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雨之城
    海上的三天,师徒二人大多是在客舱里度过。舷窗外净是一成不变的景色:灰蒙蒙的波涛连着灰蒙蒙的天空。鲜有海鸟,岛屿更是从未发现。东谷泽晨对新城市的到来仍抱有期待,泽羽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师父,您这是怎么啦?来,吃些甜点吧。”

    “啊,谢谢。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离哥斯克越近,心绪越是不宁。”泽羽的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另一边手里捏着的餐刀不停地在蛋糕上划小道道。

    “可那不正是您盼望已久的故乡吗?也是我们……此次旅行的终点。”

    “那如果,这段旅行结束后,泽晨还愿意陪我去安谧泽亚吗?”

    安谧泽亚便是泽羽经常提及的打算寄托余生的地方。(详见四十四章路途和对话)

    每当泽羽搬出这个问题来的时候,东谷泽晨总是坐立不安。对于未知的冒险,他固然心怀向往,可索洛国那边还有伙伴在等着他呢,以及……哪怕是现在也说不清楚:从功利的角度上讲,当下的这段旅行可否有意义?

    “嘻嘻,不着急,如果还没想好,就先抛到一边,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东谷泽晨羞愧地将目光移向窗外苍白的世界。

    一天清晨,船长亲自来传达将要靠岸的消息,客舱外的过道明显多了些许声音。几个小时后,客船终于抵达哥斯克边陲的港口城市——机械城。旅客们陆续通过舷梯踏上陆地,结束了摇晃的旅程,陆地那平稳的安适感让人忍不住伸起懒腰。原本因相似路程相聚在一起的人们,最终又因相异的目的分散离去。

    师徒二人往城中心接近,经过一段长长的网状面的铁架桥。泽羽一路上默默无言,低着头像在想心事。

    奇怪的是,靠近城市居民楼不久,天空就落起小雨。不,东谷泽晨将目光转向来时的海岸,那里仅有阴云,因为无论是从干净的地面,还是轻涌波浪的海面,都看不出丝毫雨的痕迹。

    头顶的雨,像是只为这座城市而下的。

    不知是否源自某种心理作祟,东谷泽晨还莫名觉得身上的皮肤瘙痒难耐,他向泽羽提议先到附近讨购雨具。

    机械城,这座城市的构造很独特,如果你往街道边缘向下探头,还能瞧见分布更广的街道。抬头,亦有悬在半空中的路面,整座城市呈现不规则的金字塔形状。

    这种神奇的结构并非全凭自然地形,倒是更多人为的痕迹。这座城市原本的土地在哪儿?望不到底,或许早已凿空,因为最下方是被阴影覆盖的无尽深渊,毫无疑问,它的空间利用率绝对是很高的。

    同时,城市遍布钢制管道,或许正因为这些管道的存在,路面的雨水有序地流向最低层。

    师徒二人因不熟悉地形的缘故吃了不少苦头,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城市覆盖着厚重的迷雾。

    哪怕是路灯林立的街道,视线也无法彻底穿透,更别提光线昏暗的角落了。由于能见度低,这里总给人一种迷乱的方向感。于是兜兜转转,跑了许多家店,结果连雨伞的骨架都未瞧见。

    “诶,两位需要的东西,我们这里基本没有出售。”

    答话的商店老板全身像是由铁皮覆盖,东谷泽晨觉得怪异,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泽羽也有些难以置信,虽说自己也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但机械城隶属于哥斯克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难不成唯独这儿的习俗会与其他地方有着天壤之别?不过,两人都心领神会地默不作声,只当是当地的传统吧。

    但商店老板身上的铁皮却不像是披上去的,倒更像是天然自成……

    “咦?是因为这个地方很少下雨吗?”东谷泽晨暂且将眼前那番违和的感受放到一边,转而推测起当地的气候。

    “恰恰相反,我们这座城市的雨几乎从来就没停过,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哎呀,我记不清了。或许也有片刻的消停,但人们大多并不会理睬,因为对雨的记忆,已经融入我们的生活了。”

