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诚进来后见李清壁已经在床上躺好,他便去床尾拿了被子,轻手轻脚铺在小榻上,心满意足地睡去。
天色只透出微微的光时,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知道该启程了。
他掀开床帐,默默看了几眼她的睡颜,终究不敢放肆。准备好牙粉和热水后,他规矩地叫醒她,然后伺候她洗漱。
见她准备叫玉荷过来梳头,范希诚劝道:“要不先别梳了,你还困着,到马车上继续睡。”
李清壁也不想麻烦,但有些犹豫:“可是,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范希诚拿来她的斗篷,为她披上,边系绑带边劝她:“外面很冷,风也很大,你披着斗篷,没人看得见。”
他转过身去,走到她身后停下,同她一起望着铜镜中并不甚清晰的面容,右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丝:“这样已经很好看了。”
他那张嘴惯是抹了蜜的,李清壁起初还会有几分脸热,现在已经可以心平气和接受他的夸赞,毫不脸红。
他用鎏金的发梳将她的发丝通顺:“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再出发。”
见她还是犹豫,他拍拍胸脯:“放心吧,阿九姐姐,要是有人注意我们这边,我就替你挡着。”
就这样,范希诚小心翼翼扶着她上了马车。他最近几日心情一直不错,殿下的身体在好转,也乐意和他说说话,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起来。
或许阿姐说的是对的,她并不厌烦他。哪怕她一直瞧不上他又怎么样?只要她允许他一直待在身边,只要他是她身边男子中最特别的一个。
到了马车上,他细致地铺好被子,朝里面塞进去两个汤婆子:“好了,快睡吧。吃午膳我再叫你。”
等李清壁闭上眼,他拿出了兵书慢慢翻阅着。
离家越来越近,这几个月他都没有怎么好好读兵书,回家要是被阿耶考校,怕是一问三不知。
要是以前,被罚就被罚,无伤大雅。但现在不同,他尚了公主,在长公主面前被阿耶惩罚的话,也太没面子了。
面子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得争气!
凭什么别的公主都嫁优秀的世家子弟,只有阿九姐姐嫁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他都替她委屈!他得为自己,也为她争口气!
——
李清壁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少年低眉垂目,认真的翻阅着手中的书,时不时抿嘴沉思。
一直以来,范希诚都像精力充沛的小狗般停不下来。哪怕他不动,在原处坐着,嘴也是歇不下来的。很难见到他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倒也别有一番特别的风流姿态。
她侧身看了一会儿,翻身坐起:“你看的什么书?”
范希诚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些兵书。”
范家是行伍出身,范希诚也有志于此,他可以尽情地为他的理想努力。
自己作为一个公主,坐拥美貌与地位,似乎没什么缺憾。但她又时常觉得,似乎隐隐有些不对,难道便一直浑浑噩噩过下去吗?
可无论是史书上还是悲情的伤怀诗里,壮志难酬的都是男人。既有武将因为失土难收悲愤,也有文人因为怀才不遇感伤。
难道千百年来的女子,她们都没有遗憾吗?
不,哪怕没有遗憾,也应有喜悦,欢乐。不是没有这些情绪,而是大多数的她们并不识字,无法准确地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绪。
又或许,许多人和自己有同样的疑惑,但疑惑着疑惑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少有女子谈理想,她们活动在宅院里,灶台间。那些宏大的愿望似乎从来都是男人的事,
从来都是女子应如何如何,没人问问她们想要如何。她们被宅院的高高院墙阻着,慢慢的也就不觉得自己想要如何了,便就这样熬一辈子吧。
从前的自己大概也是这样,可如今,她虽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什么志向,终究是想像范希仪一样,立一终身志,全力奔赴。
李清壁又不禁想起了李怀,他的理想,被禁锢在了病弱的身体里。
寒风凌冽,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望向外面一片银白的世界:“其实我阿兄一直想四处游历,看看大梁河山。他想编撰一部地理志,可他身体不好,无法远行。”
“齐王殿下年后将往江南就藩,江南温暖湿润,想必身体便会大好。”
她露出微微的笑意:“是,这样阿兄也能见到江南风土。而西北风物,我可以写信给他。”
她用眼神在梨花纹的小几上找了一遍:“我的簪子呢?我把头发簪起来,也写些东西。你的纸笔借我用用。”
范希诚从收好的匣子中拿出那支她常用的蝶纹金簪,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的一头乌发,手已经跃跃欲试。
“阿九姐姐,都说了以后我服侍你,这不用你自己来,我来。
他兴致勃勃尝试了下,然后讪讪地放下了。
他高估了自己,他会往挽好的发髻上戴头面,原以为两者都差不多。没想到不管他怎么努力,那顺滑的头发总是从他的指缝间溜走,无论如何都固定不住。他本还想再努力试试,又怕扯痛她的头皮。
可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他灵机一动:“我会编辫子,我给你编辫子吧。”
他双手灵巧,虽不敢告诉李清壁他是幼时在自己的小马身上学会编辫子的。但他给她编的辫子很漂亮,辫子顺从地垂在白嫩的脸颊两侧,更添了几分亲切。
范希诚看得有些痴了:“真好看,阿九姐姐,以后我经常给你编头发,好不好?”
