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城门口,一面硕大玄色军旗随风飘扬,几乎遮住了半个入口,上面巨大的红色裴字分外显眼。
“这是谁命人缝制的?”
裴昇扶住额头,不忍直视。
彭乐一脸洋洋得意,受命立旗招兵的窦泰尴尬上前,“这是我与子兴一同的主意,招兵本就该大张旗鼓,我们这面旗虽然大了些,但是效果确实好。这两日就已经招拢半军之数的兵卒。”
“算了算了。能招来兵就好。”裴昇伸手拨开垂下来的旗面,看着一边在怀朔营兵卒呵斥下排队,一边战战兢兢偷瞄裴昇等人的乱军残兵。
“若不是武川那边也在收拢残兵,我们本可以招的更多。”彭乐忿忿不平。
“对,而且……”窦泰忽然迟疑,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而且什么?”
“唉,我这几日协助宁世记点投军人数,发觉大多是沃野镇出身,也就是卫可孤原先手下兵卒。而那些怀朔和武川出身的多半都投奔贺拔和宇文去了……”
段荣话未说完就住口,只以眼神示意。
窦泰面色不渝,“那些武川兵也就罢了,怀朔兵怎么也投他们去了。”
“为何如此,难道我们这些怀朔土生土长之人还不如武川来人值得信任?”彭乐有些气愤。
裴昇心中却明白,毕竟贺拔度拔现在是名义上收复怀朔的首领,怀朔沦陷之前当过近一年的怀朔统军。可谓既有资历,又有声望,所以怀朔人投奔他是情理之中,至于武川人更不用说了。
而那些沃野兵一是对怀朔和武川都没有归属感,投谁不是投?二是当日在城中见识到了裴昇枭首巡游威势,人总归是慕强的,裴昇给他们留下是的阴影也好,威吓也罢,印象肯定比贺拔度拔高多了,所以反而形成了大量乱军残兵来投的情形。
“无妨。”裴昇止住了彭乐的闹骚,看着城里来来去去忙碌不停的百姓,自从怀朔收复的消息传出去后,不少先前逃亡的平民纷纷归来,再加上之前被乱军羁押裹挟的百姓,怀朔城顿时又恢复了几分原先的繁荣喧闹。
他转头问起其他事来,“除去招兵外,祭祀事宜弄的如何了?”
“祭祀场地在城西外,应该布置的差不多了。”高欢低声回答。
社稷祭祀是一个王朝重要的礼仪,但是与其他王朝不同的是,北魏存在着西郊祭天与南郊祭天双轨并行的祭天礼制。
其中南郊祭天延续的是中原汉族王朝的礼仪。
天兴元年(公元398年),道武帝迁都平城,始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在平城道武帝设置社稷,参照的就是晋代“二社一稷”的模式,即设置了太社、帝社和太稷。
到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又在新都重新设置社稷,依然延续晋制的规定。
南郊祭天就是放在在社稷进行,其中各种礼仪都遵循晋朝规制。
而西郊祭天则承袭至拓跋氏还是部落时候的原始祭天仪式。
“迎神于西”是拓跋部的传统习俗,这个习俗的来由是因为拓跋部曾居“匈奴故地”,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匈奴昴宿崇拜的影响,昴宿又属于西宫白虎七宿的第四宿,所以用西向设祭。
这次贺拔度拔要弄的祭祀仪式也放在了怀朔城西侧的空地。
“可这西郊祭天不是皇家专属的吗?”裴昇有些疑惑,看向玄学达人段荣。
段荣捻着胡须,如数家珍般来答:“此言差矣,西郊祭祀本就是我们部族传统,无论哪家,哪户,哪个部族都可以祭祀,谁说只有皇家可以祭祀了?他们不过是祭祀时人多些,排场大些罢了。譬如需要立方坛、置木主,六宫后妃与祭,女巫执鼓与祭,宗室弟子主祭等等。”
“此次我们简陋些,设小坛,奉上三牲,再虔心祈求天地山河即可。”段荣顿了顿,再度开口,“其实,这次的祭祀一方面是祭奠杨镇将,一方面也是借此聚拢人心。”
裴昇默默点头,带着众人沿大道往城西走去。
因为怀朔城西无门,所以靠着城墙搭成了一排帐篷,里面人进人出,热气蒸腾,活生生的牛羊如流水般进入,又在烹煮后如流水般端出来。肉食放在在一列列的长案上,其中还有麦饭,咸鱼,甚至浊酒排列的整整齐齐。
