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池于钦的声音不大,蹙紧了眉头。

    倒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比较大,女人尖栗到刺耳的质问声——你怎么这么心狠、这么无情...

    无情?心狠?

    但凡池于钦是个男人,唐臻一定会不假思索的肯定,这是她在外面欠的情债,毕竟这样的字眼说出来,本身就是一种暧昧不清。

    得亏现在的唐臻是二十六岁,要是再往前倒几岁,估计这会儿心里那股诚实劲儿就全流露在脸上了。

    她不动声色地向后挪着步子,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转头看向窗台上摆着的那几盆多肉时,动作自然流畅,毫不违和。

    但其实她还不如就在桌子旁边站着得了。

    三十三岁跟二十六岁中间到底差了七岁,池于钦看她完全就像看小孩——

    听就听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给谁台阶呢?

    电话里的女人又哭起来。

    池于钦最讨厌别人哭,好像只要哭一哭,抹几把眼泪,事情就能解决了似的?

    她这人就是这样,不喜欢的事情从来不惯着,哭是吧,行,那你就哭去吧。

    电话那头的女人大概连自己为什么被挂电话都猜不出。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下班了。”

    “我没有瞧不上科研,相反我很钦佩。”

    池于钦抬头,看着唐臻似是而非后退的那几步——

    “所以呢?”

    唐臻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哪怕事出有因,也不肯为自己辩解一句,但却是个较真的,凡触及到原则和底线的事情,锱铢必较,显然池于钦的那句关于‘赚钱’的话,触到了唐臻的界限。

    “所以您学医的初衷是什么?”

    “没有初衷,家里逼的,不学不行。”

    池于钦说的是实话,她家三代行医,打从她爷爷当赤脚郎中的那辈起,她就是注定要走医生这条路的,所以从一开始,池于钦就没得选,爱好不爱好,喜欢不喜欢,她说的都不算。

    可这话在唐臻听来,却有点不大真实。

    你能想象这么一个成天拿着手术刀在手术台上跟阎王爷抢人头的人,会是个听家里话的乖孩子吗?你要说她吃软不吃硬还有点可能,可你要说能摁着她头硬来..真不大像。

    “逼您学您就学了?没反抗?”

    “这有什么好反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有热爱的就选热门的。”

    “您不是说工资低吗?”

    “我家有钱,养我一辈子都行,我就是闲的,给自己找个事儿做。”

    “所以您当医生是身不由己?”

    “何止,我是被逼无奈。”

    唐臻被池于钦一句话噎在这儿,问不下去了,再问下去,唐臻觉得池于钦就得在意识形态的问题上犯错误了,最主要...她觉得这人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学医有多难没人会比医学生更了解,或许一开始是迫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但真要是没点热爱,纯靠威逼利诱,压根不可能坚持,尤其还坚持到了像池于钦这样的位置上,除非你外星人变异,否则绝无可能。

    “您在和我开玩笑。”唐臻倔劲儿犯了。

    池于钦饶有兴致的看她:“我是不是开玩笑,对你很重要吗?”

    “王院长说了,您很优秀,是年轻医生学习的榜样。”

    “王院长的话你也信?”

    唐臻再次被她噎住,这回是真的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口了。

    池于钦脱了白大褂,里面是件宽松的灰白格子衫,圆形领口,颀长的脖颈细白,大概真是下班点儿到了,白大褂一脱,周身的气质都变了,冷感莫名升温。

    唐臻搞不懂她的情绪变化怎么能这么大,明明上一秒还冷着脸,下一秒左边脸颊的酒窝就陷了进去。

    其实,只要唐臻再多呆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池于钦的个性就是这样,对事不对人,你做的不对,我总不能笑脸还闭眼夸吧,而且下班了...医生再圣神,也不是神,终于休息了,还是要雀跃一下的。

    可惜,唐臻才当牛马第一天,当然还不太大能明白池于钦的这种雀跃,就觉得这人挺奇怪,阴一阵晴一阵..跟故宫的天儿似的。

    不过没关系,以后她会慢慢知道的,毕竟相较于医院这种24??7工作模式,外面的996拎过来都只能算个弟弟。

    “这样吧,我换个方式问你,你是想让我给你点鼓励,还是给你点建议?”池于钦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都穿平底鞋的情况下,比唐臻高出一个额头的距离。

    她的影子罩下来,连同身上的那股清香。

    唐臻很小心的才把氧气吸进肺里:“建议。”

    “我的建议就是没有建议。”

    池于钦表情总算冷了下来——

    “搞临床很苦,心外更苦,比你在学校的时候还要苦上很多倍,你的条件是很好,但我也不敢保证你能不能坚持,太过肯定或者否定的话..我不想说,我只是作为过来人给你一点忠告,你还年轻,现在要是回头,来得及。”

    “什么意思?”

    “改行,或者在实验室里坐着,随你。”

    刚刚在池于钦那样严厉的指正下,唐臻也不过就是面红耳赤,可现在她的心里却真正的酸楚起来,喉咙像堵了块沁满水的海绵,涨的她不能呼吸。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正在教室里认真备考,突然冲进来个人说你太烂,让你退学。

    唐臻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不敢说自己一定有多优秀,但也不至于被归类到‘退学’的行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牙齿死咬着腮帮子,一盆冷水由头淋到脚。

    不是要哭了吧?

    池于钦有点头疼,说几句就要哭了?耐受力这么差?

    倒不是怕她哭,大不了自己走人就行。

    主要是很麻烦,自己这个人——第一讨厌人哭,第二最怕麻烦。

    趁着麻烦还没起来,池于钦正想着要不要开口缓和一下,就见唐臻突然绷挺了肩膀——“谢谢您,我不会改行的,也不会去做科研。”

    说完,唐臻对着池于钦低了低头:“您说的话,我会记在心里,不耽误您下班回家了,池主任我先走了。”

    门被快速拉开,又被快速阖上,池于钦隔着门板都能听见唐臻小跑起来的脚步声——

    嘶....她该不会跟王院长告状吧?

    唐臻是逃走的,一出了办公室,两条腿立马不听使唤的加快速度,她没想跑的,而且她还记着池于钦中午在病房外面提醒的那一句——医院里不准跑。

    可这地方的空气太窒息,她需要赶紧离开,好让自己大喘口气,把心里的那股难受劲儿压制下去。

    池于钦正要走,门又被推开,她以为是唐臻又回来,扭头一看,是赵芹。

    “小唐走了,都问完你了?”

    “问完了。”

    “怎么样?还行吧?小姑娘第一天,你别太严厉了。”

    池于钦面不改色,拎起挂在衣架上的挎包——

    “她说谢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