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茂兄,听说景彦兄来了,人在哪?”
高欢一头撞进段荣的营帐,抬眼就看到高坐在榻上的裴昇和郦道元,另外一边段荣正在给一名男子添饭。
“军主,先生。”
高欢骇了一跳,赶紧欠身施礼。
“正要派人去唤你呢。”裴昇指了指还在狼吞虎咽的男子,“看来你这景彦兄是真饿的狠了。”
字景彦,名为蔡俊的男子咽下了嘴中饭食,此时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很多。他朝高欢点了点头,随带挤了挤眉毛,“贺六浑啊……好久未见,你稍待,等我食饱再与你言语。”
然后就继续埋头干饭。
半晌之后,蔡俊才拈起案几上的麻布擦拭干净嘴巴,而后又要了一杯清水漱口。
等到慢悠悠检查完毕仪表之后,他方才从容起身对着裴昇大礼参拜,“多谢裴军主收留我这流离之人,此大恩,我感怀于心,必永世难忘。日后军主有何差遣,敬请吩咐。”
裴昇微微起身,作势搀扶,“景彦兄乃贺六浑和子茂兄故交好友,那便是我的故交好友,何必言此。就把此间当做自己家乡一般!”
随后指向自己身边,示意蔡俊坐下,“景彦兄从何处来的?”
蔡俊闻言一脸哀苦,差点流出泪来,“我自去年前乱兵起事之后就回避去了故乡并州广宁郡。五月时,我听闻破六韩拔陵被剿灭,就起意带着家中部曲返回六镇。”他转身面向高欢,叹息道:“与你们分离许久,我无一日不在思念。之所以匆匆上路,也是担忧你们是否安全。”
高欢顿时面露感动,伸手握住了蔡俊的手。
“未想到刚到沃野镇,就被官军擒获,非说我是乱军不可!还要将我当做降户迁往定州,我自然不从!一路艰辛逃亡,几番死里逃生,才落得如此境地。”蔡俊面色激烈,被高欢握住的手也是筋骨毕现,惹的高欢不断拂手安慰。
裴昇面露疑惑,侧头望向郦道元,“为何要迁去定州,就地安置不好吗?这边塞六镇今后朝廷都不要了?先前不是还想着改镇为州吗?”
郦道元轻声叹息道:“改镇为州,亡羊补牢,为时太晚了。”
另一边的高欢也是面色不渝,“这等乱命,满朝诸公就无一人反对吗?我听闻广阳王元深致赏高明,他亲临战场,难道也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郦道元,等他解惑。
郦道元则冷笑不止,“元深虽然才干出众,但是朝中不乏政敌,城阳王元徽就对其结怨颇深。我虽不在朝廷,但是也能猜度一二,只怕广阳王元深必然上书进言,而城阳王元徽必然从中作梗。”
“为何结怨?”
郦道元脸上冷笑顿消,转而变的尴尬不语。(注)
“先生是?”蔡俊见到众人都对这老者礼敬有加,赶紧拜礼询问。
“这位乃故黄门侍郎郦善长郦先生。”高欢赶紧介绍,这自然又引起蔡俊的一番客套。
“其实也不一定是朝堂政斗导致如此乱命,诸位有所不知,安置降户去河北河东诸州乃是大魏旧制。”段荣倒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郦道元闻言也是点了点头,“确实是旧制,延兴元年沃野、统万二镇敕勒叛,徒其遗进于冀、定、相三州为营户;延兴二年连川敕勒谋叛,徒配青、徐、齐、兖四州为营户。过往对待这些降户,都是迁徙到河东河北诸州。”
“营户?”
“营户不限于一州或哪几州,而是各州都有。州置营户为大魏防守要害,冀、定、相等州配置营户,正是为了防备南朝。以备有朝一日征伐南朝时有足够兵卒可以征发。”郦道元越说越没有底气,就大魏现在这样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南征。
“那也需考虑具体情况啊,凡事都依照旧例,要满朝文武做何用。”蔡俊作为其中受害者,自然是愤愤不平,原本官宦子弟出身的他经了这么一遭,顿时开始恨起朝廷来了。
这话说的郦道元沉默,高欢和段荣情不自禁对视。
而裴昇则盯着蔡俊,突然问了一句,“景彦兄你一路从并州而来,可否为我说说那边情形?”
他轻轻敲了敲案几,思索片刻,吐出了一个名字,“譬如肆州秀荣川,尔朱荣现在如何?”
“并肆两州从未生乱,一派平静繁荣,纵有匪寇闹事,亦被迅速平息,而这为首剿匪之人,正是尔朱天宝。他在并肆可以说是声名远传。”蔡俊虽然有些疑惑裴昇无缘无故的问话,但还是认真回想作答。
裴昇闻言,顿时恍然,对着郦道元和段荣说道:“我猜想朝廷迁徙六镇降户去河北三州,不单单是依循旧制,恐怕也是对这盘踞并肆的尔朱荣怀有疑心。”
“诸位试想,若是把这二十万降户直接原地安置,恐怕半数以上都会去投奔安定平稳的肆州吧,到时候六镇兵力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尽入尔朱荣之手。而并肆又是洛阳门户,跨过大河就能长驱直入。这洛阳朝廷肯定得提防一手。”
郦道元和段荣闻言却是将信将疑,细细思量之后纷纷摇头。尔朱荣,一个小小游击将军而已,朝廷怎会特意提防他。
裴昇见状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对着帐内几人说道:“无论如何,这六镇降户就要往这河北之地来了!”
说罢,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段荣面露期待,郦道元叹息不止。
而高欢却是双眉挑起,手掌骤然用力,惊的身边被他握住手的蔡俊诧异看了他一眼。
场中安静,裴昇也不再多言,起身来到蔡俊身前,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景彦兄可有其他去处?若是没有,不妨先待在我处如何?”
然后笑着对段荣说道:“子茂兄,安排一个位置好的营帐给景彦兄,再调拨两个亲兵为扈从。景彦兄一路受苦,几近形销骨立,待明日烹牛宰羊为他好好补一补身体。万万不可怠慢!”
段荣自然是点头称是。
蔡俊也知机起身,挣开了被高欢攥的通红的手掌,对着裴昇说了好生一通感谢话语。
及至出帐时,众人鱼贯而出,高欢却特意走在最后。
待裴昇从身边经过,高欢轻轻拦住了他,然后转身又握住了裴昇的手。
裴昇看着高欢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似乎能从彼此握着的手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震动。
那是一种雀跃,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
耳边响起高欢低沉的声音,“军主,你先前所说的天时是否将要来了?”
……
注:元深坐淫城阳王徽妃于氏,为徽表讼。诏付丞相、高阳王雍等宗室议决其罪,以王还第。——《魏书》列传第六·太武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