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在地上滚了一圈,卸掉身上的冲力,一点不在意碎叶沾了满身,脸上还残留着疯狂的笑意,一双眼睛瞪圆了直勾勾盯着不远处怒火中烧的青年,
“难道我说错了吗,统领大人,”圆脸的死士满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土,突然缓和了态度,问道,“你还记得没能通过预备营考核的那些人吧?”
邵衡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一下头。
无用的愤怒只会搅乱理智,使人在危急关头作出错误的判断,
他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在白影面前展露出不该泄露的东西,接下来必须小心应对。
按照这几次的经验,药效还需要一会儿才能消退,他需要尽力拖延时间,
好在,看白影的样子,似乎也没有立刻动手致他于死地的打算。
“那些人,还活着的最后都被送到了药司、”说到这儿,白影皱起眉,作出懊恼的表情,“啊,瞧我说的什么话,你可是影司的统领大人,这种小事当然是知道的,毕竟——”
他刻意拖长调子,朝青年眨了眨眼睛,好像两个人是什么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眼下正在谈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那些人都是被统领大人丢去药司的嘛。”
“统领大人一定也看到了吧,他们的下场,”白影无所谓地摊开手,耸耸肩,说得很是轻松,“扛不住药性,被折腾的不成人样,脸上身上都是自己抓出来的伤,被绑住手脚捆在床上,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就没有能动的地方,运气好的用不了多久就死的干干净净,倒是轻松,
那么统领大人又是这里面的哪一种呢?”在无法看清的阴影下,他仔细观察着邵衡的一举一动,
青年一言不发地半跪在地上,膝盖陷进泥里,一手横在膝盖上,另一只握着剑,剑尖倒插在地上,很努力地支撑着身体,他的额上布满了冷汗,握着剑的手很明显地轻微颤抖,
同为死士,白影对这样的姿态十分熟悉,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出身幽冥的死士共有的、忍耐剧烈的痛楚的姿态,
“为什么呢?”他歪着头,脸上终于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真实的不解,“我们这么努力、和这么拼命的往上爬,不就是不想落到和那些废物一样的境地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药司那群试药的畜牲有什么区别?既然哪里都一样,为什么要叛离幽冥间呢?”
压下喉咙里的闷哼,邵衡能感觉出,腹腔的剧痛正慢慢消减,他抬眼看着白影,尽量平稳地挤出三个字,“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
幽冥间是一座会吃人的炼狱,会把每一个被其吞没的人都同化成鬼,
玄廿是这样,
玄一、白影,不也是这样吗?
他比玄廿年长几岁,而白影是他们三个里年纪最小的,他也曾见过还没有出营的白影,
小小的一个孩子,个头刚过他的腰线,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看不出原样的衣服,站在一群同样狼狈的孩子中间,圆圆的眼睛里被恐惧填满,
哪怕是在被带入幽冥间的那群孩子里,白影也是看起来最小的那个。
而当邵衡第二次见到白影,他已经换上了预备营里制式的黑衣,手里握着匕首,刃上沾着血,和他同训的孩子已经换过一批,那双透着稚气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惊慌,面无表情,像个制作精良的傀儡娃娃,
再然后,这个孩子通过最后的考核,成为一名死士,踩着同僚和敌人的血一步一步往上爬,再也没有人敢看他长相幼稚欺负他,那张娃娃脸上显现的情绪越来越少,几乎只有在他和玄廿面前才会露出几分轻松和稚气,
而现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白影已经变成了连他都看不懂的样子,
所有的动作、情绪、表情、语气都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带着微妙的夸张和戏剧性,把幼稚惹人怜爱的长相利用到极致,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迷惑对手,放松警惕,然后在敌人真的放松的刹那,像毒蛇一样迅猛出击,攀咬住猎物的要害,不死不休,
就如同眼前这般,娃娃脸的死士歪着头,两眼微微瞪大,眼角下压,露出纯然的迷茫,轻轻下撇的唇角悄无声息地泄露出不安的意味,
“哪里不一样呢?”
白影确实不明白,都是试药,都是当畜牲,在哪里当不都是一样的生死不由自己吗?难不成,在外面当狗比在幽冥间当狗更高贵不成?
简直太可笑了。
他追着前任统领大人的踪迹一路找过来,想着死要见尸,想着用这人的头颅巩固自己的统领的地位,想着一定要让这个背叛幽冥间的叛徒后悔,
却从来没想过两个人相见之后他会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笑的东西。
不过是短短一个月而已,在他的记忆中沉默寡言、独断专行、周身始终缠绕着阴云的统领大人怎么就成了眼前这般落魄的样子?
宁愿叛逃幽冥间,却送上门给别人当狗?
