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登高望远这个答案, 换了旁人来说出口,或许也仅仅是登高而已。
但安定公主呢?
像是孙思邈这样年纪的人,虽然并不真正涉足朝堂, 却还不至于看不清方今的局势。
出入禁宫之时不难察觉到的微妙气氛,让他干脆告知儿子孙行,在通过了科举选拔后, 老实一点走弘文馆学士的路子。
这显然是一条极有必要的忠告。
他当年能被年幼的安定公主怂恿着带人去找自己的父亲,在朝堂博弈中也必定没有多少通权达变的头脑, 还不如别想着冒尖出头。
可孙行还不必面对什么艰难的抉择,这个越发浮出水面的问题, 现在已被摆在了他孙思邈的面前。
镇国安定公主这个名号, 已完全是公主身份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像是李清月所说,朝着更高的位置上再走一步?
没有其他答案!
唯独有可能的, 正是坐到那个天下间最高的地方。
但让孙思邈这个长者都不由为之心惊的是,李清月在说出这个回答的时候, 好像并未经过什么其他多余的考虑,而是早已在心中对此有了决断。
哪怕在她的上头, 还有一位属意于传位太子的天皇陛下。
此刻的车马正自洛阳以南的伊阙关而过,稍稍放慢了一些行路的速度,以便这批南下的队伍通过关前的审核。
守关的武将在车边探问了一声,以确认安定公主的身份,将二人的交谈打岔了一阵。
等到重新回到正常的行路速度时, 孙思邈就忽然听见李清月笑了一声, “说起来, 襄州也真是个好地方。当年高祖皇帝意图迁都的时候,不就是如此分析的吗, 北方羌胡为患,长安未必太平,但襄州以北先有洛阳八关,后有牛首山之下的鲁阳关阻截,能将北方战线拖长,又能更为便捷地获得南方水路物资。”
“彼时的隐太子李建成慑于秦王军功,一力赞同迁都决定,以免秦王因北击突厥再有所获。”
“但当时的秦王,后来的太宗皇帝说了一段话啊。”李清月眉眼从容,却在开口间多出了一抹锐利,“他说,戎狄为患,自古有之……怎么能因为胡寇骚扰边境,就迁都来躲避,到时候岂不是要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孙神医是怎么看这句话的?”①
孙思邈的目光闪动了一瞬。
他发觉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当年初见面前这位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时他是被人以上屋抽梯之策围困在了江中,而现在,他身在车队中,周遭全是安定公主或者天后的心腹,必定不会给他以谈话问题有所不妥便跳车而逃的机会。
好像也是另外一种上屋抽梯吧。
他很觉无奈地叹了口气:“若要我在品评此言的话,大约便是——天下从来没有退避者居于上位的道理,丢的不仅是皇室贵胄的脸,也是百姓的性命。”
所以太宗皇帝发起玄武门之变,到如今归其功过,依然是功远大于过。
那么,今日呢?
天皇病弱多时,在东西两路多有定策失败,对北面的单于都护更少重视,反倒是安定公主在天后的支持之下放开手脚征讨戍边,庇护疆土。
倘若没有安定公主的话,就算当今这位天子还不至于和其祖父一般想出迁都襄阳的决定,但太子和镇国安定公主之间的差距,怕是比之隐太子和秦王之间还要明显得多。
这个登高望远之人,也确实是安定公主要比太子李贤合适太多。
孙思邈是个医者,本不该牵扯进这些事情之中,但一想到此前隋末乱象,他又不得不去想,一个不合格的帝王坐在天子位置上,到底会招来多大的麻烦。
他抬眸对上了李清月的目光:“公主不会轻易对我谈论起这样的话来,所以我想知道,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安定公主想要上位,在他这里没有那么多的不可行。
但他相信,不会每个人都能和他这般,只要天下能少死一些人,就觉心满意足的。
倘若安定公主需要对上的并不仅仅是太子,还和当年的秦王一般,需要对上自己的父亲,那这政变之中的流血就势在必行。
现在和他交底,又是希望他做什么呢?
让他确保天皇陛下的安危,以防他风疾发作身死,致使安定公主会背负上弑父的骂名?
还是希望他再紧急培训出一批用于外伤急救的学徒,以满足政变发兵的需求?
他是这么想的,也直接将话问了出来,直率得让李清月都面色好一阵的古怪。
若非此刻的交谈是她先发起的,起码得保持一下形象,李清月都很想问问,是不是活得太长的人都会有这等浑然无惧的表现。
“……不,我不需要孙神医再去做其他事情。”李清月答道。“您现在不是已经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吗?”
听出了孙思邈话中的偏向,对她来说已经足够重要,也足够让人心中快慰了。
“济苍生,安万民,传医道,这已是很多人永远无法达成的境界了。所以如今是怎样,将来也是怎样吧,但或许……”
李清月想了想历史上痨瘵病症的特效药还是由西方研发的,便觉孙思邈今日的困惑格外有意义。“或许孙神医的那个问题,也能在您的有生之年得到解答的。”
“那我就承蒙公主吉言了。”
孙思邈听懂了。
李清月想要的,是她积善十余年推行医道所积攒的民心,能因为他孙思邈站定立场,在她发起振臂一呼的时候,绝不会出现任何的偏移。
这就起码能让这场政变,尽可能少地波及到一部分百姓身上。
而事到如今,这样的领头人又何止是他孙思邈一个呢?
当这一行南下的队伍穿过鲁阳关,途经南阳与新野一带之时,驿站送呈的饭食里就有宣州稻。
“荆襄和宣州的条件相似,自然是要引进的。”一名随侍的驿卒说到这里,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也不知道今年还会不会继续有旱灾了。若真还是年节不好的话,就算稻米品相不如早年,能有收成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驿卒本想顺着他平日里和人唠嗑时候的话继续往下说,又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的队伍出自关中,由皇室中人领头,连忙打住了话茬。
他可不能一时忘形,说出“咸亨”一点也不官运亨通这样的话来。
“老汉且住。”他刚要转身离开,就见先前发问的长者又叫住了他。
“您还有什么事吗?”
孙思邈指了指他的腿。“我是想问……”
“您想问这护膝?”驿卒顿时来了继续交谈的兴致,“您不知道,我早年也是当过府兵的,可惜腿上受过大伤退了下来,只能干干这样的活。年岁大了之后也更不经用了,一到阴雨和寒冷天气,旧伤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幸好自棉花这东西对外售卖之后也从关中流到了襄阳。我这人平生喜好几口隆中酒,没攒下点余财,但买下几个备用的护膝还是无妨的。”
他拍了拍自己看起来结实一圈的膝盖,龇牙笑道:“这二月的天气还是捂着点好,老丈您也千万留意些。”
孙思邈:“……我不是在好奇这个,我是想说,若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这处旧伤,还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驿卒目光一亮:“此言当真?”
同行的洛阳医者当即就有人想要插话,为孙思邈介绍身份,却被他伸手拦了下来。
孙思邈道:“我这样大的年纪,见过的病患也不在少数了,你总该相信我走南闯北的见识了吧?”
这倒是听来很有说服力。
驿卒又认真地端详了一番孙思邈的脸,只见对方年纪虽大,却是好一番精神矍铄的模样。
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钱袋,忍痛从衣袖的内口袋里摸出了十几个钱币,塞回了钱袋之中,这才应道:“好,那就劳烦您看看了。”
孙思邈将他这个举动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在为人看诊的时候问道:“你说你之前当过府兵,那家中的永业田按说也足够生活开支了,何必只管着伤处的保暖。”
这驿卒顿时自嘲笑道:“府兵和府兵之间也是不同的啊。别看这天下驿站一千多所,驿长也有一千多个,不是个什么要紧的官职,比不得那京官空缺只有一个两个的,但也是明明白白的府兵所任入流官职,像我们这些驿卒,我这种不用往外跑的,都还算是运气好的了。”
“再说了,你也瞧见我这人是何脾性,好酒又没上进心,所以当府兵的时候也没胆子冲在最前头,哪能分到多少永业田。”
孙思邈一边小心地查验着他的陈年旧伤,一边说道:“我还以为是你的战功被什么人给贪墨了……”
“哎,可不敢这么说啊。”驿卒打断了他,“这几年从河北道开始,各州都在陆续追溯府兵功勋封赏未发的情况,我若真被人给占了功劳,早已请安定公主主持个公道了,最起码也能多换几坛好酒回来。像我这等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有好日子过,直接拿钱搬家就是,还怕得罪人?”
这不是实在没有吗?
“对了,敢问您老看诊的诊金需要多少?”驿卒说起了关键问题,先前脸上的懒散神情都不见了,让孙思邈险些以为,自己就是个强盗。
“你……”孙思邈想了想,回道:“请我一杯水酒吧。”
驿卒的脸笑出了花:“应该的应该的。”
然而下一刻,孙思邈就轻轻一下拍在了他的腿上,“但这酒,只能我喝,不能你喝。你这旧伤要想医好,先得把酒给停了。”
“啊?”驿卒傻眼了。
他纠结于自己到底要不要遵照医嘱办事,在将酒送来的时候甚至忘记了介绍。
孙思邈倒是喝了一口就察觉出了端倪:“这不是当地的酒吧?”
这分明是——葛萨在洛阳铺开摊子的好酒。
驿卒答道:“您真是好眼力,这酒又够劲又不昂贵,比起我们当地的陈酿还要出名些,既要报答于您,总是要买些好货的。”
“说起来有个消息您可能不知道,”驿卒神秘兮兮地低声,“早年间荆襄一带有不少从上头梁州、洋州下来的人,最近十年返乡了不少。其中有个跟我还有交情的,在重来此地的时候说,这种品类的酒水用的是梁州的麦子。”
“但要我说吧,这消息真不真,着实有待商榷。梁州那地方接连遇上了两个好刺史,比之早年间地广人稀的情况好了不少,让他们回去也有活路了,若论土地肥沃却应当排不上名号,怎么会是以梁州麦子酿酒。”
孙思邈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这推论说得不错。”
驿卒很觉自己的分享欲得到了尊重:“我猜啊,这洛阳烧酒能发行四方,和那四海行会分不开关系,既是走的安定公主的门路,说不定就是辽东的麦子,也只有北地才能有这样的烧酒暖胃了。”
他颇觉可惜地叹气:“安定公主的产业大多在北方,也不知道现如今成了镇国安定公主,能不能多往南迁移迁移。”
也不能说没有吧,但真的太少了。
孙思邈想到了李清月抛给他的那个问题,在一阵目光变幻后,最终还是答道:“或许……会的吧?”
……
次日车马再次起行的时候,那个驿卒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登上居中那架马车的是个气势有别于常人的女子。
想到此前驿长透露过的消息,这一行人是为迎接襄王遗体而来的,那么……
“那是——?”
驿长自登记驿马死损更换的账簿上抬起头来,“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安定公主。也算你有福,昨日给你看诊的,可是能够出入禁宫的孙神医。”
驿卒:“……”
他这可疑的沉默,让驿长顿时警觉发问:“你没说什么不应该说的吧?”
安定公主南下迎灵,并未提前知会,他也是等到人来了才知晓。好在她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甚至没怎么在外出现,就已安寝休息了,今日也顺利离开此地,让他不必再因贵客在此而担心。
像他们这种驿长,别看是朝廷命官,擅自丢了马匹不上报都要被杖打一百的,可不敢搞出什么乱子来。
驿卒摇头:“应该没有。”
他仔细地将自己的话都想了一遍,发觉自己说出的好像都是安定公主的好话。
“我说的都是情真意切的夸奖。”
至于是不是情真意切,而非言不由衷,孙思邈看得很清楚。
他起先还有几分疑虑,不确定自己对安定公主做出的答复是否太早了。可现在在一名驿站小卒的表现里,他却忽然坚定了自己的答案。
安定公主站在踏实的土地上,以十年磨一剑的方式种下了一颗颗种子,现在便是合该由她收获的时候。
相反,那位前任太子……
自入襄阳城后,孙思邈便留意着城中百姓的情况。
按说襄王当了十多年的储君,倘若真有因数次监国而在百姓中享有声望,在获知他死讯的时候,当地百姓也总该有所表示。
可在这座襄王宅邸之外,非但没有百姓为之哀悼所赠告祭之物,反倒很有一种门可罗雀的冷清。
真正对敬怀太子之死而心神动荡的,竟是那襄州的刺史。
不过也实在不能怪他如此惶恐,谁让他是怎么都没想到,李弘居然会病死在襄州这个地方。
原本被丢了个废太子到他的地盘上,就已经够让人胆战心惊了,哪知道,让人担心的事情还能再多一件。
而现在,镇国安定公主亲自抵达此地,以她在朝堂之中所把持的权柄,怎知不会对他发起问责。
李清月朝着他脸上瞥了一眼,就能猜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伸手接过了一旁医官递来的口罩,“襄王府中的人自我皇兄病逝后有无外出?”
“没有,绝对没有!”襄州刺史只差没拍着胸脯保证,“襄王妃也有吩咐,连带着当日送信而来,接触过襄王的信使,全被隔绝在了这里,一应衣食用度都由我让人送来。”
“也不知道襄王到底是在何时染上的病症,落得这个英年早逝的结局。”
“襄王妃……”李清月的目光微微一动,“她在哪儿?”
襄州刺史又苦下了脸:“此事我也当真难办。襄王妃和襄王似是伉俪情深,于是自襄王病笃时,襄王妃就将自己也给锁在了屋中,到了襄王过世后,她又将在将一条条命令下发后,重新将自己锁在了一个院子里。说是……”
“说是,如若长安城中有人来迎回襄王遗体,那就让他来领,至于她的话,或许已被太子的病症所感染,还是自此留居襄州,在这里等死的好。”
李清月沉默了一瞬,这才开口回道:“……我知道了。先带我去见皇兄吧。”
襄州刺史说什么襄王妃和襄王伉俪情深,愿意为他殉情,李清月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她对杨明舒虽然了解不多,仅限于当年和外祖母提起让她来自己麾下无果,还有她嫁入东宫,以及几次被她拒之门外的拜访,也觉对方虽然循规蹈矩得厉害,像是个标准模板的世家贵女,却并不像是个会为李弘而死的人。
当日太子被废的诏书传到东宫时,杨思正这个太子属官看起来都比杨明舒哀凄绝望。
那怎么没见杨思正为李弘殉葬呢?
想到阿娘说的李治有意对弘农杨氏动手,李清月在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但在见到那位襄王妃之前,李清月还是得尽到自己这个迎灵的义务,先去见一见追谥敬怀太子的李弘。
……
在李清月来前,襄王府内已布设了灵堂,将李弘的遗体安置在了其下的凌阴之内。
他死的时候本就是元月冬日,快马报信和李清月的出发也都没耽搁多少时间,以至于他的尸身看起来还保留得相当完好。
要李清月看来,一个死了的李弘,可要比活着的时候讨喜多了。
但一想到她刚来到此间的时候,李弘其实还得算是她见到的第二个亲人,而彼时的他也还是个浑不知世事的孩童,却已在权势地位的变换中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真是不能不让人感到时过境迁的怅惘。
可他既是武周改换李唐江山的一个障碍,死在此时又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将他的尸体移入辒辌车吧。”
襄州刺史紧跟在安定公主的后头,原本见她负手而立看向这灵堂,沉默得让人心惊,想要出声安慰她两句,却见她回头之时已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不……不让襄州名流前来拜祭?”
李清月回道:“就算你邀请他们来,他们敢来吗?”
敬怀太子的这个谥号里,已明摆着透露出了很多信号。虽然复位为太子,但“怀”为中谥,“敬”也不是什么一流的上谥,仿佛是天皇天后苦思良久,也没能为其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彰显他的文治武功。
这样的一位过世的太子,并没有什么被凭吊的价值,甚至还有可能因为祭拜而让自己染上疾病。
谁吃饱了撑的愿意这么干。
“皇兄昔年怜悯梁王李忠因谋反罪被诛杀,请求将其葬于昭陵,现如今他也要被送回长安葬于此地。上有先帝庇佑,此地必定香火不绝,又何必在意襄州一地呢?”
襄州刺史:“……”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就是这么别扭呢?
但他眼见安定公主随即面色沉沉地往外走去,又分明是一派因兄长病逝而心中不快的模样。
对方疾驰千里而来,他怎能怀疑这对兄妹的手足之情!
“襄王妃的住所在哪里?”李清月问道。
襄州刺史连忙伸手,“在那边。”
他自觉自己当真没有看错襄王妃的表现。
他们这些人没能将她从此地带出来,安定公主亲自抵达也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当安定公主自报家门后,那院中传来的依然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我说了,我不会回去的。襄王染病身死,我随侍在旁,该当已有病症在身,自请求死,不劳旁人挂心。”
“自请求死?”李清月挑眉,目光有一瞬落在了门边的食盒上。
襄州刺史很想说,其实此事安定公主也不必多管。
反正,既然襄王妃有意为襄王殉葬,或许还能成为一桩流传后世的美谈,何乐而不为。
却忽然听到李清月厉声说道:“把门给我砸了,将人带出来。”
襄州刺史大惊。
但安定公主身边的亲卫几乎都是跟随着她上过战场的,要想办到什么事,以他的本事又如何有可能做出阻拦。
“这……”
这不合礼数啊!
他的声音很快被门扇被破开,襄王妃被从院中“请”出的动静所打断。
安定公主随后往外走去的举动,更是让他失去了劝谏的机会。
可眼前的这一件事居然还只是安定公主做的第一桩破格之事。他随即就听安定公主在走出府门后,回身指向了面前的这座襄王府,“将府中的人全部疏散出去,然后将这里烧了。”
“烧……烧了?”襄州刺史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我说的话很难听懂吗?”李清月又重复了一次,“我说,将这座襄王府烧了。”
踉跄迈出府门的杨明舒听到的正是这一句,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愕然。她当即疾步上前:“您不能这么做!”
李清月转向了她:“天子有诏,让我抵达襄州后确定痨瘵之疾并无外扩迹象。皇兄病逝于此,此地自然不祥,不烧了留着作甚。”
“可……”杨明舒语塞。
她该怎么说?说这襄王府正是对她而言最好的保护屏障,起码能让她在死前不会受到旁人的袭扰吗?
偏偏在她面前站着的人,不是那个极容易为人所拿捏的敬怀太子,而是向来雷霆手段的安定公主。
她只能咬着牙,继续说了下去:“这是你皇兄的地方,我要替他守着这儿。你就算是胁迫,我也绝不离开这里。”
大不了……大不了在襄王府被大火烧毁之后,她便结庐在城外,应当也能有她希望达成的效果。
可她无法确定,倘若连安定公主都对于她今日的表现无动于衷,那些她希望不打扰她清净的人,又真的能够按照规则办事吗?
一想到这种可怕的可能性,杨明舒便有些目光发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看到襄王府中的下人全被疏散而出,看到府邸周边都被清理出了一片防止火势蔓延的地带,看到熊熊大火从这座只住了三个月的宅邸中冲天而起。
于是那些未至开春的寒意,霎时间被这烈火驱散了彻底。
而那府中草木屋梁燃烧的作响,也很快压制住了此地的人声。
这座宅邸被烧起来得何其轻易,甚至让杨明舒生出了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但眼前的景象应当不是她的错觉。
她发觉安定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像是在看向眼前的火海,又像是在看向她:“其实,你也没有那么想死吧。”
见她并未有所动作,李清月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真的想要成全为敬怀太子殉葬的名声,大可以在此时跳入火场,还能让我这个对皇兄来说的政敌自此背上一个洗不脱的罪名。又或者你也可以在我前来此地之前便开始绝食,而不是在餐食之中又多增加了一份肉食。”
痨瘵这样的病症,若是还没被感染,或者还在蛰伏期间,对于多吃肉蛋、体魄强健的人来说,没有到必死的地步。
这位襄王妃的有些表现,就很有意思。
前方的火光投照在地上,将日光照射下的人影给冲淡了不少,但在影子之上的本身,却好像渐渐摆脱了此前的木讷,在李清月的心中变得比早年间鲜活了不少。
她紧皱着眉头试图反驳:“我不是在装腔作势……”
“我知道。”李清月缓缓开口。
杨明舒不知道,面前之人的下一句话到底有多少人听到,但起码,就算有前方府邸之内梁柱倒塌的声音传来,她也清楚地听到了安定公主的下一句话,“你只是不想再做下一个杨舍娘。”
杨明舒被火光填满的瞳孔一震,没想到会自李清月的口中说出这个名字来。
弘农杨氏之中的名门贵女,在这大唐建国的数十年中,因家族前途而被决定命运的绝不在少数。
生下武后的杨饮光已算是其中幸运的了。
而另外一位比之杨明舒还要不幸的,便是李清月所说的杨舍娘。
在隐太子李建成已迎娶了荥阳郑氏的郑观音后,杨舍娘还是被送入了太子东宫之中,成为了李建成的妾室,又在玄武门之变后被囚于宫中。
家族的背景在皇权易位中显得何其单薄,也或许,对那些投机的世家官员来说,已经是弃子的东西,根本无需再行关照。
杨舍娘还一直活着,为了看着她的女儿在三十岁上终于出嫁、离开了皇宫牢笼而活着。
但她的人生,已经完全被毁了。
杨明舒怕的正是这个。她如今还有利用的价值,那些家族中人便会不遗余力地粘附上来,直到……
直到她变成第二个再无用途的人。
那她还不如让自己以“染病”的状态永远留在襄州。
可好像,这位迢迢赶路而来的安定公主并不希望她这么做。
“外祖母会难过的。”李清月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支送到此地助燃的木柴,朝着前头的襄王府抛了过去。
她拍了拍手,在转头看向杨明舒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唇角:“偌大一个长安,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杨明舒吗?”
那块木柴很快着了火,融入了前方的火海之内。
……
而在此时的长安城中,制举将至的场面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出烈火沸腾。
不,不仅仅是筹备数月的士人走向了礼部贡院的考场。
还有一道道或是犹豫或是坚定的身影,走向了珠英学士的选拔考场。
第242章
将珠英学士的选拔和制举的文试放在同一天, 正是出自天后的诏令。
当颜真定坐着马车行驶在朱雀大街上的时候,耳闻着外头的喧闹送考之声,她只觉自己参与的, 或许并不仅仅是天后身边女官的选拔,也如当日她和韦淳戏言之时所说的那样,是在参与进制举当中。
“行啦, 再抓下去,你的裙边就要坏了。”
颜真定连忙收手坐好, 朝着身旁的母亲回以一笑。
但她平日里冷静自持,在和好友待在一处的时候更能对比出个娴雅沉稳的样子, 现在却很难在车辙声中平复下自己的思绪来。
天后到底会出什么样的考题来取才呢?
都说此次的考核效仿科举, 在帖经和诗词杂文之外,还有时务策一项,总让颜真定有些吃不准考核的难易。
按说她在四海行会中担任了两年教习, 听闻了不少四方风物,本不必担心这个, 但她出身在关中,几乎不曾有远游的经历, 便觉心中少了几分底气。
幸好……
幸好她难得强硬地拉上了母亲一并参考壮胆,不是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的考验。
在马车停于蓬莱宫外的时候,颜真定也终于将心跳彻底平复到了寻常的样子。
但她却发觉,母亲在穿过丹凤门之时的表现有些异常。
她问:“您怎么了?”
殷夫人仍有片刻的恍神,在随同颜真定往前走出一段后, 方才缓缓收回神思, “往年来此, 不,应该说, 就算是今年大朝会时来此,我都是以外命妇身份觐见的。”
今日就不同了,她是以“考生”的身份来此。
虽然此前她是因拗不过女儿的请求才陪同来此,但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种特别的心情,让她恍然觉得,她可能并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行到考场之外的时候,这种矛盾而又期待的心情还变得愈加分明了起来。
制举的考场在礼部贡院,珠英学士的选拔则要更为特殊一些。
自太宗皇帝开始,便有精选天下贤良文学之士待诏禁中,和殿中省官员的办公地相邻,太宗一朝,魏征、许敬宗、褚遂良等人都是从这个职位开始的,而在当今天皇在位之时,元万顷、刘祎之等人也是以文词召选入宫。
巧的是,珠英学士的选拔就放在了此地。
大概随后也会放在此地,作为珠英学士的办事总部。
殷颐然仰头看向面前这几间被题字为“学士院”的屋子,只觉自己在这往前的数步之间,既是在丢弃着什么东西,又是在获得一个新的身份。
“阿娘,别看了,您在第四间。”颜真定低声说道,轻轻推了推她。
仿佛是看出了母亲脸上原本带着的陪读迁就之色削减了许多,她又在揣着报考证明往屋中走的半道突然停了下来,匆匆折返回到了殷夫人的面前:“阿娘,您可不能谦让于我,我要同您比个高下的。”
殷夫人很有些哭笑不得:“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颜真定当然会的。
想到韦淳已然离开了长安,带着她自多年前便生出的建功立业梦想,走向了那未知的未来,颜真定便觉自己也不该落下太多。
她坐在了标示有姓名的位置上,小心地检查了一遍笔墨和纸张。
想着距离开考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便是在此时,她留意到,这考场是按照年龄来划分的,所以与她同处一排的左右两侧,都是和她岁数相仿的姑娘。
左边的那位不知为何,让她觉得相貌有一点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太起来,这份相似到底是从何而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颜真定的视线,她转回头来对着颜真定笑了笑,又转回头去发起了呆。
那走神的样子活像是在数面前的这支笔上有多少根毛。
而右边那位更是连头都没抬,相当认真地在削着手中的炭笔。
她这个聚精会神的样子,让颜真定赶忙收回了目光,生怕打扰到了对方。
只不过在挪开视线之前,颜真定留意到,这个坐在右边的姑娘袖口处有一点轻微的破损。虽然说如果不细看的话是看不出来,但这绝不可能是稍有身家的京官之女会有的打扮。
但对方这副神色举动,又分明不曾因身在此地而觉窘迫。
在天后近侍步入此地的时候,她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规矩地坐在了这里。
当下最为要紧的事情,莫过于完成这场考核,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挪挪。
只是当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在考卷时务策第一行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那坐在左边之人到底像谁。
她的眼睛……有一点像天后陛下!
