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正光五年,三月,怀朔镇。
寒风呼啸,正在西坠的夕阳蒙在厚厚黄沙之后,没有一丝温度。
城外五里处,起义军的营寨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青白色炊烟刚刚升起就被风打散,混合着未熟的饭香飘在上空。
营寨内外来来往往的人或是拾薪柴,或是点篝火,或是宰羊炙肉,热闹一派,倒显得不像是在围城,而是在过上巳节。
不过也难怪起义军如此松懈,毕竟这城已经围了将近一年。从最初的日日攻城,变成五日一攻,十日一攻,最后变成一月一攻。
裴昇收回朝城外探看的视线,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跟着前列的兵卒走下城墙,完成了今日作为镇兵的巡务。
“完成巡务的,过来领今日的吃食。一羹一饼,不得多拿,不得抢夺!”
城墙脚下站着一排顶盔掼甲的甲士,为首的队主大声对着从东墙下来的兵卒吆喝。
兵卒们麻木的脸到了这时才有了些生动的表情,纷纷拖着疲乏的身躯,上前取饼舀汤。裴昇也跟在他们身后,上前接过一张胡饼,捏在手里又干又硬,看样子镇将把城中储存的旧粮都掏出来了。
身前几个大瓮里,说是羹汤,其实就是清水加了些肉末,汤面飘着几叶野菜。
但是好歹还冒着热气,裴昇舀了一碗,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被北风刮的冰冷的肚子顿时舒服许多。
刚想就着羹汤吃饼,却突然迟疑了下,裴昇伸手把饼掰成两半,一半放入怀中,另一半撕成细小碎片泡在汤中,最后还小心翼翼的把掰饼时掉在手上的碎屑拢了拢,撒进汤里。
等饼吸了汤水泡开一些,像喝水一样,裴昇举着碗就往嘴里倒,几口过后,碗里已经空空如也。
恋恋不舍的把碗放回,裴昇朝着瓮中的寡淡羹汤看了又看,虽说没什么味道,好歹上面还飘着几丝油腥不是。
瓮前同样徘徊着不少吃不饱的兵卒,围成圈个个伸长脖子像鸭子一样盯着汤和饼,但是在甲士的威慑下,没人敢上前再拿,众人也只能望饼充饥。
裴昇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明明十几天前,自己还是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新人类,吃喝不愁,要知道以前去海底捞吃火锅,清汤锅他可是从来不点的,点的都是什么麻辣锅、三鲜锅、冬阴功锅……
如今却眼巴巴对着一锅清汤流口水,情何以堪。
回想起来,整件事情都起源于那一天,裴昇突然间对南北朝末期的历史产生了兴趣,特意网购了不少相关史书和研究书籍回来。
例如《北史》、《北齐书》、《水经注》、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吕春盛《北齐政治史研究》、《西魏北周政治史研究》等等。
结果等快递到了后就意兴阑珊,失去了兴趣,在和铺满桌子的书合照、发朋友圈、编辑文案装逼,一键三连后,连一页纸都没翻开就蒙头去睡觉了。谁料想到睡了一觉醒来后,就穿越到这北魏末年,被六镇起义军包围将近一年的怀朔镇。
难道是上天惩罚我买书不看只知道装逼,让我亲身穿越体验吗?
裴昇欲哭无泪。
幸运的是,或许老天爷垂怜他穿越不易,把那些他曾经购买的书籍都印在了他脑子里,只要裴昇凝神回忆,书籍上的内容就宛如捧在手上观看一样历历在目。
更重要的是,裴昇低头看了看自己垂下几近膝盖的两条大长胳膊,以及前几日私下里已经通过搬动雷石滚木等等重物试验确认的事情。
这两条长臂,怕不是有千斤之力,再加上自己刚满十六岁就八尺有余的身高。
文武双全啊,老天爷,你是想让我借此在这马上到来的乱世成就一番事业吗?
