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隆基一日杀三子,震惊长安各阶层之前的前几天,有一封来自幽州的举报信,通过驿站的快马送到了李隆基的案头。
但这位天子没有时间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愿意让外朝干预各地刺史和封疆大吏单独送来的“密信”。
他宁愿多去梨园听曲谱曲,也不想整天被无聊的国事所困扰,于是便将这封信交给了高力士处理。
信是幽州幕府观察处置使方有德写的,在信中,方有德状告今年刚刚赴任的雍丘县令令狐潮,请求朝廷将其罢免。
方有德在信中说:令狐潮虽然是恩荫入仕,但却并不感激朝廷的恩德,私下里行为不检,令人不齿。
这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有详细证据。
方有德在信中详细说明了令狐潮的“风流韵事”。
令狐潮有一幕僚叫高尚,二人情同手足,私交甚笃。令狐潮家中亦是有一美妾,他与高尚二人经常一起狎玩这个美妾,三人在一起行房极为放荡,此事远近闻名。
后来那名美妾生下一女,居然都不知道父亲是谁,于是认作高尚女,令狐潮为其“义父”,简直荒唐至极。
如此行为不端之人,何以为地方长官,请朝廷将其罢免吧。
那封信就是这样写的,也就只写了这一件事。
本来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高力士差不多都忘记了,结果今日看到方重勇,高力士就想到了他爹方有德那封可笑的告密信。
这封信早就“留中不发”,被高力士束之高阁,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你说你一个幽州观察处置使,要观察也是观察幽州的官员啊,哪怕你说朝廷应该把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拿掉,都是分内的正经事!
可写信告状,要朝廷撤职一个河南道的县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你方有德在幽州呆得太闲了么?
高力士百思不得其解,方有德作为朝廷安置在幽州的监察一把手,管河南道的杂事做什么呢,动机又是什么?
不要说是跨区管事了,就算方有德是河南道的观察处置使,类似的事情李隆基也懒得管,而高力士则根本不想理会!
银趴算啥事啊,这也值得拿出来说么?
高力士觉得方有德完全没见识,天真得可笑。
等方有德什么时候回来述职的时候,高力士觉得自己一定要推荐一下,让圣人带他开开眼。
脑子里带着一些荒谬可笑的念头,高力士来到大明宫。还未进入,就有宫人通传说让高力士速速返回兴庆宫,圣人在那边的勤政务本楼等他复命。
满头大汗的高力士,又不得不风尘仆仆的赶回兴庆宫,等见到李隆基的时候,这位大唐天子正在看奏章,面色略有些阴沉。
“事情查清楚了么?”
李隆基将奏章放下,语气平静的询问道。
“回圣人,查清楚了。”
高力士从一开始见到方重勇等人去驿站开始讲起,一直到不久前“三王”用平民之礼草草安葬完毕。
听完整個葬礼的过程,李隆基微微有些愣神。
他真的很想名正言顺把方重勇这帮人给收拾一顿,然而仔细揣摩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三王的葬礼,都是以“平民规格”来办的。李瑛等人被废,可不就是平民了么?
“是什么人谋划这件事的呢?”
李隆基面色不善询问道。
“回圣人,是个孩子,还是潜邸旧臣之子。”
高力士笑道。
“潜邸旧臣?”
李隆基一愣,如今还剩下的当年那批潜邸旧臣,也就陈玄礼、高力士、方有德三人而已了。
本来前几年还有一个王毛仲,执掌禁军兵权。
但由于那人妄自尊大,犯了李隆基的忌讳,最终被贬官后赐死了。
王毛仲这个人不像方有德那样淡泊名利,低调无求,又不如高力士这样会做人,更不如陈玄礼这样对李隆基的事情一点也不过问。
伴君如伴虎,优胜劣汰之下,自然是会有人出局的。而出局的结果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方有德之子,方重勇。”
高力士轻声说道。
“那个傻子?”
李隆基差点被高力士的话给逗笑了。
“力士可不许诓骗朕啊,方有德独子,不就是那个……你我都曾见过的嘛。若是成器,早就入国子监读书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
国子监自汉代以来就有,各朝各代名称也不尽相同。
贞观元年,大唐就将国子学改称国子监,同时将其设立为独立的教育行政机构。
监内设祭酒一人,为最高教育行政长官。设丞一人,主簿一人,负责学生学习成绩和学籍等具体事宜。国子监下面设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师生比例约为一比二十。
开元时期,在读学生超过两千人,其中不乏在大唐“留学”的外国人。
国子监的入学门槛不低,只有智力正常的,父辈官职到达一定层次的官宦子弟,才能在面试后,出示家族中担任一定级别官位的官员,所写的推荐书才能入学。
方重勇老爹方有德的官职肯定没问题,但那时候方重勇的智商却无法通过国子监的面试。
所以李隆基才说这个话。
当年方重勇如果智力没问题,他就会如普通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国子监混混时间,然后再看看能不能走科举道路。
当然了,以方有德的身份来说,方重勇以后混个官当当没有任何难度。
可能会有不懂“行情”的人认为国子监入学门槛很低。可实际上,国子监除了是一个看身份地位后台的地方以外,还留了一条路,可以让某些平民子弟以“增补”的方式进去学习。
这些平民子弟为了进入国子监,就要参加丧心病狂的入学考试!其难度不是一般大。
而且,进去了以后以后,他们还要努力学习,应付各种考试!