不过相比于天后和安定公主,她又缺了不少威严气度,这才在乍一眼看去的时候,让人险些忘记了这一点。
但想来也对,这等气吞山河的气度,又如何有可能是轻易养出的。
就如这时务策五选一问答的第一问,在呈现于眼前的时候,只觉那位执掌朝堂的天后陛下,仿佛已在面前了。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庠序交兴,农桑竞劝。明言政要,朕将亲览。】①
这一个“朕”字,将这皇后临朝称制的上位者风范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朕将亲览”四字,又何尝不是天后对此次考核的重视。
颜真定已再顾不上去留意周边有什么人,又有何种面对考核的表现了。
她得认真想想,这一题她到底要不要答,还是选择后面的问题。
就算有“朕将亲览”四个字,这道问策于吏治和农桑的问题也过于笼统了,起码对于颜真定这个从未接触过官场,也不曾管理过农事的人来说,若是将答题的机会用在这里,也很有可能会答出个不切实际的东西。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道题何止是出现在了珠英学士选拔的备选考题之中,也是今日制举的必答题之一。
被姚元崇送来长安参考的祚荣快速填完了前头的帖经、杂文,就对上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他只思虑了很短的一瞬,就在案卷之上落笔写下了答案的开头。
“吏治清平,礼乐和顺,必先藏富于民……”
他不需要有所犹豫就能提笔书写。
因为这并不仅仅是他的答案,也是安定公主在辽东给出的答案。
安东大都护府境内,在原本归于高丽统辖的时候,有着相当严格的阶级划分,就比如说作为澄心副手的阿左,就隶属于灌奴部。
这样的下等人,既没有累积财富的机会,也没有任何一点出头的可能。
但自安定公主抵达辽东后,此地的情形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辽东新米的培育成功让当地从渔猎转农耕的变化中,并没有经历转型的阵痛,反而有相当多的人因此得以累积了钱财在手。
祚荣身居其中看得到,十年变迁之间,耕者有田,居者有屋,一直从泊汋扩展到整片安东大都护境内。
以至于高丽遗民此后以大唐子民自居,再不谈复国之事,靺鞨部纷纷来归,甚至有自黑水平原那头远道赶来。
语言和文字便很快在其中巩固着归属感,律法与礼仪则让官吏的管辖变得更加容易。
倘若再让祚荣去选一次的话,在当年他绝不会举起那支意图射向安定公主的弓箭。
好在他并未能够得手,反而是在今日作为辽东子民中的一个代表,写下了这个答案。
相比起在此问上落笔不绝的考生,祚荣给出的答案,就算加上了随后的例证,也绝对算得上是短的。他写字的速度也并不快。
但当此地的监考官朝着这个有胡人相貌的年轻人看去的时候,实不难发觉,他在落笔之时的从容不迫,很有一种在问答家常便饭的闲适。
同样有着这样表现的人,在学士院的考场中还有一位。
但她手中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一只炭笔。
她的眼睛看着前头的考题,炭笔则在备用的纸张上缓慢而稳健地书写运算。
那是时务策选答的第二问,出自义阳公主李下玉之手。
这道结合了多地粮仓贮存损耗、水渠运载能力、船只续航、路线选择的算术实在很复杂,也必然不会在大多数参与考核之人的选择范围。
但王师若的情况不太一样。
她的曾祖父完成了算经十书之中的《缉古算经》,开启了三次方程的求解。所以她幼年之时以桃枝在地上写画的,便是《缉古算经》中的民工修筑等腰梯形河堤的问题。
炭笔比之毛笔更为稳定扎实的手感,也让她在一行行计算之时,觉得自己并非身在考场之上,而是在家中。
这道比起民生也更偏向于计算的问题,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当然答得上来。
而有点意思的是,第三问和第二问其实很像,但第二问重在计算和效率,第三问则是在问方略。
许穆言向安定公主自荐的时候,有提到过水路运输的策略,尤其是关于脚钱的考虑,所以今日的这一问,不在运载,而在宏观的水利局势。
若是用现代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请分析当前江南水利问题,并提出相应的解决措施。
殷颐然在扫过了前后五问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问题。
她虽在关中生活多时,但她毕竟是杭州钱塘人士,若说江南,北地出身的人自然不如她了解。
以考生的身份来到此地和外命妇身份前来的差别,在她提笔写下“盗湖为田”弊病的那一刻,已完全被她抛在了脑后。
在这一个个字落于笔下的同时,她仿佛已然得到了天后的许可,能够以臣子的身份去对着江南东道着手治理。
盗湖为田的问题因江南疏于治理的缘故相当常见,但转湖为田后却时常出现“乡田岁无不旱,昔日膏腴,今为下地”的情形,只因沿海数州,江水之中常有咸潮,一旦湖河有变,常有咸潮倒灌。
如若百姓耕地真已到了拮据的地步,适当的废湖势在必行,但必须由朝廷敕令规划,加之修筑堤堰蓄淡御咸……
对于如何有节制地临湖开地,修筑水利工程,在并无具体问题的情况下,殷夫人也无法答到格外细致,但她越是往下写,早年间在江南生活的过往,便越是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秦淮之源的绛岩湖流域,饶州洪州江州的彭蠡流域,都是条件绝佳却还疏于经营耕作之地……该当予以重视。
无独有偶,在与她的女儿颜真定同一间考场里,有人在答卷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与水争地,至于涝时,则水无所归。蓄水无术,至于旱时,则水无所得。”
宗燕客写到这里,攥紧了手中的笔。
她其实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当选择这道题来回答。
她毕竟是出生在蜀中而非江南,在前几年和几个兄长一样被接到了关中教养,更是不曾前去江南。
但她见过父亲任职之地的水利工程,曾经听外祖母诸葛夫人说起扬州运河,并非对此一无所知。
当她的兄长正在参与今年的制举,去争夺那个周国公袭爵之位的时候,她也总该用这另外一条门路争取一点机会。
在取名一事上,兄妹几人公平得很,但在真正的地位上,世人总不会将她和前面的兄长相提并论。
她此前年纪小,也还在进学之中,没有这个出头的机会,现在却有了这个接近于同台竞技的场合,真是何其不易。
那她便不能在此次的答卷上,给出一个墨守成规的答案!
她凝神定气了须臾,那双在颜真定看来和天后与安定公主有些相像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略显阴沉却也锐利的光。
随后继续提笔,写了下去。
而在此刻,颜真定也终于在纠结了一阵后选择了自己要回答的问题。
她在来前的担心一点没错。
她确实饱读诗书、过目不忘,但天后的此次选拔,既要给入选者以外朝女官的身份,便不能只会读书而已。
对外宣称让珠英学士修编的《三教珠英》也并不仅仅是一本文史之书,还有其政治意义。
或许在修编文书之余,还会需要她们如同天皇陛下的御前待诏一般,去处理其他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时务策问题都是有的放矢。
那么她在哪一个问题上最能表现出自己的优势所在呢?
或许,能够言之有物的,也只有第四个问题。
那是一个两问合并,出自太平公主的教习老师郑纭之手。
前半句问的是,《史记》写汉武帝,书中多有讽刺的意思,在汉代之时,对其的评价大多说它是谤书,比如东汉王允杀了蔡邕的时候,就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所以王允也不能留着蔡邕,让他的笔有机会写下第二本谤书。修编史书的人写出一本“谤书”,是应当的吗?
而后半句则问,《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与《史记》相比,存在哪些不同之处。
颜真定年纪虽然不大,但通行于世的史书,她因家传的缘故,已有十多年的通读精读历史,对于史记的争论她更是多有耳闻。
前汉之时,碍于汉武威仪,对于史记多是批驳远远多于褒奖,到了今朝,则显然能以更为客观的方式看待。
只不过,修国史之事实在像是个烫手山芋。
司马迁有写《史记》发于情的控诉,当朝的许敬宗又何尝不是被指控对史料有所删改。
若要评点、甚至是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她无疑需要莫大的勇气。
以天后一步步攀升的权势,或许在她选择了回答这个问题时,也就会给自己选定未来的命运。
如此说来,她……真的要写吗?
然而在她犹豫于此的时候,耳边传来的,正是邻座以炭笔摩挲书写于纸上的声音。
比起毛笔蘸墨落笔,这个声音在这间考试的屋中几乎形成了一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仿佛正有人心无杂念地朝着前方走去。
以至于在这一刻,颜真定心中的浮躁不定又重新平复了下来,也让她面前的纸上出现了第一行文字。
她周身的书卷气也像是为照入学士院中的日光所催动,环绕在她的身侧,让这一个个文字中又有了一份娟秀而又坚定的底色。
“纪传开篇,为独家之所创……”
古为今用,学以致用,正在这份答案之中了。
至于她为何不选第五个问题?
颜真定觉得,这大概只有像是阿史那卓云那等将门出身的虎女,才能来试试了。
只因待选的最后一个问题干脆在问,如何看待汉唐两朝在边境设郡、设都督府都护府的举措,并谈谈如何处理和外族番邦之间的关系。
这个选拔珠英学士的消息终究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了一点,也为了能够更有实在意义,选在和制举同一天开办。
若是想要让身居边境的女子前来报考,多少有些时间紧迫。
何况,或许连她们都不会想到,在天后的考题中会出现这样的一问。
事实上,这个问题和前头的第一个问题一样,也出现在了制举的考场之上。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将这个问题也放在其中?”武媚娘见桑宁在展开考卷后的欲言又止,相当从容地发问。
桑宁点头:“我大约能猜到您的想法,既然今年制举通过的士人将会变成天后门生,珠英学士也可以这么算,在文武考题上该当一视同仁。但最开始陛下对外宣称的乃是修编 《三教珠英》,可能并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
武媚娘笑了笑,反问:“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呢?”
凡事都是有可能有例外的嘛。
诚然,这个问题对于想要走武将之路的人来说至关重要,也必定能在制举考场上得到不少让人满意的答案,但谁说在珠英学士的选拔考场上,就一定不能收获到一份惊喜呢?
她想要颠覆大唐的江山,想要证明自己能够坐到那个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就算有阿菟相助,也势必需要更多独当一面的人才,才有可能将其传承下去。
不在考题上出重招,她要何时才能有真正心向于她、也知道只有效忠于她才能高升的人,站在那朝堂之上!
当然,说不定在那批“天后门生”里也能有些聪明人的。可这样的利益干系,到底能不能让人放心呢?
武媚娘并无前朝经验可以参考,也就无法得出一个果断的结论。
但对于此刻伏案疾书的郭元振来说,他在答卷之前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在能让士人围观的朝会之上,比之天皇更显威仪的主君身影。
还有在他自蓬莱宫中走出的时候,安定公主对他给出的那句寄予希望的评价。
他思虑了片刻,决定冒一个险。
朝廷想要的东西,应当并不仅仅是对过往举措的分析,也并不仅仅是对边地胡人心态的揣测,否则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考卷上,而应该直接去问那些已经归降的外族之人。
比如说,被安定公主收服的钦陵赞卓,就肯定很清楚这种东西,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当年插手到安西都护境内,挑拨边地反叛。
朝廷,或者说是天后想要的,是一个合适的解决措施,是能够让边境都护府对回纥、龟兹等地形成威慑的底气。
那么他不能顺着问题来答,而应该切合出题者的需求来回应。
只是这样一来算不算回答跑题?
他都说了,就算他在一时之间变成了那被埋葬在古狱边上的龙泉宝剑,也要夜夜剑鸣、气冲斗牛,倘若有人愿做那个慧眼识才的伯乐,他便终有一日能够重见天日,又有何惧呢!
倘若有人能在此刻看向他的答卷的话,就会发现,这位选择在制举首次糊名之时便大胆下场的年轻人,直接摒弃了那些文绉绉的说辞,上来便写起了处理边境关系、保持中原战力强盛的方略。
其一便是效仿辽东,在边地大兴屯田。
而其二……是在各都护府境内,以募兵雇佣制度取代一部分的府兵制征兵,确保边境士卒的战斗力。
如果说天后的糊名制度,是对科举取士的门路做出的一项重大变革。
那么参与其中的郭元振,则是干脆对着兵制又来了一道大变的措施。
只是考卷还不曾上交,郭元振便并不知道,他这个答案和安定公主在维护府兵制功勋发放的同时考虑做出的转变,其实是完全一致的。
他也并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官之一的唐休璟在任职宣州刺史期间,在整顿此地矿业的同时,没少给安定公主藏匿武器私产,论起剑走偏锋,绝对是郭元振的前辈,更是对于屯田之事很有发言权。
他只知道,既然已经冒险这么写下去了,那就——
再多写一些吧。
倘若有人觉得他是在纸上谈兵的话,不如给他这个机会去历练历练。
而在同时回答这个问题的另外一个人,倒是并不必担心自己会面临这个纸上谈兵的问题。
相比于曾经到过北部边境,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家中治学的郭元振,刘旋是实打实在边境住过将近十年的。
李谨行任职安东都护,后调任安东大都护府的副都护期间,除了如同今年这会儿的探亲回来之外,几乎都居住在辽东。
若说对都护府都督府的了解,她已比之绝大多数京官都要强得多了。
但她还有着一项天然的短板。
哪怕安定公主对她委以重任,让她在辽东不必拘泥于管理家务,是因为她确实有着一个活络的脑子,能在刚刚重启辽东矿业的时候,想出以鸟雀示警这样的办法,来提高矿工的生存机会——
哪怕她花了多年的时间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在为辽东兴办学馆的时候,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旁人总难免会觉得,她是因为嫁给了李谨行,这才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就像身在西藏都护府的库狄氏,也还难以摆脱裴行俭的影响。
那么天后女官的正式选拔,会不会正是她的机会呢?
她已并不年轻了,辽东平壤的寒风甚至还将她的面容吹得有些粗糙,也让她在今日考前对镜相照的时候,愈发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她不仅仅需要已经在手的实绩,也需要一份不经过李谨行门路又能展现在士人面前的答卷,为自己正名。
正因如此,相比起邻座在写下水利举措之时经由了深思熟虑而缓缓落笔的殷夫人,刘旋的运笔如飞简直就像是在手持利刃作战。
一个个出现在纸上的文字并未因为狂草黏连的笔划而显拖沓,反而更有了一派逸兴遄飞、荡气回肠的气势。
而她所写的话,更如同她所写下的字一般,像是一把悍然出鞘的利刃。
当所有的试卷被收了上来,而后被悬挂在天后所居的含凉殿中予以品评的时候,这份字迹特殊的答卷和颜真定那份写满端庄整密楷书的答卷,简直像是形成了文武的两个极端,也让人在第一时间留意到了它们。
性格所致,相比于那份风格清隽的,天后先看向的,还是那份锋芒毕露的答卷。
和郭元振的答案一样,刘旋也没按照历史沿革来回答。
因为她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边防不可不预,当扼羌戎之咽喉。
随后她写的,则是一番以东部边境推西部边境局势的判断。
东面的两条路线,一条是从平壤到北汉山城到熊津,一步步统一战线,同化人手,确保新罗和倭国都难以掀起风浪,一条是从泊汋到长白山到渤海都督府,紧守靺鞨要道。
那么西面呢?
西面的安西四镇自太宗朝确立至今,正是大唐对西域边境的管控节点,但如今显然已经不足以满足“要冲”的需求。
安定公主击退吐蕃,迫使其退入卫藏四如之地,打断了吐蕃和大食之间的联系,但波斯残部和吐火罗国兵马对于大食的拦阻,并不足以让要冲稳固。当然,此前因贺兰敏之而起的和亲也不行。
安西四镇应当变一变的。
改其中一镇在碎叶水,才真正叫做“扼其咽喉”。
她想,现在的大唐兵力也有这个余力,往西延伸到此驻城了。
……
“好啊,好一个边防不可不预,也好一个扼其咽喉!”天后读到此地,脸上的欣慰与赞赏之色溢于言表,也一把将这份答卷拿在了手中。
这一份份试卷摆在面前的时候,被步步紧逼、扼住咽喉命脉的,又何止是那边境的敌人!
第243章
这些通过考核被选拔出来的女官, 行将把控住的,是李唐的要害,也是那些往日规则的命脉!
当武媚娘踱步在这些答卷之前的时候, 一张张答卷的文字跃入她的眼中,怎能不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百舸争流以破障壁的景象。
哪怕今日的“百舸”,真的只是一个具体的数字而已, 但当她试图做出那些改变,也当真有人在另外一头予以策应的时候,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依然在此刻涌上了心头。
这些人,是她的栋梁之才啊。
不是李治的, 而是她的!
毕竟也只有她, 会给这些人以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位置。
而在她们前来参与考试选拔的时候,也已默认站在她的身侧了。
就算她们还远不到支持她改朝换代的地步,可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来的。
“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了。”武媚娘的脸上闪过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此次的考题, 自民生农桑、术算、水利、史论、军事五个方面任选其一作答。
在收上那些答卷之前,武媚娘想的是, 只要在每个方面她能找到一个人才,她就有把握让对方在前朝走上对应的道路, 逐渐在其中真正占据一席之地,算是掘开的第一个起点。
不过好像,她的预计还稍微保守了一些。
不错,农桑一问,能够作答的并不多, 大约得到更接近于普通百姓生活的人中去选。
这样的人又不可能参与到这第一批珠英学士的选拔之中, 只能在往后看看四海行会中得以进入学馆学习的人里, 到底有多少个潜在的人才。
第五个问题的军事,也只有刘旋的这一份答案最是让她满意。
但中间三问, 却都有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回答。
就拿第二问来说吧。
术算这东西,从来都不仅仅是弘文馆中学子的必修科目。
在收上来的这些答案之中,武媚娘既能看到算经十书的影子,也能看到那些管家管账的官员家眷在日积月累中得到的经验。
而这其中最让她满意的一份答案,似乎是在全部演算完毕后,才重新用墨笔将最为直接清晰的过程誊抄在了答卷之上,把全盘的数据都毫无遗漏地计算了出来。
打眼望去,真是好一份漂亮的答卷!
此刻的试卷还糊着姓名,让武媚娘无法像是猜出上一份答卷出自刘旋之手一般,猜到这份答卷到底是由谁交出的。
可一想到这等术算之才,或许正能让度支巡官提出的漕运改革展开,又或者是让将作少监的研究进展下去,确保这等要务继续严格把控在“自己人”的手里,她便觉此次选拔珠英学士,简直是她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而选择第三问的考生,应当说是虽少而精。
无论是那份分析水患成因的答卷,还是那份直接针对“盗湖为田”现象的谏言书,都完全不输给朝堂官员的上奏。
甚至……
“她们还更敢说一些。”
武媚娘盘算着,过两日得带着这两份卷子给有些朝臣看看,让有些人醒醒脑子,看看这其中的区别。
或许在她们自己写下这些话的时候,都并没有留意到过这一点,但武媚娘看到了。
那是因为当她们以考生的身份出现在此地的时候,和官场之间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联系,更是身在关中去指点江南。
所以她们的答案是在解决问题,而不需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其中也有利益纠葛,更不需要考虑,是不是有什么相熟的官员牵扯其中。
有意思的是,其中的一份虽不像是刘旋一般笔势如飞,也算是运笔之时字字发力,让人不难去猜,这份答卷的交出只怕还寄予了答卷人更多的希望,这才让她比这天下绝大多数人都要敢说敢做。
这样的人啊……
武媚娘心中一叹,这不正是她所需要的吗?
至于第四问的史论,原本其实是为了敷衍这个珠英学士选拔对外理由的,现在倒是还真让她有了点意外之喜。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答卷里,当先被挑选出来的,正是颜真定的那份答案。
这就很显然是个修编史书的好料子。
方今修编国史所设的史馆,话语权尽归于监修国史的宰相和兼修国史的官员手中,真正位卑而有史才的专职修史之人却并不太能决断大事。
但这个执掌咽喉唇舌的要害之地,总不能始终像是许敬宗所做的那样,为了确保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先一步打击掉在其中地位斐然的政敌,而是该当直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武媚娘抬眸吩咐道:“让阅卷之人尽快将科举那边的卷宗批阅完毕,择选其中的优良答卷送到我这里来。”
桑宁当即应声而去。
制举与选官密不可分,加上此次又是糊名首创,凡是有机会参与考核的基本都到了,阅卷量大得吓人,没有半个月的时间批阅不完这些试卷。
只希望这其中也能出些学问手腕有可取之处,也在朝中并无背景的人才吧。
武媚娘一边想着,一边将面前的答卷中可评为上等的全部挑选了出来。
到了这一步,已再不必担心阅卷之人对考生的固有印象会造成什么影响,她干脆伸手拆去了这些试卷边缘的封口,看看到底是哪些人通过了她的考核。
当先出现的名字——
“颜真定和殷颐然……”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安定曾经和她说起过颜真定,说的正是她在四海行会中教习。而若是翻阅一番颜真定的背景,实不难发觉她和后者之间的母女关系。
前有为宣扬这珠英学士的选拔,将裴氏母女延请入宫。后有珠英学士的考核中母女一并冒头,在武媚娘看来,当然是个再好不过的征兆。
她们能以这等方式冒尖出头,一手策划了这场选士盛会的天后母女,也合该能够达成自己的心愿!
她也随即怀着更为期许的心态翻向了下一张试卷,看见了其上书写的名字。
“宗燕客……”
武媚娘的目光闪动了一刹,在其中掠过了一抹沉思。
这个名字的出现和这份答卷的优秀,让她忽然之间在心中冒出了一个有些特别的想法。
但还得再等一等,才能看看这个想法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不过这个“等一等”,对于天后来说,只是在总揽朝政的闲暇之余催一催阅卷的进度,顺势再将临川公主等人也给派去协助于阅卷。
对于那些参与进制举之中的人来说,却真是一场煎熬的等待。
二月的长安仍有些阴湿的寒意,接连下了两场连日的小雨,直让人在等待之中被闭塞在屋内,更觉心中焦虑。
倒是那关中的农人在田地里接连叩了几个响头,仿佛是在感谢这接连几年的旱灾,终于看到了消停的希望。
不,应该说并不仅仅是关中。
当李清月踏上回返北方的旅途之时,除了官道两旁打眼望去的新绿朦胧,让人只觉迎面拂来的已是轻盈春风外,还有田中育秧的老农往来匆匆,实有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哪怕以她如今所身处的位置,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远不到能够松懈的时候,也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踏马漫行,享受这一刻的荆襄春景。
杨明舒打开车窗往外看去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安定公主这副有别于先前的闲适。
“王妃……”
杨明舒抬头打断了侍女的话,宽慰道:“我们既已决定了回去,那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至于回到长安之后到底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她垂落的目光中有一缕挣扎,又因想到了李清月当日的那句话隐没了下去,“先看看情况吧。”
她不得不承认,安定公主的手段虽然有点过于直接粗暴,但在达成目的上确然有着奇效。
尤其是她对着襄王府放的那一把大火。
对于襄州当地来说,废太子李弘的到来与定居,显然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一个必须接受的祸端。
在李弘死讯传出的时候,杨明舒就算懒于去打听各方的反应,也觉那其中不会有几人哀悼,反而势必会有人觉得,他为何不能换个地方去死。
现在,一把大火彻底烧去了襄王府存在的痕迹,也一并烧去了当地人对于痨瘵会在此地扩散的怀疑。
那些被火灼烧的痕迹先经历了街巷的清扫,后经历了一场春雨,应该会很快被冲入地底。她们这些曾经住在襄王府之中的人也会被统一带离此地,还这里一个清净太平。
以孙思邈为首的医官更是在此地接连义诊七日,以定襄阳百姓之心。
这等暴力却有效的根治手段,让装有李弘尸体的辒辌车行出襄阳的时候,竟还得到了几声真心的送行。
若是旁人来办此事,或许能让排场看起来更为体面,却绝不会有安定公主所做的那般利落干净。
在对李弘的这件事上,她是如此表现,那么在另一件事上呢?
她说,这偌大一个长安城,为何会容不下一个杨明舒……
“皇嫂还在担心弘农杨氏?”
杨明舒连忙将思绪转回了眼前,却发觉自己好像在方才一不小心点了头,作为了李清月这个问题的回答。
李清月笑了笑,“有些话在当时点火的时候不方便说,现在马车行路当中无人留意到这头,我也不妨同皇嫂交代。”
“你看那弘农杨氏枝叶繁茂,虽有诸多旁支身份存疑的问题,但在关中的地位也确实能算高人一等,可又怎知不是富贵已然到头。天皇陛下先认可了科举糊名之事,本就是有意打压世家气焰,现在我皇兄之死还是受到了有心人的刺激,更是罪加一等!”
“若是我皇兄以襄王身份草草下葬的话,我可能还不敢做出这样的判断,可他终究还是被追赠了太子之位,也就是说,在陛下看来,他当日的顶撞悖逆,是被别人给拐带上了邪路,而不是他自己有心为之。这些话,你应该听得明白吧?”
杨明舒点了点头。
她和李弘接触得太久,不得不在行路途中也戴着口罩,以至于自李清月所在的角度看去,她露出的那双眼睛更显温和,却也不难看到一种清透明白之色。
“你担心他们会希望你以襄王妃的身份,自宗室之中为无后的襄王挑选嗣子,但我看,等到天皇天后陛下真正动起手来的时候,他们就该担心有没有跟你走得太近,招来更深的怀疑了。”
换句话说,自顾不暇的人,哪里还能有这个心力去算计旁人呢?
还是先管好他们自己吧。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将族中女眷用于对外联姻,以维系这份世家大族的尊荣,那么现如今富贵不能再进一步,反要承担罪责,总该是这些官运亨通之人自己来承担才对。
至于杨明舒回到长安之后到底做些什么?
在珠英学士走上朝堂,行将带来一场变革的大好时候,还缺人的地方不知会有多少,她既读过书,也比旁人高出了一个起步的位置,总不会只能闲坐幽居的。
就算只是帮忙编写识字的课本,都是个好用的劳动力呢……
仿佛是察觉到了李清月此刻所想,杨明舒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手抖,想要将那道可以隔绝在两人面前的幕帘重新垂下来。
但眼前之人那副执掌风云的姿态,又实在让人想再看看,她又能有怎样的表现。
“我明白了,多谢你。”杨明舒低声说道。
“说谢就不必了。”李清月摆了摆手,“你若真想谢我的话,等回长安了,让人往荣国夫人府上送一封信吧。”
李弘和杨明舒之间的婚事,原本还是外祖母自觉年岁渐长,或许很快就会到寿终正寝之时,才与天后重新提起此事,最终得以敲定。
可谁也没想到,因为身边没什么影响心情的事情,荣国夫人已活到了在李清月的认知中比历史上更为长寿的岁数,倒是李弘先一步撒手人寰,让襄王妃自此成了寡居之人。
为了不让外祖母觉得,这是她这个顺水推舟应允的姻亲结出了错,已经在地下的那个人是没法说话了,还活着的那个总是可以将情况说说清楚的。
杨明舒颔首:“此事就算公主不提醒我也会做的。”
算来她也并无太多可做之事,在目送着安定公主策马行离车边后,她便让人送来了纸笔,斟酌起了要送出去的信中该当如何措辞。
她本以为有些话就如同她还有求活之心一般很难写出来,然而当真正开始提笔的时候,她却发觉那并没有这么难。
只是此前她一直将自己摆在弱势的地位上,这才让自己总是习惯于去遵守旁人的规矩,而现在……
道旁春风并不只是吹入了车内,也将外头的声音吹到了她的面前。
被指为安定公主驸马的元小公子和孙思邈一道行医问诊,那些与他同来的洛阳元氏随从则已相当熟络地为讨好公主而留意起沿途的各种事宜。
和她当年的情景好像正是一种颠倒。
那么她是不是更不应该用父亲一次次告诉她的“女流之辈”说法,来限制自己的人生。
“就先从应付敬怀太子在长安的葬礼开始吧。”杨明舒轻吁了一口气。
她都敢让自己去沾染那等要命的疾病,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勇气去应付那些亲人呢?
她刚想到了这里,忽见车窗边上有人轻轻扣了两下,送过来了一张纸。
“安定公主让我交给您的。”
她将其接了过来,展开就见,上头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如有不怕死者,摘口罩相见。”
杨明舒愣在了当场,竟不知该不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弘还是多干了一件好事的。
当然前提是,杨明舒自己也得保重身体,绝不能真感染上了这病症,恶化到李弘这个地步。
眼见纸上透出的墨痕,杨明舒将纸条反了过来,就见背面还有几个字:“午膳加餐。”
杨明舒当即笑了出来,谁让这实在是好生可爱的一句关照。
可笑着笑着,她的面前又多出了侍女递过来的一条巾帕。
“我没哭,我……”她有些怔然地望着面前的这四个字,直看到其中的一个字上落下了一点水色,“我只是在想,或许什么时候做出决定,都不算太晚。”
比起一部分因为天后的招揽而走向考场的女子,杨明舒的年龄还该算是其中年轻的。
确实是一点不晚!
这咸亨三年也才刚刚开始而已,充满了诸事待兴的气象。
当天后手持两份试卷走向紫宸殿的时候,便自有一番又有大计行将启动的神情振奋。
李治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武媚娘已先将这两份答卷递交到了李治的面前:“我想先请陛下看看这两份卷子。”
她也没打算瞒着李治,在这场珠英学士选拔的考核中,她到底都放了些什么试题。反正往严格把持女官入选前朝人数上鬼扯,总是能糊弄过去的。
以李治如今的情形,他也很难再在这些以他看来只算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较真。
他将这两张卷子接了过来,就见这并不都是本次制举之中的优秀答卷,而是一份珠英学士的答卷,一份制举的。
不过天后希望他看的,倒是同样的一个问题。
那就是对边防的考量。
只见制举的考卷上,那个名叫郭元振的考生写道,希望能够在边地效仿辽东,大兴屯田之道,再以募兵之法替换府兵,确保边境兵力充足,并从严选择士兵,保证边境重镇的军事威慑力。
而在珠英学士的考卷上,刘旋写道,在稳固吐蕃与北庭二处都护府局势的情况下,将安西四镇推至碎叶水,以卡住大食东进之路。
“丁兵招募?”李治放下了卷子问道。
“和计丁抽兵还是不大相同,至多就是有一点一样,那就是朝廷来补给开支。”武媚娘答道。
李治想了想,又问:“你让我看这个,也就是说,想要采纳这两条建议?”
别看这两条建议说来轻巧,实际上的改动一点都不小啊。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武媚娘并不曾犹豫的答案:“不错。”
“我能猜到陛下在顾虑些什么,无外乎就是觉得,府兵制乃是高祖、太宗朝时候就已定下的规矩,大唐能有今日的盛况也与其息息相关,若是贸然做出改变,难保不会酿成祸端。”
“不只是如此。”李治摇头,“府兵制下一来有兵力轮换,不会让士卒出现只知将领不知朝廷的情况,二来平日为民战时为兵,对财政的负担也小,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武媚娘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角。
这话若是冠冕堂皇地说,自然是没有错的,但问题早在十年前就浮现了,又怎会是李治说得轻巧。
现如今的大唐府兵,可未必能如李治所想的那样只知朝廷不知将领,谁更能带他们打胜仗,让他们免于连续一两年的满场戍边,他们再清楚不过。
还有说到那朝廷的财政支出,武媚娘便忍不住想到了祚荣的那份答卷。
“藏富于民”和府兵制之下诸多兵户的财力崩塌,显然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但今时今日,她又何必将这些东西全部掰开来解释个清楚,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李治的反驳。
只要能够达成自己前来的目的就好了。
“所以我也没想将其推行于天下,而是考虑边境的问题。”她指了指郭元振在答卷中所说的话,“正如此子所写,疆域扩张后动辄上百天的兵役,既不能让府兵因为攻掠新地而得到足够的嘉奖,又必须自己承担巨额开支,这些府兵是人而不是木头,经年累月下来,谁愿意为国而战?”