白影想起了方才这人瞬间暴怒的样子,“那个医师,不过是个沽名盗誉、没什么本事、仗着点小聪明在这种小地方招摇撞骗的骗子而、”
他的话没能说完,青年已经提剑冲着他的面门砍了过来。
邵衡冷着脸,咬牙在剑上压上八分力气,无论气势还是力道都十成十的一击效果立竿见影,
白影被迫倒退一步,抵着长剑的匕首被反压向它的主人,锋利的边缘贴近脖颈,再往下压一丝就会让娃娃脸的死士血溅当场。
一击不成再来一击,熬过药效的发作,原本用来压制药效的内力全部被用来攻击敌人,邵衡一改之前省力的打法,招式变得大开大合,依旧是搏命的架势,在沸腾的内力加持下,每一次进攻都压迫性十足,危险性拉满。
一力破万巧,任是白影走位再怎么灵活出招再怎么多变,每一次碰撞,只要他接不下邵衡的力道,被拖入泥潭就是既定的结局,
而偏偏,在这场转化为力量和耐性的比拼中,更年轻、内力更浅的白影完全不是邵衡的对手。
年轻的死士已经看出来,困扰着敌人的伤痛已经不成问题,接下来的战斗势必会比之前更为艰难,
在这个时候,他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暂时撤退,隐于阴影掌控敌人的动向,等待来自幽冥间的支援,
然后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消耗敌人的体力,直到青年再也无法抗衡,最后丢掉性命。
但是白影偏偏不想这么做。
刺骨冰冷的杀气将他完全笼罩,死亡的威胁高悬头顶,逼人的危机让他战栗,也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兴奋,
落于下风又如何,他已经抓住了敌人的弱点,
一个足以致青年于死地的弱点,
又一次被打飞出去,白影仰头注视着对他穷追猛打的敌人,还能笑的出声来,“所以,是那个医师,对吗?”
换来青年愈发沉重而迅猛的攻击。
内力在飞速消耗,身上不可避免出现了伤口,体力更是在一次次对撞中快速下滑,反观对手,却好像越战越勇,仿佛先前的伤口都不存在一般,
白影丝毫不慌,左支右挡在邵衡剑下苦苦支撑的同时,还敢分出一部分心神去观察青年身上的异常,整合一直以来的情报,推测事情可能的走向,
纵使狼狈不堪、惊险万分,血像不要钱一样从伤口源源不断的往外流,脸上却带着天真的笑,从容的好像占据上风的人是他。
“你在乎、那个穿白衣服头戴斗笠的小姑娘,”白影摔在地上,就地一滚,躲开紧随其后的剑气,“那个小医仙,我听说你当初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昏死,还从悬崖上掉下去,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他把匕首往胸前一挡,屡屡遭受重击的匕首从中间崩裂,他在又一次的对碰中轻而易举落了下风,
“所以,是她救了你?”
娃娃脸的死士还在笑着,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大难临头,只是固执地伸出手去,抽丝剥茧,企图抓住让青年改变至此的缘由,
“她救了你,你就要以身相许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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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动心了?”
太好笑了,他原本以为这只是最怪诞不经的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现在却在他面前真实的上演,
其中一个主角还是一个杀人如麻、视人命于无物、两只手都沾满了血的,本该无心无情、只是一把杀人工具的死士,
哪怕把死士换成孱弱书生,他都不觉得有这么好笑,
一个连性命都不属于自己的死士,妄图活得像个人。
回答他的,只有一把把他捅了个对穿的多剑。
白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那把剑从他的身体穿过,深深插进树干,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树上,背后粗粝的树皮摩擦过伤口,激起让人眩晕的疼痛,
这场搏杀,好像是他输了。
预料之内的结局,实在没什么好在意的,白影笑着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颀长身影,好似笃定了这人不会真的亲自动手杀他,
“你用了禁术,对吧,”他弯起眼睛,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内力激发到这种程度。但,以你的身体,激发禁术之后还能支撑多久呢?”
禁术,生死关头用来保命的手段,名字里有个“禁”字,用起来自然是要支付代价的。
从伏杀开始,到他落败,已经过去大半夜,按理来说,早就超过禁术可以支撑的时间,
他是输了不假,眼前这个人又能支撑多久?
“无所谓。”
邵衡站在白影的面前,今晚第一次近距离直视对方的眼睛。
白影说的对,禁术的效用正在消退,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身体里的力气正在随着内力消减而被抽离,过度膨胀的内力损伤了经脉,在这之后他可能需要修养很长时间,
不仅如此,他还受了很重的外伤,伤口正在流血,血液的流失带来温度的失衡,他感觉很冷,很累,很疲惫,或许再过不久,他就会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死在这里。
这里是山林深处,人迹罕至,眼下这个时辰,不会有人闯入,
而他已经没有自救的气力,即便是有,他也不会这么做,
就像他说的,这些都无所谓,
就在今夜,就在这里,他会和白影一同死去,将来自幽冥的威胁彻底埋葬在这里。
“玄廿已经死了,邵衡,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被困在死地的娃娃脸死士看穿了青年的打算,他微微扬起了头,让碎发从额前滑落,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面前的人,清冷的月光落在线条柔和的脸上,在泥和血里衬托出一片天真无邪来,“因为那个小姑娘,你要杀了我吗?”
邵衡长久地注视着他,垂落的眸中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很快便归于虚无,
“今晚,”他滚动喉结,吐出低哑的字句,“我会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放上天平的筹码,
他的命,白影的命放在天平一侧,
而另一侧装着医师的安危,重重的沉下去。
白影的语气、态度,他透露出来的情报都在让邵衡感到不安,
他不敢赌,一旦放这个人离开,那么紧随而来的会不会就是幽冥间铺天盖地的追杀?
这个人已经知道了医师的存在,一旦消息传回,医师就会被拉近这一滩浑水,那时,这一场危机就不是他这一条命能够解决的。
邵衡静默地低垂眼帘,任生命和时间一同从指尖流走。
见装可怜都没有办法打动眼前的青年,白影收起无用的表情,定定地看着邵衡,心中的猜想得以证实,此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被抛弃、被背叛的愤怒,看到这人还活着的窃喜,这人居然还活着的嫉妒,
太复杂了,而他实在太累,累到懒得去想,在这一刻,所有的表演都失去了意义,
“你真的决定要杀了我啊,”
娃娃脸的死士撇嘴嘲讽道,
“为了你认定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