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关楼之下的叫喊声愈发响亮,甚至到了抑制不住的时候,杜洛周却还在静默之中。
他艰难开口,声音晦涩。
“你是要造反吗?”
杜洛周的这句问话倒是让裴昇差点笑出来,“杜洛周,你真把自己当王了啊?”
随着话音,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环刀,一个纵步上前,揪住了被杜洛周当做盾牌挡在身前的曹纥真。
怪力之下,杜洛周无法再继续把持曹纥真,只得弃手就地一滚,试图逃出裴昇攻击范围。
裴昇随手一甩,将曹纥真丢到墙壁上,而后弯腰一劈,刀锋贴着地面滑向杜洛周。
怎知这杜洛周身材不高,确实灵活,一个前扑,又堪堪避过这一击。
不过,他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关楼两侧的楼梯一阵甲胄声响,两队兵卒持刀冲上,浴血淋漓,为首之人正是高欢和窦泰。
“这么快!”
自起义以来,一直以淡定神色示人,来昭显自己幽深城府的杜洛周,终于在刀剑面前变了颜色。
他刚要转身继续逃窜,身后的裴昇已经欺近。
裴昇探出手来携着风声,一把抓住了杜洛周的发髻,然后就是一抹快的在杜洛周眼中留下残影的白光。
下一刻,随着一股先坚韧,后畅快的感觉从刀上传来,裴昇抓住发髻的手顿时一松,杜洛周人头被他高高举起。
鲜血从脖颈处喷出,一腔热血如同喷泉撒在这居庸关楼上。
时隔数月,从卫可孤到杜洛周,裴昇再次斩下了一枚称王者的人头。
隔着血幕,他看向高欢、窦泰以及陆续赶来的李虎、彭乐。
众人皆静,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幕。
高欢缓缓上前,轻轻一推依旧站立不倒,兀自喷血的杜洛周尸身,片刻后,他躬身施礼,“军主,关内一应有罪将领俱以按照我军军法诛杀,剩余兵卒也尽皆擒下。”
裴昇高高举起手中杜洛周的首级,昂然宣告,“罪魁祸首,杜洛周亦被我斩首!”
兵卒们先是沉默,随即大声欢呼起来。
声音聚拢在一起,震的这处雄关好似簌簌作抖。
……
裴昇站在小溪前,将手伸入水中,细致的揉搓着沾染的血迹,丝丝缕缕的血液污秽,随着溪水冲刷而去,根本没有对这青白之水造成一丝污染,就仿佛杜洛周一般烟消云散。
李虎候在裴昇身后,将关楼内的事务详细禀报,“别帅侯莫陈升、都督马叱斤猝不及防,一个照面就已被诛杀,武川贺拔文兴、邸珍抵御激烈,亦被我等带领兵卒围杀。”
“念贤、侯渊自愿投降,已经绑缚关押,军主你是否要亲自审问?”
“不必了,你按我们军法依律处置就行。”
“喏,还有都督曹纥真受军主一击,吐血不止,眼看着活不过多少时辰,所以属下并未绑缚关押他。”李虎继续禀报。
“那就给他个痛快。直接送他上路与杜洛周作伴。”裴昇甩了甩手上水珠,站起身来,“这些将领麾下兵卒如何了?”
“入关的幢主、队主,一应军中将官都已经擒下关押。至于普通兵卒,大多都还在关外,听闻杜洛周并一干将领都为军主所诛,大部分都就地投降了,小部分则四散逃入周边山野。”
“兵卒亦需要认真辨别,着军正一一审问,若做过不法之事,亦是按军法处置。”裴昇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话也说的决绝。
李虎面露难色,但是看到裴昇投来的眼神时,又深吸一口气,大声应是。
“我知道这任务太难,太繁琐。但是必须得做,这些兵卒几乎都做过残害百姓之事,你可知道我昨日曾和贺六浑说过一句话,一步踏错,后面的路就歪了。我们在乱世之中,就如履薄冰,需得千般谨慎。”
看着李虎依旧面露不解神色,裴昇反而继续问出一句话来。
“你觉得在乱世之中,是要定天下,还是安天下?”
裴昇似乎心中有很多话要说,眼看此地只有李虎与自己两人,就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
“所谓定天下,不过是依照这世上原有的架构,譬如大魏这间破屋子,修修补补,换几片砖瓦,重新粉饰一遍,看起来也就和新的一样,也能住的人,甚至于远远一看还比大魏原先的好的多。但是,这种房屋,禁不住摧残,一旦狂风暴雨,就会原形毕露。若是再震荡几番,这屋子该塌还得塌,到时屋中之人死伤无数。”
裴昇越说越起劲,绕着溪水来回踱步,“安天下则是推翻一切,把所有的瓶瓶罐罐,破烂碎渣全部清扫干净,在这块大地之上,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坚固的,漂亮的房屋。这样的房屋才经得住风雨侵袭,才能长久屹立。”
裴昇看向已经呆愣住的李虎,幽幽说道:“我知道你们跟着我,一来是要在这乱世抱团取暖,之所以依附于我,无非是看我先前一路争先,做出了些功绩来;二来,你们也看清了,这是条向上走的路,说明白些就是在求功业。为自己,为儿孙谋一个福泽延绵。”
“但我知道,我所为只为寻觅同志。”裴昇解下靴子,居然踏着此时已经有些冰冷的溪水,慢慢走向对岸。
“我以前还未懂,但是在杀了杜洛周之后,我才恍然,人总归要承担该承担的责任。贺六浑说的对,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我既然想做些什么,又何必遮遮掩掩,就该努力去做。”
李虎心中混乱不已,激动,怀疑,振奋,甚至是一股异常强烈的惧怕,种种情绪在激荡,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看着裴昇已经涉水过半,他终于按捺不住,没有如裴昇般脱下靴子,用力踩踏着水,冲着裴昇追去。
口中更是连连高呼,也不成句子,只是一种胡乱宣发的啸声,啸声绵长激荡,连续不断,在居庸关两侧的山谷之间回荡,一时难绝。
关楼之上,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高欢不知道站在这里多久了,他看着一步步过河的裴昇,脑中里跳出了郦道元曾念过的一句诗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他并不明白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是此刻看到涉水而过的裴昇,却骤然明白了个中意味。
他扶着墙壁,忽然觉得双腿有些瘫软,好似天地间有不能承受的重量压下。
而另一边,渡过眼前这条小溪水,也渡过了心中大河的裴昇,骤然觉得天地之大,仿佛何处都能去的了。
不拘那六镇塞外,这幽燕之地,辽西,河南,山东,关中,陇西,乃至于楼台烟雨中的南朝,只要他想,都能去得。
正所谓: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