“陛下说不希望这些府兵只知将领不知朝廷,可别忘了,他们的对手却是全民皆兵的游牧族群,在首领的带头之下更有一番勇武。”
李治的面色严肃了起来,就听武媚娘发问:“安西都护动辄出现的州郡易主已经证明了一点,这些疲敝的府兵就算有城池的保护,也很难应付对方的进攻。如此说来,陛下到底是希望在边境有变的情况下再派出新一批府兵应战,还是干脆防患于未然呢?”
他抬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武媚娘:“在碎叶水建碎叶城,在碎叶城进行府兵和募兵并行之道。至于由谁来负责此事我也已经想好了。”
李治本以为,从武媚娘口中说出的会是安西都护或者北庭都护的名字,哪知道她说的却是——
“谁给的答案,就由谁来去吧。”
李治:“……这会不会,过于破格了一些?”
他隐约记得阿菟上报过的辽东情况,以他的记忆力还能记得,这位刘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李谨行的夫人。
若说对方在安东都护府内为安定公主效力,这也就罢了,现在那个十来岁的考生在倡议募兵的言辞中还有些青涩,不像是已能担负重责的样子,只怕以媚娘的意思,是让刘夫人为主,郭元振为次了。
倘若他就这么同意的话,到时候李大将军和刘夫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隔万里之遥,可能数年也见不上一面,别人要如何看待下达圣旨之人?
武媚娘却接上了一句让李治很难拒绝的回答:“若不破格,要如何能体现陛下对此次糊名取士结果的重视?何况,方今天下正是言路畅通之时,但破旧迎新,终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勇气去做的事情,合该有人先走出一步,去做个尝试的。”
敢说话的人,敢去争的人,就该当拿到这个尝试的机会,如此而已。
甚至说,若是李治担心募兵制下会给边境招来麻烦,那么先一步尝试的,也应当是此前在军中并无太高声望的人,也最能直接地反应出这个转变的效果。
将安西四镇的范围推进到碎叶水,若是成了,大食面对损失,唐军得利,若是不成,大唐也没有多少损失。
天下再没有比这划算的买卖了!
唯独需要李治做的,不过是下旨罢了。
“珠英学士的选拔是由我发起的,倘若有人因夫妻不能同朝为官而上奏的话,陛下大可让他来找我。”武媚娘又补充了一句。
李治无奈:“这是说的哪里话,便如你所说吧。”
见武媚娘没有继续为他解释科举其余阅卷的结果,也不曾提及郭元振的答卷算不算是其中的翘楚,他琢磨着或许还有两三日才能够得出结果,干脆自己转移了话题:“说到边境防患于未然,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武媚娘心头一跳,思索着若是李治在这个时候说出要削安定军权的事情,她是不是还得谋划着提前举事的可能。
在面上却还是一番波澜不惊的神色:“陛下说来便是。”
李治浑然未觉,自己的枕边人已在这刹那间闪过了数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继续说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着弘儿在死前送来的那封信,信中说,希望能让太子前往前线,体察与关中有别的风物。”
武媚娘僵着面颊,努力控制住了自己骤听此言的困惑:“……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答道:“我想让贤儿往北方走一趟。”
“铁勒九姓在天山南北掀起的叛乱确实已经平定,在北庭都护府成立后更不敢擅动,但铁勒深入磧北草原,分散而居,并不全然信服唐军之威,其中多滥葛部在近两年间多有放纵劫掠单于都护府之举,合该给以迎头痛击,以防其有联结兵马进犯的想法。”
这听起来确实是……防患于未然。
但一想到,这很有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李弘的信,也是李治将自己未能如愿的出征美梦套在了李贤的头上,再加上眼看着安定的东征西讨无所不能,便觉自己的另外一个孩子也能轻易做到这一点,武媚娘一阵说不出的无语。
可眼看着李治此刻身在病中还是一副谈话间兴致勃勃的样子,武媚娘又觉自己不该上来就泼个冷水,还得听听他随后的计划,以便找个说服的突破口。
“贤儿从未亲历戎马,上来就打漠北铁勒,是不是太难为他了?”
李治并不意外这个问题,从容不迫地取过了地图:“我想过此事,但你看——”
“多滥葛部的兵力并不算多,此次若要阻遏其袭扰边境的计划,只需击退沿单于都护府以北的数个小部落即可。此为其一。”
“再说府兵,若是媚娘担心再添一路战线容易招致兵力匮乏,这也无妨。自贞观二十年,铁勒仆固部的歌滥拔延投靠大唐后,磧北成立金微都督府,由仆固氏世袭都督位,到如今正传到右骁卫大将军仆固乙突手中。此处驻兵距离单于都护府不远,可以从旁策应。”
“此外,我有意让从吐蕃折返的大将军高侃以单于副大都护身份随军,统帅府兵随行。再让单于都护府东突厥降将阿史德氏领兵同往,郭待封、阿史那道真可为后勤策应。这般安排,既未出动多少大唐兵马,又可确保贤儿安全。”
李治越说越是觉得,这简直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计划。
“贤儿怎么说?”
听到这句发问,李治想都不想地答道:“他说他会小心行事的。”
武媚娘:“……”
好,好得很。
她看明白了。
这父子俩不是来找她商量的,是来通知她的!
这磧北之战,他们早已打定了主意,李治也势必要让这个刚坐上太子之位不久的儿子,拿到一份足够让他往后在军中立足的战功!
第244章
紫宸殿外随侍的宫人忽然听到了一声毫不掩饰怒火的质问:“您以为打仗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不成!”
“天下何来这等又能确保安全又能得到战功的出征, 还是在磧北这样的地方。若是贤儿有卫霍转世之才也就罢了,但他出生至今,展现在外的, 也只有文章辞赋以及音律上的天资,陛下何来的底气,将这样的重任交托到他的手里。”
“磧北磧北, 便是要先自单于都护府越过阴山,越过沙漠, 才会抵达您所说的铁勒多滥葛部的地方。将这条路和安定当年翻越雪山的行军之路相比,还真不知道哪一个更危险一点。”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皇陛下的身体不好, 在这双方的争执中, 只能听得到他并不是一味地在听天后说话,还有几句反驳之词,但对殿外的人来说, 更为清晰地还是天后的声音。
“指南罗盘?”
“您不会真觉得有了此物便万事皆足吧,就连太史令都说过, 有些特定的地方,它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 ”
“再说了, 士卒凭什么相信,一个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居然能有这样的本事担任主帅?”
“……”
“你不要跟我说阿菟的事情,她当年也是先从让府兵相信她开始的。何况,她敢以身犯险, 用自己充当诱饵将黑齿常之骗到面前, 敢兵出险招, 奇袭新罗粮仓,也敢在拿下了熊津之后和邢国公合兵会战, 您却在给贤儿制定了这出战计划的时候,当先去想的是安全?”
“安定去打的每一场仗,对于边地兵马和外族兵马的掌控力度都不小,也始终让大唐兵力凌驾于外族之上,您那是个什么计划!”
“……”
宫人面面相觑,警觉地捕捉到了这交谈之中透露出的一个消息。
天皇陛下想要让太子李贤效仿安定公主出征,而天后对此并不报以看好,接连提出了驳斥的想法。
上一次废太子后李治的立储一问,只是在私底下提起的事情,以至于这些宫人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天皇天后之间起争执了。
如果非要追溯的话,甚至可以到安定公主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时候。
但这一次……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原本还在殿中的天后陛下忽然摔门而出,脸上写满了怒火,俨然和陛下之间在此事上的矛盾不小。
宫人当即停下了伸头探脑的张望。
天后出来了,他们哪敢再有这样的表现。
很显然,现在殿中的交谈进行到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地步,以至于天后干脆懒得继续再和陛下掰扯,选择直接离去。
她这快步而走,和来时的有事相商也真是大相径庭。
只是她又忽然停住了脚步,朝着这些噤若寒蝉的宫人看来,“去把太医请来给陛下看看。”
她说罢便甩袖而去,仿佛方才那句关切的话,仅仅是身在此地的这些人产生的错觉。
“……是。”
当太医在得到吩咐匆匆抵达紫宸殿的时候,就见天皇陛下难得好精神,像是还能和人据理力争上数个会合,就连面色都要比平日里看起来的红润不少。
但这样的场景出现在一个病人的身上,可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太医当即大惊:“孙神医离去的时候不是跟您说了吗,像您这样的情况,近来千万不能再受气了。”
现在孙神医不在,岂不是又要为难他们了。
李治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任凭太医为他把脉。
可就算太医提及,他们是因天后的指派才出现在了此地,也并没有让李治的面色有多少和缓。
脸色如此,心情也就更是如此。
皇后的那几句夹带着怒火的劝谏,非但没有让李治撤回自己的想法,反而愈发坚定了他一定要让李贤借助此次机会有所历练的念头。
他确实希望看到安定能在李贤犯了李弘一样的问题后从旁节制,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定要时时刻刻都能凌驾于李贤之上。
若是作为太子、将来还要做皇帝的李贤一经提及兵权,便始终被卡在第一步,那成何体统!
他必须促成贤儿的这一次出征,让他有所收获。
于是这争执的一幕并不仅仅是内宫宫人和太医署官员所见,也在第二日被展现在了朝臣面前。
自敬怀太子李弘病逝的消息传到长安以来,陛下的身体便因大受刺激而又有恶化,哪怕长安城中还有制举的大事需要料理,接连两次朝会之上也仅有天后出席而已。
但在今日,天皇陛下的面色依然难看,却还是拖着病体走上了朝堂。
而后,他将那个有意让太子为主帅出征铁勒一部的消息,宣告在了朝臣的面前。
太子出征?
身居相位的几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发觉各自眼中都有一番意外之色,看来陛下在今日朝会之前,并没有找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咨询过这个问题。
就连有过出征经验的姜恪也不例外。
这可真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天后也丝毫没有给天皇留有余地,直接开了口:“太子为国之储君,当位居中央,而非以身犯险。天下人不会因为太子不擅兵事便觉其难当大任,只会觉得此行轻率有失体统。”
“倘若陛下觉得多滥葛部劫掠边境,有损大唐威严,直接令高将军和仆固将军一路向北、一路向西两面合兵即可,何必非要让太子亲往。”
少了一个李贤,光靠着这两个人,显然也能为李治将胜利带回来。
非要再多加一个太子,就必须要考虑到安全问题,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这显然就是天后话中未曾尽数明说的话。
无论是出于对太子安危的关心,还是出于对当前时局的考虑,天后的这番分析都没有错。
起码以右相刘仁轨看来,这句提点很有必要。
但稍有几分敏感的朝臣就不难察觉到,对于天后的这句规劝,天皇少见地没拿出顺口应和的态度,而是在神情中流露出了几分抗拒。
不,或许说这是不悦,要更为合适。
李敬玄的目光当即在上首两位陛下之间隐约对峙的局面中逡巡,对于今日的争端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敬怀太子和安定公主之间的悬殊对比,在李弘病逝之时应当更为清楚地呈现在了陛下的眼前。
如果说,此前陛下敕封出那个镇国安定公主的名号,其实有两方各退一步的意思,那么天皇陛下似乎又重新想起,自己归根到底还是大唐的主人,不该一味隐忍退让,起码也要为新一任的太子争取出一片天地来。
这对于天后和安定公主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好消息,对于他李敬玄来说却绝对是。
他不会愚蠢到像是上官仪一般,去贸然挑拨天皇天后的关系,就像他虽然不太支持糊名制,但也没蠢到和萧德昭等人合谋,一起将前太子架在火上烤。
他也已经在上一次安定公主的阴阳下套中意识到,陛下对于他接连迎娶世家女的不满,可能要比他想象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或许他现在还没成为陛下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起码没有弘农杨氏对陛下来说更为可恶,但谁知道陛下会不会哪天因为安定公主的那句话,想起他这个人来。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再来被动应对,还不如在此时顺着陛下的心意去办事。
他认真地端详了好一会儿,自李贤和李治的对视中看出,这应当不会是天皇天后之间表演出来试探的戏码,而是确有其事,也已经在天皇和太子之间达成了默契,只是需要有人响应,以图让天后接受事实而已,当即上前回道:“臣以为天后此言差矣。”
武媚娘目光一冷,没想到李敬玄此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你想说什么?”
李敬玄躬身回道:“如今天皇天后坐镇中央,民心稳固,州郡太平,并无太子必欲监国于长安之事,反倒是出征北地更有一番收获。以臣看来,不亲历战事,这长安城中就算有名师教导,也难以明晓军务边防,处断军机,太子是合该走这一趟的。”
“既居太子之位,也当文武兼得,方有群臣服膺。天皇有意令太子随军历练,实为对太子期望之深啊!”
刘仁轨直接不给面子地冷笑了一声,“我说李相,要按照你的说法,太子不往北方走一趟,打一场胜仗回来,你就对他有意见?”
李敬玄怒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切莫歪曲我的话。”
“行,那就不拿你那后半句的文武兼得来说事。”刘仁轨很是无奈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底气,敢说出征北地必能得一番收获的?如你所说,既然不曾亲历战事,便谈不上明晓军务边防,那李相你也没亲自打过仗啊。”
李敬玄他是李治的伴读出身,他们这位陛下的身体素质如此堪忧,无法到前线去,李敬玄自然也没这个可能。
“臣认同右相的想法。”契苾何力也忍不住出列说道,“我方才听陛下的意思,是要调度单于都护府的东。突厥部众与金微都督府的铁勒人同行,但前者自阿史德氏取代阿史那后,族中多有内乱,只是因归附于大唐境内才没闹出大事来,未必能与我军同仇敌忾。而后者……”
“仆固部虽与我同属铁勒分支,但我想提醒陛下,金微都督府设立于漠北,大唐的羁縻管束并不深,自歌滥拔延过世,到如今仆固乙突接任金微都督位后,上贡天。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他们或许还是大唐的忠臣,但要让他们举族之力,策应唐军平定多滥葛部,哪怕局势危急也能奉唐军为上,却绝不可能!”
契苾何力的后面那一段话说得有些不太好听,但这位向来寡言的将领,却将这番话说得相当笃定。
也正是因为觉得有这个必要,他才站在了劝谏的这一面上。
他又不是没处理过铁勒的问题!早年间还在流沙道、铁勒道都当过安抚大使,可对于北方游牧民族来说,能在一个地方割据势力做老大,为什么非要听从大唐的安排呢?
他们在漠北动兵出现的人员与物资损失,唐军大概也无法弥补回来。
但好像,这个劝谏的话已经有人说过了,在李治这里并没有能够起到多大的效果。
李治回道:“凉国公说的前一个问题我有过考虑。”
他解释,这就是为何他要派出阿史那道真从旁策应。
以突厥内部的血统划分,王族阿史那氏的地位远在阿史德之上,倘若阿史德氏无法有效统辖部从,那便让道真来试试。
而对于后一个问题……
“金微都督近日有一封信送来长安。”
那原本是一封恭贺新年的书信,但因送出得晚,加上沿途的耽搁,等到送抵天子御前的时候,已经到了此时。
“仆固大将军在信中提及,有意上贡两千好马,请求朝廷赐予三万人所用棉衣,以应对北部骨利干部的南下袭扰。倘若朝廷对此仍有疑虑的话,也愿意将子嗣送来长安进学,以朕看来,此人忠诚无需多言。”
至于契苾何力话中所说,关于仆固部兵马能否在交战中尽全力一战之事,李治也觉不必担心。
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击败多滥葛部需要花费多少人力呢?
或许凭借着大将军高侃手下兵将,再加上东。突厥部众,就已经足够了,再拉上金微都督府的兵卒,也不过是李治希望能让李贤此次统兵的名号对外听起来更加威风,也再进一步确保他的安全而已。
“可……”
契苾何力还想再说,就被李敬玄先一步打断在了当场。
“我大唐包容兼蓄之心,在凉国公身上便可见一斑,金微都督得朝廷敕封大将军,又有世袭官职爵位之恩,既见太子北伐,必定鼎力相助,何必忧心。”
契苾何力深深地朝着李敬玄看了一眼,见对方随即朝着上面那位天皇投去了一个潜藏邀功之色的眼神,心中不由一沉。
大唐自显庆年间开始,对外征讨从无大败,就算有小输,也都被随后的大胜给弥补了影响。负责统兵的主帅更是时至今日也没满二十岁……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有些人产生了作战如此简单的想法。
若是龙座之上的天子如同先帝一般,是从统一天下的征战中走过来的,或许还能及时对这些想法予以约束,可对于今日的李治来说,权力必须紧握在手的迫切已经让他忘记了,在他最开始登临天子位的时候,连一个阿史那贺鲁都敢在边境作乱七年啊!
他其实早已下定决心了。
刘仁轨以眼神示意契苾何力先别多言,自己则走上前来,朝着李敬玄问道:“若此战当真有这么安全,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李相也跟着太子走一趟。”
李敬玄茫然地将目光挪到了刘仁轨脸上,不知这又是怎么扯到他本人的。
却见刘仁轨振振有词:“李相担任吏部尚书,主管天下任免、勋封、调动之事,若如你所说,以你过往履历,该当只知中原官吏所为,不知如何品评戍守边防的流内官员。这便着实不妥。”
这不是李敬玄自己的逻辑吗?
长安城里的将领没法做好太子的老师,让他知道天下军事情形,必须亲自往北方走一趟,才能知晓实情。
按照他这个经验来自于实践的说法,为了避免他在处理武官勋封、边防官员调动的事情上出现差池,不如也效仿陛下对太子的安排一般,往北方走一趟再说。
刘仁轨从容不迫地对上了李敬玄难以置信的目光:“李相以为如何啊?”
此次制举的卷子已经基本上批阅完成了,按照天后的意思,这些通过制举的士人会接下来经历第二次考核,其中的佼佼者更是需要在大殿之上应试,如此算来,接下来的官职调度绝对不小。
李敬玄是绝不应该在此时离开长安的。
一来北方凶险,越过漠南地界、进入漠北草原后,难保不会出现迷失路途的情况,二来他此时离开,就等同于将这一批官员的选拔分派全权交托给了天后还有他的下属来办,往后糊名若成惯例,谁知他会不会因此被排挤在外。
按照刘仁轨的想法,李敬玄怎么都该在此时试试改口,以防被刘仁轨一通攀扯,直接将他送上战场。
哪知道,李敬玄还没开口,就听李治忽然说道:“既如此的话,你也去吧。”
李治这出算盘的不容变更,在这句话里已彻底展露无疑。
李敬玄惊愕回头之间,李治又多补充了一句:“若非朕病体抱恙,又何尝不想自己亲自逐猎于塞北呢?就由太子和李相等人代劳吧。今岁关中风调雨顺,希望你们也能尽快给我带来好消息。”
若是今年旱情还在延续,李治大概不会如此坚持于自己的想法。
可现在,是粮草与人手都跟得上啊!
但当今日朝会散去的时候,大概只有被人搀扶离去的李治和被父亲喊上的李贤,连带上那群新的东宫属官感到欣喜。
天降“重任”的李敬玄在走出含元殿时,险些一个不慎被门槛给绊倒,还是被身边的同僚搀扶了一把,这才并未摔跌过去。
他完全不明白,他只是在尽力挽回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怎么会把自己送到这样一个……位置上。
若非同时步出殿门的契苾何力和刘仁轨等人也各有一番忧思,恐怕李敬玄还应当遭到一阵嘲笑。
不过现在,他们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去做,暂时顾不上李敬玄的反应。
“去办一件事。”
奉辇大夫契苾明忽然见到父亲走到了他身边,对他低声吩咐。
“尽快把你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去找安定公主,将今日朝会上的事情告知于她。”
“啊?”契苾明疑惑地看向了父亲。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契苾何力真是要给这个儿子在此时的反应迟钝给气死,“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是敬怀太子的伴读,想去半道迎接灵车没人会怪你的。”
当年李弘还带着他来迎接自辽东凯旋的大军呢,二人之间怎么说都有着十多年的情谊,不是能够轻易抹去的。
可惜,契苾明虽然在契苾何力的教导下已展露出了统兵的天赋,但还没到正式轮到他上战场,在李弘面前也不如那些人说话好听,自然渐少了重用。
当然,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就像是去岁的科举糊名之事,李弘在被人挑唆联名上书的时候,干脆就没想起来契苾明这个人,也算是阴差阳错地让他得到了保全。
但现在,是他重新用起这层关系的时候了。
不是为了让他重新以敬怀太子属官自居,而是让他为契苾何力传递一个消息给安定公主。
“当年陛下对于吐谷浑多有放弃的想法,还是因为安定公主一力坚持才能有今日,陛下也并不愿意开此先河,以文成公主为西藏都护,同样是因安定公主的决断才能力保其坐上这个位置……”
契苾何力不得不去想,在刘仁轨试图将李敬玄拉到同一战线的办法都失效之后,若说还有谁能够将天皇陛下劝回来,恐怕也只有安定公主了。
以他这个凉国公的身份,和安定公主私交过深并不是好事,但陛下屡在军事上有昏聩之举,像是已被病症拖垮了头脑,他便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以确保边境兵卒的安危。
他更担心,平定铁勒多滥葛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陛下今日这一意孤行的表现,谁知会不会牵连到他这个铁勒出身的将领身上。
只希望,镇国安定公主这个名号,能起到一点作用吧。
“还不去!”
契苾何力转头,就看到契苾明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像是在观察着他的面色,纠结要不要喊个医官过来,又觉自己头疼了起来。
他的妻子临洮县主是李唐宗室,向来聪慧,他自己也不是个蠢人,否则做不到这凉国公的位置上,怎么这个儿子就是一根筋在习武练兵,不在朝政局势上呢?
被父亲这么一瞪,契苾明连忙应声:“我这就去。”
安定公主送敬怀太子回返,因需扶灵而行,在沿途驿站都会有记载,应当不容易错过。
他会尽快将消息送到的!
因契苾明的马术绝佳,再加之一人三马轮换的都是神驹,他甚至比起刘仁轨派出的快马报信,还要更早地抵达了李清月的面前。
“你父亲的意思是,若是我在劝谏之中有需要的话,他可以直接站在我这一边说话?”
契苾明点头:“正是。”
“此事既关乎边地府兵,又关系到铁勒各部的情况,难怪凉国公如此紧张。”李清月若有所思,又觉一种说不出的可笑。
她本觉得自己南下襄州走的这一趟,长安城中最大的变数,也就是应在了制举选拔和珠英学士的考核之上,哪知道还能闹出些其他的名堂来!
让李贤去打仗,真亏得李治想得出来。
再一算同行的人就更可笑了。
之前就有过运送粮草失误的郭待封,记忆力超群但从没打过仗的李敬玄,比起卓云来说更像是个御前护卫的阿史那道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居心的东。突厥和仆固部落,再加上一个分量最重却只会舞文弄墨的李贤……
唯独看起来最可靠的高侃他得有多大的力气,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拖后腿啊!
“真是疯了……”李清月嘀咕了一声,便迅速策马行到了杨明舒的车边。
见她掀帘望出,李清月说道:“皇嫂,长安有要事发生,接下来我们要加快赶路的速度,也要丢下一部分车马轻装简从而走了。不过你放心,皇兄的仪仗我还会留着的。”
杨明舒的眸光中闪过了一抹担忧之色,但看李清月仍是气定神闲,便只是点了点头,“此事你不必同我说,自行决断就是。”
相比于行军的速度,随后的车马脚程再如何加快,又还是逊色不少。
她心结解除了大半,再不会以那等没甚必要的方式为难自己,也并不在意这折返长安之中的疾行。
她只是不知道,这长安城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李弘的遗体暂时停放于华阴驿馆,以待随后迎接仪仗前来接应的时候,她更是看到,安定公主直接随同契苾明一道直走长安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位深受风疾困扰的陛下早已歇下睡去,也就并不能被第一时间告知,安定公主已在后半夜抵达长安,在宫人接应之下直入天后所在的含凉殿。
“我有话想对阿娘说。”
武媚娘几乎是在同时说道:“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李清月笑了:“还是阿娘先说吧。”
她这沿途赶路也实在是累了,干脆坐了下来。
武媚娘说道:“我有一个想法,暂时不便和其他人提,更不便和陛下去说。但既然你已回来了,不妨先说给你听听。”
桌案上的灯已在听闻安定抵达宫门之前的时候就点了起来,也正方便了她顺手将放在桌上的一份答卷递到了女儿的手里。
“你先看看这个。”
李清月低头瞧见,这答卷之上所写的,是一份对于水利分析。
而除却水利分析之外,前面的杂文、帖经都答得相当不错。
“有想法也有学问,”她翻到了一旁已经拆封的姓名位置,“咦……宗燕客?宗楚客和宗秦客的妹妹?”
李清月记得她之前也和兄长一起被接到了长安来,只是没想到,时间这东西真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她就已经成长到了能参与女官考核的地步。
既然有亲戚关系的话,阿娘用起来应当也要更为放心一些。
“对,就是她。”武媚娘投向那份答卷的目光不无满意之色,“我看了武家那几个家伙和宗家兄弟的答卷,前者里武三思有点小聪明,武承明死读书了些,另外两个一塌糊涂,至于后者长于文章,有揣测上意的灵巧,却不适合干实事,相比之下,还是她的答卷最好。”
“所以,我想让她继承周国公的位置。”
这也并非完全没有前例的事情,比如后汉的东海恭王,就“以无男之故”,让三个女儿得以被封为小国侯。
再看这个周国公的位置——
武士彟的儿子已经全部死了,女儿又各有额外的封号,无法继承这个爵位,未必不能经过一番操作,让宗燕客继承这个位置。
在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表现,也让人觉得,将这个位置交给她,比起交给那些武家男儿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媚娘发问:“阿菟,你觉得如何?”
“可行,当然可行。”李清月答道,“我只是在想……我以为我刚回来,阿娘会先跟我讨论太子出征一事。”
夜色寒凉。而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武媚娘脸上的神情也多出了几分冷意:“你以为我不想说这件事吗?但一个想要找死的人,我们是拦不住的。”
与其让自己心中不快,还不如干脆一点放手。
武媚娘本以为,自己给出答案可能还会有一点犹豫,可在对上女儿目光的刹那,她几乎脱口而出:“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并不会惧怕于再失去另一个。
当李贤在坐上太子位置后的短短时间内,就已和他的父亲站在一条心上之后,更不会再对他有多少希望。
甚至于因为在定下了那份宏愿之后,她便愈发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
这份勃然发作的激烈情绪,也仅仅是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她又已定下了心神,徐徐说道:“不过,总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将单于都护府给丢了。阿菟,说说你的想法。”
是完全放任他们出征,还是留下后手,总得……先有个主意。
第245章
“阿娘应当看得出来, 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机会。”
在短暂的沉吟后,李清月冷静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既已将改朝换代视为目标,那么对于李治和李贤的一些操作, 她便能以平常心看待了,又或者说,是以更符合为政者的目光来看待。
对于天下人来说, 他们不会看到陛下对于战功赫赫的镇国安定公主生出了忌惮之心,在权势愈发失控地从手中流逝的时候, 选择了一种对他来说最为直接的方式来重新夺回权力——那就是从安定公主还没有过多涉足的地方,让太子以大唐真正继承人的身份起步。
他们只会看到, 这是陛下在百姓刚刚从灾情中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 忽然对于只有劫掠而无真正进犯之举的多滥葛部发起了大举进攻,不仅诏令皇太子亲自督军,还让东。突厥和铁勒仆固部的将领与兵马相随。
此战若是能赢, 李贤确实能够证明自己并不仅仅是个只知京城事的太子,也或许真能借机分到一部分兵权, 进而插手边防,但相比于在其中经营十年的安定公主, 他的根基依然很浅。
也难怪李治焦虑到反复搜罗忠诚于他的人手,投入到这场战事之中。
但他应该想想的,倘若这一仗并不像是他所想象的那样轻松,反而会带来不小的消耗,甚至是因李贤的指挥招来败仗, 到了那个时候, 他和李贤都该当如何自处, 又该如何面对天下的质疑之声呢?
那么与之相对,表达了反对意图的天后和安定公主, 就显然要比天皇陛下更为高瞻远瞩。
越是这样的时候,李清月越是需要这样的对比,以便于己方积蓄实力。
所以李清月说,这是个对她和阿娘来说的好机会。
“说句难听点的话,若是我的手段再狠一点,就算李贤有打赢的机会,我都要给他找点麻烦。”
李清月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但若真这么做的话,她和孤注一掷试图反击的李治又有什么区别呢。
北方的局势已经摆在那里了,李贤所统率的队伍又是这样的阵容,贸然涉足漠北之战到底会是何种结局,其实有个人的战况完全可以作为参考。
当年迷路在天山以北雪原之上的郑仁泰,和他残存的兵将不得不付出了人相食、骑兵折损过万的代价,才能回返山南大营。那么李贤到底凭什么能够确保,他的这次出征能够平安渡过,给自己增光添彩?