没错,国子监里面的考试非常频繁,除了入学考试外、升格试以及监试外,还有旬试、岁试等,每种考试类型的作用也各不相同。不同的学科,考试的内容与方式也不一样。
当然了,官宦子弟可以不把考试当回事,但平民子弟却不行,因为这是他们参加科举的阶梯之一。
虽然国子监的实际效果也不太好,但却又实实在在的为科举储备了一些人才,并且客观上提高了官僚阶层整体的教育水平。
其中考试的模式与内容,都与科举密切相关,可以看做是提前参加科举模拟考试培训班。
而所有学生完成学业后,都要参加科举考试,和乡贡进士一样,取得出身以后再通过吏部考试放官。
李隆基其实是很想把方重勇送去国子监学习的,现在高力士提起这一茬,他就想起来这个孩子应该是个傻子。
至少曾经是。
“以奴观之,此人不仅不傻,反倒是睿智非常,少年聪慧。”
高力士轻声说道。
“这倒是奇了。”
李隆基喃喃自语说道。
“少时愚钝,长大后成才之人,亦不是什么稀奇事。圣人是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高力士十分恭顺的请示道。
“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的询问道。
“回圣人,此事就此打住,不再去提便好。若有朝臣上书,则将奏章压下即可,不必回复。待过些时日,此事便淡去了。”
高力士躬身行礼说道。
“就依此办理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他隐约觉得这次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但又拉不下脸面做一些补救。
看到李隆基的表情,高力士继续建议道:“可将李瑛、李瑶、李琚的子嗣,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其他的不必再提,也不必再恢复郢王(李瑛未当太子前为郢王)、鄂王、光王的名号。
不过,过继的同时,圈禁是必要的。”
高力士的建议十分妥帖,不必再对三王的后代动手,而是将他们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并圈禁起来。
不圈禁的话,蛰伏起来整天想报仇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样的权术手腕真的非常成熟,可以最大程度的消弭隐患,以及淡化“一日杀三子”之后造成的不利政治影响。
“照此办理,那么方重勇如何处置呢?”
李隆基点点头继续问道,他已经不想思考应该如何了,一日杀三子这件事办得有点糟心,让他有点迷茫。这时候他不想做选择题,更不想做什么问答题。
只有判断题才是他的菜,李隆基现在只想别人出主意,他回答“行”或者“不行”就好了。
“听闻有三个今年参加科举的士子也跟着方重勇起哄帮忙,不如提前支会礼部尚书,不要录取这三人,以示惩戒。”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甚好。至于其他人,除了方重勇以外的,想必也是家奴一类,就不必惩治了。”
李隆基大手一挥,哈哈大笑道。
时代的灰尘,终于险之又险的从方大福方来鹊父子身边经过,没有将他们压成大山下的肉泥。
寻常人的玩笑,常常就是哈哈一笑;贵人们的玩笑,常常就是死人翻船。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截然不同。
“至于方重勇这孩子,奴将他带到兴庆宫这里,让圣人见一面便可以了。如何处置圣人自有定夺。
若是无事,他家不就在兴庆宫后面嘛,出宫门便可回家。若有事的话,便将他扣留在宫里教训教训,圣人只当是替方有德管教不听话的子嗣,又有何不可呢?”
高力士看着李隆基的嘴角微微勾起,就知道对方的心情已经转好了。
“不忙,先让他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面蹲三天再说。三天之后,将这不听话的孩子带到兴庆宫来,朕也想看看这小兔崽子是如何从愚笨不可教导,变成现在天资聪慧的。”
李隆基心情转好,对高力士说道:“朕去梨园,看公孙大娘如何教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了。方重勇的事情,伱看着办吧。让大理寺那边的人稍稍关照一下,别饿着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就往勤政务本楼外面走,高力士心中感慨,这几年来,李隆基去梨园的时间比去大明宫紫宸殿的时间要多多了。
果然,如今天下歌舞升平,李隆基也想好好享受一下了。
高力士走出兴庆宫,看到夕阳已经快要落下,宵禁的鼓声已经在敲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暗想:这回救了方重勇一命,等下次方有德回长安述职,可得好好从他那里敲诈一笔。
……
大理寺狱的某个小牢房内,方重勇看着如丧考妣,蓬头垢面几乎要认不出来的严庄,感慨叹息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瞧小郎君这话说得,某还一直盼着你与郑使君把某给捞出去。结果郑使君不来也就罢了,你居然也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严庄哀叹道,方重勇的入狱,打消了心中唯一的奢望。在他眼中,满嘴跑火车的郑叔清老官僚做派,一点都不靠谱。还是这位小郎君可以期待一下。
当然,昨天他是这么想的,现在就不这么想了。
“你坐牢,就只是在坐牢而已。但是我坐牢,却是在体验生活。”
方重勇没有嫌弃严庄身上的馊味,坐到他身边,然后振振有词说道:“如果某没有猜错的话,今夜,最多明日上午,某就会离开这里。”
“这……不太可能吧?”
严庄有些怀疑的问道。他读过很多书,如何不知道大理寺易入难出?
“那就拭目以待吧。”
方重勇哼哼两声,不理会严庄,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严庄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他有些不确定的小声询问道:“小郎君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大理寺呢?你还是个孩子啊!”
“也没啥,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我给那三位皇子收尸下葬了,其中一个是前任太子。”
方重勇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得很淡然。
“哦,原来只是把皇子下葬……”
严庄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然看着方重勇问道:“你说什么,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你……”
“对啊,当时尸体挂城东驿的大堂房梁上,舌头都伸出来了,样子看着怪吓人的。”
方重勇继续无所谓的说道。
“然后你就被抓进来了?”
严庄欲哭无泪,一脸哀怨看着方重勇问道。
“差不多吧,应该呆一晚上就走,不是什么大事。”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完了,全完了,你搞不好还要比我先死,你现在为什么这么镇定啊!”
严庄在监牢里不断捶地,嚎哭不止。他心中的希望,完全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