    “这样啊……”

    两人怏怏走出商店,怪异的感受并未消散,他们打算下行到方才商店老板所言的下层去购置斗篷,记忆里,他是这么说的:

    “在我们这座城市,地区大致分为上中下三层,同时每层又可以细分为三小层,因此总共有九层区域。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中上层。雨具的话,恐怕只能去外省找,哦对了,两位要是需要能够遮雨的斗篷的话,下中层那里或许有出售……”

    街上也全是身披铁片的赶路人,每个人行色匆匆。城市里的流浪狗倒是没什么稀奇的,马车踏进倒映繁灯的洼坑时激起显眼的水花。泽羽随机向某位路人打听去往下层的途径,只见那人用食指比了个方向,随后便匆忙跑开了。

    难道是出于身上铁皮的缘故,他们感受不到雨水的冰冷?所以也就不存在对于雨具的需求?

    带着困惑,两人还是朝着方才路人所指的方向赶去,果然在一处小型广场的角落发现了电梯,等候入口的层门像是由黑色油漆涂染过的铁栅栏接成。

    广场中心有一口干涸的喷泉,水槽内遍布青苔和污垢。有位身着鲜红色外套,手持粉红色雨伞的女郎,在一间鲜红的带有玻璃的亭子里,显得格外惹眼。或许是外省来的游客在这里避雨?但她大概想不到雨何时才会停。

    电梯口有专人把守,管理人声称上下层都需要付费,并且到上层的话更贵。

    支付完通行费,轿厢总算来到东谷泽晨所在的区层,菱形伸缩门自动打开,两人走进电梯,发现轿厢的四面同样是由漆黑的铁栅栏围成。

    厢内空无一人,并缓缓下行,偶然略有抖动,头顶悬着一盏橙黄色灯用以照明。透过镂空的栅栏,这座城市的样貌更加清楚地展现在东谷泽晨面前:

    中层区域矗立着密密麻麻地势各不相等的居民楼,在旷远的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每家的窗口显得那样细小,如同蜂房蚁穴。各类闪烁霓虹灯招牌的店面林立于商业街,火热的店门前,人们排队涌入,排队涌出。

    电梯行至下层,则出现轰鸣的工厂,排气孔每隔一段时间便喷出滚滚蒸汽,巨型的齿轮暴露在外永无止境地转动。更多的管道纵横交错,不知何种缘故,竟有黯淡的彩虹似的颜色渲染其上,似乎还能嗅到各种化学元素的气味。

    青苔是这里最常见也是仅有的绿色。一只拖着细长尾巴的老鼠在机械与管道的缝隙间奔忙。

    层门打开,两人走出轿厢,只觉得这里的天空被中层街道遮挡得所剩无几,不过好在下层的地面空间更大,只要往外围走,还是能受到雨水的惠顾。

    两人继续奔波。东谷泽晨发现这里路灯稀少,路面要比中层来得混乱肮脏,许多角落遍布垃圾,飞蝇环绕。过街老鼠同污垢粘连,成了鼠片。

    同时,他看见一位头戴乌鸦面具、身穿警员卫队制服(样似《地狱男爵》里的德系军服)的人手持军杖,像位秩序维护者屹立于黑暗的角落。乌鸦人觉察到窥探的目光,刺红的双眼即刻锁定视线的来源,东谷泽晨本能地迅速收回注视,低下头去。

    道路上的坑坑洼洼很多,稍不留心,就容易踩到“陷阱”,弄脏裤脚。两人走进一家灯光昏暗的商店,只见里头的商品货物随意摆放着,商店老板抚摸他那肚腩圆圆的铁皮,形态慵懒,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听到泽羽要购买遮雨斗篷时,这才勉强露出讶异的神色。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需要那玩意儿,不过这些货压箱底好久了,还希望客人不要介意。”说着,他起身走向店铺角落里翻箱倒柜,果然取出两件陈旧的斗篷,“呀,刚刚好只剩两件了呢,两位运气真好。”