他没这个本事!
武媚娘也是这么想的。“他太轻率了,根本不需要你再去做些什么。凉国公应当让人和你说了朝堂之上的争执,太子他都听在耳中。但他不信凉国公征战多年的经验,不信右相多年驻扎熊津后对于边防的判断,不信我这个母亲的劝谏,反而相信他父亲对他的厚望,与寻死有何区别!”
“那便如阿娘所说,由他去死,放任他出征好了。”李清月答道。
契苾何力终究还是李唐重臣,对于李治多少有点滤镜。
他觉得李治能被李清月几次说服,甚至在太子被废、自己病情加重的情况下,给出了镇国安定公主的封号,那么也应当能够接受谏言,改变之前的想法。
可要李清月说的话,契苾何力觉得自己品鉴当前局势比他的儿子清楚,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在局中呢。
李清月若要拦,除非趁着今晚直接冲进太子东宫,打断李贤一条腿,要不然能拦得住才怪。
“那单于都护府那边?”
“单于都护府必须要保。”李清月果断答复,“并州大都督府以北,面对突厥与回纥各部的最后一道屏障就是单于都护府,若让此地生乱,关内道河东道的一方耕作要地便会失控,对于中原粮仓储备的调动和边防驻军的调配都大为不利。但我猜……”
李清月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忧思:“他不会同意让我直接领军殿后,一旦出现任何不测,都能直接发起支援。”
像是高侃跟随李贤作战这种情况,说出去也是一个为帅一个为将,但后面还跟着镇国安定公主的大军算怎么回事?
小朋友在前面冲杀,姐姐在后面当保傅吗?
李治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更因为他不会允许唯独没有被安定公主渗透的北方,也因为这一遭出兵,变成了安定所属。
“但若真出了岔子,又必须有一个足够随机应变,掌握的人手不少的人能够在必要的时候从旁策应……”
“这个人,旭轮肯定是不行的。”
武媚娘同意:“他虽担着单于大都护的名头,但能力所限、年龄所限,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将太平偷送出宫罢了,去了北地,只怕是比太子还不如。”
哪里有可能做到力挽狂澜。
“那我只有一个建议了。”李清月笃定回道,“阿娘还记不记得,我出征吐蕃之时的粮草后援?”
当时的粮草运输路线,是从并州太原一带,经由黄河水路将粮草运送到湟中,然后送上藏原,督办此事的,一个是娄师德,一个是狄仁杰。
“这个粮草运输被分成了三段,一段是从并州北上云中,一段是云中到灵州一带,最后一段才是从灵州到青海,换句话说,这其中的第一段,在太子出征之时仍旧要用。”
这一批运载军粮的航船由太原府兵和单于都护府驻军一并打造,有两个人,是和他们都打过交道的。
“若是等到北方局势有变,再从长安出兵,必定已经晚了。事已至此,唯独能够争取的,就是让这个从河东运粮至单于都护府支援大军的人,有独当一面、抚边绥远的本事。”
武媚娘果断答道:“那就让娄师德和狄仁杰再走一趟吧。”
按照她和阿菟原本的计划,娄师德应当在科举取士之后,像是当年的段宝元一般,随同那些新选拔出来的地方属吏一道,前往益州都督府担任长史的位置,至于狄仁杰,则即将出任大理寺丞的位置。可谁让计划赶不上变化呢。
郭待封要督办粮草押送之事,将单于都护府的物资送往漠北,这一点她们管不着。他能不能及时将东西送到,也是李贤应当去管的事情。但更后方的物资周转还关乎到今年河东道、关内道的政务,不能交给这个有前科的家伙来办。
狄仁杰在并州有些为官的底蕴,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敢想敢做,娄师德沉稳端正,也有一番统辖人力的手腕,有这两个人在前头顶着,无论如何也能给李清月争取出足够的时间来。
想必,让曾经干过这差事的人继续做这份工作,总不会引起李治的不悦了。
至于随后如何处理,那得先看看,李贤能拿出什么表现来。
现在就做出全部的安排,未免为时尚早。
而在安排娄师德和狄仁杰担任后勤事宜之前,李清月还得再做一件事。
凉国公让契苾明前来报信的举动,说这是希望让李治回心转意也好,却也未尝不是个特殊的信号。
即便未必能够保证随后也能派上用场,起码在现在,他有了从原本明哲保身状态走出来的契机。
那李清月就绝不能只是“放任”。
有些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也必须去做一次!——
在抵达华阴之前的沿途加速,并没有影响李清月在马车中好好休整。
所以今夜自华阴疾奔长安,虽然只来得及在含凉殿中小憩两个时辰,对于李清月这等体魄的武将来说,也已足够了。
当次日上朝之时,朝堂官员看到的,便是安定公主虽有几分疲态,但仍以清亮而坚决的声音在天皇天后的面前进言:“古语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是一国储君,怎能以身犯险,深入磧北之地平乱。”
李清月倒是很想说,比起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能还是另外一句话更加合适一些,那就是——
一将无能,累及千军!
但她是来劝说不让太子出征的,不是直接就给太子打上无能的标记。
不过就算如此,眼见本应当护持李弘遗体回京的安定公主不声不响间先一步回返长安,还是为了在朝堂之上说出这样一句劝谏来,对于李治来说也绝不动听。
他面色紧绷地听着安定继续说道:“磧北草原辽阔,行军动辄数月,对将帅的体力与判断,斥候的敏锐都有相当之高的要求,既能在边关驻守,防备流寇袭扰,就不当贸然深入作战。”
“昔年郑仁泰郑将军追击败寇虽不在磧北,情况也是相仿的,彼时敌寇已然势穷,正处逃奔之时,尚且让我大唐损兵折将,怎知今日的多滥葛部就是易与之辈!”
“倘若陛下圣意已决,必欲除去此方铁勒,臣愿请驻军于单于都护府,探明敌情之后再行出兵。望陛下三思!”
契苾何力闻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安定公主此刻所说的话,也正是他所想要说的。只是郑仁泰这个在天山以北草原迷路的例子,对于陛下来说是个绝不想提起的阴影,大概也只有安定公主能够以这等决绝的语气将其说了出来。
至于安定公主随后的请战,也更让契苾何力放心不少。
无论是安定公主和高侃已有过一次配合,还是她这个先驻兵单于都护府,后试探漠北情况的计划,都远比太子李贤为主帅可靠太多了。
但当契苾何力望向上首的天子之时,却根本不曾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一点意动的情绪。
他看向这位镇国公主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一阵说不出的陌生。
仿佛他看向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不是朝堂的重臣,而是一个正在朝着他的领地继续伸出手脚的盗匪。
契苾何力忽然心中一惊,急忙低下了头去,只希望是自己猜错了陛下的想法。
可他也随即听到了李治的答复:“安定为我驻守辽东的大都护,转任的北地云中多有不妥,这请战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至于太子出征之事危险与否,自有诸方将领为之决断,现在便下定论,未免为时尚早。再者说来,彼时郑将军征讨铁勒乃是越冬开春之时,太子此次起行却已到三月,正式出征已到春末,何来迷失路途于风雪之中。”
李治越说越觉李贤这边的赢面实在很大,怎能以郑仁泰与之相比。
李清月仍想再说:“陛下!”
“行了,不必再说了。”李治打断了她的话。
在此刻他显然不会觉得,安定这是当真在分析战局,为太子李贤的安危担心,只会觉得,这是在试图阻拦他要让太子与安定分庭抗礼的计划。
这镇国安定公主的位置他已经给出去了,他也并未干涉于安定在辽东要如何治理,那么她又为何要约束到他的头上去!
天下何来这样女儿对着父亲步步紧逼的道理。
“我意已决,半月之后,太子与李相等人自长安启程,统关中府兵前往单于都护府,与高将军和阿史德契骨会合。”
他望向李清月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份冷意,“你若再劝下去,我就要同你算算这个擅离职守之过了。”
李清月:“……”
这等死不悔改的表现,她是早已预料到了,但她也是真没想到,从李治的嘴里还能蹦出这么一句问罪之词来。
若非她早已看透了李治的猜忌戒备,又若非她自小便对这位李唐天子没有多少真正的敬畏之心,并不拿自己真当作是他的臣子,只怕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要在心中有一番翻江倒海的情绪。
可她自己并不觉得失望只觉可笑,在这朝堂之上的臣子看到的,却是安定公主在惊闻这一句后愕然地看向了上方的天子,却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再多说什么也已没什么用处,干脆缄默不语地站回到了队列之中,再未多一句言语。
无论陛下是要算她并未在此时驻守辽东,还是先于敬怀太子灵柩回返长安,理由都过于生硬了!
偏偏君王的权力在先,眼看就连安定公主的劝谏都没有了用处,太子出征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其他人又还能说什么。
难道真要为了陛下这个决定以死相谏不成?
可就算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当步出这大唐腹心的含元殿时,契苾何力还是忍不住唏嘘感慨:“陛下他……他变了啊。”
他怎能在朝堂之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于一力匡扶社稷的人来说,这样的一句话真是太伤人了。
昔年英国公和邢国公还在世的时候,陛下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怎么到如今却好像是因风疾缠身的缘故,变得更难以接受别人的意见了。
但他刚长叹一声继续往外走去,就听到了安定公主在旁的一句低声回话,“凉国公这话说得不对。”
契苾何力转过头来,面色略有几分尴尬。
李清月笑了笑,“我的耳力一向要比旁人强,听到了您那句自语,就当我也是当事之人,姑且做出个评价吧。”
见李清月伸手示意,契苾何力随同她往旁边走出了两步,避开了散朝之后的人群。
确定这出交谈不会被旁人听到后,李清月方才继续说道:“您说他变了,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呢?只是……”
“当年他要除掉的障碍是长孙太尉罢了。”
李治对于权力的死守不放从来没有变过,在这一方面来说,他当真是个很“合格”的君主。
相比于南北朝数百年间和世家共治天下以求一夕安寝的帝王,李治绝对能算是个有想法的人。
而他那扶持一方以打击另外一方的策略,从他刚刚登上天子之位的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有变过。
但这样的借力打力,终究还是会失效的。
太子李贤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让自己成长到今日天后这样的地步,让这出父子联手扭转局势。李清月也不会让自己变成当年的长孙无忌,因为……长孙无忌不曾想到他的外甥能狠到这个地步,直接对他以谋反罪论处,李清月却敢直接谋反,根本不在意李治到底想要以何种方式打压。
所以他确实没变,只是当他的那些花招撞上了个硬茬的时候,就只会显得他这位天子少了雄踞九州的风度和平定天下的本事!
“我言尽于此,凉国公自行斟酌吧。”李清月没有给契苾何力以回话的机会。
或许契苾何力自己也很难说他到底应该在此刻说些什么,只能目送着安定公主远去的背影。
她此刻该当如同李治所说的那样,继续去执行自己先前应尽的责任,赶回华阴迎接李弘遗体返京的仪仗,确实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在此停留。
可那一番话,却已凭借着寥寥数字在他的心中扎了根。
直到听闻有人在背后说了一句“怎么停在这里”,契苾何力才当即收回了思绪,转头就见,后头赶上来的正是右相刘仁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契苾何力觉得,别看刘仁轨是提醒他的那一方,他的目光其实也没有聚焦到眼前,而是望向了宫门的方向。
那里也是安定公主离开的方向。
这一派神情,倒是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迷茫。
“右相对今日的事情怎么看?”契苾何力问道。
刘仁轨摇了摇头,“我现在忽然有点不太确定,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契苾何力很觉自己找到了同党,“是啊,陛下他这一出,到底是何苦呢?”
刘仁轨的脚步一顿,却终究没有出言反驳身边这位凉国公,他们两个人对于这个ta字的指代可能有一点误会,只道:“先看看往后的事情吧,眼下这长安城里都还有两件大事呢。”
一件自然是敬怀太子的葬礼。
在李清月折返华阴之后,便将那一路加急而行的车马继续朝着长安驱策,在一日有余的车程后重新抵达了京郊。
礼部的仪仗早已迎在了灞桥之畔,和缓缓行来的送灵队伍会合在了一起。
但这位谥号为敬怀,也并无多少功德传世的太子,虽是有天子下令的百官于京郊送葬,比之当年的英国公出殡,排场依然不知逊色了多少。
倒是显得郝处俊这位礼部副长官的表现尤为“出彩”了。
他一面需要负责此次丧仪的举办,一面又曾经是敬怀太子的属臣,无论是出于哪一面的要求,他都必须要拿出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相比之下,为了防止将病气扩散而将自己藏在幂篱和口罩之下的杨明舒,居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需要表现出多少的伤痛,简直像是来安静走个过场的。
但或许,李治从乍听儿子死讯后的伤痛不已,直到今日又已经历了不少事端,在真正见到这架辒辌车从面前行驶而过的时候,也已不剩下了多少难以克制的悲伤。
当武媚娘朝着李治脸上看去的时候,只觉他的脸上有一阵空白,仿佛连他都不知道该当在此时予以何种表现。
她想了想,干脆说道:“我打算先送荣国夫人到洛阳疗养小住,再按陛下所说,对弘农杨氏问罪。”
既省得有人能找麻烦或者说是求情到杨夫人的头上,又能让东都尚药局那边的人随时看顾好母亲的身体。
李治答道:“此事交由天后定夺就是。”
天后并不在意对着弘农杨氏动刀,在对武家诸人参与科举这件事上,也因糊名之举从严来办,只要不继续劝说阻止李贤北伐,便让李治又觉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帝后配合最是默契的时候。
武媚娘又道:“此外,关于制举选拔和珠英学士考核,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向陛下求个许可。”
在这话说出的同时,那些仪仗之中的经幡恰好将辒辌车完全阻挡在了其中,也很快就会继续消失在道路尽头。
李治仿佛在这一刻方才意识到,今日的送葬已经将要走到尾声,而那个被他期许有加的儿子,也即将完全走出他的视线,变成昭陵之上的一座坟茔。
他忽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凭借着本能对着身旁搀扶之人答道:“不必多说了,都由天后做主便是。”
他早已将糊名制举取士和珠英学士进入前朝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天后来办,根本无所谓这其中再有什么调整。
以武媚娘对于朝堂局势的把控,她也显然不会做出什么容易引发动乱的大动作。
糊名已经是创举了,多名女官进入前朝也已是开天辟地之事,其他的就算再有突破,又还能到什么地步呢?
但这件在刘仁轨和契苾何力话中的第二件要紧之事,却显然还能被办得更特殊一些。
天后意图在含元殿上当庭殿试制举之中的佼佼者,以及……
珠英学士之中通过了考核之人!——
“我到现在方才知道,为何天后要让珠英学士的选拔考题,和制举相仿了。”作为太子属官的韦思谦在听到这出消息的时候,不由面色一变。
此前刚刚看到这个规则的时候,太子还在说,这是为了不让官场之中忽然涌入大批女官,造成失序的场面,考核标准从严,也不容易让言官找到弹劾的机会,但今日看来,分明不是这样的!
这是天后在为这些女官造势!
她甚至在公布这条消息的同时,便将那些有资格参与殿试之人的答卷和制举学子的答卷张贴在了一起,以示其中的选才公正之道。
如果说原本这朝堂之上只有寥寥数个标杆,还大多是依托于安定公主的门路才能有所成就的话,现在就显然有了不小的变化。
若是不算选题自由的话,糊去姓名,谁也无法分清,这些未来的珠英学士在答卷上到底和那些新科进士之中的佼佼者区别在何处,其中的有几份答卷已先一步被天后拿给有司看过,更是在针砭时弊上写得更为详尽。
何止是“无不及”,简直就是“有过之”。
有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有谁能对天后的这等举动做出驳斥?
总归那些珠英学士很快就会真正站在朝堂之上的,现在只是稍稍提早了一点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目前最有压力的,应该是那些才通过了制举卷面考察的人。
而对于那些在珠英学士选拔中已有卓越表现的人来说,既然选择了前来应试,就不必惧怕于这样的同堂竞技。
起码当李清月遇到刘旋的时候,就觉她在迈步而来之际,分明很有一派高中之人的春风得意。
不过她毕竟有多年身处辽东的阅历,在步入丹凤门中的时候,就已拿出了稳健的表现。
只在看到李清月行到面前的时候,才在今日略显严肃的表情里多出了一点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看到大都护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当年。转眼一算,距离当年看到大都护策马游街,居然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了。”
刘旋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更盛:“当年我光想着,有大都护这战功在前,我总不能将自己策马打猎的本事给忘记了。哪想到,居然还能有今天这样的一幕。”
她望向了前方的含元殿。
因这士人面见天后参与殿试的时间,选在了并不举办常朝的早晨,此刻正有朝阳投照在含元殿的屋瓦之上,蔓延成了一团流火的赤金之色,将这煌煌大气的景象映照进人的眼睛里。
在穿过丹凤门前行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屏气凝神的郑重,又好像还有一种金龙腾飞的豪情。
那日参与考核之时入宫还没有这样清晰的感觉,但在今日的面圣情形下,她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这些朝堂官员都在不遗余力地试图往上爬去。
而今,她也快要变成其中的一员了。
李清月回道:“是你自己并不满足于只站在人群里,无论是天后还是我,都只是给了你一个上升的阶梯而已。”
“我并不曾和你说过我对于西域战局的想法,如今你提出的观点,却是在某一方面误打误撞了,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
刘旋问道:“大都护原本对于那边有安排?”
李清月朝着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一笑:“那就要等你上任之后再说了。而且,你得先通过面圣这一关。”
若是她在这一关上有所失态,让天后觉得她不堪大用,那就还是继续回去她的安东都护府做事好了。
可刘旋又怎么会在这一点上失手呢?
在她将这方略写在纸上的时候,她脑海中所构想出的画面,也正是将这些话传达天听,与这江山的执政者正面交流。
天后所需要的珠英学士,既要有在前朝迎接风雨的本事,也就势必不会只是能够呈递书卷流于纸面之人!
这既是刘旋所想,又何尝不是今日其他应邀女子所想。
这些和新科入选进士一并抵达含元殿前的女子,迎来了不少质疑挑剔的打量,却并未有为这份另类的待遇而放弃前进的脚步。
就像此刻身在人群之中的宗燕客。
她并不知道在天后校阅答卷的时候,已经将她摆放在了袭爵的位置上。
她只知道,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便同最开始她被界定的命运大有不同了。她不会只是个需要在几年后嫁给蜀地小官的谁家夫人,而会是天后的女官。
所以,她没有去看宗秦客和武承嗣等人,而是坚定地——
迈过了面前含元殿的门槛。
她听到的也是殿外随即响起一个声音,而不是远处的那些窃窃私语。
“天后陛下到——”
第246章
事实上, 当递出这份入朝邀约的天后已在面前的时候,那些关于女官能否正式站在朝堂上的闲言碎语都全数消失无踪了。
天后陛下为君,这些刚刚被遴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为臣, 君臣有别,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在君主的意志面前,难道真有这么多人胆敢高谈阔论这些异议吗?
更不必说, 这些珠英学士本就是凭借着真本事站到这里的。
此刻的含元殿里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了——
天后殿试选才,在场诸人要如何才能从这众多士人之中脱颖而出!
明明天后的目光只是在以查验此次科举收获落在了众人之中, 宗燕客却恍惚觉得,周遭的其余声音和人像都在此时隐退而去, 只剩下了面前的天后陛下正在“说”:我在看着你, 拿出你的本事来。
这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君主对着她发起了召唤。
一时之间,宗燕客只觉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以及另外一种随之浮现在心头的情绪。
阿娘曾经跟她说, 大概因为都是武家女儿的缘故,她的相貌之中和天后有那么一点相似。
但当真正见到对方的时候, 宗燕客可以确定,她们还是不像的。
身居上位的天后出现于众人面前的时候, 没有人会去在意她的长相是否端庄威严,也没有人会去在意她生了一双什么形状的眼睛。只因相貌从来都是对于上位者来说很次要的东西。
此地聚集的俊杰仅会在意,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才。
而这位早早就将武家兄弟剔除在外的天后陛下,能够完全不依靠于本家的支持便平步青云走到今日,也根本不会像她一般, 对于自己的兄弟还怀有一份潜藏的嫉恨情绪。
能够牵动她心神的不会是这样的小事。
但在这样的目光投照之下, 宗燕客觉得, 自己平日里略显阴沉的情绪好像也随之淹没了下去,让她能够愈发清晰地听到天后陛下所说的每一个字。
武媚娘开了口:“此次制举取士, 距离上一次开办制举已有五年了,荒年之中诸事百废待兴,也正是各位填补空缺的时候。今岁以糊名之法考核选举,虽令各位将考评完全寄托于这一场考核之中,但灾情万变,人当其难,若诸位为一地长官,也无第二次机会来重定对策,也正合乎时宜了。”
“本次贤良方正科与博通文史科各取进士三十人,其余诸多小目取士上不足五人,合计一百二十七人,珠英学士擢选女官三十人。自数千应选之人中得以跻身含元殿内,诸位已都是人才之中的佼佼者了。”
这位天后依然面色沉静,但好像在场诸人都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喜悦之色:“我替陛下筹办此事,也为陛下……欢迎诸位。”
若要武媚娘自己来说的话,她可能并不愿意非要加上这最后一句。
比起为李治欢迎这些人的到来,当她单独坐于上首的时候,下方的这些官员便是和她牢牢捆绑在一起的一份子。
她欢迎于这些人的到来,是因为在匦使院的官员之外,她即将又要多出这一批占据一个个官位的“门生”,也即将在手底下拥有一批各有抱负的女官。
一想到这特殊的选士与委任,正是和她那个等闲之人根本难以想到的愿景结合在一处的,她便觉得自己的心中也像是在此时燃着一把火。
但她还需要再忍一忍,才能让它绵延千里万里,彻底烧在这大唐的疆土之上!
现在,她还要对这些人再做出一番考核。
比起饱读诗书之人,对于现在的武媚娘来说,她最需要的还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务实之人。
也只有能在某一方面有着不可替代价值的人,才能在改朝换代之时为她支撑起一方的局势来。
武媚娘继续开口说道:“本次殿试,博通文史科的诸位便先不必再问了,待各位之中的头三名入选弘文馆后,自有表现的机会。”
宋之问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抹错愕与失望之色。
可他们随即听到的天后解答,又让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文章之事,在乎妙手偶得,在这当庭创作之中,写出来的无外乎就是对她和天皇歌功颂德而已,但若要写含元殿颂,难道还比得过已有名篇传世的王勃吗?
她也不觉得在今日该当有歌颂之声。
今年开春的落雨让诸多农人看到了播种丰收的希望,但先前数年的种种灾变,到了一度让人卖子求生、流亡逐食的地步。
此次制举之中索求吏治清平,农桑有道的方略,也正是因此而起。
半月前,自江南婺州还传来了个消息,连日的降雨在当地非但不是吉兆,反而是一种莫大的考验。暴涨的山水遇上了下游的围湖造田之事,以至于冲毁了不少民居。
在江南诸地,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出卷之时只是预设,现在却是事实了。”天后陛下将下方诸人的神情一览无余,“此次答卷之中,有几人的答案堪称精妙,我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这一刻,宗燕客可以确定,天后陛下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确确实实地将目光转向了她。
因为并没有任何一点幕帘遮蔽之物,她还觉得能从陛下的眼中看到一份尤为卓著的期许,仿佛是在问她,她敢不敢在已过珠英学士考评之后,再往前走出一步!
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在从天后口中说出“宗燕客”三个字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我想听听,你那与水争地、蓄水无术的分析。”——
被问到的又何止是宗燕客,还有写下了藏富于民的祚荣,写下了“开绛岩湖、彭蠡湖”的殷颐然。
除却江南水患之外,还有另外一桩实务也被端上了台面,被天后亲自相询的,便是写下设立碎叶城计划的刘旋,和提及府兵改革的郭元振。
今日的制举殿试更是和早几年间的情况大不相同,当政者不仅仅是主持了考察选举,还在这样的殿上对答中更为深入地了解作答之人的想法,并且……直接给这些人授予了官职。
就比如说,宗燕客这三人就被授予了江南道诸州河渠令一职,分往水患最为严重的三地。
而像是刘旋和郭元振……
当郭元振走出含元殿的时候,就发觉同期进士看向他的目光里,真是说不出的复杂。
那里面既有对他年少参选便位居前列,还得到了天后亲自相询的羡慕,也有对他的怜悯同情。
今年的制举实在是太特殊了。
往年的话,科举进士之中位居头榜的,大多会留在朝中,或是在秘书省担任校书郎,或是在弘文馆中任职,又或者是前往东宫的司经局工作,作为官员生涯的起步。
相比于张柬之这样直接被派遣到地方上做小官的人来说,能成为校书郎的人前途不知要平顺多少,也差不多只会占据了所有参试士人的一成。
这些人在朝中有更多的机会见到陛下和太子,显然更有高升的希望,往往没有最后低于四品官的。
像是郭元振这样被点入三甲行列的人,原本也应该走这样的仕途之路。
但今日殿试的天后旨意,却是让他从碎叶城兵曹做起,与此俨然大相径庭。
而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个担任碎叶都尉的刘旋作为上司。
就连宋之问都有几分欲言又止,像是想要对他予以安慰,不过最终也只是开口说道:“碎叶城离长安一去万里,此去一别,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好在那头并非边陲重镇,应当不会有要命的风险。”
郭元振却忽然笑道:“宋兄不必如此顾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若是在那位天皇陛下的手底下办事,或许真是先自弘文馆出身更好,就比如说许敬宗、李敬玄等人,都做过弘文馆学士。
经由一番科举考核,从在弘文馆中就读,变成在其中做校书郎,而后逐渐朝着朝堂的中心一步步去走,简直是最为安全而稳健的升迁之路。
像是宋之问这样文笔出彩之人,也适合走这样的一条路,参考王勃一般去给自己争取一个御用笔杆子的位置。
但郭元振他知道,自己绝不适合走这样的升迁之路。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所以他也看得到,这位天后陛下已经一次次地用自己有别于前例的举动,在向外界证明,她在用人和办事上更看重的还是实际,以及维护她这个天后的地位。
在铨选中脱颖而出的狄仁杰、娄师德等人也是很快被授予实际的职务。
那么去边境历练,就无疑是天后陛下为自己选拔合适人手的一条门路,根本不能以早年间的情况来判断。
更何况,如果一个人在上呈天听的答卷之中,说到了边境屯田和修改府兵制规则这样的话,当政之人非但没觉得他是在瞎扯胡言,反而给了他以证明自己所说是否正确的机会,那他只会觉得,这是伯乐正在给千里马一展身手的表现平台!
郭元振朝着宋之问拱了拱手,对于即将前往碎叶建城经营的满足溢于言表,“宋兄若真觉得我往碎叶一别数年很是可惜的话,不如在后日的曲江宴上,为我写一首送行之诗吧。”
王勃以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传扬天下,宋之问若要自校书郎的位置上步步高升,总也得留下几句名篇才是。
新科进士和主考官在考核已然结束后,便无须受到那种种限制,不能互相有过多的往来,而是能在长安以南的曲江同饮共宴,算是标示着这些士人正值高中之喜,即将踏入官场。
若要为那些远行的官吏送行,这确实是个最好的时候。
宋之问认真地朝着他的脸上端详,发觉确实没有在其中看到怨天尤人的神色,当即应允道:“好,那到时我就献丑了。”
相比于太子出征,这碎叶城的营建、刘旋和郭元振的任职,在长安城中只会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会在随后少有消息传来,可既然郭元振自己都这样说了,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们二人都已各自拿到了入朝的第一张门票,此后前程如何,便各凭本事了。
可惜天后今日在含元殿上所问都与文辞无关,直接将他排除在外,让他无从比较,被同时选拔出来的珠英学士之中诸人都是何种水平。
“对了,我还有一句话想提醒你。”郭元振又说道,“你我既为天后门生,那便千万莫要插足于此次的太子出征一事中。此外……”
他犹豫了须臾,还是说道:“我虽只约摸读过几本兵书,对于边境局势有些许微薄的见解,也觉如今不是北上征讨的好时机。”
以天皇陛下对于委任太子前往北方平叛的执着,难保不会想要选出些人手来,为此次出征送行书写颂词。
可天后陛下对此战的反对,早已在数日前便已在他们之间传开,那这其中的门道和立场,便真应该考虑清楚了。
宋之问点头回道:“我明白。”
他确实急于想要往上爬,但该借谁的势,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但这些新入官场之人尚且看得明白的东西,身在局中的有些人却好像并不明白。
李贤自紫宸殿中走去,本要折返回到东宫去,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将他叫住在了当场。
他回过头去,就见李清月正结束了前朝的议事,但因镇国公主府还未修建完成,便依然住在宫中,也恰好与他在此地遇上。
此前因他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和李清月有过数次在朝会之上碰面,但他还在摸索着这些朝政要务,就连出征之事也有父亲在前面顶着,便少有和阿姊在正式场合下相互对峙。
可今日不同了。
二人虽是相遇于内廷,李贤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此刻这道审视于他的目光,绝不是一个姐姐对着弟弟投来的,而是镇国安定公主对着太子的。
他忽然后背一凉,生出了几分警觉的情绪。“不知阿姊有何事要同我说?”