等到祭祀吉时到来。
贺拔度拔作为主祭,登上了一个矮小山丘改造的祭坛,面向西方,祭拜天地山川与杨钧。
其后更带头唱起鲜卑祭歌,声调苍茫,众人和之,迎神、飨神、送神,曲调各有不同,虽无乐器伴奏,但是庄严肃穆之意震荡天地。
最后就是大宴一般的大吃大喝,兵卒军民自然是群情振奋,无论是刚投降的乱军还是原先驻扎在石崖城的武川怀朔兵,对食物的渴望都是一致的。
兵卒们的大宴已经开始,但是对于裴昇等人来说真正的宴会还在后面。
奇怪的是贺拔度拔没有把宴席摆在子城官署内,而是摆在了西城楼上。
于是,一众军官将领们簇拥着各自首领登上了西城。
“若是破六韩孔雀此时倒转枪头,纵兵来袭,恐怕这怀朔又要再次易主了。”高欢一边登楼,一边看着东方武川方向。
“他若是真有如此胆略,就可以称为名将了。我又怎么敢和他合作?”裴昇摇了摇头,“我早就时刻提防着他了。”
“乱军虽然屡次战胜官军,但依我观察,一是依仗兵卒士气和人数,二是官军实在不堪一击。如今我们出乎意料的收复怀朔,这消息传出必定会震慑他们。我们此时心怀惴惴,他们又何尝不感到惊惧?”段荣也是摇头,更难得当众说了一番道理,“就如元晖所言,就算他们要来攻打,也必不可能如此迅速。”
高欢点头道:“是我多虑了。”
此时,西楼上的宴会终于开始,贺拔度拔独坐正中,旁边空着两个位置。
他的神色和数日之前相比,已经全然不同,不但眉间忧愁尽消,更焕发着昂扬的精气神。
贺拔度拔一挥手,肉食、清酒、水果等陆续上案,他手指轻点,声音高亢,丝毫没有唱了长久祭歌后的疲惫沙哑,“诸位安坐,请用飨。”
然后又指着自己身边两个空位说道:“此番我等能一举收复怀朔。有两人居功至伟,一人是我老友宇文肱,一人是我小友裴昇。请二位上座,居于我左右,如此我方才安心,众人亦才安心!”
宇文肱连连推辞,最后不得已在舆珍、乙弗库根、尉迟真檀等人起哄之下,才坐到座位上。
席间的独孤如愿暗自蹙眉,不由看了看身边几个宇文兄弟一眼,宇文连和宇文洛生满脸欢欣,宇文颢则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至于宇文泰找不见身影,不用说,肯定又跑到怀朔人那边去了。
“阿兄,快上去啊!”宇文泰一边欢呼,一边对着裴昇挤眉弄眼。
裴昇抬眼看去,贺拔度拔正一边颔首微笑,一边盯着自己,再看其他人,贺拔胜和贺拔岳俱是一脸笑容,自家这边怀朔一系的更不用说了,简直欢腾的要顶翻屋顶了,就连段荣这般年纪也按捺不住捋须微笑,至于武川一系,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裴昇低头浅笑一声,忽然急切的想知道高欢现在是什么神情。他回首一看,淹没在人群中的高欢神色平静,在一众热闹之人中分外显眼。
见到裴昇看来,他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裴昇心中大定,伸手正了正头上崭新的鶡尾冠,对着场中众人拱手道:“贺拔统军谬赞。我只有一言在此,此并非我一人之功,此乃众人齐心协力之功。”
随即,裴昇指着场中众人开始侃侃而谈。
“两位贺拔阿兄以身为饵,深入虎穴,万人军中来去无惧,可称勇气无双。”
“窦宁世,彭子兴,临阵斩杀具装骑兵数十人之多,若非这般,怎能震骇敌兵,悍勇如斯,世间难见!”
“宇文阿兄亦是甘涉险地,更在重要关头,打开城门引来大军,方才底定胜局。”
“最后,最重之功乃是贺六浑筹谋之策,环环相扣,不留一丝生机给卫可孤。如此方有我最后得一便宜,侥幸斩下卫可孤人头。”
“非是我该上座,应是这些豪杰勇士俱该上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上首的宇文肱顿觉屁股生刺,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