    付完钱,师徒俩走出商店,披上斗篷之后,身上倒确实轻松了不少,方才那般瘙痒的症状也慢慢减轻了。东谷泽晨提议还是赶回中层,在这里,无论是氛围还是环境都令人无比压抑。

    轿厢缓缓上行,下层那阴郁的气息也逐渐从脚下远离。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电梯里多了两名乘客,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没想到大哥你这次真蒙对了。”

    “嗯!什么叫蒙对?我注意那支股票很久了好不好,这次全身家当都投了进去,果然还真给我赚翻了!哈哈哈哈……今天就带你到上面好好潇洒一回。”

    “好啊,以后就跟着大哥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还用说?也不看看是谁的眼光?后面,我还要带你往更上层走……”

    东谷泽晨虽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却早已波澜起伏,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听到“股票”一词。

    回到中层,按照以往的惯例,泽羽找了间旅店,暂且为这一段奔忙划上逗号,使今日之疲惫得以暂且消退。

    晚饭时,东谷泽晨显得有些兴奋,一副欲开口而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泽晨?什么事这么高兴?”泽羽察觉到了他的脸色,同时将碟中蜂蜜抹在店里特供的黄油面包上。

    “没什么,只是我方才想起,下周我就要成年了。”之前曾说,东谷泽晨对照过这个世界的日期,因此他大致记得每个特别的日子。现在,他虽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那份喜悦的心情还是一览无遗。

    “真的吗?恭喜恭喜呀!这样看来,下周我们得好好庆祝一番。我还得再等两年才成年呢。”泽羽鼓起了腮帮子。

    “诶!”比起今天所有的遭遇,倒是此刻这条消息给东谷泽晨带来的震撼最大,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把泽羽当成上百岁的妖……仙人来看待的。“这么说,师父居然还……”

    “所以说泽晨别老是叫我师父嘛,每次听起来都怪不适应的,我哪有那么多为师的资质啊。”

    “额,咳咳。可我也叫习惯了,要是一时改口还真不知道该称呼您什么。”

    “少找借口,难道是我的名字不够好听吗?”泽羽故作生气地将叉子叉在面包上。

    “不是不是,只是觉得直呼其名怪不适应的。”

    “好吧。”

    夜晚,东谷泽晨躺在床上,喜悦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忧虑了:

    算起来,自己来到这个异世界已经有一年半了,时间过得真快,最初原以为要不了几天就能回去,结果一呆就是这么久,甚至要在这个世界的这座城市度过成人礼。

    成年,究竟意味着什么?更多的责任?该渐渐退场的幼稚?需要理解的太多,想要解释的太多。从没想过哪怕是这样的自己竟也有成年的一天,果然时间并不会为人的意愿而停留。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自己还是个网瘾少年,但他清楚那不过是某种对现实逃避的手段,正如成年人选择烟酒一样,如果有的选择,谁又会愿意沉溺于虚幻的世界中呢?现在,时间它还是追来了。

    不知从哪儿听说,男人一生需要经历三次蜕变:一是从子宫到达人世,完成作为生理构造意义上的人类;二是意识到自己真正成为男人,这大抵是精神意义上的实现;最后是成为父亲,这又是何种意义上的呢?每次蜕变缺一不可吗?

    想不通,总有人想给这个东西、那个事情安上几个定义,好像没了这些定义,他们就不再是他们了一样。可话又说回来,无数定义由无数理解中淘来,正是它们不断清晰了某样事物的轮廓。

    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东谷泽晨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依赖师父的处境已经让他受够了。至少在下周到来之前,攒点钱好为她挑选一份礼物吧,算是作为对这段时间以来的感谢。

    这次东谷泽晨想要自食其力,所以最好去找份临时工,嗯,说干就干,明天天一亮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