李清月开了口:“我若是你的话,在出征之前我都不会浪费时间在东宫,而是尽快向凉国公请教铁勒各部的习俗,或者是去和那些府兵多打打交道,再不济,也要给自己速成一二战场保命的法子,精通战场旗号和兵阵。”
李贤应道:“阿姊说的是,我会谨慎对待的。”
但他是答应得痛快,也很有一番对长姐的话予以听从的乖顺,李清月却不会忽略掉,在她说到“战场保命”四个字的时候,李贤的脸上分明有着稍纵即逝的僵硬。
只是他这神情收敛得太快,险些让人没有捕捉到这一刻的异动。
朝堂之上该劝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李清月才懒得在现在和李贤表演什么手足和睦,压根没给他面子地冷笑了一声:“我说得对?你若真觉得我说的极有道理的话,就不会将阿娘对你的劝说当作耳旁风,也将出征作战这样的事情当作儿戏,依然固执己见地想要亲自出征。”
她的目光沉沉,仿佛是因日光难以照到这宫墙之下的投影,而更显出了一抹凌厉之色,“太子真要以身犯险吗?”
年幼之时的李贤会被李清月在话中三言两语勾勒出的成就感所骗,在阿耶的面前撒泼打滚。
再年长几岁的李贤,便已在舞文弄墨之余有了利益的品评。
而到了如今,当他被冠以太子之名,他与当年年幼好骗的样子,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倒是唯独有一点不变的。
李弘在面对着这位权势逼人的妹妹之时,总有太多沉不住气的表现,甚至因为这份迫在眉睫的威胁,做出愚蠢的争权之举。
李贤倒是还有一份从容姿态,又因相貌绝佳而更显出一番风度来。
他缓缓答道:“阿姊,我会小心的。诏令已下,也不当再有退缩举动了。”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
这话说来倒是体面。
倘若有人从旁围观的话,还应当说,安定公主以“太子”这样的官方名号称呼李贤,他却还以“阿姊”回应。而无论是对圣旨的不当退缩,还是对“以身犯险”之问的“小心”二字,都找不出什么错处。
但当李贤随即告辞离开的时候,李清月的脸上却看不出对李贤的欣赏之色。
在她转道前往匦使院,将方才情况告知于阿娘后,更是毫不留情地对李贤做出了评价。
“一个统兵的主帅,居然用官场上往来的话术予以应付,说他硬气呢,又没硬气到这个地步,真不知道阿耶是怎么教他的。我看他只做好了遵照圣旨办事的准备,却没准备好要当个主帅。”
李清月摊了摊手:“总之我已又提醒过他一次了,可惜他是听不进去。”
李贤只怕还觉得她的劝阻,是在试图换下了他之后自己上呢。
那就随他去吧。
“他若听得进去,也不差你这一句了。”武媚娘一边落下了在委任书上批复的最后一笔,一边回道,随即转头朝着一旁看去,就见被找来此地的娄师德和狄仁杰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肃静模样,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这两人此刻只怕心中在想,安定公主也太不拿他们当外人了。
方才那句训斥李贤的话,也是他们可以听到的吗?
但要说这话吧,又好像并不曾说错,实在是一句很客观的评价。
以安定公主的身份点评将领,也没人会觉得有何不妥。
天后陛下也已紧接着开了口:“怀英、宗仁,今日找你们前来也确实是有事相商。”
狄仁杰和娄师德也顾不上去考虑安定公主和太子之间的矛盾了,连忙应道:“但凭天后吩咐。”
“眼下天皇和太子的决定你们也已看到了,将领劝不动,右相劝不动,我和安定也劝不动,太子领兵出征已成定局。但怀英出自并州,应当知道这三四月里到底是不是出征漠北的好天气。”
狄仁杰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有阴山的存在,漠北漠南之间的沙尘黄土被阻挡住了大半,但这并不代表着并州人对于草原上的情况一无所知。
此地虽然不像是西域一般一日之内气象万千,但也和中原风光大为不同。
逐渐回暖的天时并不只是让草原之上的青葱复苏,也让此地的风沙动辄弥漫,让沙碛成为一道相当麻烦的天堑。
这个出征漠北,不是李贤一句“小心”就能了事的。
李清月接话道:“就算顺利抵达漠北,多滥葛部骑兵精通骑射,在草原之上巡猎作战已成天性,也非等闲府兵可比。我方应战的若是一支上下一心、训练有素的队伍也就算了,居然还是由三四方人马组成的队伍。倘若在漠北为人逐个击破,麻烦就大了。所以——”
李清月朝着狄仁杰和娄师德说道:“天后与我商议的结果,是再在并州都督府境内布置一路人马,由兼有稳重和大胆的官员统辖。一旦北面有变,便及时带领部将和并州都督府府兵北上,掌控住单于都护府的防线。”
她的话还没说完,但专程将这样一番话说出在他们两人的面前,显然是意有所指,以娄师德和狄仁杰的聪慧都能听出,她话中所说的“官员”,正是指代的他们两人!
李清月留意着他们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很可惜的是,这一路后备人手不能打着直接统兵出征的名号,而是必须先以周转河东道军粮运抵单于都护府的名头办事,你们应该能明白我说的意思?”
狄仁杰当先回道:“明白。若能保北方局势稳固,我等当仁不让督办此事。”
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一出考验。
比如说,若是李贤的出征并未出岔子,那么狄仁杰和娄师德二人,就等同于是天后和公主对太子不放心,而设置在后方的眼线,毫无疑问是在得罪未来的储君。
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所要担负起的责任也相当大。
在去岁年初的时候,狄仁杰和单于都护府之间打过交道,也敏锐地意识到了东。突厥部落内略有几分微妙的气氛,知道若要尽快控制住此地,不是三言两语、依托于大唐之名就能办到的事情。
甚至于,他和娄师德还是顶着水陆运使这样的名号办事,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不一定能在仓促之间调度起足够的人手。
但一想到若是朔方云中有变,当先受到威胁的便是他的家乡,也很有可能造成隋末唐初刘武周叛乱时候的情况,狄仁杰便觉这份重任再如何沉重,他也必须背负下来。
他还应当感到庆幸,天后因为之前对他的考校,和他在转运军粮之时的出色表现,将他放在了可供差遣之人的前列,也将这个防患于未然的大任交给了他。
“此事我已经同天皇商量过了。”天后又接了下去,“劳驾二位早些出发吧,能留给你们准备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狄仁杰和娄师德才被选入中央办事不久,虽然前者还有阎立本的举荐,但在李治这里绝对能算得上是名不见经传。
他又怎么会介意天后给太子再多配备上两个运输后勤之人。
说不定还得觉得,这是在先前的出兵计划引发矛盾后,这朝堂局势又重新归入了平静之中。
可对于李清月来说,这却是在李贤踌躇满志以待出兵的时候,往北面先立起了一道屏障啊。
当这二人走出此地的时候,仿佛还能感觉到后方有两道目光仍在看向他们,像是想要更为明确地看到,他们到底能否在随后的乱局之中砥砺而行。
比起上一次的筹措军粮,这次才真是需要考验他们真刀真枪的本事了。
饶是狄仁杰自认自己此前跟着刘仁轨往河南道赈灾,又被促成了几分为官的胆魄,也觉得自己紧张了起来。
而娄师德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此刻谈论抵达北地之后该当如何办事,好像还为时尚早,也简直像是两人已在期待于太子战败,在出征之前说的话不太吉利。
还不如说点别的。
娄师德干脆转移了话题问道:“不知道……高将军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娄师德在为吐蕃前线交战押送军粮的时候,是曾经见过高侃的。
这位坐镇边地的将领到底有多少本事不好说,但彼时给娄师德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正是高侃对于安定公主本事的推崇有加,仿佛唯恐不能给他这个前来送军粮的人以一个惊吓。
现在合作的人忽然换成了太子李贤,这其中的对比差异实在是过分悬殊了一些。
娄师德和狄仁杰彼此对望了一眼,忽然觉得,有高侃这个必须身在前线的将领对比,他们只是需要暂时停留原职督办后勤,在必要的时候为关中争取反应的时间,真是要幸运得多了。
可这份幸运,又好像还是一种不幸。
一个听不进去劝阻而兴兵的君王,对于天下来说,根本没什么相互比较可言!
想到这里,这二人的脸色都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只是想到还需尽快动身,他们才各自收敛起了脸上的神情,折返家中收拾行装。
但他们若要迎来什么棘手的情况,怎么也要等到李贤和北方多滥葛部去分出个高下来。
或许……情况也不会变得像是几位有经验的将领所说的那般危急。
身在单于都护府戍边的高侃,却是已经实打实地要接受迎面而来的挑战了。
由皇太子李贤出征漠北的敕令,并未等到安定公主折返长安,就已经从关中朝着北部发出,也恰是在此时送到了高侃的手中。
“作战敕令?”高侃狐疑地接过了诏书,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又是要让他去打哪里。
去岁进攻吐蕃其实已经是在军粮吃紧的情况下发动的战事,便也难怪安定公主在击败了钦陵赞卓所统部众之后,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止步在卫藏四如的最后一道屏障之外,放弃真正攻入吐蕃腹地。
若要实现她和吐蕃赞普的三年交战之约,她就应当在这几年间减少四方作战的开支,为扫平西部大敌积攒实力。
可为何会突然有作战的旨意?
更让高侃费解的是,若是由他也一并配合出兵的话,能参与进的战事就相当有限了。
通传的信使显然对于自己要送上的是一封什么信报相当清楚,虽见高侃已开始拆封敕令,还是回道:“陛下有意,令高将军向北征讨多滥葛部,以免其屡次袭扰边境。”
高侃拧了拧眉头,“若是如此的话,以大唐方今的兵马粮草,该当先考虑驻防,趁明年越冬之后多滥葛部劫无所得,再行发兵进攻,而不是在对方侥幸攻破东突厥营寨得手之后出兵追击。”
但高侃想了想,又觉自己不该这么早就下个定论。
安定公主自征战沙场至如今,何曾有过一败!旁人觉得不太容易取胜的交战局面,她总能有办法化解,旁人觉得会损耗过大的战事,她也能有特殊的应变之道。
就如去年和吐蕃之间的那场交战,明明两方都有十万上下的兵马作战,还是在吐蕃熟悉的地盘交战,对唐军来说大为不利,安定公主却能先诱敌深入,后有一出神火惊雷天降,让高侃至今想起来也觉心有余悸,庆幸自己不是身在吐蕃那一方,遇上这么可怕的一个对手。
或许对于漠北的铁勒各部,安定公主也能有个新法子来对付。
他只需要做到一个将领的本分也就够了!
天降一个功劳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还要考虑这个出兵到底是不是合适吗?
然而就在此时,高侃打开了手中的敕令。
只见上面写道,此次征讨多滥葛部,由皇太子李贤出任主帅,由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敬玄随军,希望高侃率领单于都护府驻军,配合李贤、李敬玄和仆固将军等人,为大唐平定北方立下汗马功劳。
高侃拿着诏书的手忽然一抖:“……”
等等,说好的安定公主呢?
为什么——居然会是皇太子亲征!
第247章
高侃在收到出征诏令之时的惊讶, 远远比不上在获知这条讯息之际的如遭雷击。
皇太子李贤亲自披挂出征是什么概念!
既为太子,也就是半个君主,这就意味着, 高侃他并不仅仅需要担负起协助出战的职责,还需要尽到护驾的义务。
若是太子与安定公主一般,曾经有过出征的履历, 就算只是一两场小规模的战事也无妨,总能让人知道他起码有知兵的能力。
偏偏——他没有啊!
一想到此前对于战局分析之中的顾虑, 非但不能因为前线有一位力挽狂澜的将领将其平息,反而因为太子出征而越发变成了此战的弊病所在, 还大有可能要多戴上一层镣铐以迎接考验, 高侃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当场拍案而起的冲动,但一旁的信使真不难听出,高侃在发问之时的声音, 和刚才大有区别。“怎么会是……太子亲征呢?”
信使摇头不答。他也答不太上来。
陛下有意让高侃征讨北方这件事,已在长安城中传开, 他当然能说。
太子出征这件事却是在京中引发了一番争议的,他便不能跟高侃说, 天后反对这件事,是天皇非要送太子参与到这一战中。
好在高侃也没有难为他的意思,直接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决定到底由谁出征的,终究还是下达军令的天子本人,而不是一个报信的信使。
他跟旁人较劲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在人已经退下之后, 高侃又忍不住握住那份军令, 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怎么就选了我来护卫太子出征呢?总不能是因为我可靠有为吧?”
要说他也确实能算是个经历良多的将领了, 要不然也不会被英国公李勣在即将病故的时候提及,可若要让他在此等艰难困厄的情况下带着太子取胜……
这也太难为人了。
但陛下军令已下, 应当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统兵单于都护府之地,也没有这个本事赶在太子抵达之前回京劝谏,唯独能做的,就是尽快做好出征的准备!
陛下下令让仆固部从旁策应,又令东。突厥出兵助力,那么除却随同太子本人出征的将领之外,便还应当有足够的唐军兵马相随,否则便难保不会为这些外族所挟制——这是行军之中的大忌。
他必须尽快自单于都护府和相邻各州内征调足够的府兵,以备不测。
而在太子抵达此地之前,他也还需要将这份已经送到他面前的消息,送去给东。突厥首领和仆固部大将军知晓。
也顺便先行看清楚他们的态度,以防在北伐之时,因三方之间存在配合上的问题招来麻烦。
高侃当即疾书成文,让人将这两封信送了出去,而后便匆匆起身朝着军营府库而去。
无论李贤到底能不能像是安定公主一般,在首战之中就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天资,他都必须先为自己做些准备。
府库之中的陌刀与弓弩,明明都是有人定期检查、更替的,但在这份刚刚抵达的军令推动之下,高侃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就算是新刀,它也得再劈一次柴,看看锋利程度!
……
而在半日后,这条消息也抵达了阿史德契骨的营帐。
手持这封书信而来的温傅眼看着父亲拆开了这封信后,神情变得稍有几分不太好看,只是并未开口,就将这封信递交到了一旁的元珍手中。
“看看这个。”
阿史德元珍粗粗扫过了这封信,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大唐这是什么意思?”
契骨同样拧紧了眉头不曾散开。
他能被唐军立为单于都护府的突厥首领,本就是因他脾性相对温和,就算有将权力握在手中的想法,却也只是想要偏安一隅而已,根本没有那等逐鹿草原的野心,以至于此刻仿佛是有愁色堆了满脸,看起来缺了几分身为首领的威严。
但温傅又看到,父亲的手已慢慢地握紧成拳,像是忍耐的脾性已经被一步步推到了极限,终于在这一封信的最后一压中——
他忽然一掌拍在了桌案之上,勃然大怒:“他们未免欺人太甚!”
八年之前,他因东。突厥内部生乱,前往中原求见大唐天子,希望能自唐军处得到支持,稳固他这个首领之位。
哪知道大唐的天皇陛下何其草率地将自己年仅七岁的幼子,指派做了单于都护府的大都护。
一个七岁小儿就算为大唐天子所出,也终究对于时局没有多大的帮助,甚至在从属官中选出了个都护府长史后,便对此地再未过问,简直像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更可笑的是,这个来到此地的都护府长史没有多少真本事,却很有仗势欺人的作派!①
元珍作为他的侄子,在单于都护府内担任着检校降户部落的职位,时常和这位王长史就治理问题起冲突,一度还被他打入了大狱之中。
若非温傅以周王颜面之说从旁劝阻,还不知会闹成何等不可开交的地步!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阿史德氏原本想要通过朝见李唐天子争取来的,也就是一个喘息发展的机会,在这两年间,随着温傅和元珍的长成,已在应变矛盾上愈发驾轻就熟 ,或许再给两年时间,便能重新收拢各部在手。
但天皇突如其来的一道诏令,却打破了他的计划。
此前铁勒多滥葛部的入侵虽然给东。突厥带来了损失,但这份损失对于阿史德契骨来说有回转的余地。非要说的话,它对于那些反对者造成的损失,比对他自己造成的更大。
阿史德契骨完全可以从中抓住机会打击异己。
可出征讨伐多滥葛部却不同了。
姑且不提,深入沙碛以北,抵达多滥葛部最为熟悉的地盘,到底是不是送死送到敌方的面前,出征所消耗的粮草和兵马,都要他们自己出了。
阿史德元珍也是这样想的。
很显然,他们希望依托于大唐之势以图立足的目标,不仅并没有达成,还要被大唐猛坑一把。
就算突厥曾经为大唐击败,本就是被统辖的弱势一方,但他们能接受的,是臣服于赫赫武功的大唐,而不是以这等近乎于折辱的方式,让他们自此衰败下去。
阿史德元珍目光不由发冷:“叔父,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前往长安朝见之后我曾经说过,若是我们不能借助大唐官吏之手,将那些对我们有所不服的人铲除,我们便看看,阿史那氏之中能否再出一位可堪辅佐之人。若是能够为其臣属,便是放弃首领的位置又有何妨。突厥各部曾经所拥有的领地都已为回纥铁勒所占据,再无昔日长生天贵种的威严,还不如当年景象呢!若能大业得成,何必在乎主次。”
“当年……当年你骂我不懂权力为何物,只想为人附庸,可今日您手中的权力,也不过是在这单于都护府的一隅逞些许威风罢了,甚至因为那王长史的缘故,您这威风都还要大打折扣!”
这有什么意义!
“行了,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个的。”阿史德契骨打断了他的话。“若真如你所说,我等为兴复突厥荣光,不再做这个首领,而要扶持阿史那氏上位,在阿史那诸部之中,你可曾看到有人能承担起这个责任的?”
身在单于都护府境内的阿史那残部,大多已失去了早年间的心气,或者是并不属于真正统领突厥诸部的阿史那贵胄。
官职最高的阿史那奉职,也不过是契骨的下属而已。
元珍的话说得好听,什么辅佐一个阿史那的英雄,什么重拾往日的辉煌,也都不过是个空谈而已!
可被打断的阿史德元珍没有半步的后退,反而顶着首领的视线振声答道:“那就去外头找!流亡于漠北草原之上还有数支突厥部落,他们和铁勒争地、和严寒抗斗,其中总能有一个担负起重任的人。这样的困境之中总能唤醒新血的。”
“二十四州突厥诸部不甘沉寂者甚众,也总有不想做唐军走狗之人,您不曾尝试过,如何知道我等振臂一呼,不能得到远胜过今日的东西。”
总比忽然得到唐军这么一道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敕令,而后就要听从指派地出征,要不知好上多少。
可惜西突厥基本已被大唐驯服,那些明明有着阿史那姓氏的长生天贵种,宁可做那李唐天子的走狗,也不敢重现突厥牙帐控弦十万的盛况。
而他们呢?他们这些人居然先要听那七岁小儿的话,后要听那从未出征过的太子的话。
他受够了!
然而当他义愤填膺地看向叔父的时候,他却倍感悲哀地发觉,在叔父的脸上,起先还有几分对于大唐的愤恨埋怨和对他所说之话的意动,但很快就已变成了沉寂下去的无奈神情。
仿佛让他走出这单于都护府的地盘、让他交出自己的权力,实在是在往他的身上割肉。哪怕,他必须接受大唐这样不合理的指派,他也享受于此刻阿史德氏凌驾于阿史那之上的地位。
“……叔父?”
阿史德契骨沉默了片刻,回道:“先看看那位李唐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万一……”
万一他和他那姐姐一般,也是个作战的奇才呢?
那他们贸然有所妄动,岂不是还给了大唐在讨伐铁勒之余对他们动手的机会?
但这番言辞之中的谨慎小心说服不了元珍,反而让他的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来。
这单于都护府内,无论是依照大唐官职的上下级,还是按照突厥首领与族人之间的从属关系,他都不该再行劝阻些什么了。
但他好生不甘心啊……
明明他们今日所处的进退两难局面都是由唐军带来的,为何他想要寻找一个破局之法会如此艰难。
当他自营帐之中走出的时候,甚至不免去想,或许就算那位大唐太子是个作战的庸才,到了那个时候,叔父也能想到另外的办法来说服他自己,继续以这等又是恼怒又是浑浑噩噩的方式过下去。
除非在这场交战中,东。突厥作为大唐的附庸遭到了极大的损失,用这等血的教训,让叔父醒转过来,又或者……
“你没长眼睛看路啊!”
元珍沉浸在思绪之中,忘记了留意前方的情况,当发觉前头有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彻底停住了。
他飞快地后退了两步,踉跄了一阵才让自己牢牢站稳。
前头那个人,却是已被他给撞倒在了当场。
“抱……”
等等。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再一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方才那一点稍纵即逝的抱歉,统统都被他给丢到了脑后。阿史德元珍的脸上也顿时闪过了一抹厌恶之色,让他将那句本该说出的话吞咽了下去。
这人体格瘦削,却一点不见行动之中的灵敏,一边被后头追上来的随从搀扶着起身,一边就已摆出了颐指气使的姿态。
“好哇,又是你这个小子。”
王本立盯着阿史德元珍那张明摆着对他没多少尊重的脸,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之前边地粮仓被人通风报信,遭到了铁勒人劫掠这件事,我还没跟你这个降户部落检校算账,你倒是先想要一脚踩到我脸上来了?”
“我有没有得罪长史的意思您心知肚明。”阿史德元珍掸了掸衣上的尘灰,不卑不亢地答道,“铁勒人何故先动粮仓您也清楚得很。”
这几年间,西域铁勒和东北契丹靺鞨多有流亡到北地的,却是加入到漠北铁勒之中,而不是归入中原羁縻之下。
单于都护府内部又非全然统一,多有内斗。
现在还加上了境外的袭扰,便更难以发展壮大。
按说在单于大都护不在境内之时,身为长史的王本立就该当承担起“抚慰诸藩,辑宁外寇”的职责,结果他除了在规划屯田要务上姑且还算尽职之外,完全没干什么有用的事情。
甚至非要说的话,连屯田也不是他的优点。
别人的屯田是为了让这些储备军粮变成迎敌的重要武器,收拢更多的塞外流民巩固边陲,这人简直像是在玩自己的装填粮仓游戏,仿佛他上报中央的数目越是好看,他也就越能得到上头的赏识。
结果……结果反而为他人送了东西,说出去都是个笑话!
阿史德元珍努力遏制住了自己对于王本立的轻视,继续说道:“副都护的军报方抵此地,我等正欲调兵以响应太子到来,仓促传令之中不慎冒犯了您,是我的过错。但我想,大事在前,您还是不要多做没必要的揣测才好。”
他拱了拱手:“告辞了!”
阿史德元珍自觉自己已算给足了王本立的面子,对于一个并无多少实绩的都护府长史,又逢唐军号令出征在前,哪来什么应付的心思。
但他又哪里知道,自王本立将多滥葛部劫掠边境的消息汇报去朝廷后,便总觉自己是将脸给丢了大发。以至于此刻阿史德元珍朝着他投来的随意应付一眼,都好像是在对他予以嘲笑。
王本立当即大怒:“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这位王长史弄丢了东西,生怕自己的脑袋也丢了,平日里随身的侍从可真不在少数。
若非方才他收到了高侃的消息,急于和阿史德首领商讨出个迎接的门道来,也不至于和元珍狭路相逢撞个正着。
此刻这些人早已赶了上来,一听王本立下了命令,直接便朝着阿史德元珍动起了手来。
温傅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看到的已是元珍被人擒拿扣押在地,死死地盯着那嚣张跋扈的长史。
要不是唐军将自关中前来,阿史德元珍真恨不得冲着面前这张可憎的笑脸怒骂一句,营州都督府逼反大贺氏部落的教训,也不过就是前两年间发生的事情,他有何资格在这里胡乱逞凶!
王本立自觉自己是个读书人,但眼看着这人那双少有恭敬的眼睛便怒火更甚,直接捋起了袖子:“此人不尊法令,不敬上官,勾结外贼,上军法处置。”
温傅大惊,连忙冲来:“长史,不可!”
他直接拦在了王本立的前头:“元珍为我阿史德部干将,绝无可能勾结外贼。倘若他有何处得罪王长史的地方,自有其他分说。如今大事在即,岂有尚未出征铁勒,便先自断一臂的道理?”
王本立冷笑:“自断一臂?若按陛下军令所言,高将军是太子出征的左臂,仆固将军是右臂,连我这个长史都称不上是左膀右臂,他一个降户部落的小小检校算个什么臂?”
太子到来之后,大军调拨的粮草势必要自太原重新拨拢送达,他本就急于再为自己洗脱掉一部分罪责,以免此次出征中被排挤在外,少了立功的机会。
不趁着东。突厥因唐军调兵而不敢有所异动的时候,直接找个合适的问罪之人甩锅,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已够给这些人面子了。
他都没将这单于都护府之前的问题归咎到阿史德契骨父子的头上!
他毫不顾及温傅的求情,厉声下令道:“打!先打这小子三十军棍,免得他在太子东征之时从旁添乱。”
反正若是太子能够得胜而回,他这个单于都护府长史应该也做不了多久,便能还朝为官了,现在将人给得罪了也无妨。
王本立和阿史德契骨往来不少,看得出来这家伙软弱的本质,更不怕他掀起什么风浪。那当首领的是这等做派,更何况是下属呢?
温傅匆匆赶回去寻父亲来帮忙,却没能拉来这主事者为人求情,更是让王本立的气焰愈发嚣张。
除了一件事情让他很是不满。
阿史德元珍这个武艺不精的家伙居然也是好一个硬骨头。军棍加身也没让他发出任何一声吃痛的叫声,反而让他以一双愈加冷静的眼睛看向了远处草甸上落下的夕阳。
残阳将整片草场都浸润在一层暮色血光之中,而在阿史德元珍紧攥着草根的指尖,也正沁出了一抹血色。
但当夜半之时温傅带着伤药来看他的时候,却发觉元珍的神情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的眼睛好像也比平日里更显明利。
“你……”
“我怎么了?”似乎是因为出口回话牵扯到了伤势,元珍的口中发出了一点嘶声,又很快被他吞咽了下去,继续以貌似寻常的口吻答道,“我当然不能有事,我还要如你父亲所说的那样,去看看这位李唐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眼里的明光愈发迫人。
这是第一次,他对阿史德契骨的称呼,叫做“温傅的父亲”而不是叔父。
温傅意识到了这个区别,却不敢直接将其问出来。
但当他朝外走出的时候,他又忽然听见元珍以近乎梦呓一般的声音问道:“你说,为什么他甘于如此呢?”
他们突厥人,不是该当恣意驰骋于草原,能与狼群为伍,以日月为盖吗?
为什么能够容忍唐军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压折辱呢?
要知道,现在在大唐天子位置上的,已经不是那位天可汗了!——
这位大唐的天子甚至在为太子出征送行的时候,也还能看出在行动之间的病色,但为了让太子此次北伐立功,从出行到折返都有足够的体面,他依然支撑着病体在城外送行。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效仿天后和安定公主在送行之时的惯例,当太子李贤行将朝着天皇拜别之时,天皇陛下亲自为其披挂,以示出征顺利。
“若是不去看其他的东西,还真是父慈子孝的一幕啊。”李清月轻嘲了一声。
当然,可能并不仅仅是父慈子孝。
对于不明就里围拢在城外的长安百姓来说,这可真是又一出气势恢弘的大场面。
大唐近年间的战事损伤都不大,府兵调拨也不过是常态而已,而军粮又因陛下宽宥,不必从关中来出,更于他们无有损伤。
他们完全能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看待此次出征,甚至觉得,这好像又是一出宣扬大唐国威的大好机会。
只是听闻有人在说,天后和安定公主都并不认同此次出征由太子领衔,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倘若光以众人所见的样子来看,那披挂上阵的太子李贤还真是个俊俏气派的青年。
不像是先前病故的敬怀太子,也不像是现在这位前来送行的天子,他的面色虽然稍显白皙了一些,但也是一种健康的白。
在那紫金披风加身之际,更是将李唐皇室的气度表露无疑。
当他身在队伍之中的时候,便是这其中最为醒目的一员!
就连天皇陛下在看着李贤重新翻身上马,折返回到行军队伍之中的时候,也不觉在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是了,这才是他的儿子应有的表现。
李贤原本就比之李弘健康不知多少,根本不该只将自己的天赋放在舞文弄墨之上。若是早早涉足军旅,不知会否也已在军旅之中闯荡出了声名,不必等到今日。
好在如今——也为时不晚!
