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有信心,王德福一定还会回夔州的。
因为,唐朝人喝酒,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日常几乎是无酒不欢!
过节一定要喝,平时也要喝点。高兴的时候要喝,不高兴更要喝!
适合他们口味的酒,就一定不愁销量。这也是方重勇不去搞什么蒸馏酒,搞什么烧刀子的重要原因。度数太高的酒,成本也很高,弄出十几度的曲酒,就已经可以拿出来浪了,没必要搞什么四五十度的那种烧酒。
唐朝人口味偏甜,喜欢甜酒,有时候如果酒不甜,甚至还要加糖(不是白砂糖)。
色泽鲜红清亮,口感柔滑又带着甜味的红曲酒,很容易受到那些达官贵人们的追捧。
盛唐是酒的国度,无酒不欢。
唐朝官方统计的官酿,一年产量约一千万斗。把民间私酿也算上,酒水消耗总量约为五千万斗,只会算少不会算多。
不仅如此,真正的好酒,不仅不缺市场,而且价格高得吓人,无数酒鬼还趋之若鹜,昂贵的酒钱也无法吓阻他们。黄酒本身就属于贵族阶层宴会当中的常客。
因此方重勇非常确信,上好的红曲酒,在此时会有“异军突起”的效果。毕竟此前没人见过嘛。
昂贵的酿造成本(传说红莲稻为原料),上好的口感,新奇而高档次的卖相,注定了红莲春会有很多人愿意捧场!
李白《将进酒》中有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高端酒水哪里会有卖不完的呢?喜欢美酒的人,卖衣服卖马也要去买酒啊!
长安中枢机构光禄寺负责掌管膳食供酒,下设“良酝署”“食官署”之类的部门统筹宫廷和京城官府用酒,也就是所谓的“官酿”。
良酝署“令掌供奉邦国祭祀五齐三酒之事”,遇皇帝祭祀天地,良酝署便带领部下来布置、陈放大量酒器。如果是做官者,便提供“春暴、秋清、酚酿、桑落等酒。”
官酿具体事务都是由“良酝署”和“食官署“负责,二者常年有人手,如良酝署掌管酿酒的有30人,有酿酒手艺负责青铜制酒器的有120人,还有杂工13人。
虽然官酿已经很强大了,但“高手在民间”的道理,唐代也依然适用。各地进献的贡酒当中,有不少都是相当能打的。王元宝一类的豪商,自然也经营着长安城内的酒水生意。
甚至还有不少酒肆酒楼等产业。从各地贩运不同风味的酒水到长安,赚取大量利润。
如果不依靠外力,红莲春再好,也不可能短期内声名大噪,在酒鬼们那里口口相传。因此只能靠豪商私下里“广而告之”,发酵炒作舆论,最后才能“一炮走红”。
这是一场双赢的买卖。
果不其然,还没到新年,王德福又来了,同意收购红莲春,却又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个,第一批红莲春收一千斗,价格必须降到20贯每斗。以后的价格,根据长安的市场行情调整。不排除会涨,但也有可能下跌,甚至不收了。
一千斗的体积,跟方重勇前世一千瓶两升的可乐差不多,一两艘漕船就能装下,运输的风险也很低。不得不说,王家不愧是长安豪商,将一切都算计得死死的。
如果红莲春不受欢迎,他们也赔不了多少钱,慢慢卖也能回本。
如果红莲春火了,那么他们进货价虽然高,但卖得更贵,同样不会亏!