李清壁虽然不想破坏他的心情,但还是无情地指出了一个事实:“你不是说年后便要回军中,哪里还有空做这些?”
被提醒后,他放下笔,趴在小几上叹气:“对哦”。不过很快他又振奋了精神,“没关系,我还是住家里,还有旬休。我们还是可以天天在一起!”
见李清壁兴致不高,他睁着大眼睛看向她:“阿九姐姐,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可我们还要在一起几十年,我会对你很好的。如果有我没想到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我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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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的。”
范希诚忽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李清壁有些恍惚,明明初见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不过半年,他已经成熟了好多。
这桩婚姻,他们二人都并非自愿。范希诚年纪小,在这半年却成长了许多,而自己却还在怨天尤人,实在不该。
“阿石,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他眼睛瞬间亮了,再次向她确认:“真的吗?那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李清壁摇摇头:“我一直都不讨厌你。”的确是不讨厌,但也没有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慕之情。
“那,”范希诚郑重地看着她,眼里带着很容易察觉的期待,“那你可不可以试着喜欢我?”
李清壁这几天也在为这件事烦恼,这些日子他百般讨好,处处妥贴,她不是不动容。
她现在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她同样也不会爱上别人。
只要范希诚不变心,他们便可以永远和谐地相处下去,任谁看了也会觉得是一对佳偶。
她也清楚,再这样下去,自己或许确实被他打动。
可范希诚年纪太小,没有定性。若是自己交付了真心,他又变了心,自己在举目无亲的灵州又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他们的婚姻关系着长安和藩镇的局势,必须稳如泰山。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们不相爱但互相尊重,相处和谐。
藩镇动乱,苦的是百姓。她不希望大梁再有杨虎头那样被战乱毁掉家庭的孩子,也不希望再有兴平那样因为战乱秩序混乱的城镇。
她去灵州,从来不是为了寻找爱情。
“阿石,你喜欢我,为什么?”
他的眼睛还是亮亮的:“我不知道,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喜欢。”
“见一面就觉得喜欢,因为我好看?”
见她误会了自己的心意,范希诚很激动,大声辩解道:“不是的,这世间好看的女子有很多,我只有见了你才喜欢,就仿佛已经见过了许多面。我当时心扑通扑通地跳,话都要不会说了。”
她同样坦诚:“阿石,我相信现在的你是真心的。可人心易变,我害怕以后。”
他双眼通红,眼中含泪:“我不明白。你是公主,以后对你来说有什么可怕?只有我会怕被你厌弃!”
李清壁摇头:“我们是圣人赐婚,这辈子都不能分开的。”
“可是,阿九姐姐,不能分开和不愿分开是两回事。我想你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我想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开心的。”
“我现在没有不开心。”李清壁见他快把自己绕进去了,忙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是,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我们相识不久,相处也才不到一个月,并未完全了解对方。如果三年后你还是喜欢我,那我会真正将你当做丈夫对待。”
三年后,他快要十九岁,心性也该定下了。
范希诚还沉浸在刚刚激动的情绪里,此时听了这一番话又有些懵懵的:“什么意思?这三年你都不想见我了吗?”