安定在劝阻失败之后并未再有多话,天后只是为贤儿预备了自河东道护送军粮的后手,和安定在出征吐蕃的时候并无不同,朝臣也再未有什么非议之词,都已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些新入官场之人。
只等着李贤立功折返,便能将局势朝着更为稳定的方向推进一步。
对他这个已然痼疾缠身的天子来说,当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在这样的送行之中,宰相李敬玄朝着他投来的哀怨一眼,都已变成了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东西。
只有那一列渐渐远去的队伍一直牵动着他的心神,直到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也随即做出了回宫的口令。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行军之路对于李贤来说,大概也就只有开始这一段的风光了。
李贤并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就连平日里的狩猎,也很少拼杀到力竭之时。
刚刚离开长安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这是紫金披挂,马蹄生风。
但只行出两个时辰,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腿酸了。
到了第二日,他更是发觉,哪怕身披轻甲骑行,也让人很难始终挺直着腰板行路。昨日磨得有些发疼的两腿,更是难以夹紧马腹而行。
可李贤又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居然对于骑马行路如此缺少耐受力,说出去多叫人笑话。
他思量了片刻,干脆拿上了书籍前去请教李敬玄,也好顺理成章地和这位左相同坐一辆马车。
如此一来,他才觉得自己终于因腿脚着地,处在了休息的状态。
若只是骑马受罪也就算了,在这行军之中所用的伙食,也和他在宫中所用的大相径庭。要不是看在他是主帅的份上,可能连那一份热汤也不会有。
李贤眉心紧皱,朝着郭待封发问:“此前出征辽东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那倒不是。”郭待封答道。
李贤松了一口气。
却听对方的下一句是:“大唐近来东西边陲稳定,别看太子出征所调度的府兵不多,但那是因为北方有足够的人手,粮食是一点不缺的。相比于出征辽东,这一次的情况已好了太多了。”
“何况……”郭待封的语气有点别扭,像是想到了自己之前干出来过的蠢事,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何况彼时的军粮有一部分需要跨海运输,相比于陆上更容易出现问题。”
“陆上运输至多也就是失期,海上运输却大有可能船毁人亡。”
换句话说,李贤现在的情况已是再好没有的了。
父亲支持,物资充裕,就连他的出征之路都要比其他路线的平顺,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阿史那道真一边啃着炊饼,一边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差点没因为这个反应将李贤给哽个半死。
他连忙灌下了一口汤,以压制住自己心中的烦躁。
好吧,出征都是如此的,他只是还没有适应而已。再等等就好。
但当次日继续启程的时候,李敬玄依然看到太子登上了他这头的马车。
名为请教,实际上大概还是继续在用一个合适的理由休息。
至于到底是在为了随后的征战养精蓄锐,还是在死撑着脸面休息,那就实在是不得而知了。
他是被陛下派遣来为太子保驾护航的,实在不应该有对太子嫌弃的表现。
然而当这一行队伍进入河东道,穿过太行山下的官道,越过并州都督府地界的时候,李贤所面临的考验又更多了起来。
枯燥的赶赴前线行路,其实也应该是他这个主帅和同行士卒熟络起来的大好时机,但并没有人教导李贤这个道理,反而让他觉得这些士卒愈发惫懒了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因为他为主帅而有所敷衍。
朔方未散的寒气也在他抵达代州雁门关的时候,以一种丝毫不留情面的方式袭击到了他的面前。
甲胄根本不能阻止这样的春日返寒,反而显出愈发森寒如冰的样子。
李贤直打了个哆嗦,听着随军的仓曹跟他汇报,他们自过晋阳取得补给的炭火并不太多,还大多要用在越过塞外沙碛的时候,不能在现在就随意取用完毕。
“我都要冻死了你还跟我说这些?”李贤颤声说道,指挥着人先在自己的营中生起了炭火,总算觉得自己的手脚找回了一点知觉。
想到白日里阿史那道真所说,过了代州之后,距离单于都护府就已并不太远了,他也顿时觉得一阵轻松。
到了那里,营中士卒有什么懈怠或者犯事之举,都可以直接上报到高将军那儿去,而不必再来打扰他的好眠。
等到越过了阴山行在草场之上,不似中原官道一般坚硬颠簸,他就算需要奔行马上,应当也不会太过难熬。
何况,立功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怎么会感到煎熬!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当李贤踏入东。突厥在单于都护府的牙帐所在之时,只觉自己沿途的辛劳都已被彻底抛在了脑后,转成了精神抖擞的样子。
然而也便是在此时,他看到了个突厥壮汉像是擒着个小鸡崽一般拎着个人的后颈,就朝着这头走来。
“叶护——又逮着个铁勒的探子!就是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说自己是流亡到边界来的。”
“我呸!朝着咱们驻军的边防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史德契骨连忙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茬,“行了,贵客到访,你还在这里瞎嚷嚷什么,既然问不出来将人宰了就是。”
草原之上的游牧交战,很难直接策反探子带路,没必要多折腾。确实是杀了为好。
这也向来是他们这边的惯例。
那壮汉也明白这个道理,高呼了一声“好”,直接抄起了腰间的刀。杀鸡是个什么动作,他便是什么动作,一刀就向探子的脖颈给剁了下去。
大约是那刀刚刚打磨过,还是锋利异常,手起刀落之间,那脑袋直接顺势掉了下来,在这还算平坦的营地之中滚了过去……
就这么径直经过了李贤的面前。
这位大唐的太子从未有一刻这么憎恶自己的视力,只因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颗人头是如何沾染上的沙尘,却还用一双圆睁着眼睛在翻滚中看向周围。
也包括他!
“……”
李贤忽然转身朝着一旁冲了出去,根本顾不上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的举动,直接扶着一旁的营柱吐了出来。
第248章
李贤当然见过死人。
咸亨雪灾之时, 他曾经被阿娘带着前往雍州赈灾,见过不少挨饿受冻的百姓。
他们在还没等来朝廷救济的时候,就已经冻死在了雪地里。
但彼时的李贤自己身着厚厚的棉衣保暖, 手里还有火炉驱寒,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没法活下去, 为什么他们的家中甚至凑不出购置防寒衣物的钱。
那些已经冻僵在郊野的尸体很快就被肆虐的风雪掩埋在了下面,自他所在的位置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人形来, 若是说服自己将其看作雪人,好像也便没那么可怕了。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将杀人杀成这般砍瓜切菜的模样, 就好像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鲜血喷溅、人头落地的景象第一次距离他这个太子这么近, 近到几乎下一刻就要落到他的身上来了!
头脑的空白和胃里的翻涌在同一时间占据了他的躯体,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乃是此地的主帅、大唐的太子,合该在此时拿出足够端正威严的表现, 以让这些动辄生出异心的家伙有所收敛,而不是直接吐了出来。
若非沿途的颠簸和沙尘, 让李贤在抵达东。突厥牙帐之前变得没什么胃口,只想着等安顿下来后再吃顿好的, 那此刻的情形还要更难看得多,不会只是吐出些酸水来。
可就算如此,也足够让人震惊了。
阿史德元珍才因王本立的公报私仇,挨了三十军棍,要想起身都还有些艰难, 但在温傅的帮助下, 依然出现在了此地, 便这么冷眼看着眼前的场面,也越发确定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
这位大唐太子仿佛直到有人将绢帕递交到了他的面前, 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现在并不是他一个人独处的场合。
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太子……无事吧?”阿史德契骨眼神微闪,还是选择走上了前来。
“……无事。”李贤摆了摆手,“有些水土不服。”
这当然也解释得通,若是水土不服引发了不适,在受到鲜血气味刺激的时候,或许还真是要吐出来。
可当李贤面色犹有几分苍白地被侍从搀扶下去之时,谁若真觉得那只是水土不服,那才真是个蠢货!
……
“我早说了,大唐此次调兵真像是个玩笑!”
阿史德元珍疾步走回营帐的下一刻,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随后一步跟来的温傅连忙往外看了看,见周边并无唐军人手,应当也没有外人听到他的这句话,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我声音很轻的,我也知道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
温傅朝着元珍看去,就见他确然是一副神情平静的样子,与其说他那是忿忿不平的意气用事,还不如说,他是在以一种极尽嘲讽的语气做出对今日场面的分析。
元珍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你也看到那位太子的表现了?若他只是从未参与战事,我也姑且不多说什么了,但他居然连见到杀人场面都怕!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场面,是在给李贤一个下马威呢。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动辄死伤便有成百上千之多,到了那个时候,别人的主帅是在督军指挥,我们的主帅却在因为士卒的死伤而吐得昏天黑地。可别告诉我,他在上战场之前,连一只鸡都没亲自杀过!”
“那应该不至于,”温傅回道,“大唐贵胄有田猎习惯,他身为太子肯定不会缺席。”
阿史德元珍挑了挑眉,想说的话已在不言之中。
温傅的这句答案丝毫也不像是在为李贤开脱,反而更进一步地让人看到 ,这位太子到底有多不适合战场。
这样的人在家中打打猎也就算了,为何非要到战场上来,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开玩笑!
“我刚才听到你和你父亲有交谈两句,他怎么说?”元珍想了想,重新开口问道。
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契骨之前提出的最后一种可能性,已经被李贤自己给粉碎在了当场。
李贤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像是安定公主一般长于出征,仿佛是个天生的将才。
元珍甚至不得不去怀疑,大唐天子将这位太子派遣到边境来,是不是就为了让铁勒仆固部和他们东。突厥在他的手底下损兵折将,以方便大唐随后的接管掌控。
若真如此的话,凭什么要求他们始终处在这等狼狈的状态,任由大唐摆布。
合该再做点什么,以摆脱今日的困局!
温傅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他说……再等等。”
元珍脸色一沉:“到底有什么好等的!”
温傅嗫嚅:“高将军快到了,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元珍静静地看着温傅好一阵,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些什么回应来。
倒是后背的一阵阵作痛则始终在提醒着他,让他得以处在绝对冷静的状态之中。“难道还等他能在长途跋涉抵达边境之后,什么都不做就被劝说回去吗?”
在方才短暂的会面中,元珍看到了李贤的掩饰,也看到了——
他绝不可能退回去的“决心”。
他怕归怕,还会打肿脸充场面呢。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到知难而退呢?
阿史德元珍更知道一件事,按照中原的规矩,一位将军横竖是越不过太子去的……
高侃和李贤之间,应该也不例外。
但在真正拿出一个结果之前,这个头疼的问题还是先被抛到了高侃的面前。
他因募兵和督办兵甲器械的缘故,比起李贤还要稍微晚一点抵达此地。
但还不等他缓口气,他就听到了下属汇报上来的消息,让他直接像是被人在脚底打了钉子一般愣在了当场。
他过了好半晌才平顺了自己的呼吸,瞪大了眼睛转向报信之人:“你刚才说,太子他在刚入突厥营地的时候,便因见到了处决探子的场面被吓得吐了?”
这是和自己人的交代,没必要拿出那等水土不服的借口来,那负责报信之人便将情况都原原本本的说了。
可这份实话,却真是让高侃两耳一阵轰鸣作响。
“将军。”
“我……”高侃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些什么来体现自己此时的心情。
一想到这些东。突厥人可能将李贤的表现当成是他们大唐皇室子弟的特色,他就觉得自己好一阵胸闷气短。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人,正是自遥领单于都护到如今,都不曾亲自来到此地的李旭轮。
偏偏这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周王,在他这个将领的立场根本不能做出指责。
他绝不能去说,太子为何要将脸丢在此地,又为何要让士气在出兵之前就遭到一次折损。
可他头疼啊。
也难怪他在方才抵达此地的时候,发觉守营的突厥士卒对他投来的目光有那么几分微妙。
“……太子在何处?”
“已在营地中歇下了。”
既然对外说的水土不服,总还是要将戏做个全套的。李贤就显然是这么想的。大不了等到明日的时候再以精神充沛的样子出现在营中。
高侃憋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他也顾不上收拾自己身上因沿途带兵赶路覆上的一层沙尘,直接保持着身着轻甲腰挎长剑、随时可以出战的样子,朝着太子营帐而去。
李贤刚闻声而起,意图出去迎接一番这位高将军,就见对方在受准入帐后板着一张脸,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
李贤惊了一跳:“高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阿耶曾经和他说过,现如今天下将领里,和他姐姐关系并不算太密切的已经并不太多了。
更可惜的是,英国公李勣过世之前的遗言之中说过,凉国公年纪渐长,不能再按当年那等渡河强攻的打法让他出征,否则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么唯独剩下的,也就是高侃最为出色了。
哪怕在英国公的说法里,高侃只能为将不能为帅,那也是对李贤来说务必把握住的帮手。
若要让此战进行顺遂,得以获胜归来,李贤必须好好将高侃拉拢在手下。
可好像他见到高侃的第一面,气氛就有些不太寻常。
他就这么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高侃沉声回道:“我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行此大礼,也是在为此行出征的士卒向太子行此礼节,想请太子给我一个答复。”
李贤上前托住了高侃的手:“高将军先起来说话。”
高侃没有动。多年征战足以让他的身形在此刻保持着岿然不动,根本不是以李贤的力气能够扶起来的。
“我想请问太子,您是否愿意退兵换将?”
李贤面色一变,惊道:“高将军这是何意?我既已出征,便绝无中道放弃的道理。何况往来换人有所耽搁,便是让塞外铁勒诸部看了笑话,绝不能成。”
换将?
高侃虽未指名道姓,但李贤听得出来,他分明是觉得自己的表现丢了脸,根本就是想要将安定公主替换到前线来。
但这样一来,不仅是阿耶希望达成的愿景会随即化为泡影,就连李贤自己的脸面也将从边地丢到中原去。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太子只怕比起之前病弱的大哥还要不堪!
他绝不愿意如此。
可他却并未看到,在他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高侃无声地咬了咬牙,仿佛是在说,他李贤怕让铁勒笑话他,让关中的人笑话他,却为何不怕大唐为人笑话,甚至是面对战败的危机。
奈何他是太子,高侃先前的那一句话已是极其僭越大胆地在说了,又怎能再将其他的话彻底挑明。
他霍然抬眸,接道:“那么既然太子不愿退,作战并非儿戏,臣有一请,请太子务必听从。”
沙场杀伐的气势在这一刻全无保留地从高侃的身上爆发出来,让李贤险些为之一滞,只凭借着本能开口:“高……高将军且说来吧。”
高侃拍了拍手,营帐之外当即有人端着个东西走了进来。
虽然这手捧之物的外头还包裹着一层布,依然不难让人看出,那差不多便是一个人头的大小。
李贤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
他的猜测也一点也没错。当那块包裹的布被撤去之际,那颗头颅便更为直接地呈现在了李贤的面前。
沙土和鲜血汇合而成的脏污,已让人愈发看不清楚这张脸具体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只有圆睁着的眼睛醒目到让人险些后退一步。
“你这是?”
高侃回答的声音里很有几分无奈:“太子殿下为中军主帅,作战阵前绝不能有失仪表现,令士卒分心!臣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太子怕战场杀人场面怎么办,那就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不就是一颗人头吗!那就先盯着它看,直到适应为止。
光看还不成,还得——
还得亲自动手去做。
“高将军真的过于大胆了些……”阿史那道真朝着李贤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发觉对方似乎还未能完全从昨日的情况中彻底缓过神来。
高侃叹气:“我有什么办法,总得给突厥人看个态度吧?”
他们觉得太子不敢杀人,甚至是恐惧战场,那他们便让太子先杀俘虏,作为出征之前的祭旗。
他们怕太子会随意指挥,那就在今日正式出征之前,让太子将代表权力的军符交出一半到高侃的手中,以示绝不会胡乱让士卒出击送命。
李贤本不想有人以这等方式分去他的战功,却也只能答应下这样的选择。
谁让他……是他先做了一件最错的事情。
在做出的两项弥补面前,虽然也将太子此前软弱的一面给坐实了,但善于改过也未尝不是一项美德,起码在行军之时,能听得进去有经验将领的话,绝对是一件好事。
李贤可以感觉到,在他遵从高侃的意思做出这两件事后,东。突厥首领阿史德契骨的神情明显和缓了不少。仿佛对于这场战事也重燃了信心。
但他在策马而前的时候依然有几分精神恍惚,仿佛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举剑杀人之时的鲜血喷溅。
这让他握住缰绳的手依然不住地颤抖。
然而对于高侃来说,光只做到了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他低声说道:“昨日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问问陛下,他是不是觉得做父亲的会打仗,儿子孙子就一定会,做姐姐的会打仗,做弟弟的还能青出于蓝。”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朝着道真说道:“抱歉,我没有说你和郭将军的意思。”
阿史那道真一脸麻木:“……你就算直说也没事。”
郭待封为名将之子,阿史那道真不止是名将所生,还有个已坐镇一方的妹妹,可不就是这套逻辑下面的?
“可惜长安城里的人没劝得动,你也没劝得动,那就只能当心一些行事了。”
起码太子殿下虽不肯走,但也没死要面子到那个地步。
高侃并不觉得有多欣慰:“我看光是当心一些也没用。反正从此地到抵达漠北,还有一个月的行军路程,我得和太子多谈谈领兵之法。”
他从来没感觉到,打仗居然会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以前,他只需要管统兵对敌就行,在跟安定公主一并出征的时候那就更简单了。
但现在,他居然还需要教太子如何打仗!
不,不仅仅是教打仗了,他还要教太子如何平复杀人之后的情绪,以求做个合格的将领。
高侃心累得无以复加。
若是在其他时候,当帝师或许是个好差事,今日却绝不是。
在发觉随同太子自关中出兵的士卒,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子怕死人这件事而士气不高后,高侃只差没将“任重而道远”这几个字直接挂在自己的脸上。
说是说的还有时间,但这样的时间又有多少呢。
他们的对手再如何因各自为战,在给大战带来的麻烦上少于高丽和吐蕃,那也是草原上的一霸,不会因为个人的伟力和大唐在外就的威名就直接溃散而逃,让李贤直接捡一个便宜。
而对于身处长安的陛下来说,单于都护府的伤亡只是寥寥数笔,应当容易应付,可对于高侃来说,那都是多滥葛部能够自如往来于漠南漠北的实力凭证啊!
在行军途中,甚至还有各种事情打断着这份临时发起的教学。
正是这草原之上的浩荡天威。
大唐的万余府兵和单于都护府的万余突厥兵卒连缀而行,在途经的沙碛之上扬起了一片烟尘。
但这些,都比不过北方的沙尘呼啸而过的那一刻,整片天地几乎陷入昏黄之色里的可怕景象。
沙暴之中,李贤被士卒死命拽在了沙丘的背风之处,但依然能感觉到汹涌的沙尘,像是要将他给直接掩埋在下头。
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还得费力地掩住口鼻,才能让自己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而在这边境的狂风之中,随风而动的又何止是沙尘,还是石砾横飞,若是当头落下必定要砸出个好歹来。
李贤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他费力地眯着一条线去看外头景象的时候,依然只能看到身边的寥寥几人,仅能从四方的马嘶人响里,听出在他周围的依然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直到又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上脸上的风慢慢地停了下来,就连头顶的天空也重新显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他也这才留意到,高侃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附近,以便随时对他发起支援。
沙暴过去了。
现在这位尽职尽责的将军总算能有余暇清扫了两下身上的尘土,又咳了一阵,转头去清点人手的缺损。
“幸好只是一场小风沙。”高侃仰头望了望天色,又庆幸地朝着周边看了一眼。
李贤面色僵硬地听着高侃和他说,这样的风沙在春季很常见,还远不到将人卷走的地步,最多就是将人短暂地冲散,很快就能重新聚拢在一起。
可这若是都能算小风沙的话,这沙碛之中真正的灾难会到什么地步?
阿耶所谓的安全,又真的是安全吗?
李贤回答不上来。
也正逢有人急匆匆地赶来,让他暂时没有心思去想这样的问题。
“发生了何事?”
朝着他走来的阿史德温傅以首领之子的身份,出任着突厥队伍和大唐府兵之间的联系人,李贤也很是喜欢对方并不像是寻常突厥人那般粗野的做派。
可在此时,他的脸上却写满了焦灼之色,仿佛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听李贤发问,温傅连忙答道:“我们这边少了四五百人,随同一起在沙暴中消失的,还有……我堂弟元珍。”
李贤愕然:“怎么会这样?”
若按照高侃所说是小风沙的话,根本不应该带来多大的伤亡。
但此次出征的这一路人在没和仆固将军会合之前也才两万多人,四五百已是个相当之多的数字了!
以单于都护府长史身份随同出征的王本立刚要出声,就见温傅看向了他,罕见地摆出了满脸怒容:“那还不都是怪他!”
王本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是你自己弄丢了军粮,被铁勒人抢了去,却非要将这罪责归咎到我堂弟的头上,赶在太子殿下抵达之前对他用刑。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太子出征之事兹事体大,我堂弟统领降户,对于北地地形尤为熟知,按照我父亲的安排,元珍绝不能缺席,便带伤跟上。却因体力缘故一直落在后头。”
温傅目光中冷意更重:“要不是因为如此,他怎么有可能在沙暴之中和我们走散了!”
他突然一下便朝着李贤跪了下来:“恳请太子殿下开恩,让我等前去寻人。沙暴时间不长,应当能将人找回来。”
“这……”李贤有些犹豫。
他听出来了,这个走丢的人应该和都护府长史之间存在矛盾,若是在此时下达找人的命令,说不定还会让这份矛盾直接摆在台面上。
但不找,好像也没法规避掉这个问题,反而会失了阿史德氏的忠心。
但若是找人的话,便要在这沙碛之中暂时停留下来,谁知会不会在今日的小沙暴之后便迎来更大的灾难。
他已经见识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了,就已将肆意纵马塞外的信心丢到了谷底,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他自己的安危怕是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何打仗。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温傅方才的有一句话,让他格外的心动。
他说……阿史德元珍统领降户,对于北地地形尤为熟知。
“找不得!”王本立振声开口,一副嫌恶的语气,仿佛谈起的乃是个拖后腿的玩意,“太子此刻该当一鼓作气冲出沙碛,尽快和仆固将军会合,怎么能因为丢了个无关紧要之人停留在这里。”
“无关紧要之人?”温傅直接将手握在了刀柄上,“你自己无能也就罢了,却怎敢如此评说元珍。你有本事将这句话说给全营的士卒听听,看看他们是如何评价的!”
“好了,都别吵了。”李贤打了个圆场,“让人去找人吧,我们晚一些起步。”
温傅终于缓和了几分神色,朝着李贤拱了拱手:“多谢太子。”
有李贤的这句话,他当即转身离去,投身到了寻人的举动之中。
王本立还想再说,就被李贤喝止在了当场:“你能不能记住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接下来还有仆固部的万人要来,高将军说过数次了,无论如何都要让人觉得我等与东。突厥乃是一路的,以免对方因世袭官职行事敷衍,你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今日必须好好听令办事。”
“……是。”王本立不情不愿地回道。
李贤摆了摆手,没有多余的心力跟他继续计较。
父亲急于让他带着自己的班底来成事,可脱离了母亲和安定的影响,李贤发觉,自己能倚重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
唯独事事妥帖的那个,也有过和阿姊并肩作战的经历。
这让他怎能不感到忧心呢?
李贤不是不怕沙漠中的第二次沙暴。
他只是更怕,自己舍弃了那阿史德氏的官员招来两方分裂,会让他和阿姊的对比变得更为悬殊,也让高侃都觉得他不是个能被扶持起来的人啊……
但好像,当这一场春日沙尘将整列队伍弄得一片灰蒙蒙,让他在还没见到敌人就先遭到了又一出迎头痛击的时候,他的运气在悄然间开始好转了。
因为地下有磁铁矿脉的影响,指南罗盘在此地不太能起到作用,这让李贤原本觉得,要想找到走失了方向的阿史德元珍,应当是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却不料仅仅在避风处扎营两日,此人就已经被找了回来。
回来的还并不仅仅是他和随同他一起被冲散的队伍,还有几十匹战马,以及数十名铁勒人的尸首。
“我们遇上了一队斥候。”阿史德元珍的脸色比起走失之时还要苍白,但面色却依旧沉静,“好在,他们的人数不多,被我们给尽数杀了。”
李贤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忧虑之色,铁勒人的探子到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出现在对方的地盘上,就已经正式完成了宣战。
然而在接下来的交战中,对方会拿出怎样的本事,他还完全不知道。
若非还有元珍等人在他的面前,他真想直接转头去问问高侃,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是好。
他便只是敷衍地朝着元珍说道:“你们干得不错。”
总算这些走丢的人还是干了点事情的。
可对方的回答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不,我们无功,是该当感谢太子殿下。”阿史德元珍的目光忽然变得多了几分热切,似乎想要走上前来两步,以更为明确地传递出他的情绪,又碍于什么止步在了那里,“若非殿下愿意一等,我等纵然先历沙尘,后经一战,也要因物资匮乏折损在这沙碛之中!您对我等实有救命之恩了。”
李贤:“……”
是……是这样的吗?
打从他离开长安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希望经历的截然不同,让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他其实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但现在却忽然有一个说,多亏了他的选择才能让他们存活下来,还在看向他的时候将他视为救命恩人。
按照这样的道理,他是不是,也能趁势收获自己的心腹下属了?
但他想了想,又觉现在不能那么着急。“之前我听温傅说,你对北地的情况知道不少?”
元珍点头:“臣从降户口中得知过不少的消息,也曾经多次亲自越过阴山边界抵达漠南漠北巡守。”
李贤问道:“那我若是希望由你来做这个领路之人的话,你可愿意?”
元珍面上闪过了一瞬的惊讶,却也毫不犹豫地回道:“若是太子殿下敢将此等重任交托于我,我必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好!”李贤愈发惊喜。
在将阿史德元珍带在身边后,他更是相当欣慰地发现,对方不仅有着相当渊博的学识,还有着对于北方局势清晰的判断。
不仅如此,他能让那些降户在他的手底下听从号令,足以证明,此人在理政和人际往来的本事上都不小。
也难怪王本立会跟他起冲突,那完全就是在妒忌这个年轻人的才华。
在和李贤的交谈中,他也从未让这位吃够了闷气的太子难熬,反倒是让李贤一日比一日地觉得,他并非不能成就一番大事,只是之前突然被丢到了这样一个环境之中罢了。
而现在,正是他事业的起步。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哪怕当整支队伍越过沙碛期间又遇到过了一次春日的沙暴,卷走了几十个士卒,李贤也在这样的艰难行军中消瘦了不少,也并不影响他在和仆固乙突会面之时,已是好一番意气风发的样子。
眼见这样的一幕,仆固乙突都有点意外了。
按照他此前获知的消息,太子李贤此人根本没有参与过战事,在抵达漠北的时候,应当已经是一派受到了教训的惨淡模样,也正好能让他试试,能否将此次交战的指挥权给抢夺过去。
若真能如此的话,以大唐的条件很难完全管控漠北,依然只能以羁縻的方式统辖,那么击溃了多滥葛部的仆固部接管下他们的人手、他们的地盘,成为问鼎北方的一代霸主,正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李贤的表现,有些超出仆固乙突的预料了。
他甚至在看到那一万五千兵马归队后,扬鞭朝着北面指去,“右骁卫大将军,能否一战为我李唐平定一方祸患,就要看你等的表现了!”
仆固乙突连忙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转头答道:“理该如此。”
李贤今日这番话,显然是一位极有雄心壮志之人才会说出的。
不过这位大唐太子并不精通军事,应该也并非作伪。
他的“大将之风”只体现在抵达前线的风度上,却并不体现在人力的安排上。
仆骨乙突刚刚就地扎营,就听到了太子让人给他送来了一个消息。
他所带来的人手不必全部归入中军指挥,还是可以由他来带领。
正好三路人马的数量相差无几,便以三路并进的方式,先行试探多滥葛部的深浅。
“那么太子是和大唐府兵在一路,由我方和突厥部众拱卫左右?”
负责报信的侍从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知,听说,太子另有安排。”
仆骨乙突自然没什么所谓。
太子不想指挥他的人手,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若是将人手交给了旁人,也等同于将人给送了出去,不像是现在,这些人都是听惯了他号令的,必定能做到进退自如。
但高侃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李贤的决定给吓了一跳。“您这想法也太过鲁莽了!”
他盯着李贤的表情,试图能从这其中看出一点为人所挑唆的痕迹,却只见对面满脸都写着主见。
但这副表现,真是和他最开始恐惧的样子判若两人。
以他原本的情况,也绝不可能会提出,他想要率领一部分关中府兵,和突厥一路从侧翼杀入!