和这些商人打交道,他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你或许会赚,但他们永远不亏。
方重勇十分敞亮,欣然同意,还签了契书,给王德福吃下了一枚定心丸。
第二个,王德福请了“品酒专家”来夔州,负责核定要交付的成品酒品质如何。在得到首肯后,才能批量进货。
关于这一点,方重勇亦是自信满满,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第三個,王德福希望获得“红莲春”的酿造方法以及酒曲制法。他们原意出高价收购,哪怕十万贯也不是不能商量。
图穷匕首见,这一条大概才是王元宝此番来夔州的真实意图。
方重勇想都没想,直接拒绝。看到他断然拒绝,王德福在失望之余,也是松了口气。
不卖是正常的,因为对酒有信心,知道这是一棵摇钱树,所以不能卖。如果迫不及待的想将酿酒秘方卖出,那才是心里有鬼。
王德福反倒是不敢买了。
想到红莲春不要多久就要出窖,王德福一时间内心亦是患得患失,焦急的在夔州府城等待着。
……
“叔父,来尝尝府城的红莲春如何。”
巫山县外的唐军东阳府大营的某个干栏高脚屋内,方重勇提着一壶昨日刚刚出窖的红莲春酒,就来跟王忠嗣套近乎。
看着年纪不大,却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毛脚女婿,王忠嗣无奈一笑,接过酒坛子,撕开封口,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酒不错。”
王忠嗣一口将杯中酒饮下,放下陶制的老瓦盆(民间酒杯的一种,中下层社会常见),回味了一番之后,又倒了一杯。
这回他可不肯一口闷了,而是端起老瓦盆,细细品尝,美美回味,直到喝得一滴都不剩,最后才恋恋不舍的将酒杯放到一旁,深深叹息不止。
“叔父,可是嫌这酒不好?”
方重勇一脸好奇问道,昨日王德福与他请来的“品酒专家”,已经假公济私喝得烂醉如泥,对红莲春的品质那是赞叹不已,说是风味独特,不逊顶尖的官酿美酒。其色其味皆是独树一帜!
要不今日方重勇怎么敢拿到王忠嗣面前献宝呢!
“非也,此酒甘醇绵长,乃是一等一的好酒。若是在长安,只怕一斗不下十贯,可以买好几把横刀了。”
不由得想到边关之事,王忠嗣忍不住唏嘘感慨。边关将士,实在是太苦了,很多装备甚至需要自备。至于酒水,别说是红莲春这种档次的,就连最平常的“绿蚁酒”,普通士卒都很难喝到,而且只有等轮换或者打仗的时候才有可能分到酒。
唐代很多人,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知道红莲春这一档次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毕竟,这些都是贵人们的专利。
“叔父,某大概要回长安了。”
方重勇沉声说道。
红莲春被王德福运走后,货款会由豪商王元宝派人直接送到宫里。夔州这边发运,长安那边直接给现钱,都不过方重勇和郑叔清的手。相信上元节以前,李隆基就会下令调郑叔清回长安述职。
当然了,上任之前肯定是先“闲置”一下,不会立即授官。
但郑叔清入主中枢为度支郎中(简称度支郎),应该问题不大了。
经过郑叔清的“科普”,方重勇已经知道,度支郎乃是尚书省下面度支曹的长官。
唐代的尚书省,是没有尚书令的。因为唐朝第一任尚书令,就是李二凤。他当过的官,其他人怎么可能再当?
李二凤当过皇帝,难道哪个官员也要当皇帝试试?
于是唐代权力最重的尚书令,三省之首的长官,就这样空了下来,由左右仆射一起商议尚书省大事。
两个和尚抬水吃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说到底,尚书省乃是皇帝可以直接插手政务,安插心仪官员的地方。
这便是唐代自唐太宗开始就有的,一种来源于制度的权力制衡!将行政权碎片化扁平化,用以对抗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二位长官,形成一种动态的决策体系,防止权臣一家独大。
不得不说,如果不考虑皇帝懒政的因素在内的话,这确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体系。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方重勇却看到王忠嗣陷入沉默,半天都没说话。
“你回长安,真有把握让我离开东阳府么?”
王忠嗣一脸犹疑,很久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是他没有信心,而是李隆基越来越喜怒无常,王忠嗣现在真的不知道李隆基到底在想什么。
“叔父似乎有心事啊。”
方重勇给王忠嗣倒了一杯红莲春,他自己则是在一旁干看着。
年纪不大就喝酒,对脑神经有着不可逆的损伤。方重勇可不希望自己的神童人设变成酒鬼人设。
“确实是有心事。圣人……其实对边关的情形不是很了解。”
王忠嗣幽幽一叹,这是在把方重勇当心腹在看待了,要不然,类似的话怎么可能说出口来?
