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温大娘子的旧事
    “都是些陈年旧事,要让吉画师跟着见笑了……”温大娘子笑着,眼神渐渐有些悠远。

    吉吉已将剥好的一把松仁儿递给了自家姑娘。

    衡玉也的确没有辜负这把松仁,听得尤为认真入神。

    蔚蓝天边堆着的雪白云块,蓬松松软绵绵,似一只玉兔正欢快地跃起。

    白云下,一只在漫长年岁中褪了色的纸鸢颜色渐渐变得新亮,随风高高升起——

    地上拽着风筝线的男孩子七八岁的模样,边跑边回头看向身后的鹅黄色身影:“乐槐……快!”

    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笑着应着,提着裙子追上去,却不慎脚下一绊,扑倒在了地上。

    “乐槐!”

    男孩子立即松开了手中纸鸢,回身朝女孩子跑了过去,将人扶起。

    二人坐在草地上,女孩子沾了满头草屑,他伸手替她拨去,却不甚灵巧地将女孩子头顶的小丫髻拨成了鸡窝一般,二人对视片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各露出一颗缺了的门牙。

    “……咱们的风筝呢!”女孩子回过神连忙问。

    男孩转头,一指不远处的梅林:“肯定是落在林子里了!”

    二人遂起身,朝着梅林跑去。

    春去冬来,梅花谢了又开,那双背影也渐渐由孩童模样长成了少年。

    青梅竹马相伴多年,那份情愫便连满林梅花都看得分明——

    于是,少女及笄前一年,两家长辈便商议着是否该将亲事早些定下。

    然而比冰人更早登门的是,是一纸突如其来的征兵令。

    蒙家只二子,每户至少需一名壮丁充兵役,少年身为长子,正值少年意气时又有报效扬名之心,如何选择没有悬念。

    离家前夕,二人于梅林前分别,少女将放着平安符的香囊递给了他。

    “你绣的?”少年讶然。

    “自然!”少女仰着脸,却又有些底气不足地问:“……怎么,绣得不好吗?”

    少年认真打量,点头道:“好,除了配色和针脚之外,其余都很好。”

    除了配色和针脚……?

    除了这两样……还其余个鬼啊!

    “蒙洛,你找打啊!”

    少女反应过来,抬手就打。

    “欸!你还真打!疼疼疼……你别揪我耳朵啊!”

    二人并没有明言立下什么“待我归来时便娶你为妻”的约定——

    她会等。

    他知她会等。

    等待总是漫长的,而这漫长的尽头,不见得便是称心如意的结局。

    战场之上总需要有人流血,牺牲仿佛才是常态。

    她等来的是心上人战死的消息,且是死不见尸的那一种。

    她未曾掉过一滴泪,起初是执拗着不肯相信,直到蒙家替他立了衣冠冢——当日,她推开房门而出,身穿嫁衣捧着他的牌位,闯入了他的葬仪。

    葬仪之上,四下哗然。

    温家得知此事紧忙赶了过来,只说家女胡闹,要将人带回。

    蒙家二老含着泪,也当众决然道,蒙家绝不可能认下这门亲事。

    不是不想认,而是不能认。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才行。

    女孩子被家中族人强行带回了家中,一关便是数月,日渐消瘦不堪,其母不忍,以死相逼下,才勉强唤回了女孩子一丝求生之念。

    自此一晃又是数年,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城南有个年过双十迟迟不愿议亲、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的温乐槐。

    蒙家二老双双过世那年,营洲城里一连三日大雪,昏暮之际,一道消瘦残破,胡须杂乱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灵堂之上,直直地跪了下去。

    “大……大哥?!”

    “大哥!你还活着?!”

    看着眼前几乎变了个模样的男人,披着丧服的男人抱着兄长悲喜交加地放声大哭。

    离奇新鲜之事总是格外引人注意的——蒙家老大“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传开,自也传到了温乐槐的耳中。

    此前得知他身死的消息之时,她不曾落过泪;

    当下听闻他活着回来,一怔之后,却是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抹干眼泪,她就要去见他。

    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苦等了这些年的人,竟闭门不愿与她相见。

    后来听闻他是落下了极重的伤病,她更是又气又急,遂深夜翻墙去寻他,推开一脸发懵要拦她的程平,就闯进了他的房间里。

    他还未来得及将衣袍穿好,叫她瞧见了一身的累累伤痕——

    她哭着骂了起来。

    “蒙洛,你究竟还有没有良心的!”

    “……好的不去学,学了一身什么瞻前顾后的臭毛病!”

    “别提什么苦衷不苦衷,为了我好,俗套不俗套!”

    “也不要同我说什么不愿耽搁我的废话,你已是耽搁了我这些年,务必要对我负责才行!”

    “我管你还能活几日,不管活几日反正都是我的人!”

    她言辞霸道,一双杏眼里满都是泪。

    昏黄灯火下,蒙洛瞧着她,苍白的嘴角轻轻动了动,良久才得以哑声道:“……乐槐,对不住,在外这些年,我心已另有所属。”

    温乐槐哭意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谁?!”

    蒙洛未语。

    她蓦地转身指向门边的人:“总不能是他?!”

    被她指到的程平眼神震动:“……?!”

    “你骗鬼去吧!”温乐槐嘴上说着不信,然而对上那人过分平静的眼神,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分别多年,凭什么只有她是依旧热烈的?

    若谈没有委屈与迟疑,是不可能的。

    但温乐槐到底是温乐槐,这迟疑到底并未持续太久。

    蒙洛的身子很快垮了下来,蒙家寻了不知多少郎中上门都束手无策。

    亲人“死而复生”乃是世间大喜,而正因此,若再次经历失去,便叫人愈发难以接受。

    眼看兄长几近要日夜昏迷难醒,蒙家二房不知听了何人提议,决定要替兄长娶妻冲喜,若实在无力回天,能替兄长留下香火也是好的。

    新郎官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蒙家亦无意欺瞒任何人,如此之下,寻来的人选便是一位本需卖身葬父的贫苦女子。

    成亲当日,锣鼓喧天,喜轿在蒙家门前落下,穿着喜服的女子被喜娘扶进了蒙家大门。

    “啊……那位姑娘当真同阿爹拜堂了吗?”佳鸢听到此处,见自家阿娘停下吃茶润喉,不由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