“这不是鲁莽。”李贤想着元珍跟他分析的局势,回道,“铁勒和突厥之间一直打得有来有回,多滥葛部和仆固部之间也彼此相熟,若要短兵相接,最先选择的也不会是对于地势更为熟知的这两方。”
“此次我军合兵三万精兵,后勤兵马仍在北上路途之中,若要正面对抗,多滥葛部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只能尽快击破一方图谋突围。”
“但他们不知道,我这位主帅已然去了侧翼发号施令,而高将军也有结营据守之能。只要高将军能成功将他们的主力拖住,我与阿史德叶护必能自后方寻找机会。”
李贤笃定地说道:“今日高将军应当也看到了,那位新抵达此地的仆固将军锐气正盛,图谋的正是多滥葛部的地方。我大唐随后要如何分派此地的情况姑且不论,如今也不妨利用利用他的这个想法,做一把深入敌后的利刃。”
“只是——”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要劳烦高将军做一件事了:请务必在中军,竖起我的太子旗号。”
多滥葛部在威胁之下当然要尽快退去敌军,擒贼先擒王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有一个太子旗号在,怎么都能让中军成为目标的希望变大不少。
可李贤是越说越顺口,高侃却摆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贤留意到了他的神情有恙,问道:“……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高侃心中好一阵惊疑不定,只觉太子变化的并不仅仅是对作战的态度,还有他的本事。
这样的一番话,居然是李贤说出来的?
不像啊。
可太子又绝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调了包,而他近来所做的唯一大事,也仅仅是以太子身份下令,暂时褫夺了王本立的都护府长史位置而已。
倘若忽略掉这番话是由李贤说出口的,只看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高侃也觉这很有达成的可能。
突厥有自己的目的,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口充实境内。
仆固铁勒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们需要多滥葛部的土地。
而大唐的目的,正是消灭一路外敌,再拉拢这两方归附势力。
现在的三路既是各自为战又是目的相同,在并无主帅能直接统辖三方的时候,或许分开行动远比合兵要合适得多。
而太子居于突厥部中,也自然要比身在作为诱饵的唐军之中安全。
高侃只是有些不确定,突厥部到底能否有这样的忠诚……
但想想太子确实对于阿史德元珍有救命之恩,东。突厥服膺大唐已久,要想继续坐稳首领的位置就不能离开大唐的支持,就连王本立也是被太子给惩处的,又觉自己不知为何生出的警惕情绪,大概只是他多想了而已。
“那……那便遵从太子所言吧。”
只是高侃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还是提醒着李敬玄多带了些人手随同太子一并出发。
若是突厥这一路遇袭,这些人也能护持着太子及时撤离。
连高侃都认可了这个计划,李贤更觉自己有了深入敌方、擒拿主帅的希望。
他连夜挑选了在他看来最是身强体壮的四百精兵,作为他随同出行的侍从,也在躺回营帐之内后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阿史德元珍恭敬地将他送上了马背,与温傅一并统领着突厥兵马往西北方向先行而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有了一次在和高侃之间主导话语权的表现。
他也正要迈上他那光辉之路的第一步。
在满心沸腾的战意之中,李贤丝毫没有意识到,因为这兄弟二人的夹带,他和他那些精锐士卒之间其实已被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只是在打量了一圈周遭后忽然问道:“叶护呢?”
今日正值起兵之时,怎么忽然不见契骨的踪影。
阿史德元珍笑了笑,“在说他去了何处之前,这出征旅途烦闷,我给太子殿下讲个故事如何?”
李贤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见他与平日里的表现并无不同,还是先点了头,“你说吧。”
元珍轻夹马腹,和李贤并排而行,像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扇去了扑面而来的风沙,却有一声声极轻的声音,被掩埋在了马蹄声之下。
李贤自然是不会听到这些声音的。
他只是听到元珍说道:“在八十多年之前,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突厥人和草原上的沙钵略可汗合兵进攻隋朝,却在中途擅自退兵,导致沙钵略可汗为敌所败,趁此机会,此人远走西域,建立了西突厥。”
李贤皱了皱眉:“我知道这一段故事,你不必跟我说。”
他饱读诗书,如何不知道东西突厥分裂之事呢?
正是因为东西突厥分裂,才给了薛延陀在漠北崛起的机会,也就有了薛延陀壮大后,东突厥更进一步的衰败。
“但殿下不知道的是后面。”元珍语气淡淡地答道。
不知是不是李贤的错觉,当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阿史德元珍的口吻好像并不如前几日尊敬了,也远不如为他出谋划策的时候那般体贴谦和。
李贤又唯恐是自己听错了,决定还是继续听听他接下来说的话。
元珍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冷光,“沙钵略可汗的子孙并没有忘记父辈是遭到了小人图谋才衰败,更没有因社尔投奔大唐便也忘记了独立于塞外的宏图,在发觉大唐出兵进攻铁勒之时,直接带着舍利元英部的精兵前来探查虚实,试图从中找到打破格局的机会。”
“也正是在半道上,他遇到了一位同样不想再为大唐效力的人,和他结成了同盟。”
李贤:“……”
“不,我还是说得再准确一些吧。”
阿史德元珍饶有兴致地朝着李贤那张勃然变色的面容看去,只觉这将近一个月以来的敷衍应付,终究还是没有白费,也便再无所谓此前被当做忠心下属的打量。“不是一位不想为大唐效力的人,而是两位,甚至,是更多人——”
或许唯独还算不想和大唐撕破脸皮的,也只是现在被囚禁起来的契骨而已。
但李贤无法左右今日之事,难道阿史德契骨就可以吗?
元珍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史德元珍话音刚落的刹那,那四百多名随同李贤前来的大唐精兵都已被上箭的弓弩所瞄准。
也根本没给这些人以任何一点反应的时间,这些弓弩上的利箭就已尽数离弦而出。
一声声弓弦弹动之声,箭矢破空之声之后,紧追其后的,便是弓箭入体之声。
李敬玄这位大唐宰相也正在这队列之中。
但这位在关中步步高升、地位斐然的宰相,没有等到自己与攀附的世家执掌朝政的那一天。
在这样的弓箭如雨之中,他甚至连一声闷哼惨呼都没能发出,就已经被乱箭送上了死路,直接自马背上跌坠了下去。
箭矢惊起的马匹狂奔而逃,更是直接将他给踩踏在了下面,再也看不见了身影。
李贤想去救人的。
又或者他此刻面色发白,正是想要从这出突变之中亡命而逃。
可打从阿史德元珍开始给他讲故事,他就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的层层困锁之中,如何有逃脱的可能。
那一阵箭雨爆发的同时,在他的脖颈上也早已架上了两把利刃。
一把握在阿史德元珍的手中,一把则在温傅的手里。
在这一刻,他再难从这两人的脸上看出任何一点示好友善的意味,只能看到一种面对猎物的凶残。
而这才是这些突厥人真正的面貌!
李贤一个哆嗦,此前的意气昂扬都被打回了原形:“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疯了吗!
可他等来的不是阿史德元珍的回答,而是远处的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李贤的心中涌起了片刻的希望,却骤然发觉,他们并不是来为他解围的援兵,而正是这些突厥人的帮手。
那四百多的骑兵里总算还有反应快的试图自箭矢的缝隙中逃亡而走,却也正撞上了这样的一支队伍。
为首的将领挥舞着弯刀,一把将那骑兵的头颅给砍了下来,放声高笑着来到了近前。
他身后的骑兵则直扑剩下还未被杀尽的大唐精兵而去。
本就不剩几人的唐军彻底没了声息。
也彻底碾碎了李贤的最后一线希望。
“骨咄禄,你来得慢了。”
阿史德元珍脸上总算浮现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朝着对方说道:“这位大唐太子想知道,我们到底想做些什么,我看这个问题,还是由你来回答吧。”
他给李贤讲的故事里,其实已将话说明白了。
他阿史德元珍打从出征开始便没想过当大唐的部将,而他在沙碛的迷路也自然不是意外,而是他有意为之。
他跟阿史德契骨说,若是单于都护府境内已没有了还有心气的阿史那首领,那就到外头去找,而这个外头,正在从都护府前往铁勒诸部的路上。
倘若真有人有这样的野心,意图兴复东。突厥昔年盛况,便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元珍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遇到这样一位可堪大任的明主,但最起码——
他得去试试寻找。
而长生天显然是很眷顾于他的。
当他越过黄沙的屏障在沙碛之中奔行的时候,真的遇上了这样的一位年轻俊才,有着昔日东。突厥阿史那的雄心勃勃。
他早不满于单于都护的管辖,不满于舍利元英部被排除在外的待遇,不满于曾经归属于突厥的领土为铁勒所占据,决定出兵反叛!
正因为这个决定,二人之间的一拍即合根本不必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来磨合。
在短短半日的交谈中,阿史德元珍就可以确信,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明主。
大唐的这次出征,也正是他们的机会。
但在此之前,他们还得再做一件事。
阿史那·骨咄禄玩味地看向了李贤那张不像太子更像文生的脸,嘲讽地抬起了嘴角:“很难猜吗?既然突厥反了,便自然不会再协助于你们进攻铁勒,不仅不会,我们还会送给他们一份大礼。”
“你说,就将你这位大唐太子送给他们如何?”
这话一出,李贤的脸色都已不能用惨白如纸来形容了。
可这位按照突厥语的意思名叫“快乐”的骨咄禄,显然很知道要如何再往他的伤口上扎上一刀,以满足让自己愉悦的心情。
“想想看这场面也挺有意思的,你们的高将军正在等着敌人因为太子的旗号来袭,却想不到啊,他们的太子已经成了对面的俘虏。”
李贤牙关紧锁。
骨咄禄话中所说,完全是一幅能被他想象出来的场面。
也直让人眼前发昏,只恨不得直接失去意识。
可偏偏他还醒着,也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当然不会如此好心。”骨咄禄朗声一笑,“你看,等到铁勒和大唐打成一团的时候,就是我突厥的机会了!”
用这位大唐太子换来的机会。
第249章
若是李贤到了此时还不知道突厥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他也实在是对不起父亲对他聪慧的夸赞。
他们用最为低劣的吹捧技法,将他捧起到了天上,让他满心以为自己真的收获了一个相当可靠的下属。
倘若突厥人能够作为大唐的臣属出战, 那么元珍给他提出的分兵建议,可能真的是对上那铁勒的最好方略。
可偏偏,他们不是啊!
他们甚至已经不打算仅仅是消极备战而已, 更是要拿他这位大唐的太子去换来一个机会。
骨咄禄看向李贤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更谈不上尊重。
或许其中还是仇恨更多一些。“突厥因大唐的缘故东西两面都陷入了低谷, 当年我东突厥的可汗甚至被押解到长安,以一种何其屈辱的方式被你们囚禁, 直到死去也未能再回草原之上。”
可他知道, 要想达成大业,为突厥找到崛起的机会,他最应该做的绝不是直接杀了李贤来泄愤, 而是将他送出去,为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你们不仅不加以满足, 反而动辄对我们予以指派。”
“那又如何?”李贤试图反驳,“胜者就是有这样的资本。”
可当话说出口的时候, 他又忽然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是啊,胜者有这样的资本……而他很不巧,并不是那个胜者。
所以当骨咄禄和元珍联手在一起,决定再不做大唐附庸的时候,他便没有了任何一点体面可言!
可一个太子不能得胜也便罢了, 若是被人作为礼物送到敌方, 还要被临阵押解到阵前, 以击溃己方的军心,大唐的数十年英名, 自他祖父开始征讨四方奠定的中原霸主地位,便真要荡然无存了。
他也更没有颜面去面对他的父亲,还有这些已经为了保护他而牺牲的士卒。
李贤望着面前拦截住他去路的利刃,忽然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力气,试图纵马而行,直接朝着前方的利刃撞过去。
可先前就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元珍和温傅又怎么会忽略掉他的这个动作。
多年间身处边境,足以让人将身手和反应都锻炼到相当灵敏的地步。
还没等李贤撞剑自戕,这两把刀就已收了回去,而在这重重围锁之中,他那刚刚催动的马匹根本没有往前的机会,就已被拦了下来。
横空而来的一支枪杆更是直接将他给打落了马下。
落地的刹那,一阵剧烈的疼痛自他的腿上传来,正是那受惊之下奔逃的马匹从他的腿上踩了过去。
而下一刻,就有一只手将他给拎了起来,直接抄起了一旁的绳索将他给捆了个结结实实,在他从那阵疼痛中缓过劲来之前,就已将他捆扎了个严严实实。
李贤倒抽了一口气,随即被一只手扼住了脖颈。
“我劝你还是别想玩什么逃命或者自杀的花招,我们要你出现在铁勒的牙帐之中,就不会给你其他的机会。你要再想折腾什么事情,我们大可以拔了你的牙齿舌头,敲断你的四肢,反正只要你还活着,唐军远远看着你也还是个人就够了。”
骨咄禄狠厉的声音自他的耳边传来,让本已觉自己已身陷绝境的李贤发觉,他面对的处境可能还可以更坏一点。
而当他此刻连动弹都动弹不了一下的时候,就连求死好像都变成了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出征的!
他在东宫里好好地当他的太子,就算让母亲和姐姐把持着朝政,也总比他现在落到这种境地,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偏偏他被父亲所勾勒出的前景冲昏了头脑,一点都没看到此战中的危险,只看到了这其中蕴藏的战功。
现在他便只能以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虚弱声音说道:“……你们不能这么做!”
大唐怎么会容忍这些番邦之人放肆胡来到这个地步。
太子与君王的声誉相连,他们连太子都敢当做礼物送出去,将其以这等荒唐的方式成为俘虏,便等同于是将一巴掌甩在了李治的脸上。
以大唐今日的地位,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我大唐必定兴兵讨贼,将你等叛逆一网打……嘶——”
李贤的话还没能说完,就被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腿上,也正是方才受伤的位置。
阿史德元珍语气淡淡,却分明更是没将他方才的那句话放在眼里:“自古以来只有英雄惜英雄,你这等无能还身居高位之人只会是个笑话。我塞外草原之上信奉的唯有实力二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为何不能这么做?难道只许你一个从未杀过人的黄口小儿领兵数万,却不许我们这些人重新寻回先祖的光荣吗!”
“不错!”骨咄禄拊掌大笑了一声,“若是您这位太子能有在两军相斗之中活下来的本事,或许我等还能勉强高看你一眼,但如今嘛——”
“默啜!”
骨咄禄话音刚落,就见后方的骑兵队伍里走出来个十五岁的少年人。
大约是因草原上的风吹日晒缘故,这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孩子真正的年龄还要更小一点。
但面对着方才的一番交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老成到了有些严肃的地步。
“由你去将此人送往铁勒,你敢不敢?”
默啜毫不犹豫地应道:“兄长有令,我有何不敢的。”
比起此前偏安一隅还要偶尔听从大唐号令的情况,当他们发兵尾随唐军而来观望机会的时候,他们好像才真正能以突厥为名。
到了接下这道指令,他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
可对于李贤来说,这就是他的噩梦。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为那些已经死去的士卒哀悼,没有这个精力去为同样死在此地的李敬玄收尸,就已像是块砧板上的鱼肉一般,被送到了铁勒的多滥葛部的牙帐之中。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该当要以主帅的身份进攻此地,在得胜后堂而皇之地将姓名留在这里。
然而现在,战事都还没有开始呢,他就已经成了俘虏。
他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浑浑噩噩之中,被人像是当做货物一般上下打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这才听见一个声音在距离他不远处响起:“好,等我击败唐军之后,便允许你们驻扎在乌德鞯山之下,这两千突厥俘虏,我也可以现在就还给你。”
“至于我答应你们的事情,我也会办到的。毕竟——”
“你们真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啊!”——
高侃接过斥候的探报,陷入了沉思。
在三方人马分道扬镳各自前进之后,因草原之上消息往来不便,高侃便只和李贤约定,最终会战于独乐河前。
但太子毕竟还是太子,倘若真出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他大可以先往后撤,到时候再想办法报信。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太子确实没有当将领的天赋,在他离开此地大军之中后,高侃都觉得自己指挥起手下的人马来,要比之前顺利得多了。
起码现在,他不用顾虑营地之中的那个祖宗了。
唯独还能代表李贤曾经出现在此地的东西,正是高侃在军中树起的那面帅旗。
当然这种话,必定是不会和下属去说的。
高侃只是对着下头的士卒分派了探查、推进、准备随后扎营材料的一道道命令,也在己方斥候和对面相遇之时,做出了迎敌的打算。
他要先和对方打上一场,确定此次交锋之中,到底是如李贤此前所说的那样,直接安营结寨,拖住他们的脚步,还是——
直接一鼓作气,将对方给击溃!
按说以多滥葛部对草原的掌控,另外两路人马的推进应当也会为他们所察觉,或多或少要分出一些兵力来拖延住他们的脚步,那么前来拦阻于他的兵马未必会多到难以应付。
他也大可以试试,凭借着唐军的重甲和陌刀,能不能先给他们一个教训。
可当斥候将最新的战报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觉,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斥候是能估算出对面人数的,若非如此也不叫斥候了。
被他们上报而来的人数,比起高侃曾经预估的数量,要多出了不少。
这个不少,还可能有五六千人之多!
“将军?”
高侃抬手示意身边的曹官将领都先不要说话,让他想想此时的情况。
多滥葛部那边是怎么想的?
这方铁勒部落到底有多少人,高侃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也不会最终敲定了这样的一个出兵人数。可现在按照他们开赴中军的兵马去推算,左右两路派遣出去的人绝不会太多。
要么只能拦截住一路,要么就是两路都要失手。
这个特殊的情况让高侃不由为之一惊。
这到底是判断失误还是有意为之,他也无法在这须臾之间做出一个判断。
“若如将军所说的话,有没有可能,是多滥葛部和仆固部之间达成了联手,所以不必分出人手来阻拦了?”阿史那道真问道。
“不会,”高侃回道,“虽然同为铁勒,但这两方之间的关系从来不睦,现在能有机会吞并对方的土地,仆固将军也不会满足于接受对方的拉拢才对!”
“那……”
“不管了,”高侃回答得很果断,“无论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总得先将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阿史那道真听令!”
道真当即端正了面色。对于这等塞外交战,高侃的经验远比他丰富,他与其在这里胡乱瞎猜,还不如听从高侃的指令。
“统领一千骑兵,袭扰敌方侧翼。”高侃沉声下令,又在道真行将离去之时提醒,“看清敌方带了多少随军物资。”
“是!”阿史那道真当即领命而去。
这一列整装备战而出的骑兵,并不影响留下的其余部众在高侃的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架设起了床弩,也朝着后方选定的扎营位置留出快速撤退的通道。
草原之上残存的石丘石堡,还未随着开春而重新得到启用,也正成了高侃规划戍防营地之时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
虽绝无可能和正式的城关相提并论,但面对的是铁勒诸部这等并无攻城器械的蛮夷铁骑,也已足够了。
……
多滥葛部的首领眯着眼睛朝着远处看去。
此前突厥人将大唐的太子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在将信将疑地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时,对于唐军此番的兵力有了不小的怀疑。
若非突厥人同时送来的四百具甲胄着实精良,李贤那随身佩戴的太子印绶也不似作伪,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有人来草原上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可在今日他又发觉,有问题的只是这位唐军太子,而不是大唐的兵马。
两军未到近前交战,呼啸破空的巨箭便已精准无误地横空百余丈,拦截在了第一列冲阵的骑兵之前。
有倒霉的铁勒勇士来不及停下来,被撞了个正着。
一时之间中箭倒地和被阻滞摔倒的各有不少,好一番人仰马翻的场面。
也便是在这片刻的前军紊乱之中,一支身披轻甲行动迅疾的骑兵,便自侧翼杀奔而来。
“立盾!”首领只朝着那个方向转过去了须臾,便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前方。
但显然更快的,还是唐军的第二波重弩。
骑兵倒下露出的空缺还没能及时被盾牌给挡上,就已有一支支绑在重弩之上的弩箭破空而来,射中了后排的铁勒兵马。
与此同时,阿史那道真一枪挑开了拦截的铁勒将领,直朝后军方向意图杀出一条血路。
铁勒兵马来势汹汹,也比之高侃所预估的人更多。
为了确保他们真能扛住敌方的进攻,拖住他们的脚步,给其余两路以攻占铁勒后路的机会,阿史那道真必须按照高侃所说的那样去确认,铁勒到底带了多少物资同行。
在这千骑冲阵的同时,他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趁机往那其中放一把火!
高侃并非直接撤军扎营,而是先以唐军重弩对来犯的铁勒做出阻拦,也正是在给道真提供趁乱行事的助力。
事实上,道真的率兵入阵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顺遂得多。
若说铁勒人的骑兵条件优越,比之吐蕃强盛得多,这一点不假。
但在这行军途中他们的队伍,却完全不像是正规的军队。
他们试图往前,直接凭借着人数优势给唐军以一记重击,而阿史那道真要做的,就是以攻代守,拦截住他们的去路!
多年间位居御前没让人放松对于武艺的训练,反倒是让他在和北衙飞骑的较量之中学会了如何寻找敌人的漏洞。
就在这一刻——
“机会!”
阿史那道真默念了一声,下达了全军转向的信号。
这些铁勒人没能将他给拦截下来,反而被冲撞得一片哀嚎,又被腰弩射倒了一片,让他终于打开了通往后方的道路。
按照他的计划,前军依然在和唐军的利器纠缠,只要他能抓住时机,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前方的那道拦阻,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便越发有了希望。
就算铁勒人的调兵速度够快,阻止了他的行动,以他杀奔而来沿途打开的局面,凭借这些轻骑,要想撤军也不难。
可也就是在此时,阿史那道真下意识地朝着铁勒中军方向看去了一眼,以看清楚那头的动向。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不是朝着他们这群在侧翼骚扰之人杀来的兵马,而是一面面岿然不动的铁甲与铁盾,以一种很少出现于塞外兵马之中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更为特别的是,被这些铁甲铁盾所簇拥的,不是此次统兵的多滥葛部首领,而是……
“吁——”
阿史那道真一把撤住了缰绳,想要在这马匹减缓速度的刹那,看清楚那头的情况。
但这样的快速冲阵和交手之中,他显然没有这个停下来的资格。
“将军!”
道真凭借着本能和士卒的提醒,躲过了那杆朝着他挥来的利刃,一把将枪反手甩出了道锋利的弧度,将这发觉他心神失守的敌人给斩落了马下,而后快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没有一点迟疑的机会。
若因此而分神,出事的就会是他和他后头的其他骑兵。
可也正因为他在那惊鸿一瞥之间看到的身影,他知道,他已无法再继续往前了。
“撤兵!”阿史那道真高声疾呼下令。“速速撤军!”
在发出这个信号的同时,他自己已是快速调拨了马头。
这些跟随他行动的骑兵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其实相当费解,毕竟他们还没能达成他们需要做到的事情。
只是这既然是将领做出的决断,他们也自然该当遵从。
也好在,正如道真所预测的那样,他们要想走,这些铁勒人根本拦不住,也让他成功地自侧翼退出,随着一并后撤的战车床弩一起,退入了这片作为唐军戍防之地的营地之内。
两方交战的试探并未造成太多的伤亡,也让这些撤入营内的唐军并未失去秩序。
道真匆匆翻身下马,越过这些继续加固营防的士卒,朝着正在指挥的高侃走去。
高侃朝着他看来,奇道:“你回来的时间好像比我预计的早了一些,出什么事了?”
就算道真没能将敌方的虚实彻底探查明白,高侃也没觉得有什么麻烦的。
方才的骑兵较量和弓弩与骑兵之间的对峙,都让高侃确定,唐军的单兵战斗能力,仍在这些铁勒族人之上。就算目前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也能凭借着营防消耗敌方的力量。
哪怕敌方想要将他们完全围困在此地,又哪怕另外两路兵马的会合因其他问题遭到了拖延,后方单于都护府押送军粮的人也会走这条路,充当起他的外援。
正因为这份底气,敌军人数增多的坏消息也没让高侃乱了方寸。
可好像,还有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并没有立刻从道真这里得到一个回应。
而是见到对方苦笑着吩咐士卒将现在和指南罗盘一样备着的望远镜取来,递交到了高侃的手上。
“什么意思?”
道真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了高侃也必须严肃以对的地步。
“你看那边。”道真伸手指去,就见随着唐军的安营扎寨告一段落,对面的铁勒兵马也没有当场做出意图进攻的架势,而是自后方推出了一架囚车。
自高侃此时所在的位置,只能隐约看到囚车之中有个人影,却并不能看清那其中具体的样子。
但当那架望远镜在手的时候就不同了。
道真凝重的表情,铁勒人罕见的沉得住气,都让高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他终于举起了望远镜朝着那头看去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在看清那其中身影的刹那,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当场。
那个人……
那个人!
怎么会这样!
囚车之中的人还穿着和他分兵之时所穿的衣服,就算看起来瘦了许多,也依然能辨认出面貌。可在他的周遭,那些身着唐军精甲的,早已不是之前随同他出兵的人,而是铁勒精锐。
高侃简直要以为自己在做梦,否则为何他会看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因他看到的那囚车中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太子李贤!
他居然不在另外一路直取多滥葛部落的兵马之中,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你方才冲到近前去看了。”
高侃终于在哽塞了一瞬后开了口,距离他最近的道真听得出来,他的语气里仍旧有几分飘忽。
只怕换了谁也没法在这样的消息当头而来时,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这个过于可怕也过于离奇的消息,让高侃若非还顾虑着自己麾下有如此之多的士卒,只想当场怒骂出声。
偏偏他不能!也还在近乎奢求地希望从道真这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说他只是眼花了才认错了人。
但道真方才险些因为惊吓而被铁勒骑兵找到进攻的破绽,又怎么可能看错这其中的情况。
他用一句问话表明了自己的答案:“高将军,我们眼下该当怎么办?”
事实已是高侃所看到的那样了。
太子落在了敌人手中,还是蛮夷的手中。
他们——该当怎么办?
打从大唐成立至今,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就算是齐王李元吉当年也是丢下太原逃命,而不是自己被胡人抓去做了人质,还被人带到了阵前。
丢了地可以打回来,这也是大唐在边境动乱之时常常会有的情况。
那么问题来了,太子被对面抓了,难道也能以这种方法补救吗?
那是一国的储君啊!
他身份贵重,地位特殊,在被送往前线参战的时候也被寄予了不知多少殷切的期待,陛下希望他能在平定了多滥葛部后得了一出战功,然后被妥帖地送回到关中去。
就算他并未真正亲历战场,也必须要得到一份全军拱卫的优待。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落在了敌方的手里。
高侃此刻的心乱如麻,远比在听闻太子畏惧死人的时候,还要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丢了太子已是万分失职。
但他既是个将领,便很清楚,太子落于敌手之后的一系列情况,才是最为麻烦的。
“那边有人来了。”
高侃被道真的一番话打岔了思绪,连忙转头朝着那有动静的方向看去,就见两方歇战之间,一个举着铁勒旗帜的小兵正在朝着他们的营寨奔来。
“道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高侃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若是……若是对面说要我等缴械投降才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你会怎么办?”
阿史那道真苦笑:“我不信。铁勒诸部位居天山以北的那部分,动辄叛乱,还是降而后叛,哪有什么信誉可言,若是我们真按照这等方式做了,只怕他们在将我等擒获的下一刻,便会将我等举刀杀了。而后继续带着太子南下单于都护府,试图在唐军损兵折将之后再行掠夺,直到大唐给出足够的好处将太子换回去。”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太子亲自出征,是并州都督府和单于都护府人尽皆知的事情,现在却是府兵阵亡,太子被擒,天知道边境的士气会遭到多大的打击。
“我还有一个不知该不该说的猜测。”道真虽有犹豫,还是直接说出了口,“若是两方交战,以草原这等平旷之地,太子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擒,只怕是……只怕是这东。突厥部众反了!”
那么,单于都护府的情况会比他们想象之中的更为危急。
他们更不能因为太子的缘故直接放弃此刻戍守的局势。
可当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阿史那道真又和高侃一样,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另一种清晰可见的恐惧。
他们若是不降,或许这些铁勒人会舍不得李贤这个大好筹码,仍旧保他一命,但以他们向来野蛮的作风,更有可能的,还是直接将他拉到阵前处决,以打击唐军的声誉和士气。
在对方的人数原本就不少的情况下,这份此消彼长的士气无疑很要命。
而就算他们有了还朝的机会,也势必要为太子之死背负代价。
高侃的脑海中在这一刻闪过了无数个想法,却在最后变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决断:“前者也是死,后者也是死,总是另一条路死的人更少一些。”
“道真!”
“我在。”
高侃语气急促而又坚决:“你立刻点三百人随你杀出去,去找仆固将军,将此地的情况告诉他后,再加上一句话——”
他有很多话都想在这个时候说,也想有更多的时间让他做出更为完备的决定,可事到阵前,他不得不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去做出一个选择。
他也只能极力让自己说出的话,既要说服别人,也先说服自己。
“大唐天皇仍在,天后仍在,安定公主仍在,无惧于损失一个太子,他仆固乙突若有异心,不如看看,他和吐蕃大相禄东赞谁的命更硬!”