他把方重勇当自己人,不是因为对方是方有德的儿子,而是那句“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如今李隆基的边镇之策,真的走得太远太远了,已经要超过国家可以承受的极限。
王忠嗣开始跟方重勇讲一些他在大唐边关的见闻,其中的内容,让方重勇感觉很是诧异。
在李隆基眼里,边关将士应该是立功心切,奋勇杀敌,以国为家,以袍泽为兄弟的;应该是以我大唐天下无敌最高目标,并以此为激励自己的最强信念!
但在王忠嗣眼里,那些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也会害怕,也会懦弱,也会畏惧。
未婚的思念家乡的青梅竹马。
已婚的思念家中的妻子与父母。
能不能痛殴突厥,能不能吊打吐蕃,实际上对于这些士卒们而言很遥远。但与这些势力的斗争,却又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突厥与吐蕃的士兵,正是他们交战的对手!
这就造成了一种错位,战争的胜负有他们的责任与努力,战争的利益却又与他们完全无关。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边关将士渴望轮换回家,还没值宿的想尽办法逃脱兵役。
李隆基或许想把大唐的旗帜插遍西域的每一个地方,可是唐朝边关的大多数人,却未必如他这么想。
他们的愿望,更加卑微,更加真实。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方重勇叹了口气,感受到了王忠嗣身上的那种情绪。
“听闻你父平日里对教导你并不上心,没想到你竟聪慧若此。”
王忠嗣又倒了一杯酒,将其一饮而尽。
“当年在河西,吐蕃赞普大酋在郁标川练兵,我麾下兵将都很畏惧,认为不可力敌,想要返回求援。当时我年轻气盛,并不认为吐蕃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提刀冲入敌阵。
此役,斩首数千,缴获羊马数以万计。我凭军功迁任为左威卫将军、代北都督,封清源县男。可是那一战……我的部下死了好多人,好多跟我情同兄弟!
如果不是我立功心切,他们……本可以不用死。”
王忠嗣一拳砸在竹制的桌案上,老瓦盆都被震得侧翻过去,吓得方重勇浑身一个激灵。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情绪激动,王忠嗣双目赤红的问道:“你会不会认为,我是想拿麾下士卒的命,去染红我身上的官袍,铺就边镇大将的青云路?”
“叔父,您喝醉了,不能再喝了。这种话传到圣人耳中不好。”
方重勇略有些惊慌的劝说道。
刚才那些话,可是在明里暗里的抱怨李隆基,传出去的话,很容易形成“王忠嗣被贬后抱怨圣人刻薄寡恩”这样的要命谣言。传到李隆基耳朵里,这位坐镇长安的圣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
要知道,那位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主啊!看上自己的儿媳妇,说抢也就抢了。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是如此,而且还是宠妃生的儿子,对王忠嗣这样的外人如何,其实用脚趾头也可以想象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了边关的那点利益,就随意牺牲前线将士的性命,还不让说了!”
王忠嗣激动的用力捶打着桌案,居然将毛竹拼成的桌案捶散架了!
“哐当!”
装着红莲春的坛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酒香瞬间就弥漫在这间极为简陋的干栏高脚屋内。也让王忠嗣从悲愤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可惜了美酒。”
王忠嗣也冷静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叔父,俗语有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叔父还知道爱惜边关将士的性命,但朝中不少将领,却并不知道这些,他们都是想踏着白骨往上爬,取悦圣人,成就自己的不世功业。
比较起来,只有叔父成为边关大将,才能尽量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么。叔父怎么可以在东阳府自暴自弃呢?”
方重勇耐心劝说道。
“伱说得对。”
王忠嗣居然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这次你回长安,多辛苦一下,尽力而为帮我活动一下吧。我修书一封你带在身上,若是事有不谐,可以找忠王想办法。”
王忠嗣将大手按在方重勇的肩膀殷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