿之位,条件是借粮于他,他岂会不动心?”

    “人人俱是执政卿,鳞氏岂会稀罕?”

    “我若不早早言明,他安知执政卿不唯一耶?”

    杵臼陷入沉思,权衡利弊。自古人主都亟亟于揽权、集权,放权者鲜矣,更何况像这种事事取决于群臣的。可以预见,那些有利于君主而人臣无利可图的政策,再难实施,譬如说提高各邑的贡赋,又如营造修葺宫宇等等。杵臼心里纠结——他多想和晋文公、齐桓公一样,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虽然放权能有利于国家的团结、商丘百姓的生计和解决自身的安危问题,可自己的上限也被锁死。

    “君者,从尹从口也,手执权柄是为尹,口含天宪是为口。若事事投票说了算,置人君于何处?人君生来就是为了燮理阴阳、垂裳调鼎的,不是替人计票的吉祥物!”

    孔叔激烈反对。杵臼有权,他才能分润一二,可杵臼放权,那孔叔的含权量就少得可怜。

    “谬矣。”公子卬知道杵臼喜欢围棋,就用围棋的箴言来解释:“纹枰之道:先活己身再杀敌,一味贪杀反被欺。又云:能立则立曲则曲,多弃一子能出棋。”

    杵臼有些意动,孔叔见状大叫道:“三公子不是还有中策下策么?不妨先说来听听?”

    “中策即是迁都。”迁都是商朝的常规操作了。中学教材里就有北魏皇帝拓跋弘迁都的故事。因为六镇的军头在都城里盘根错节,皇帝不论是走在街面上还是生活在宫殿里,处处都是臣子们的眼线,加上拓跋弘想要汉化改革,遭到鲜卑贵族的重重抵制。迁都到洛阳之后,因为洛阳本汉地,拓跋弘想要汉化,这里就是理想的基本盘,六镇鲜卑的手无法伸到洛阳,拓跋弘遂能一振君威,澄清吏治。

    商朝仲丁起,屡遭内乱,公族公室内斗不休,于是商朝五次迁都。

    宋国虽然定都商丘,但是因为黄河屡有水患,遂定有三个别都——相,彭城与曲棘。公族的触手尚未伸到三个别都,等于说大家重新洗牌,重新来过,权臣的势力也没比国君的强——除非鳞氏扯旗造反,可陪都附近有其他小公族的封邑,可以藩屏守卫。

    一般而言,这些小公族都是欢迎国君迁都到他们边上的。一方面政治中心的改变,带动了经济中心的转移。若都城在自己边上,小公族的地盘从无人问津,一跃成为京圈,那各色商路纷纷经过自己的城邑,经济肉眼可见地腾飞。其次,因为需要小公族的拱卫,那统战价值也是水涨船高,跻身大员不是梦想。

    “故而,一旦迁都,君上会立即收获一批拥趸,他们会拼命向君上示好,以求新贵,莫说帮忙搬迁商丘的百姓,借予粮秣,修缮宫室,甚至甘心与鳞氏等悖逆分庭抗礼。”

    “那下策呢?”

    公子卬的下策更简单——荒废国政,蛰伏三年。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可以效仿后来的楚庄王,打猎三年,莺歌燕舞三年,暗地里积蓄自己的力量,观察人心向背,洞悉忠奸。

    至于三年后嘛,既可以学习汉武帝,天天打猎,旁人以为是不务正业,却收集了一帮能骑善射的精壮在身边,表面上是一起打猎玩票的,实际上是没有名分的贰广,一旦政变夺权,都是精锐的悍勇之士。也可以效仿东汉的桓帝,打造一批暗藏武艺的阉人收在身边,时机成熟,专擅朝政近二十年的大将军梁冀都给你突突了。甚至可以学习清朝的康熙,假装沉迷摔跤,延揽力士,猝然反杀,鳌拜成擒。

    “若按此计,虽然三年后能取回权柄,但计售之前,商丘的百姓可就要苦一苦了。”

    杵臼背着手,来回踱步,其他人都等着最终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