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参照摆在他的面前。
高侃只知道,这条选择,或许会让他背上天大的罪名,却应该不会让他手底下的士卒为了保住太子而成为两脚羊。
所以他必须这么做。
当那一名手持令旗的铁勒人急奔阵前抵达射程之内的刹那,两军相交不斩来使的规则让守营士卒都没有动作,高侃却忽然一把抓过了一旁的弩机。
他面颊上的肌肉还有一瞬的抽搐,像是仍旧在做着一场艰难至极的抉择,但这并不影响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那一箭扣弦而出,以雷霆之势穿透了对方的头颅。
这铁勒人刚要喊出的话就这么被堵塞在了嘴里。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铁勒首领顿时脸色一变。
这一箭太突然了,也像是一个摆在他面前的信号。
高侃根本不想听,太子到底是如何被俘虏的,他也根本不想给铁勒首领机会,让他将太子充当进攻的盾牌。
或许其他人会为了如何换回太子而投鼠忌器,但高侃相信,这些铁勒人的进犯能被那位镇国安定公主给打回去,他现在的选择还有意义,他便绝不能在此时给别人以覆灭全军的机会。
这一箭也是在告诉对方,就算他们将太子推到阵前来,他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而如果说高侃的举动已经让铁勒首领为之一惊的话,那么随后发生的事情便是让他表情更为难看了起来。
自唐军的营地里分出了两路轻骑。
一路南下,一路往东北方向而去。
与高侃射出去的那一支箭,几乎就在前后脚之间。
他毫不怀疑,其中有一支,必定是往南下去报信的!
直接被打乱了计划的多滥葛首领气得将李贤从囚车之中拽了出来,一脚将他踹在了地上。
“都说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可我看你们哪有什么君臣之道。”
李贤咳出了一口血沫,“你说错了。君臣之道里的君,是我的父亲,不是我。蛮夷之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铁勒人当场就想要举刀将李贤的头给砍了,可他又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用两千个突厥俘虏和人换回来的,若完全没有发挥出一点作用就死了,简直是做了一笔天大的赔本买卖。
他澎湃的怒气像是忽然被浇了一盆冷水,顷刻间被压制了下去。
“不急……我不能着急。等我打败了前头的那支队伍,再带着你南下边境,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否像是前几年一般将我阻挡在外!”
他一边吩咐着人重新将李贤给关了回去,一边目光冷然地盯着前方的堡垒,“派骑兵绕营而走,将他们太子被俘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后——”
“进攻!”
他倒要看看,那个如此果断射杀来使的将领,到底是何等人物!
无论如何,他也要在对方的援军抵达之前,将其斩了——
在这平日里只有小规模抢掠的草原上顿时爆发开了一场里外抗争的僵持之战。
唐军对于守营之事的精通,和高侃久居边境的指挥,让这座营地变成了一场相当难啃的骨头。
铁勒人付出了将近千人的代价也没能攻破唐军的营垒,甚至只造成了不足百人的杀伤,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不情不愿地退去。
可他们是对这营中守将愤恨不已,高侃也丝毫没有一点庆幸的情绪。
对面高呼的“太子被俘”,就算有高侃以身作保,也造成了一番恐慌。
他能坚持的时间也很有限,必须在一个月内得到郭待封或者仆固乙突的救援。
若非此刻巡营士卒就守卫在他的身侧,他是真想仰天长叹一声,为何他这一次的带兵出征,居然会命途多舛到这个地步!
在此时他也再不能说什么名将的子嗣未必就是名将这样的话,谁让他的两条活路,一条寄托在阿史那道真的身上,一条寄托在郭待封的身上。
而在这个星月俱黯的夜晚,草原之上的其他地方也并不平静。
知晓局势危急的阿史那道真根本不敢有任何一点停留,试图追溯仆固部行军的痕迹,直到将消息带到仆固乙突的面前。
对方会否借机反叛,道真也不敢确定。所以他此去面对的,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险。
但高侃所面对的,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危局。
这就让他必须咬牙往前疾驰而去。
同样在夜间匆匆行路的,还有郭待封所统领的后方支援队伍。
倒也不是他有如此的神通,能够预料到前方发生的情况,而是白日里他被草原上的一场沙暴阻拦了去路,不得不在夜间将行路弥补回来,以免粮草送达失期。
上一次高丽的情况能得到赦免,已是因胜果在前,陛下法外开恩,这一次,却未必还有这么好运了。
可夜晚行路真是让人又是困顿又是疲累,只恨不得直接幕天席地地躺下去。
士卒的怨气也已弥漫在了队伍之中。
郭待封想了想还是下达了命令,再走半个时辰,他们便就地扎营。
也便是在此时,他忽然瞧见了对面有几点灯火在闪烁。
“那是……”
他刚疑心那是他看错了什么,就见那原本的几点灯火扩散成了几十点,几百点,连带着的还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奔行而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前方的队伍中甚至还出现了一个依稀听过的声音,正在朝着他高呼:“那头可是郭将军吗?”
郭待封忽然眼皮一跳。
按理来说,能够出现在此地的,只有可能是他们的自己人。对方的这句问话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但郭待封再如何欠缺作战的常识也不会记错,他们这北伐铁勒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分出来接应于他。
那些人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
可就是他这刹那间的思索与反应,让他没能及时下达警戒的信号,偏偏快速袭来的并不仅仅是火把的火光,还有一瞬间爆发开来的利箭如雨。
糟了!
这些运载军粮的士卒,再要举起盾牌或者藏在粮车之后做出反抗,也已经太迟了。
就连郭待封也只是被身边的亲卫保护了须臾,就已被一支从火光里射出的利箭贯穿了咽喉。
当火把终于将此地也映照得通明之时,在此地已再无一个唐军能够站立在这里。
能够笔挺站着的,只有抵达此地的东。突厥众人。
当李贤被默啜送往铁勒的时候,骨咄禄和元珍也没有歇着,而是直接南下折返,等在了后方唐军的必由之路上。
也让毫无所觉的郭待封直接撞进了死路。
骨咄禄跳下马走到了对方的面前,对于这个大唐将领如此轻易地便死在了他们的手中,很觉滑稽可笑。
只可惜郭待封已然死去,根本不能像是李贤一般,再听听他这位东。突厥继承人的豪言壮语。
他便只是嗤笑了一声,又挥出了一刀,将郭待封的头颅砍了下来,确保对方再无一点活命的可能。
“元珍,那铁勒人真应该谢谢我们。我们不仅送去了一个大唐太子,还为他们进攻唐军又剪除了一路助力。”
这一次的得手,加上即将到手的收获,让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更显得狂妄而狠厉。“你看,若是这样他们还不能拿下对方,浩荡南侵,那我真是高看了他们!”
他再未多看这眼前的残肢遗骸一眼,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我们走!”——
十日之后的傍晚,自北面行来的三十骑停在了此地。
他们本是要去并州都督府报信太子被俘消息顺便求援的。
但现在,为首之人不得不先从黄沙之中,捞出了郭待封已开始腐败的头颅。
第250章
这个被人在截杀后随意丢弃在一旁的头颅, 随同高侃此刻面对的危局,都被以十万火急的速度送到了并州都督府。
报信之人在终于结束了策马颠簸后,脸上依然写满了疲惫与忧愁。
一想到郭待封身死, 也就意味着高将军又少了一路援兵,他便只觉心中的焦虑无以复加。
只能以尽量简短的语言,朝着面前之人交代完毕了当下的情况。
“高将军和阿史那将军还说……单于都护府的突厥人大有可能也一起反了, 我等不敢在沿途多加停留,直接报信于此。”
收到消息的狄仁杰和娄师德对视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糟了,天后和安定公主的猜测真的没出错。
太子李贤确实不是上战场的料, 甚至会在此次出征之中惹下大麻烦。
但恐怕, 就算是先对此报以警惕心态的人也最多就是觉得,太子统筹无度,八成会先吃个败仗, 在有高侃等人同行的情况下,尽快将指挥权给移交出去, 也就无妨了。再有后方背靠的援兵,总有挽回的机会。
何曾有人想到, 先一步出事的居然会是太子,还是直接落到了敌军的手里!
时局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太子被俘,高侃受困,郭待封被杀,仆固乙突立场未知, 东。突厥大有可能谋逆叛唐, 而手握大唐太子的铁勒多滥葛部则正在对着大唐边境虎视眈眈, 只要能拔除掉高侃这个钉子,便能顺理成章地南下劫掠。
简直像是一连串的惊雷炸进了鱼塘之中。
对于这些更习惯于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 南下的劫掠并不求占地,只要能凭借着手中的优势,掠夺到足够的人口和财富也就够了。
而现在单于都护府空虚,突厥人立场未知,太子还在他们的手中,就宛然是个最好的时机!
可对于大唐这边,便是实打实的噩耗了。
“去取舆图来。”娄师德果断朝着一旁吩咐。
他面沉如水地朝着这些报信之人看去,见狄仁杰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未开口,便当先问道:“你们之前说,高将军所带的军粮只能支撑一个月,到现在是多久了?”
信使沉痛万分地答道:“十七天。”
整整十七天。
这还是他们几乎没考虑马匹的消耗,全力奔袭的结果。
按照高侃原本的计划,其实是让他们尽快报信郭待封,让他赶去会合的,起码能赶上这个时间。然而郭待封为敌所伏击身死,导致他们不得不往更远的地方来报信。
“调兵需要时间,赶路也需要时间。”娄师德的脸色有些难看,好在他并非初为官员,还能沉得住气,也知道在此时的局面下,他和狄仁杰必须对得起天后重托,先做出一番应对来。
他想了想,又道:“怀英,我看高将军那边的情况,我们也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草原之上的断水断粮相当可怕,他们的军营也不似中原城池一般还能稍有懈怠防守之时。内有物资匮乏,外有带着太子的铁勒强兵,但凡高侃没能撑住,便是灭顶之灾。
但娄师德总算还和高侃有过一点往来,也曾见过他在藏原之上是如何训练兵卒的,对他还有仅存的信心,希望他能够挺过这一关来。
只是当娄师德一边接过了扈从递过来的舆图,一边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分析道:“倘若关外兵马俱丧,单于都护府也出了变故的话,胜州、云州、朔州三州必须尽快组成迎接北部兵马的第一道防线,而后调度河东道其余各地府兵北上抗敌。”
这是一个最坏的打算。
娄师德的头脑在当前的困境之中还很清醒,这让他在想着高侃那边情况的同时还在想一个问题。
郭待封身死的位置,远比铁勒人和高侃对峙的位置距离单于都护府更近,甚至还比那些信使更早抵达此地,却不知道这一路人马的身份,和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也就意味着,现在还有另一双眼睛正在附近盯着他和狄仁杰的一举一动,一旦他们的决策有任何一点破绽,都有可能被对方找到机会。
“你说得没错,相邻单于都护府的三州必须严防死守,同时弄清楚单于都护府那边的态度。”狄仁杰终于开口回道。
前面这件事其实是最好办的。
不涉及让这三州的府兵越界出兵,只是通报战况紧急戍守,以他们二人水陆运使的身份就能办到。
另一件事也不难决断,正是要将这条消息尽快让人传讯长安,告知天皇天后。
但最后两件事情不简单。
一件,是尝试北上解高侃之围。
另一件,便是提防那个潜在的敌人。
狄仁杰和娄师德在此刻都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一个问题——
高侃这个人,到底救不救?
或者说,他们能否担负起这个临时做出决定、先斩后奏的后果,并且确保战情不会因为他们的决定而恶化下去。
能自地方官员被选到中央,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付出了十多年的时间为代价,走出的任何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何况,今日的战况是因为太子李贤导致的,和他们两个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能确保并州大都督府不失,他们就没失职。将全部精力放在一件事情上,也显然要比分心其他事情要容易得多。
倘若贸然北上救援,反而很有可能会引来更坏的结果。
但对这个问题的思量,好像只在狄仁杰的脑子里过了很短的时间,娄师德就已看到狄仁杰将一把剑拍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把——安定公主的佩剑。
当日右相和狄仁杰前往河南道巡查灾情的时候,安定公主便将这把剑送到了右相的手中,而这一次,狄仁杰和娄师德二人前来此地周转军粮也作为后援,安定公主依然将这把剑交到了他们的手中。
那是安定公主在告诉他们,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们能以她的名义行事,越权调度府兵。
也想必,安定公主在将这把剑交托到他们手中的时候,就并不希望他们只是按部就班来办事。
而在方才的信使告知中他们也知道了,高侃宁可受到铁勒以太子的性命对他们做出威胁,也要保住士卒的性命。
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他们去救吗?
狄仁杰缓缓开口道:“宗仁,我们先分析一下那路特殊的敌人。”
娄师德自年少之时就有才思敏捷的美誉,狄仁杰在并州任职期间就已展现出了在评判政务卷宗之时的眼力,现在既然必须要救,那么他们就必须谋定而后动,绝不能草率行事。
“你在扬州任职期间,参与过平定当地的流民山匪叛乱,论起军事这方面我不及你,但我们姑且不从军事上来分析。”狄仁杰的目光沉静而犀利,“我们来看人心。”
他问道:“从太子和高将军为何会分开,又各自落入困境来说,这是由谁促成的?”
狄仁杰这个重点抓得相当要紧。
被高侃派遣出来的信使,本就是军营之中的高层军官,也是高侃认为最不可能直接叛逃的人,将高侃自领兵与太子会合到和铁勒两军对峙的情况都能说得很清楚。
也自然能被聪慧之人察觉蛛丝马迹。
娄师德顿时目光一凛:“阿史德元珍。”
他的表现太刻意了。
一个理智而才学出众的人,还是一个对于边境情况了如指掌的人,根本不可能因为太子决定了找人,就对他怀有多么深厚的敬佩尊重。与其说是他选择了为太子效力,还不如说,是太子成为了他的猎物。
但很可惜,高侃本身的长处在临阵交战,不在这种人事变动上的品评分析,便没留意到这个特殊的信号。
此人也只抓住了这仓促之间的时机做事,根本没打算拉长战线,便也无所谓这等破绽。
再加上,东。突厥的反叛也因为其首领阿史德契骨的表现,看起来毫无预兆可言,便更容易让人放松了警惕。
但被狄仁杰先一步抓住了这个解谜的绳索,一切就很清楚了。
算起来,也确实是那批东。突厥人最有机会办成这件事,又在将李贤拿下之后领兵折返,蹲守在了郭待封的必由之路上。
狄仁杰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若真是东。突厥人杀了郭待封的话,他们现在有机会直接凭借着万余兵力进犯边地,为何不做?他们又为何不打算直接将太子作为人质,而是将其送给了铁勒?”
娄师德沉吟须臾,答道:“因为他们图谋甚广。”
铁勒多滥葛部驻扎之地,曾经是属于东。突厥的领土,距离当年的突厥牙帐并没有很远。这意味着,他们若想复起,就需要从这里重新召集曾经的部众。
此外,东。突厥内部恐怕并非人人都要反唐,若是以突厥兵马大举南侵,直接成为唐军的首要进攻目标,对他们来说有害无利。
他们起事很快,行动却需要稳。
从长远的角度分析,他们杀了郭待封,确保铁勒人能解决掉高侃,就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就应该先看唐军和铁勒之间起冲突,再从其中收取渔翁之利,重新在塞外站稳脚跟,发展他们的突厥部落。
“那么,若是我们再在此时派遣一路援兵北上,东。突厥会不会阻拦?”狄仁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娄师德答道:“若是边境戍防一塌糊涂,都被打乱了阵脚,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抢夺一批物资而后远遁,但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等。”
高侃手底下有多少东西,阿史德元珍必定心知肚明。
这才是为何他们必须要杀郭待封,断了高将军的后备补给。
他们也必定知道,就算现在从并州都督府、单于都护府派遣出人马北上驰援,也只是在赌一个近乎渺茫的希望。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恐怕他们非但不会出手拦阻,还会乐于见到,这些援兵和他们想要救援的人一样,都死在铁勒人的进攻之下,加深大唐和铁勒之间的矛盾。
可他们不知道,在有些时候,人的韧性不是能以简单的时间来衡量的。
娄师德当即拍板:“若是如此的话就好办了。我即刻前往单于都护府中高将军驻军的地方。都护府内其他地方是何情况姑且不论,起码那些兵卒还能用。”
这些人就算人数剩下的只有三四千人,也要远比临时凑齐征调的府兵好用得多,甚至能在必要之时做到与高侃的内外呼应。
但放在那些“旁观者”的眼中,却是高侃的部将在获知噩耗之后做出的莽撞行动,就算深入漠北草原,只怕也只有送命一个结果,为何不能放任他们行事呢?
这些府兵一走,还能让他们有机会对单于都护府做出种种安排。是带人撤走也好,是再趁机留下后手也罢,总归都有其操作的余地。
娄师德果断地说:“由我亲自带着这些人北上。”
高侃能在必要的抉择中放弃太子,他也能放手一搏!
这些支援的士卒也需要一个能承担起指挥责任的人。
而若要算起骑射工夫,他虽不能跟武将相比,但也没到拖后腿的地步。
这便是他该当去做的事情。
他朝着狄仁杰看去,语气诚恳:“有你这个不会被人所诓骗的人坐镇后方,我也要放心得多。我相信,你若是收到我需要支援的消息,也会知道做出什么决定更为合适的。”
这句话,对于并未共事太久的两人来说,真是一句很重的承诺。
若非狄仁杰知道,现在不是他们有这个工夫客套的时候,非得为这一句,和娄师德喝上一杯。
但现在他说的却是:“我看光是你带兵出征不够。突厥人的想法我们大概能猜到,那铁勒仆固部的想法呢?”
狄仁杰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按照高将军让阿史那将军传讯之时所说的那样,仆固部大有可能会选择救援。但对于长年处在羁縻宽松环境下的仆固部能否全然相信,还是未知之数。”
“传讯长安,再由长安发兵,大军推进起码也要月余时间,这其中的变数太大了!”
这是一句相当客观的真话。
狄仁杰摩挲着那把就摆在他面前的宝剑,眼中闪过了一抹决绝之色。
他在考虑的,其实不仅仅是仆固部,还有草原上其他受到大唐约束的都督府。
这些人甚至不在高侃紧急传讯的范围内,却势必会很快收到唐军出事的消息。
若是突厥人真抱着渔翁得利的想法,也必定会将这些消息给扩散开来,让局面越乱越好。
必须还有一支队伍,能以更快的速度加入到前线战场之中,以确保能在关中重定主将并抵达此地之前,将一部分作乱的隐患给打击下去。
娄师德听懂了狄仁杰的话,当即将目光转向了舆图之上。
“以进军的速度来说,要最快抵达多滥葛部所在,还有一个地方的人和我们现在的位置相差无几,只是差了报信的时间。”
他伸手指向了那头,总算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庆幸。
因为那里,正是安定公主所统辖的安东都护府!
大唐可用的将领有不少人都在那里,宣城公主也在那头。
当安定公主的佩剑和狄仁杰的分析被一并送到那里的时候,那头也更有机会以最快的速度出兵平叛!
甚至那一路人在抵达多滥葛部之前,会先经过仆固部的地盘,倘若那头也怀有异心的话,正好能够将他们给震慑下来。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那把已然摆在他们面前的佩剑,让本已置身于风浪之中的狄仁杰和娄师德,都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庆幸。
他们绝非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之中!
狄仁杰转向了那些报信的信使,“我想劳烦你们分作三批,一批随同宗仁前往调兵,一批前往辽东报信,另外一批随同我们这头的人一起前往关中。如何?”
那为首的信使应道:“理当如此。”
他们当然没有意见。
身在并州都督府的狄、娄二人没因为事情的难办就舍弃他们的高将军,反而在抽丝剥茧之间将当前的局势分析了个明白,对于他们这些接连疾驰奔行半月有余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出意外之喜。
沿途之间对于高侃安危的担忧,半道惊见郭待封尸首的惶恐,也都因为这些有条不紊的安排,暂时平息了下去。
“那就办事吧。”娄师德直接起身点起了人,“并州这边早已备好了后续的补给,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
随着娄师德的下令,自此地为中心一批批人手各自朝着目的地快速进发。
即将先一步北上的府兵和后勤兵马点齐了五千之数,连带着押运的军粮武器一并动身。
胜州、云州、朔州相继收到了狄仁杰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点齐了境内可用的兵将,巩固边防沿线。
河东道、关内道有司相继收到军情疾报,虽因并未得到出兵号令不能擅动,但在狄仁杰的建议下,他们必须做好随时调兵的准备。
军情则以沿途百里加急的方式继续朝着关中传递。
而另有数匹快马朝着安东都护府的方向而去,为首之人背负的,正是安定公主的那把宝剑。
但狄仁杰现在仍不可以休息。
娄师德亲自领兵支援高侃,意味着他狄仁杰需要继续留守后方评估局势。在真正的主事人到场之前,他不能有任何一点懈怠。
或许唯独的喘息时机,也便是在此时人手都已被分派出去的时候。
谁让他所知道的军情也仅有如此而已,他们商定做出的应对也都还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复。
可在这暂时的“轻松”里,狄仁杰终于能够暂时脱离开战局去考虑的,却不是什么简单的话题。
他望着面前已然空无一人的书房,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要命啊。
一个曾经被敌军俘虏过的太子,哪怕侥幸被救援了回来,真的还能去做太子吗?
边地的羌胡都会知道,这个大唐王朝的继承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倘若继位做了皇帝也只会更容易被人所拿捏罢了。
将脸丢在了外面,除非他能一鼓作气歼灭敌方,再打出一场场不可能取胜却最终赢下来的战事,否则,脸面已失,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回来的。
可接连更换太子,第一位太子在被废后因谋反罪被杀,第二位太子被废后于襄州病逝,第三位太子现在又成为了铁勒人的阶下囚,就仿佛这太子的位置上有什么诅咒一般,又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在边境正处动乱之际,狄仁杰仿佛也能看到,这大唐的王朝也正处在风雨飘摇之时。
陛下一共七个儿子,死了四个,被俘虏了一个,被排斥在政坛边缘一个,唯一剩下的周王李旭轮又并不像是能够被扶持起来稳定朝局的人。
比起太宗陛下当年的继承人之斗,竟然还要麻烦得多。
反倒是天后和安定公主,在方才他与娄师德的商议里,都已被默认成了他们后方的支柱……
狄仁杰只能迫使自己去想,无论这山雨欲来的局面到底会发展到何种地步,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击退外敌。
内部的政斗会演变成何种模样不得而知,但起码,绝不能让五胡乱华的惨剧再一次在这中原大地上发生!
三百年的教训犹在眼前,甚至就在隋末乱世还有突厥和薛延陀的入侵,任何一位获知军情的官员都不敢有丝毫耽搁,只想着一定要将这出军报再快一点送到陛下的面前。
再快一点也不为过。
但就算加急到此等地步,这出军报进入关中,也已入夏了。
……
长安的夏日蝉鸣拖延出的尾音,在这一日被一阵急促到近乎焦躁的马蹄声所打断。
“报——边境疾报——”
带着军情疾报标志的信使自进入关中就一路畅通,直走龙首原之上的蓬莱宫而去。
这一道道为了让宫门城门开启的高声传讯,让信使抵达宫中的时候,天皇天后和安定公主都已等在了紫宸殿中。
李清月也当即敏锐地意识到,随同信使前来的还有两人,自打扮和神情来看,比起寻常的驿卒,好像更像是边境的士卒。
在踏入此地后的第一时间,他们便将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她,俨然是认得她的身份。
她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
倒是李治的声音先一步打断了她的思绪:“军情如何?”
距离李贤自关中出发,已有将近三个月了,在此期间并未有消息传回,显然也很寻常,谁让李贤所去的多滥葛部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李治心中虽有担忧,却也因心存一份对太子未来局面的希冀,心情还算平顺。
可当这军情疾报的马蹄声响起在关中境内,直逼蓬莱宫而来的时候,他却忽然被催快了心律,生出了一番不妙的预感。
这报信的语气实在不像是来送捷报的,反而……
反而像是北方出事了的信号!
夏日到来的湿热之气,让李治在半月前又有风疾加重的趋势,当先一步受到影响的还是他的视力,以至于这份由狄仁杰写成的军报先被送到了安定的手中,由安定念给他和天后来听。
在他还能隐约看到的画面里,安定从那信使的手中接过了军报,快速地展开,随后……随后似乎从她那头发出了一声抽冷气的惊声。
“如何了?”李治的手在衣袖之下已慢慢攥紧成了一团。
李清月努力让自己以尽可能平静地语气回道:“狄仁杰奏报,自太子和高将军出兵越过沙碛后分兵而行,以高将军为中军诱导敌人来攻,由另外两路进攻敌后。太子并不随军旗而走,带领四百精兵跟随在东。突厥的队伍之中。”
“但此分兵之计并未成功,如今的情况——”
“东。突厥兵马失踪,疑似叛变,太子为多滥葛部所俘,正在围困高将军的铁勒大军之中。高将军迫不得已,放弃受人质威胁,不公开承认太子被俘一事,继续阻挡铁勒兵马……”
李清月甚至还没念完,就已用眼尾的余光朝着李治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位大唐的天子纵然端坐于上首,也实不难看出一派摇摇欲坠的模样。
若非那只已然紧握的手被他按在了桌案之上,支撑着他的身体,他仿佛要在下一刻就这么直接倒下去。
李治的眼睛出了大问题,耳朵却没聋。
所以他相当清楚地听到了那段,对他而言简直有若晴天霹雳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她说,太子……被俘?
太子怎么会被抓呢?这显然是个从未出现在他构想之中的情况!
在李治对于战局的预测中,他的太子合该带着那些充沛的兵力和武将,将只敢南下劫掠的多滥葛部打得服服帖帖,派遣出使者来向天皇天后请罪,自此再不敢有所冒犯,而不是忽然变成了什么阶下囚徒!
可书写军报的人绝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来跟他开玩笑,念出军报的安定也难掩话中的惊讶与震动,那便……分明是真的。
一想到这种难以置信的结果居然出现在了他的儿子身上,还与他此前的想象,形成了这等天上地下的差别,李治便觉自己的脑海中一阵轰鸣作响,让他险些要听不清李清月的下一句是什么。
在这一刻,他甚至难以克制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要他一个松手摔倒下去,让风疾的头疼主宰了他的躯壳,是不是等到重新醒来的时候,他就能够听到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不必面对出兵北伐的失败和太子都沦为俘虏的可怕局面。
但在这阵涌起的混沌之中,却先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了他的两耳轰鸣,抵达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茶盏,被“砰”地一声摔碎在了他的面前。
瓷片摔得四分五裂,最近的一片骤然弹射而起,直接擦过了李治的手背,划出了一道血痕。
负责传信的信使惊恐地朝着动静发出的方向看去,不敢相信他们居然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安定公主的话才正说到一半,天后便忽然一把抓起了手边的茶杯拍案而起,直接朝着天皇陛下的面前狠狠地摔了过去。
这甚至不是她因为战事有变的愤怒而砸错了方向,而分明是有意为之。
“陛下最好不要直接发病晕过去!”
武媚娘的声音冷得出奇,也根本没有一点关心李治病情和伤势的意思,反而像是一把利刃,径直朝着李治试图躲藏起来的真身一刀剖刺了下去,“由贤儿出战难道不是您自己的选择吗?那您有什么资格对这战报有所逃避,合该好好地听个清楚!”
这“好好”二字被她念得尤其之重。
在这一砸一喝之间,李治甚至难以去留神自己手上的伤势,只目光发直,怔怔地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
天后在信使面前根本没给他留一点脸面的表现,让他只觉先前的种种陌生情绪又再一次山呼海啸地扑面而来。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上头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她在怨他的不听劝阻,气他的独断专行。而她话中直指要害的训斥,也正催动着他的自尊和心气,使他不得不极力在那一阵天旋地转之中保持冷静,绝不能就这么倒下去。
可他却觉得,自己已在这一刻被拉紧成了一根弦,只需要再有一点力量就会被崩断开来。
他也难以遏制地去想,倘若太子被俘的消息并不仅仅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是出现在了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面前,到底会掀起怎样的狂风骤雨!
——这当然是一条瞒不住的消息。
不错,他确实不能直接这么倒下去。
李唐的太子已被人所俘虏了,李唐的天皇陛下就更不能因病弱的缘故倒下去!
“继续念。”武媚娘朝着李清月说道。
李清月点了点头。
李治便听到了后面的话。
“高将军一面守营僵持,一面派出了两队人马,让阿史那将军通知仆固将军会合,另寻人南下求援。”
“但求援的信使在路途之中,见到了郭待封将军为人所杀,后援兵马——全军覆没。”
“……”
一瞬间,李治尝到了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