裴昇望了望天空。
天色渐墨,长庚星已在西方闪烁。
就着夕阳余晖,裴昇往城中东南走去。
这副身体原主的家就在那里,自祖父那一辈,就迁到了怀朔,原主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就亡故了,从小随着祖父长大,在他教导下学习骑马射箭,舞槊弄棒。不幸的是,祖父在去年五月间油尽灯枯也病故了,刚刚好赶在六镇起义之前,或许也可以说是幸运。
怀朔镇内有三条大道,分别从东、南、北三个城门往里延伸,然后在城中丁字相交。城内地形最高的西北角筑有一座子城,镇将、司马、长史等豪帅贵人都住在那里,镇民则只能住在子城外面。
昏黄光线把影子拉的很长,刚好投在前面行走的一人身上,裴昇抬头一看,那是个身高不逊于他,身披赤色两当铠的男人。
他紧走几步,追上了这人,躬身施礼喊道:“队主。”
这人闻声回头,辫发飞洒,看到是裴昇,脸上露出爽朗笑容,“是阿昇啊,今日巡务已经完成?用过饭食没有?”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没入西山,但裴昇还是感觉眼前一亮,不只是眼前这人齿白如玉,更是完全被他的颜值帅到了,长头高颧,目有精光,俊朗不凡。
裴昇心里暗自嘀咕,不愧是史书上记载的靠脸赚到第一桶金,乃至第二桶金,软饭硬吃的杰出代表人物。
“刚刚领过吃食了,对了……”
裴昇从怀中掏出半块胡饼,递了过去,“队主,你家里人多,吃食怕是不够,这是我省下来的,你莫要嫌弃。”
这人苦笑着把饼推了回来,“阿昇,我知你好意,但是你自己尚且年幼,日食一饼本就不够,我怎么还能要你这半块饼。家中吃食,我自有其他盘算。”
“尉狱掾家中丁口比队主还多,怕也是自顾不暇了。”
这句话正中他的心怀,只见他长叹一声,“未想到,我高欢也有如此窘迫时候。”
“半块饼而已,又不值甚么钱。”
裴昇见话说开,趁着没人把半块饼塞入高欢怀中。
高欢默默拱了拱手,没有言语。
按理说,高欢虽然年轻时候家庭贫困,但是自从娶了娄昭君之后,已经步入六镇中层阶级了,娄家给的嫁妆里就有金银绵帛、骏马良驹、子城内的大宅,何至于会和裴昇在子城外做了邻居,还落到眼下这个家人都吃不饱的境地。
个中缘由是自从北魏神龟二年(五年前)亲眼目睹洛阳兵变之后,高欢就返乡散尽家财,后来更是搬出了子城,方便自己结交往来各色豪杰人物。
再加上此时怀朔镇已经被围攻一年,别说高欢,就连“家僮钱数,牛马以谷量”的娄家,都被旷日持久的战争给榨干了。
现在的怀朔镇中又有哪个能吃饱饭的?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各自住宅前,两个陈旧破败的小院子一左一右并排,中间只有一墙相隔。
左边院子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三四岁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童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一头栽在高欢腿上,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娇憨喊道:“兄兄,阿惠肚子饿~”
高欢忙不迭抱起小童,从袖中掏出一块半的胡饼,递给随着小童出门,此刻正怀抱一个婴儿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美妇人,“阿惠乖,等你家家热好饼后,再吃。”
娄昭君接过胡饼,眼皮略微抬了抬,看了一眼裴昇,默默的进门热饼去了。
而乳名阿惠的小童则开心的在高欢怀中手舞足蹈,“吃饼咯,吃饼咯。”
片刻后,他又感到腻烦了,不肯待在高欢怀中,使劲挣扎着要下地,进屋找他母亲去。
两父子正在玩闹,裴昇也是会心一笑,没想到这个“狗脚朕”以及“陛下何故谋反”版权所有者,北魏第一拳王,幼年时亦是和寻常孩童一样天真可爱。
“贺六浑!”
一声高呼从街口传来,一个头戴平巾帻,身着小口袴褶,脚穿乌皮六合靴的官吏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三人。
“贺六浑,贺拔军主有令,要所有镇兵去校场集合,他要招募镇中勇敢少年!”
裴昇在旁听闻,顿时眼皮一跳,一阵战栗从脚底往上爬,阿娘耶,等了这么多天,机会终于来了!
什么机会?当然是出名的机会!
既然来了这乱世,自己一个未加冠的小儿怎么去收服和招揽那些青史留名的文臣武将?
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出名,要名声足够大,大到让所有人下意识的忽略自己的年龄。
君不见,什么高欢、宇文泰都是“豪侠知名、轻财重士”,靠着名声笼络了一群所谓的“乡党”“乡闾”,也就是后面组成北齐和北周两个朝廷中枢高层的“怀朔系”、“武川系”,其中“武川系”更演变成了缔造隋唐的“关陇集团”。
有名声才能结交人脉,有了人脉才能组建班底,有了班底才能拉起队伍,掌握兵权。而有了兵权,就自然有人来帮自己编造高贵的出身。
裴昇瞥了一眼身边的高欢,既然他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他不禁擎住腰间长刀,夜色之下,双眼炯然有光。
自己名扬六镇,就从今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